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无求饱发愤学,乐而忘忧居无安。
敏事慎言进其德,惟就有道而正焉。
凡人之为学,乐于放逸而懈怠者,多而又多;乐于勤学而笃好者,少之又少。夫以懈怠终荒学业,放逸总碍善行;所以不能有所成就。惟君子之于学,专心致志,无一毫外慕之私;所以能成就一番撑天拄地之伟业。岂不知成亦由斯心,败亦由斯心!善用斯心即圣贤,错用斯心即凡人。既凡圣不外乎斯心,何不即斯心而转凡成圣乎?然转凡成圣,必具吃得百苦的恒心与毅力始得。具此吃苦恒心者,自能勤学笃好;不具此吃苦精神者,不妨听笔者拈来一章儒录看!(举:)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考诸异本,唐代贾公彦《仪礼义疏·公食大夫礼疏》引《论语》“学者食无求饱”,将“君子”为“学者”。黄侃《论语义疏》“也已”下有“矣”字。汉石经作“好学已矣”。韩李《论语笔解》“已”作“矣”。《天文本论语校勘记》:古本、唐本、津藩本、正平本均作“可谓好学也已矣”。对此,据曹银晶《谈论语句末语气词“也已矣”早期的面貌》:“从现有的材料看,《论语》里的语气词‘也已矣’连用不见于汉朝文献,而见于唐朝敦煌写本,定形于唐石经本。”不论“也已”或“也已矣”,为语气词;在这里表示肯定,即对君子勤学笃好之肯定。
关于“君子”,在《论语》中,或指“有位之人”,或指“有德之人”;但有时究竟是指有位者,还是指有德者,的确很难分辨。然据《论语·述而篇》第五章载:“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可见孔子心目中的君子则以有位有德的周公旦为其崇拜偶像。此处,大概指犹颜回那样有德之勤学笃好者。《说文》:“饱,厌也。”厌者,足也。《尔雅》:“饱,满也。”满者,盈溢也。《说文》:“居,蹲也。从尸古者,居从古。踞,俗居从足。”居从古者,言法古也。又“《说文》有凥、有居。凥、处也;从尸得几而止;凡今人居处字,古衹作凥处。居、蹲也;凡今人蹲踞字,古衹作居”。按《说文》,凥与居,二字义别;今经传皆假“凥”为“居”;居,谓得几而安也。《说文》:“安,静也。”《尔雅释诂》:“安,定也;止也。”《说文》:“敏,疾也。”清人刘宝楠《论语正义》:“焦氏循《论语补疏》:‘敏,审也;谓审当于事也。圣人教人,固不专以疾速为重。’”案焦说与西汉孔安国《论语注》义相辅。然据《论语·先进篇》第二十二章载,夫子教冉有曰:“闻斯行之。”夫子鉴于“(冉有)求也退,故进之”。是夫子亦贵疾速可知。所以这里“敏”作“疾”讲。《说文》:“就,高也。”《广韵》:“就,成也;迎也;即也。”皆其引伸之义也。就,从京尤;尤,异于凡也。《说文》取从尤之意;京者,高也;高则异于凡也。顾名思义,“人往高处走”;意谓往高处亲近参谒贤人也。据《论语·里仁篇》第二十四章:“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则知此处“敏于事”即“敏于行”,事即行也。所以这里取张居正《论语别裁》:“就,是亲近。”有道,指德才兼备的贤者。正,《论语》中多次出现,一般当动词用,基本上皆作“匡正”、“端正”或“考正”用,这里亦不例外。古人亦把“正”解为“正其是非”,或“判其得失”等。据《论语笔解》载,韩愈曰:“正,谓问道非问事也。上句言事,下句言道,孔不分释之,则事与道混而无别矣。”李翱曰:“凡人事政事皆谓之事迹,若道则圣贤德行,非记诵文辞之学而已。孔子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此称为好学。孔云问事是非,盖得其近者小者,失其大端。”笔者取就有道而考正其言行,以颜回为孔门好学者的杰出代表人物。张居正尝顺释此段文义曰:
凡人之为学,厌怠者多,笃好者少,所以不能成就。惟君子之于学,专心致志,无一毫外慕之私。就是食以养生,也不去求饱;居以容身,也不去求安。盖志有所在而不暇及也。行事常患其不足,则勉力自强,汲汲然见之于行,不敢有一些怠缓。言语常患其有余,则谨慎收敛,讷讷然如不出口,不敢有一些放肆。这等样着实用功,必然有所得了。然犹不敢自以为是,又必亲近那有道德的贤人,以考正吾之是非,凡一言一行都要讲究得道理明白,不至于差谬而后已焉。夫志向已是精专,功夫已是切实,而又加以谦抑之心,常存不足之虑,盖真见夫义理之无穷,学问之有趣,其心欣慕爱乐,有不能自己者,这才是好学的人,所以说可谓好学也已。学而至于能好,则聪明日开,闻见日广,进而为贤为圣,何难之有哉!《商书·说命篇》:“惟学逊志,务时敏。”《周颂》说:“学有缉熙于光明。”皆是此意,可见“好学”二字,不但学者之所当知,为人君者尤不可不加之意也。
这一段文,夫子似以“安贫乐道”为好学家风,以“就道而正焉”强调求贤师、择益友对敏事慎言的无比重要。据《论语·述而篇》载,夫子尝以“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而自勉,又以“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为其忧。欲自勉进德而免其忧,必从勤学笃好始。夫子尝谓自己“非生而知之者”,只是个“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夫子特重视教育,他在杏坛开办私学、广招门徒,其办学的目的意义为“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夫子十五就志于学,所以他要求门弟子亦必先立好学之志。
就孔氏门徒中,夫子亟称“有颜回者好学”,惟以“不迁怒,不贰过”两语为之写神。颜回究竟好学到什么程度呢?据西汉司马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所载:颜回年二十九,发尽白,蚤死。颜回死,夫子哭之恸,曰:“噫!天丧予!天丧予!”颜回的确深得夫子心传,继承了夫子安贫乐道的家风。夫子尝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夫子视富贵如浮云。颜回在陋巷,过着“一箪食,一瓢饮”的贫穷生涯,“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赢得夫子“贤哉,回也!”的赞誉。夫子亦曰:“回也其庶乎,屡空。”颜回的学问道德庶几贤圣,虽屡屡空匮而乐在其中矣。所以此处“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确是颜回箪瓢陋巷的好学家风,亦为安贫乐道的精神。虽颜回“不幸短命死矣”,然而他却正是“朝聞道,夕死可矣”者。颜回不以箪瓢陋巷而废志荒学,故列夫子门人中德行第一者。夫子强调“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所以“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两语,是好学志道的先决条件。
敏于事者,如颜回之“请事斯语”;惟此一事,更非余事也。据《论语·颜渊篇》第一章载:“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此则将克己复礼之事,全盘付诸于百姓日用之“视、听、言、动”处矣。慎于言者,即所谓“仁者其言也讱”。据《论语·颜渊篇》第三章载:“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据说司马牛“多言而躁”,故夫子如斯而言。夫子最反感“巧言令色”者,巧言乱德,驷不及舌,“鲜矣仁”。“敏于事而慎于言”之“而”字,在这里作并列连词,所以慎言从敏事处得来,敏事与慎言是一体两面之关系,不是两橛。又“敏于事而慎于言”一语,与《论语·里仁篇》第二十四章“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意思一样,强调君子的言行一致不二。就有道而正焉者,是慕道集义,突显其择益友、求贤师的重要性。荀子《性恶篇》载:
夫人虽有性质美而心辨知,必将求贤师而事之,择良友而友之。得贤师而事之,则所闻者尧、舜、禹、汤之道也。得良友而友之,则所见者忠信敬让之行也。身日进于仁义而不自知也。
就连居食无求安饱的颜回,始终不负初志,安贫乐道;非颜回不足以当此箪瓢陋巷家风,故孔门弟子中惟颜回最好学也。夫以孔子之圣,颜回之贤,犹须好学,今人可不勉乎?
盖古之好学者,其究竟意义与终极目的,全在于希贤希圣,其要在乎谨言慎行以修身,继而诚意正心,格物致知,非徒记诵辞章而已。故夫子告子张曰:“慎言其余,慎行其余。”又曰:“言忠信,行笃敬。”《中庸》曰:“言顾行,行顾言。”是皆以言行合一为好学也。可悲后之好学者,惟务记诵辞章以取科第而已,其于言行也多不致谨,此其所以后人不及古人贤圣也欤。敏事慎言贵乎于“视、听、言、动”处提升克己工夫,故以“就有道而正焉”突显其亲近贤圣对提升修养的重要性。意谓就有道之德才兼备者处,而考正自己所言所行之是非,是者行之,非者改之,斯可谓好学之人也。除特好学的颜回外,尚有“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的孔圉。
若即佛释儒,号称“头陀第一”的摩诃迦叶尊者,似乎跟颜回一样过着“但三衣、日中一食、树下宿”的头陀苦行生涯。佛世时,诸比丘皆悉过着托钵乞食的游化生涯;况且佛有勅诫勗比丘进道严身,衣、食、睡三常不足乎!最忌诸比丘于此衣、食、睡三躭味不休,以至荒废道业。是故于此衣、食、睡三不可令足,衣取蔽形不以文采,食取支命不贪美味,睡以息劳不令纵意。何以故?恐为其所愚蔽,而妨废道业也。那么,夫子所言“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亦是此意。世人不志于道,而多于斯三者躭味不休,营营求足,日往月来,不觉老之忽至,非衣、食、睡三者误之乎!是故泛海东来的禅宗初祖达摩,以及慧可、僧璨等皆悉居无定所,以托钵乞食为家风,以讲四卷本《楞伽经》为生涯而游化人间。生活淡泊,禅风普扇而不寂寞;这与颜回不以箪瓢陋巷而废志荒学无别,安贫乐道。
佛常教诫诸比丘曰:“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佛垂般涅槃前亦谆谆教诫曰:“汝等比丘:昼则勤心修习善法,无令失时;初夜后夜,亦勿有废;中夜诵经,以自消息。无以睡眠因缘,令一生空过,无所得也。当念无常之火,烧诸世间;早求自度,勿睡眠也。”佛门勤策即儒家“敏于事”,细论敏于事之目,不外乎五戒、十善、四摄、六度等。五戒者,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十善者,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两舌、不恶口、不妄言、不绮语、不贪、不嗔、不痴。五戒即止持,诸恶莫作;十善即作持,众善奉行。四摄者,布施、爱语、利行、同事。六度者,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四摄是菩萨利生的权便,六度是菩萨济度的精神。若按儒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为敏事之目,那么佛之五戒已包括儒之四勿,十善、四摄、六度等目早已提升拓宽了儒之敏事范畴。慧能《坛经》亦云:“迷人口说,智者心行。”亦云:“口莫终日说空,心中不修此行,恰似凡人自称国王,终不可得,非吾弟子。”此正“敏于事而慎于言”也。敏事慎言,言行一致,儒佛皆同。
近代天台后裔观宗谛闲法师尝撰《鹤年居士名山游访记序》云:“古之大德高人,痛念身世靡常,未明己躬大事,为之割爱弃荣,涉海登山,寻师择友,参求善知识;于苦空寂寞之滨,决择死生,发明向上。每每于明眼人前,扬眉吐气;或于棒喝之下,“㘞”地一声,忽觉身心脱落,如寒灰发焰,暗室顿明。将无量劫来生死情根,一时拔出;当下犹断索师子,跳踯纵横,自在游行,无纤毫系绊。所以称为大力丈夫,此吾出家人发足参方之行径也。”就连目不识丁、樵夫出身的卢行者,亦尤为强调禅者“广学多闻”,尝传五分法身香曰:“解脱知见香,自心既无所攀缘善恶,不可沈空守寂;即须广学多闻,识自本心,达诸佛理,和光接物,无我无人,直至菩提,真性不易,名解脱知见香。”是故禅门更讲究出家衲子的广参饱学,以华严会上亲历百城烟水、遍参共访五十三员善知识的善财童子,为寻师择友的禅门杰出代表。晚近诸方丛林衲子所著海青、大褂衣襟前绣有五十三根线条,这标志寓意着善财五十三参的涵义,意谓欲明心见性必先效法善财,登山涉水,广参天下丛林善知识。参访善知识的目的意义,一则求其善知识启悟以彻见心源本性,一则求其善知识印证自悟知见是否契合如来经教。禅林衲子广参天下丛林善知识的行径,岂非夫子“可谓好学也已”乎!宗门禅者求其善知识的印证,岂非夫子所言“就有道而正焉”乎?宗门禅者发明心地,征得善知识印可后,还必谨遵毗尼之轨为明师,否则易堕入狂禅之流。佛垂般涅槃前亦以戒律善护念善付嘱诸比丘曰:“汝等比丘:于我灭后,当尊重珍敬波罗提木叉;如暗遇明,贫人得宝,当知此则是汝大师,若我住世,无异此也。”《菩萨戒本》亦云:“戒如大明灯,能消长夜暗;戒如真宝镜,照法尽无遗;戒如摩尼珠,雨物济贫穷。”佛制有五部声闻律几百条,亦制有菩萨戒十重四十八轻。唐代百丈禅师折衷大小乘戒律而制丛林清规为僧伦纲纪,设十寮管理制。佛门戒网重重,律仪条条;禅林清规森严,这无不突显其戒为定慧之正基,律为佛身,清规即护戒法衣浮囊。无住大慧,无念大定,乃至六度万行皆由戒发律生。佛门以戒律之轨为明师,以正释子之言行;禅门以善知识为良导,以启悟学人而印证悟后知见。据《摩诃僧祇律》卷第十八载:
佛住舍卫城时,南方波罗脂国有二比丘,共伴来诣舍卫,问讯世尊。中路渴乏无水,前到一井。一比丘汲水便饮,一比丘看水见虫,不饮。饮水比丘问伴比丘言:“汝何不饮?”答言:“世尊制戒,不得饮虫水;此水有虫,是故不饮。”饮水比丘复重劝言:“长老!汝但饮水,勿令渴死不得见佛。”答言:“我宁丧身,不毁佛戒。”作是语已,遂便渴死。饮水比丘渐渐往到佛所,头面礼足,却住一面。佛知而故问:“比丘!汝从何来?”答言:“我从波罗脂国来。”佛言:“比丘!汝有伴不?”答言:“有二人为伴,道中渴乏无水到一井,井水有虫,我即饮之,因水气力得奉觐世尊;彼守戒不饮,即便渴死。”佛言:“痴人!汝不见我,谓得见我,彼死比丘已先见我。若比丘放逸懈怠,不摄诸根,如是比丘,虽共我一处,彼离我远;彼虽见我,我不见彼。若有比丘在海彼岸,能不放逸,精进不懈,捡摄诸根,虽去我远,我常见彼,彼常近我。”佛告比丘:“此是恶事,非法、非律、非如佛教,不可以是长养善法,从今日后知水有虫,不得饮。”
此则说明佛门特重戒律,宁可舍身亦不毁佛戒,斯可谓轻身命而重戒律。此外,据《反身录》载:宋代王曾乡会试并殿试皆居首。贺者谓曰:“士子连登三元,一生吃著不尽。”曾正色答曰:“曾生平志不在温饱。”其后立朝不苟,事业卓然。这两则案例说明,不论佛门儒门,可谓好学者皆“就有道而正焉”,儒以礼仪而匡正,佛以戒律而匡正。这说明儒佛之好学者,其要在乎谨言慎行以修身,乃至诚意正心、格物致知而已矣。言行合一,儒佛不二。噫!
人品定于所志,学业本乎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