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菜地
从前居住在天鹅洲时,最记得我家的那块菜地。
整个天鹅村村部,就数我家菜地的菜长得最好。
秋天里的春苞谷熟了,扳了,用麻袋装着,背回家里粉成糠,给猪吃。冬天的秋苞谷熟了,扳了,仍用麻袋装着。等着老公背回来,粉成糠了,依然喂猪。
可是,冬天来了,天鹅洲人都忙着打米、碎糠、备年货。由此我们的粉糠机生意好得不得了。外加,冬至之后,是打糍粑的好时节,家里的糯米销不应,老公忙着为进谷子,进糯米,没时间到菜地里,去背回那些苞谷。而用麻袋装的苞谷,又是我背不动的。由此,放在地里两三个星期。
等到哪天,老公有空,去把它们背回来时。菜地里的苞谷只剩四五袋了。而先前,少不了二十几袋。由此,我十分困惑,还以为某日,老公一定背回去过一些,只是事务太忙,忘记了。可家里,的确没有装着苞谷的麻袋。
它们哪里去了呢?
麻袋装了苞谷,放在菜地里与苞谷杆的颜色一样黄,谁能看得见? 要不,是它们自己长腿跑掉了?嫌主人老是置它们于寒冷底下,日晒夜凉了吗?想想,终不得其解。
某天,阳光普照,我抄近路从菜地往前面的小买部里买东西,路过村部背后的蒋姓人家。他们是老湖南人,非常的小气,说话叽里咕噜的,听不懂。喂养了三四头大肥猪。他们的菜都种到了路上,却不及我菜园的一角。
因为此处背风 冬天里亦显得很温暖,加以他家的老妇人日夜烤火,堂屋中间一直有个火炉子。另,他们时有打一桌豆腐卖,只是豆腐打得真不太好,没几个人卖。但他们养的那几头猪,长得却非常好,都不知道吃了些什么?
他们的房屋的后门,便抵着我的菜园,倘不是菜园隔着,我们算是邻居。
那天因为匆忙,都不从他老的屋旁走,直接从他老的堂屋过。看见他老的屋檐下,挂着一排排整齐的苞谷,颗粒饱满,黄金亮色,又大又长,似曾相识。主要是那个颗粒紧凑细密,苞谷一个个粗壮,一般农家少见。
当时只觉得眼熟,并没有特别在意。从小卖部买东西返回时,突然看见他老的堂屋的门弯里,堆着好多整个的苞谷,堆得像座小山。他家的老太婆还在火坑旁,边烤火,边篾着苞谷米。堂屋中间放着一个脚盆,脚盆里放着一个搓衣板,脚盆旁边放着一个小板凳。另一个门弯里还放着一条麻袋,麻袋里装着老妇人用搓衣板搓下的苞谷米。看情形,老妇人坐在小板凳上用搓衣板篾苞谷米,已不是一天两天,已成了一种生活日常。
那苞谷是我菜地里的,我认得。那麻袋也是我家的,我认得。麻袋质量非常好,黄褐色的新麻袋,米厂进米都用麻袋装着,一麻袋一百八十斤。一般农家里是没有那种特制的麻袋的。
那些堆放在门弯的苞谷,是我把它们一个个扳下来的。然后一个个装进麻袋里的。我认得,确实是我家菜地里的苞谷。看见眼前的一切,我万分惊讶。原来我菜地的几十麻袋苞谷,都长脚跑到他们家里来了。
这两老是从湖南那个穷山区,搬迁来的在我们故河口村庄的,虽然多年了,但在天鹅洲没有入队,也没有田地。就靠打豆腐喂猪过日子。他们的子女们也没有田地,就靠一年一度地给人家弹被子为生,做了弾匠。
他老的菜园,更不如说,就一巴掌大,一年四季栽着几根大蒜。那么点大,根本不可能种这些苞谷。望着那些苞谷,我欲言而止,就算是我家的,又怎样?又没有亲自看见他们偷来?
这样望着我家菜地的苞谷,跑到别人家,给人家的猪吃,想起以前,我菜地里曾发生过的奇怪事,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秋天里的辣椒,很珍贵,做成干辣椒,放进坛子里,冬天拿出来炒腊肉最好!因为到冬天,辣椒就不生长了。所以,我菜地里的辣椒结了好多,是很美好的事。
兀自想,不过十天半月,它们就老了,红了,便可以采摘上来,剁成辣酱,或做成干扑辣椒,冬天里香菜,炒腊肉,都很开胃。
可到了那天,心想,红辣椒已满田了,提着篮子,兴高采烈的去摘。吓,怎么就只剩一片青色的辣椒梗了?长辣椒时,它们还未这样青,这样挺直!难道十天前所见的辣椒压满枝头的情形,是幻觉?这辣椒梗上,根本就没结辣椒?想想,真是费解。只有失望地原提着篮子,空手回去了。以为自己真的产生了幻觉。看来,不是什么幻觉,而是那些辣椒老了红了,被他们偷走了?
于是,壮着胆子问他老人家:您的这苞谷长得可大啊,都不知种在哪块地上?与我家菜地的苞谷,长的一模一样。
没料老人家极为坦率地说:娃子,我看你们实在忙,这麻袋装着的苞谷,放在地里,十几天了,你们开米厂的,剩谷乱米多,猪吃的应有尽有,怕是下雨,你们来不及忘记背它们回去,烂在地里多可惜啊,所以,我就搬到我家来了。我家的那几头猪,都跑进你菜园里几回,不搬来,会毁了你的菜地啊。苞谷旁,还有一大块菜地上,种着空心菜与白菜。
老人家说的真是极好的,好像还帮了我个大忙似的,理直气壮。
那么,那些辣椒也是……
我话还未问完。
老人家接着就说:娃子,我家的老太婆见你实在忙,米厂生意忙得起漩涡风,没时间来摘那些辣椒啊,怕是你家菜地的辣椒老了,落地上,烂了,多可惜,于是,她就摘回来,剁了两坛子辣椒酱,若你喜欢,可装两碗回去香菜吃,挺辣的,比夏天的辣椒辣多了。
老人说的真是太好了,仿佛在我百忙中,了却了我一桩心事。这么说,我该谢谢他们才是。
回家,想起来,都郁闷。想想,又觉得极好笑。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老公问我自个好好的,笑什么?我却不知道如何说出口。都不知道他们两老,觉不觉得害臊?真不亏老湖南人,脸皮厚。我们江南人,没有这样厚脸皮,小气的人。
这是我在天鹅洲时的趣事。这事儿我一直都没同人讲过。实在觉得不好意思讲。再碰见老人,我自觉得很不好意思,他们倒好意思得很。碰见我去前面小卖部买东西,路过他们的屋旁,便叫住我,送我几块卖不出去的豆腐,或几块霉豆渣。算是对那两件事的一点补偿吧。
说不定,这两个老人可以跟我讲点故河口的事儿。他们故河口时期就搬来了,过到今天天鹅洲时期,儿孙满堂。干吗还没有入队,没有田地。做小贼呢。
只是如今。那两老也去世了。那丛菜园往小卖部去的近路,也荒成了野外,长着人高的荒草。我家菜地里的树,也长成林子,都遮盖了那里的房屋。而买了我房屋的人,米厂酒厂生意也不似我们那时的兴隆。
望望看看,回头望,再看看,总是十分冷清的感觉。
开始,买了我们米厂房屋的周姓人家,还有儿子儿媳妇在家里帮忙,还有些气息。现在却只剩下姓周的老两口,五十岁了。摇着铁锨、扫帚、放酒打米,也是十分冷清的感觉。
以后再回天鹅洲,都不朝这边望,仿佛那几栋房屋,不是我曾住过的。更别谈从中寻找它的从前故河口,与人话说故河口了。
某次,我又会突然想起来,朝那边望去,偷看一下,我曾居住的屋子。看到了,又立刻掉过头。仿佛很不好意思。都不知乍了?
那几间房屋,仿佛很陌生,不认识似的。想想,在里面住了十年,怎么会不认识?
故河口予我的,就是这种隐晦的羞涩。都不知为何羞涩!是我对不住它,还是它对不住我?想想,也是心乱。
故河口,就此没入我的记忆与心灵!再也寻找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