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患他人不知己,惟患自己不知人。
君子务学惟进德,欲知人兮先净心。
君子之学,专务为己,而不求人知也。君子务学,惟以希贤希圣而进修己德,决不以背诵辞章而求取功名利禄为外务。克己修德的君子,自然不患他人不知己,惟患自己不知人也。平心而论,试观今日之宇内,谁人不以读书求学而谋生涯乎!若颜回那样居陋巷而不改其乐者,还有其人乎?想必还是患人之不己知者,多矣。既然如此,不妨听笔者拈来一章儒录看!(举:)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这里,患,忧虑,担心;《说文》:“患,忧也。”人,概指除自己以外之他人。不己知,即“不知己”的倒装句;意谓不了解自己;是否定句中,代词宾语前置。之,助词;无实意。可顺释此章大意为:夫子说:“不忧别人不知我,惟忧我不知人也。”
辑《论语》者,将此章置于《学而》篇末,赋有深意在里许;与本篇首章:“子曰:学而时习之,……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遥相呼应,首尾相连,相得益彰。充分突显君子之学,专务为己,而不求人知也。杨氏《论语札记》:“此篇末以‘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结,见君子之学无非为己。人伦名教之地,所恃以进德修业者,惟此本心之明照,以收益于亲贤取善之际而已矣。”洵为不刊之言哉。夫子主张只要进德有功,何患人之不己知乎!用现代的网络语说:“花若盛开,蝴蝶自来。”据《论语·卫灵公》载: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意谓君子只怪自己能力不够,从不埋怨他人不知自己能力。可谓“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论语·卫灵公》)。或许有人会问,若上不见知于君而爵位不显,下不见知于友则名誉不彰,此为务外。然有人确有经国治世雄才,因其不被人知故,而致终身埋没矣,岂不可惜哉?对此,夫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论语·里仁》)”只患自己德才不备,不患人不知。俗话说“姜尚八十始遇文王,亦不算晚”;可谓“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德厚流光,终不可掩”。
夫子谓“不患人之不己知”者,意谓君子于学非为人而专为己,人之知不知,原与己本无损,故不以此为患。学为君子,德才兼备,有道而人不知,道则不能行,实属天命,亦无可为患。所以君子既可乐天知命,亦能随遇而安;柳下惠“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宜乎许由、务光,啮缺披衣,而荷决绝之行焉。夫子亦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论语·先进》)夫子一再不许门弟子急于出仕任事。何故以特为强调惟“患不知人也”乎?究其原因,大端有二:一为己自利,则亲师取友,必要知人;一为人利他,则应病与药、因材施教、任人唯贤,尤要知人。清人李颙《四书反身录》发明个中深意曰:
惟是人不易知,知人实难。我若不能穷理知人,则鉴衡昏昧,贤否莫辨,是非混淆,交人则不能亲贤而远佞,用人则不能进贤而屏奸。在一己关乎学术,在朝廷关乎治乱,虽欲不患,得乎?正直君子易知,邪曲小人难知。盖正直君子光明洞达,心事如青天白日,人所易见。邪曲小人则文诈藏奸,迹似情非,令人难觉,若张赵诸公之于秦桧是也。张赵初以张邦昌之僭位桧不傅会,及与同朝共事,又见其事事克办,交称其贤,以为才似文若,以致阶以进用,卒之祸天下而贼生灵,贻害无穷,诸公实不得辞其责。由此观之,人固未易知,而知人实不易也,故不容不患。患则讲究有素,患则慎之于初。
这番发明入木三分,道尽了惟“患不知人也”之所以然。夫子尝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论语·卫灵公》)孟轲亦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惟有知人,才可亲良师、近益友;惟有知人,才能因材施教、应病与药、任人唯贤。子贡以“夫子至于邦也,必闻其政”,而谓“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此说明夫子深得“不患人之己知”,求为可知之妙。不求人知己,惟求己知人。己若知人,人亦会知己矣;己人互知,择其善而亲之处之,则“无友不如己”。
笔者以为夫子不许门徒急于出仕任事,而一再强调惟“患不知人也”者,亦出自对门徒的善护念、善付嘱。颜回是孔门天才,然以其屡空,营养不良,而短命夭寿;颜回卒,夫子恸哭曰:“天丧予,天丧予!”若过早出仕任事,或以德不厚难以服众,或以才不备难以经国济世,甚至因操劳过度而伤神乃至丧命,那是最不值当的事。是故夫子出自善护念、善付嘱门徒,而尤为讲究惟“患不知人也”。其实,禅门对此更为注重,一般禅者大彻大悟后,必经由悟到证之修行历程;就如慧能离开黄梅后,为避恶人寻逐,“乃于四会,避难猎人队中,凡经一十五载;时与猎人,随宜说法;猎人常令守网,每见生命,尽放之。每至饭时,以菜寄煮肉锅;或问,则对曰:‘但喫肉边菜’”。禅者称此为悟后保任。禅者彻悟后,必先经一番之潜修密证,韬光养晦,然后方可出世为师也。若出世为师过早,往往因根基不固,由用心过度而伤神夭命者比比皆是;近代台宗法将谛闲法师门下的显荫,留日期间曾为《大正藏》作序,颖悟异常,显密皆通,然以出世为人师过早,涵养不深,道德不厚;以心量狭小,不能忍受谛闲法师“先闭关数年,再出世弘法”之教诲,便著气卧床不起三月余而夭寿,年仅二十四。所以要立定脚跟做人,大著肚皮容物。
若是为人师者,更“患不知人也”者。夫子在杏坛讲学,广招门徒;根据门徒不同天赋根机,以“有教无类”为办学原则,而开设“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学科,为的就是能“因材施教”。又根据门徒的不同情况,推荐有经国治世雄才的子路、子贡等出仕任事。正以夫子深知门徒情况,所以才能因材施教,使门徒各各从不同方面受到契机教益。近代太虚大师所提出的“契理协机”的“人间佛教”与“人生佛教”,欲使其协机必先知人也。禅法最终派衍为“五家七宗”者,也是为了发挥“观机逗教,对症下药”的教学原则。若是师家,务必要有“活机接人”的手眼,即知来人根机,方能杀活自在;否则弄巧成拙,反致机教不扣。云门宗以三句接人,可谓“函盖乾坤;目机铢两;不涉万缘”。其中“目机铢两”,亦即夫子“患不知人也”。师家若谙知来人根机,当喝便喝,当打便打,当骂便骂,……信手拈来无不是。师家若不谙知来人底细,或许一棒打出瞋目来,一声喝出怒面来,一句骂出哭相来;如斯不但起不到棒喝的活机接人妙用,反令来人生发嗔怒心,甚不值当。其患全在于不知人也。
佛在世时,说法广度迷津;以谨防外道波旬混入佛门而坏正法故,对于随佛出家者必先拣择出家善根是否成熟;熟则许其出家,未熟坚决不允,无益于法门故。大法东来,自两晋隋唐至清雍正间,历朝设试僧制度,“做官容易为僧难”;设试僧制度者,拣庸拔优;是故自雍正帝废除僧考后,佛法一再衰颓不振,甚至髡民亦混迹禅门。民国时期,印光、宗仰等高僧一再呼吁,对出家为僧者务必要有所拣择,反对“滥传戒、滥法卷、滥剃度、滥挂海单”等不良现象,以抑制颓风。然至今日,由于僧源稀罕,不论来人贤不肖与否,全任彼剃发出家;一概不拣择,有前科者亦披缁,甚至连逃犯都度化为僧矣。“慈悲出祸害,方便出下流”,真不假也。记得有一寺院曾挂一联曰:“天雨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门广大,难度有恶之人。”禅门广大,然亦不许有恶之人混迹其中矣,以谨防坏乱佛法故。佛世时,为了维系庞大僧团组织之和合清净故,对于犯根本戒违重律者亦必摈出僧团外,不许共住;百丈怀海折衷大小乘戒律而厘清规为丛林纲纪,凡违大规者必令其出院,犯小规者或杖或罚;惟赏罚分明,才能确保三门清净、海众安和。虽说丛林里凡圣交参、龙蛇混杂,然也必拣凡择圣而亲之,远蛇近龙而处之,绝不许鱼目混珠也。佛陀以“观机逗教”为说法度生的原则;夫子以“因材施教”为教书育人的原则。欲使机教相扣,亦要知人;欲使有教无类,亦要知人。可见儒佛在惟“患不知人”处,其揆一也。噫!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