“不管怎么说,我们的人是在你们工地上出的事,一个大活人说话间说没就没了,你让这孤儿寡母,七十多岁的老婆婆怎么活啊?人总得有良心吧,你们这么大一个公司,事情处理不到我们满意,我们是不会罢休的。”
“杀人偿命,冤有头债有主,我说就把那喝了酒还上架的龟孙子找来,绑了送公安局法办得了,哼!什么东西,拿人命当儿戏,他自己咋就没从那架上掉下来摔死啊……”
“对,就是,人都死了,这哈怂就不是个人,到这会连个鬼影子也不见,你们得把那王八蛋交给我们,让他为我们的人披麻戴孝,磕头烧纸,祭奠亡灵。”
“说话呀,到底怎么办?是公了还是私了?总不能就这么在这耗着吧,家里还一大堆事呢。再说了,也不能让我们的人一直躺在那么个冰吧实凉的地方吧?人死了得入土为安,抓紧时间说妥了,我们还得给死者办后事呢,你们说是不是?”
华宇公司11楼的小会议室里吵吵嚷嚷,坐满了人,气氛紧张,火药味十足,就死者处理的意见还没有达成一致意见,双方相持已经一个上午了。死者家属和所在村社的人正在七嘴八舌的吵嚷着,说什么的都有。这些死者的亲戚朋友、左领右舍都来自农村,事情发生了,人死了,念在生前的情分,都前来为死者讨要个说法。他们并没有多高的素质,也不会说出多么得体而有份量的话,甚至心底里都没有一个处理事情的完整思路,只是站在死者的角度上给公司施加压力,最终的目的不过是为死者争取一笔赔偿金,当然是越多越好,好为活着的人争取一些更多的利益。当然,这里面鱼龙混杂,也不乏有看热闹瞎起哄的人。
华宇这边参加调节会的有孙耀华、毛大龙、杨振云、李云和办公室的一个干事。人命关天,会前,孙耀华向这几个人交代,不管对方发什么牢骚,说多么难听的话,甚至是有什么过激的行为,大家都要忍着,必须忍着,毕竟人家的人死在了我们的工地上,责任在我们。孙耀华毕竟是经历了一些事情的人,加上叶亚楠的交代,大的原则方向他还是能够把住的。
“咳、咳咳,好了,我说几句,没用的话大家在这就不要多说了,人死不能复生,也没有谁把命不当回事儿,发生这样的事,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家主没了,这个家的支柱几乎就垮了,大家是知道的,建军(死者)的孩子还小,刚上一年级,一个老妈妈快八十了,都需要人照顾,家里还有七八亩地要种,单凭建军媳妇要把这个家撑下去,实在是难啊。作为公司这方面呢,也最怕这样的事,尽管天天强调安全,但这么大一个堂场谁能保证不出问题?辛辛苦苦一年多,要是摊上这样的几件事儿,一折腾也就挣不了多少钱了,大家各自心里都合计合计,把这事好好说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你们说呢?”说这话的是死者所在村的村支书,一个年近五十岁模样的人,说话虽慢条斯理,但可以看得出他精于世故。这样的事总得有个头儿在关键时候说话,也得有个中间人说和说和,这个人无疑充当着死者家属一边的代表和中间撮合事情的“和事佬”两个角色。
“领导,老板,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妈呀……老天爷啊……这可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呀,呜……呜呜……”
冷不丁,一个包着头巾的妇女哭喊着跪倒在孙耀华的面前,同时用双手紧紧抱住了孙耀华的腿,一时间弄得孙耀华紧张而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几次想摆脱,都被那妇女死死拽着。那妇女正是死者的妻子,一方面因为丧夫心痛,另一方面也有她自己的一套逻辑,她自己认为闹得越凶,对方才有可能答应她的条件赔付的越多。
“你干啥?啊?有事说事,你撒什么泼?快放开。”李云见自己的老大被人抱着双腿,大步走过来,一边大声吼着,一边弯腰掰扯着那妇女的手。
旁边一个挺壮实的小伙子见有人对那妇人动手,一下子火了,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个狗日的,你倒还有理了,敢对我姐动手,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一边叫骂着一边飞身向李云扑过来,原来是死者妻弟。暴躁的李云早把孙耀华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咆哮着迎上去,很快两个壮汉便扭打在一起,有几个青年后生一开始像是在拉扯劝架,混乱中肢体冲突,言语相激,于是趁乱也大打出手,事情发生的很突然,来不及制止,会议室一下子就像被捅了的马蜂窝,叫骂声、啼哭声、劝架声响成一片,凳子到了,暖水瓶碎了,衣服破了,鼻子流血了……
混乱中孙耀华也挨了拳脚,他恼羞成怒的干喊了几嗓子根本不顶事儿,没有人理睬他。
“警察来了!”随着一声断喝,会议室一时间安静了下来,这是杨振云的声音。
只见两名穿警服的人带着几名保安走进了会议室。原来在开会前,杨振云就安排几个公司保安守在会议室隔壁房间里,以防发生突发情况,在那个妇女抱住孙耀华腿的时候,杨振云便意识到可能会发生冲突,于是趁乱走出会议室,让保安赶紧给派出所打了电话。
警察来得倒也及时,警察一到没人说话了,大家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怏怏地回到自己先前的地方坐下来。
“工地上出事了,这我们知道,有事说事,不许闹事,协商不了,就走司法程序,在这又哭又闹的算怎么回事,竟然还敢动手打人,是不是想进去蹲几天啊?”一个微胖的警员说到。
“双方谁负责啊?到另一个房间说话。”那警员接着说。
在另一个房间里,派出所民警、孙耀华、村支书和杨振云开了个小会,本来死者妻子要参加,派出所民警考虑了一下,暂时没有让她参加。
“这种事情我们见的多了,只要对方不告,不起诉,双方还是有调解的可能,说白了就是钱的事儿,我觉得,你们的方式有问题,怎么能把几方面的人聚在一起当头对面说这事呢,让矛盾的双方直接面对面,很难达成一致的意见,我建议你们分开做工作,把思想做通了,各自让一让,问题就能解决。”那个微胖的警员说。
他接着严厉的说:“有一点你们必须要清楚,不许闹事,不许扩大事态,坚决不能再发生打人伤人的事件!刚才也就是你们报告及时,我们赶到的也快,幸好没有发生大的伤害,否则事情的性质就变得更复杂了,那就不是调解的事那么简单了。”
已经中午两点多了,大家依旧在会议室耗着。孙耀华心里清楚,事情没有结果,他是走不出这幢楼的,此前上厕所的时候,他看到有三个后生和他们公司的保安一样守在楼梯口,一见他出来,便都警觉地站起来,深怕他这个能顶事儿的开溜。死者村社那班人有几个开始无聊的谝着闲谎。孙耀华不时拿眼睛询问杨振云,意思是要杨振云想想办法。这时候的杨振云早已思谋着该怎么缓和一下气氛,为下一轮的调解做基础。只见杨振云对那办公室干事附耳低语了几句,那小伙子便匆匆离开了会议室,这种场合一般人员还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那个小伙子再次出现在了会议室门口,他的身后跟着几个穿着酒店制服的年轻人,手里抬着几个储物箱。
“大家听我说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从早上到这会,大家都还没顾得上吃饭吧,俗话说斗大的麦子也得从磨眼里下不是,天大的事情总也会有解决的办法,来,来,来,我们给大家定了盒饭,乡亲们先吃饱了肚子再接着说,接着商量。”杨振云一边招呼着把那几个储物箱抬进来一边面带微笑客气的说着话。
几大箱盒饭、矿泉水还有香烟摆在会议桌上。
“老书记,来,咱,咱先吃饭。”孙耀华趁势把一份盒饭推在那位村支书的面前,并递上了餐筷。紧接着杨振云和那干事也利落的把盒饭分发在每个人的面前。
一开始没有人动,但终究抵制不了饭菜香味儿的诱惑,有人开始干咳,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开始扭动着身体不安分起来。
“吃吧,大伙儿都吃吧,人在啥时候也不会跟饭有仇的。”老支书终于发了话。
会议室里除了吃饭的吸溜声和吧嗒声之外再就是沉默,气氛虽然缓和了许多,当让人明显感觉到另一种难言的尴尬和别扭。
死者的妻子看着大家都端起饭盒自顾自的吃,想起自己的丈夫仍旧睡在医院冰冷的太平间里,伤心的再次抽噎起来,用头巾擦拭在止不住的鼻涕跟眼泪。
北方的冬天,夜长昼短,一天就这么很快过去了,直到夜里十二点,就死者的处理意见仍没有达成协议,死者家属一开始漫天要价150万,华宇公司最后则只答应最多赔付60万,一方面公司有规定,前面有先例,另一方面他们也是根据工伤事故评估价提出正常赔付金额,这与死者家属的赔偿意向相差的还很远。期间村支书、孙耀华和死者家属之间反复多次沟通、商谈,有理没理地说了好多话,做了好多工作,有几次差点又打起来,但终究还是没有结果,挨到了深夜,大家都困得不行了,有几个人已经开始在椅子上打盹了,孙耀华点上一支烟,无奈地说道:“我看今天已经很晚了,大家都累了,能不能先回去睡觉,明天接着再谈?我就是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华宇公司又搬不走,你们说呢?”
“就是,这样子就是熬到天明也不会有结果,好在大家住的不远,我安排公司的车先把大家送回家去,你们看怎么样?”
没有人回声,虽然心里也这么想,但是谁也不愿意领这个头。
事情真是很麻缠。这种事情,虽然事实很清楚,但人多嘴杂,各怀己见,有些也只是借机过过嘴瘾,真真为死者着想的并不多,熬了一整天,吃了两顿免费饭,烟把嘴都抽木了,这个时候倒真是想立刻回到家睡进自家的热被窝。
深夜,月亮很亮,洒下满地清辉,使冬天的夜晚显得格外孤寂而寒冷。随车送人返程的杨振云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玻璃上,望着车窗外黑黢黢的原野,心里捉摸着该如何向叶总汇报今天的事儿。光秃秃的道旁树投下一道道黑影,随着车灯旋转摇曳,似魑魅魍魉,血口红舌,张牙舞爪,杨振云打了一个激灵,收回目光,掖掖衣领,疲惫地斜倚在副驾驶座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