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嘉峪关火车站的站台上,我看见在朗朗无际的碧空下,祁连山顶上的冰雪苍白的就像年轮亘古的老人,显得那么静谧和深邃。它远远看上去优美的就像纯情无瑕的少女,才刚刚露出一侧面颊,就辉闪出晶莹矜持的玉容来。
下午六点,从东边驶来的列车终于停靠在了站台上,我们排着队登上列车后才发现,车上已经严重超员了,就连所有的车厢过道里都挤满了回家过年的人。我们只好背着背包拿着行李非常拥挤的站在列车车厢的过道中。
当我们站着老掉牙的绿皮列车艰难地爬行在茫茫戈壁大漠时,我透过车窗再一次看到了夕阳西下时落日的余晖泼洒在嘉峪关城楼上空那血红色的霞光。嘉峪关城楼依旧独自静静地矗立在茫茫的戈壁大漠深处,仿佛对所有东去西来的路人在诉说着两千多年前的烽火狼烟、马嘶箭鸣。吹动了两千多年的风依然劲头十足,将那历经沧桑的边关岁月和昔日的辉煌鼎盛吹进了历史的角落里。
我站在列车两节车厢连接处的门口旁,透过车窗望着渐渐远去的太阳带着最后一丝亮光匆匆地落入大漠深处,黑色的夜幕伴随着飕飕的寒风急不可待的窜入到空中,将整个天穹涂抹成了墨色。
后半夜,肆虐的狂风渐渐停了下来,月亮很勤快的露出半个笑脸来,渐渐的凝冻在夜空,似一面冰块磨成的圆镜,刚刚才用祁连山的雪水擦洗过似的。夜空澄静,澄净地让人心里感到有些发瑟,令人有种不祥的感觉,仿佛大自然正暗暗汇集威慑无比的破坏力量。偶尔,纱娟一样的薄云从夜空中疾速掠过,云影在苍茫的戈壁大漠上匆慌的追随着。稀廖的星星怯视着艰难的蠕动在戈壁大漠深处的绿毛毛虫似的列车。
经过一夜的长途跋涉,第二天上午九点多列车像年近九旬的老人一样,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停靠在了鄯善火车站。当我们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下列车一看,我的天哪,这哪里是个人能够生存的地方,简直就是一只鸟都不拉屎的不毛之地。你看,有着明显异域风情的火车站候车室,此刻就像一个怨妇一样,静静地矗立在戈壁滩上,灰头土脸的迎接着每一位东来西去的乘客。一条窄窄的沙土公路歪过来扭过去就像一条巨大的蟒蛇一样从火车站一直延伸到戈壁滩的深处。听说,这条沙土公路是通往鄯善县城唯一的一条公路。
我们排着整齐的队列,迈着标准的七十五厘米步伐,背着背包,左手提着从团里带来的行李来到了租住的地方。租住的简易房子和民工们居住的房子没什么两样。低矮破旧地泥土胚子垒起来的有着浓郁民族风情的中间高四周低的平顶房的墙壁上到处都是龟裂的缝隙,光线从又脏又暗的窗户直射进来,落在从部队拉来的架子床上,让人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郁闷和烦躁……。
指导员冯满禄听说我们从昨天下午四点多到现在一直没有吃饭,于是,安排炊事员把在新疆干活的老兵们吃剩下的米饭炒了给我们吃。我们每个班五个人围在地上蹲成一圈,菜用特大号铁盘子盛着,摆在我们五个人中间的地面上。大伙狼吞虎咽,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
饭后,我们被重新分班调整,分别分配到了装卸班和吊车班。我被分配到了吊车二班,吊车二班的班长是个一九八八年入伍的老兵,肩膀上扛着一粗三细四道杠的上士军衔,他叫赵祖海,是四川省南溪县大观乡人。长得眉清目秀,光洁白皙的脸庞, 棱角分明,他整个人从上到下都散发着一种略显神秘的阳刚气质,高大的身躯,结实的双腿,纠结的膀臂,隆起的健壮胸肌,低沉的嗓音,是个比较有男人味的暖男,笑起来黑亮的眉毛会随着上眼睑向上微动,嘴角处浅浅的小酒窝也张弛有度,属于那种外形让人一看就很舒服的男人,身材没有发福,军装穿在他身上颇有型。总之一句话,就是长得非常俊朗,一看就是能够让女人为之心动的那种男人。这是我的第三个新兵班长。他原是炮六班的班长,曾经在集团军炮兵指挥专业的军事大比武中拿到过名次,受到过师首长和军区首长的接见。团里准备要提拔他,可他却只有初中水平,团里嫌他文化水平太低,没有办法,只好原地踏步了。现在他已经是超期服役的老兵了,他对我和韦生璞、肖俊宁三个说:“他年底就要复员回家了,四川老家还有个漂亮的同村女孩在等着他呢。”和我们同班的还有一个一九九O年三月份入伍的四川籍上等兵杨清章,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和一双喜欢惹事生非的单眼皮三角眼,心胸极其狭隘,每天都喜欢在我们新兵面前搬弄事非;和我同年兵的陕西籍战友肖俊宁长着一脸的贼像,看任何人都不会用正眼瞅你,两只贼兮兮的眼睛时时刻刻都在四处张望着;还有我的老乡甘肃临洮籍的同年兵韦生璞,长着一脸的憨像,加上个头矮小,一看就是个后门兵,年龄不够就被送到部队上锻炼来了,后来他对我们说:“他不爱上学,看见书本就瞌睡,没办法,家长只好通过关系将他送到部队来当兵,想通过当兵这个渠道复员回家后好找个体面些的工作”。
我们三个列兵和上等兵杨清章每天跟着上士班长赵祖海学习识别钢丝绳的型号及钢丝的插法。同时也学会了用不同型号的钢丝绳和不同吨位的吊车来吊装不同的物资、用撬杠如何将无缝钢管整齐划一地堆码起来、怎样打垛子;不同吨位的吊车在作业过程中如何掌握保险绳与吊车之间的平衡点。我们班跟的是十五吨的那辆绿色吊车,司机是乌鲁木齐市四建公司的,长得精瘦如柴,脾气非常大,尖嘴猴腮的脸上一双小巧如豆的老鼠眼深深地嵌在额头下面,嘴角上稀稀拉拉几根胡须长长的向外凸展着,一头又乱又长的头发凌乱地搭在头顶上,像发情的母鸡似的,说起话来声如破锣,对我们说话总是凶巴巴地,像训孙子似的。记得一九九一年的四月十三号这天,代号:四一三大会战。鄯善的狂风在戈壁滩上恶意肆虐着,我们全连除了炊事班,所有班排的人员全都穿着部队给我们发放的用帆布做成的胸前和膝盖处护了一层黑色皮革的工作服,头上戴着黄色的安全帽,肩膀上扛着撬杠、铁锹、镐;手里拖着沉重地钢丝绳,顶着强劲地狂风去鄯善火车站旁边的货场卸火车从内地运来的水泥、膨润土、砖块、九十五号高标油井专用水泥及从日本、德国、意大利、法国、俄罗斯等国家进口过来的圆木、各种型号的无缝钢管等各类石油专用物资……
我和陈国新、张广生、魏宏奎总是在闲暇之余去帮助炊事班的炊事员们去火车站附近的水房拉水,有时候,我会站在所谓的街市边上仔细观看并打量一下火车站周边的环境。鄯善火车站附近,是一带狭长的房屋,看上去有百八十幢,住着百余户人家。房子大多数是用土胚子垒起来且有着浓郁民族风情和地域特色的那种,给人一种置身域外的感觉。它们全都以火车站的候车室为参照物,错落有致地矗立在新修建的有三层楼高的鄯善火车站候车室的左右两侧,远远望去,就像一缕漂浮在暮色中的炊烟。听当地人讲,这儿原来只有破烂不堪的火车站候车室,早在八十年代初期,四处的商人们渐渐迁徙来此,使得此地慢慢开始芜杂喧闹起来,住民们大多也都是些引车卖浆之流,有阅历的维族老人们都将其称之为“街市”。现在的候车室是在一九九零年才刚刚改扩建的,看上去多少有些现代气息。
街市冬日的早晨似乎要比内地来的迟一些。你看,那些卖早点的、卖报纸的、开烟酒铺的、修鞋子的、打临工的、驾着毛驴车在火车站接客人的,纷纷从家里走出来了。他们有的穿着皱拉吧唧的西装,有的头顶维族小花帽,穿着艳丽的民族服装,看上去即像戏曲中的青衣,又像耍杂技的小丑似的,显得非常滑稽。也有穿着从部队上淘汰下来的迷彩服的,有上身穿着西装,腿上穿着迷彩裤的,也有穿着五花八门脏不拉几的夹克衫和中山装的。给人有些不伦不类的感觉。他们有的打着哈欠,有的伸着懒腰,有的啃啃咔咔的向地面上吐着痰,有的一边走着一边穿着衣服,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这个街市真小、真脏。只有一条马路,从这头走到那头,只需要十一二分钟。火车站旁边经常停着几匹打盹的毛驴车,毛驴的屁股上挂着沉甸甸地粪兜。每天只要是刮风,马路上终日就会尘土飞扬。站在马路上看得见戈壁滩远处那高低不平的沙梁子,更遥远的地方就是屏障一般,峰峦相接的雪山了。听和我们一起干活的哈密边防检查站的武警战士们说:“雪山那边就是印度、巴基斯坦、不丹和锡金等国家……。”
鄯善的风沙很大,特别是从十月国庆节之后开始一直会刮到第二年的五一节前后。这一段时间是鄯善县的风季,在这一段风季里,大风把街道上和院子里的一些废品刮起,空中飞舞着白色的、黑色的、黄色的塑料袋、土黄色的烂纸盒子、各色的雪莲牌香烟的盒子,它们就像一条条多嘴的舌头,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风沙停止时,它们鼓噪够了,闭了嘴巴,纷纷原落回到院落里和街道上。于是,那些刚下火车的行人们,就会看见通往鄯善县城唯一的公路上到处都是垃圾,让所有看见的人都有些倒胃口。
在火车站的左侧,沙土公路旁边一排平房中间用黑色网状的塑料棚布搭成的棚子下面,一位皮肤健康红润,后脑勺上扎着六条麻花辫子,额头上的刘海是一片细碎而又弯曲的哈萨克族姑娘正动作麻利洒脱地围在馕炉旁边忙着往用泥巴堆砌起来的馕炉里面的四壁打馕,一看就是个能干人儿。给人的印象还在于她的一口洁白的牙齿,离两三米远就会看到在她那灿烂的笑容中放光的整齐如玉但又显稍大一些的牙齿。在她的身旁不时有一位瘦小枯干,胳膊和腿都细如麻杆,但动作灵敏地老太婆从低矮破旧的土坯房里到门口的馕炉之间快速地穿来穿去,像一只老鼠。她说话声音尖厉,像用金钢石划开一块玻璃。在馕炉右侧土台子上放着的很大的筛子里面堆满了燋黄且刚出炉的椭圆形馕饼。
在货场干活期间,我和韦生璞按照要求小心翼翼地在地面上拉着手里的保险绳,赵祖海站在火车车厢顶部负责指挥,杨清章和肖俊宁在火车车厢里面负责穿绑钢丝绳和往钢管两侧挂保险绳。三个月后在一次卸火车皮的过程中,杨清章没有按照操作要求,趁赵祖海扭头朝我和韦生璞这边看时,偷懒将保险绳的挂钩直接挂在了捆绑钢管的细铁皮上面。当吊车司机迎着肆虐地狂风刚刚把钢管吊到火车车厢顶端准备转向往地面上落时,韦生璞拉着杨清章偷懒挂在细铁皮上面的保险绳挂钩突然脱落了,失去平衡的钢管悬在空中,被强劲地狂风吹的失去了重心,倾斜的钢管随着风的方向在空中来回晃悠了几下,向吊车方向撞去,吓得吊车司机在驾驶室里乱了手脚,破口大骂。我用尽全身力气使劲拉住手里的保险绳,韦生璞急忙跑过来帮我一起拉住。钢管在空中渐渐被我两拉着离吊车驾驶室有四米远时,穿绑在钢管上的钢丝绳也渐渐滑动到了我两用力拉着保险绳的这边,吊车司机一边口里继续声如破锣似的骂着,一边动作麻利地将钢管吊着离地面还有两米左右时,钢管由于失去了重心突然散落了下来。我两拉着的保险绳也随之掉了下来。我和韦生璞急忙转身向后跑去,我在向后跑的过程中用力把韦生璞往前面推了一把,他躲过了散落下来的钢管,我被散落下来的钢管挤伤了右小腿。赵祖海一个健步从火车车厢上跃下来,一把从衣领上揪住我拉起来问:“伤到没有?”
我坐在地上痛苦的说“我腿疼,站不起来。”
赵祖海背着我大步流星地朝着空旷地带奔去。在工地上负责协调指挥工作的指导员冯满禄闻讯急忙从装卸水泥的另一个工地上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讯问完赵祖海我的伤情后,立刻协调在施工现场待命的地方司机将我用最快的速度开车送往吐哈油田设立在鄯善县城的职工医院。班长赵祖海和指导员冯满禄一同前往。
到达吐哈油田职工医院后,我趴在赵祖海背上从一楼跑到四楼,再从四楼跑到一楼,按照医生的要求,拍了X光片,做了一些必要的检查后,在医院里住了下来。班长赵祖海和指导员冯满禄因工地上离不开他们,趁车回去了。
在住院期间,负责我日常生活起居的是装卸班一九八八年入伍的陕西籍上士蒲银祥,他和我的班长赵祖海是同年兵。这个家伙说话办事总是大大咧咧的,满口喜欢跑火车。瘦小的脸上三道抬头纹时时刻刻都在他不停的说话声中被皱的很深,两只单眼皮小眼睛总是笑盈盈地眯成了一条缝,唾沫星子总是在两排又黄又黑的牙齿间向外扩散着、飞舞着。宽大的军装穿在他身上就像戏曲里面的丑角三花脸,走起路来却又像一个绿色的甲壳虫,不紧不慢地在那里晃荡着。
在医院里,我有幸见到了自称是渭源人的李医生,她的屁股奇大,腰围肥胖肥胖地,像腊月里面待宰的年猪一样圆。个子实在是还没有发育完全,大概只有小学五六年级学生一般高,那张脸上豆荚一般地小眼睛阴沉沉呈倒八字往下垂吊着,一看就知道是上帝在制造她的时候打瞌睡了。她穿着几乎要盖住脚面的白大褂,两只手放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跟我礼节性的打了个招呼,询问了我的病情后便下楼去了。
每天负责给我们送病号饭的医院职工食堂的小芳和李医生截然相反,她是维族和汉族通婚后的混血儿,长得非常漂亮,面部显得非常富态眉眼鼻梁好看极了,樱桃小嘴红红的。一头乌黑的长发被扎成了一个粗壮的麻花辫子,长长的垂在腰间,两个圆形的白金耳环在两个耳垂很大的耳朵上前后晃动着。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半透明女士衬衣,衬衣上罩着一件装饰非常漂亮地红色坎肩,两个山峰似的乳房将白色的衬衣顶的鼓鼓地,合体、艳丽的裙子裹在修长的双腿上,白色的高跟鞋在楼道里发出清脆悦耳地响声,就像一串流动的音符。小芳个头较高,至少在一米七六以上。腰也细,我想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水蛇腰吧,一看就是个非常会保养自己的女人。
和我同住一个病房的是乌鲁木齐市第六运输公司开进口五十铃大油罐车的被火严重烧伤的哈萨克族驾驶员帕克斯江。听他的妻子古丽娜尔说:“帕克斯江是在前些天从吐哈油田往独山子炼油厂拉油时在帮助路旁一辆着火的油罐车司机灭火时被烧伤的。当时那位汉族司机把车停在路边抽烟休息时,不小心把烟头丢到了车下面,正好车上的油罐在滴滴答答的漏着油,就这样,车被烧着了。帕克斯江刚好路过,停车帮忙去灭火,后来因为火苗随着风势越来越大,自己也被烧成了重伤,还是后面路过的司机报警并及时协助警察送到医院来抢救的……。”
玉门石油管理局物资供应处的女强人彭处长听说我被钢管砸伤了,带着有关科室的负责人在指导员冯满禄的陪同下到医院来看望我了,她亲切地拉着我的手,询问陪同的医院张院长对我治疗的情况和生活情况。半个小时后,身旁的工作人员催促她说:“彭处长,我们去北京开会的飞机再有两个小时就要起飞了,再不走就赶不上了。”彭处长非常友好的再次和我握手话别,然后转身离去,她一边朝病房外走一边对院长说:“你们一定要用最好的药和最好的医生,另外要在饮食方面注意营养……”。我躺在病床上目送着彭处长一行离开后。心里想,我只是腿部受了点皮外伤,又没伤到骨头,地方领导和连队指导员冯满禄就这么重视,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一个星期后,我终于能够下地活动了。一来二去的我和帕克斯江、古丽娜尔夫妇熟识了。从古丽娜尔嘴里我知道了她的娘家在鄯善县城,她的父亲是做皮货买卖的商人。曾经去过麦加、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俄罗斯、印度、外蒙古等国家,也去过北京天安门……。我知道,只要是去过麦加朝觐过的少数民族人员是可以获得哈吉的称号的。
那天,我正躺在床上和帕克斯江闲聊天,古丽娜尔跑进来说:“斯江,爸爸说让我把任同志和蒲同志两位解放军邀请到咱们家里去坐客,我们现在正有一个乃孜尔。”
乃孜尔是一种包含着祈祷、祝愿内容的宴请活动。我和蒲银祥在帕克斯江和古丽娜尔夫妇的热情邀请下,立刻起床整理了一下刚刚才穿上的军装,洗了洗手和脸,规规矩矩的跟着古丽娜尔去了她家。帕克斯江因伤情较重,无法一同前往,只好在医院待着。
古丽娜尔的家里人不多,有四个面貌威严、胡须浓密、穿着长袍大褂的老者和一个皮肤白净的中年人。五个人跪着围坐在绣着牡丹花的地毯上,见到我们,非常友好地微笑着给我们让出了两个空位置。我和蒲银祥坐下来与四位长者及皮肤白净的中年人古丽娜尔的哥哥买买提﹒瓦里斯江热情友好地相互介绍寒暄时,古丽娜尔已经手脚麻利地给我们端来了一大盘抓饭。盘子是橘红色的,硕大且精美绝伦,风格类似清朝官窑里出来的那种,花纹是雕刻上去的,像是浮雕。同时,古丽娜尔还端来了两个色形俱同但是容积只有大盘子的五分之一、显然与大盘子属于同一套瓷器的两小盘抓饭来,每个小盘抓饭上都插着一把木质勺子,这显然是为我和蒲银祥准备的,我想,古丽娜尔可能认为我们汉族人是不会吃抓饭的吧。
抓饭香气扑鼻,特别是摆在盘子里的那油汪汪的米饭粒与胡萝卜丝上的几块精选过的羊肉,是我们平时很少见过的那种色、香、味俱佳的上品。四个老者与古丽娜尔的哥哥买买提﹒瓦里斯江立刻用手抓了起来,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拢成一个勺子的形状,拇指则负责把饭压实,然后往嘴里一抹,有时候还会舐舐手指上的剩饭粒和油,看四位威严老者的跪坐姿势,觉着有些像三四岁小孩子吃饭的手法,津津有味而又不苟言笑地大啖抓饭,这是一次带有庄严的祈祷意愿的乃孜尔。我觉着有点儿好笑。有一个老者可能发现我精神不够集中,便用两声:“请吃,请吃”督促了我一下。我这才惊奇地发现,原来用手抓着吃饭要比用木勺子舀着吃饭快许多。我和蒲银祥相互看了一眼,没敢吱声,便双双用木勺子舀着盘子里的抓饭往嘴里送,只见蒲银祥的嘴角每吃一口都会有油流下来,于是,他也就不时的用手去擦拭嘴角上流下来的油。我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往嘴里送着米饭粒,害怕油会流下来。吃完饭后,四位威严的老者和古丽娜尔的哥哥买买提﹒瓦里斯江便开始做祈祷活动,就在他们祈祷的时候,我和蒲银祥用沉默表示了我们对维族风俗习惯的尊重。祈祷仪式结束后,在古丽娜尔家人的热情款待下,我们又吃了一些葡萄、哈密瓜之类的瓜果后便离开了古丽娜尔家,回到了医院。
在回医院的路上,蒲银祥对我说:“我看着几个老维子挺怪异的,你觉着呢?”
我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是当地少数民族最高级别的宴请活动,这说明咱们解放军在少数民族群众中的威望是很高的嘛!”
蒲银祥说:“那你给说说看,为啥古丽娜尔的家人们要邀请咱们俩个呢?”
我说:“这你还不明白吗?就是为了让咱在医院期间多帮助古丽娜尔来照料帕克斯江,你没有注意到古丽娜尔每次到医院都一个人忙不过来吗?再说了,他们今天做这样高规格的乃孜尔,就是希望帕克斯江早日恢复健康,今天来的四位老者里面,除了古丽娜尔的父亲和哥哥外,另外三个老者应该都是鄯善当地有名望的绅士类长者;当然了,也是为了和我们解放军搞好军民关系嘛。”
蒲银祥说:“嘿,你小子,没看出来啊,你还挺有眼力劲的嘛。”
两个星期后,我的腿恢复的很好,于是在我的要求下,蒲银祥给我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到了连队。
从城市的角度和观点来看吐哈油田职工医院在鄯善县城周边也确实无善可陈。除了具有现代城市特色的五层高的旧式楼房像个怨妇一样,静静地矗立在茫茫戈壁大漠深处之外,在它的周围再也寻找不到别的高楼大厦,也没有繁华的店铺,没有漂亮的街道,和哪怕就像嘉峪关市那样的一个气魄宏达的十字路口。何况嘉峪关市的十字路口还有一尊少女腾飞的大理石雕像,它象征着嘉峪关这座年轻的城市正像一个年轻的少女一样具有欣欣向荣之气。可怜的吐哈油田职工医院周边啊,你连一座像样的充满现代气息的建筑都没有!
鄯善只有杨树。青杨和白杨,新疆杨和加拿大杨。在鄯善县城的吐哈油田职工医院和鄯善火车站的周围一公里范围内,找不到一丝儿绿色的迹象,哪怕是一棵树或者一棵草。在这里,除了鄯善火车站东边距火车站候车室三公里外的铁路公园里面有密密麻麻的杨树、柳树、槐树等耐活的植物外,周围其它地方很难再找到一棵树或者一颗草之类的绿色植物,何况是在寒冷的冬天。
在火车站周围和铁路公园附近的马路上,我们时常会看见毛驴拉着简陋的平板车,平板车上面铺着大红大绿、花里胡哨的地毯的毛驴车通过,这是当地维吾尔族人特有的“旅游车”,地毯下面铺着柔软的干草,平板车厢就像木板床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在它的下面装上了两个轮子,平板车两侧的栏板下面装上了两根辕跷,用绳索绑在毛驴身上。有时候车上只坐着一对新婚的男女,或者一位阿訇,或者一位看上去像官员的大胖子。毛驴的脖子上系着红绸和铜铃铛,走起来,两个轮子就会发出吱呀吱呀声和铜铃铛有节奏的叮当声合奏在一起。
……
寒冷漫长的冬季在我们不知疲倦地劳动中终于过去了。盼望已久的春天终于来临了,然而迎接我们的却是新疆戈壁滩上特有得狂风,风季里刮的是没有一丝儿水分的干风,从当年的十月开始一直刮到第二年的五月才会停下来。漫天的黄沙被强劲地大风刮得无处不在,我们的房间是火车站旁边贩卖瓜果的赵老板原来存放瓜果的库房,比小院里面的其它房屋大一些,里面住着两个吊车班和一个装卸班,共十五个人。强劲地沙尘每天都会铺天盖地的来到我们宿舍光顾我们每个人的床铺。晚上睡觉的时候,感觉就像睡在沙子上面似的。
我们每天都要在几乎没过脚面的沙土和水泥里面将随时到达货场的从日本、法国、意大利、俄罗斯、美国、德国、新西兰等国家进口而来的无缝钢管、螺纹钢管、木材以及从内地运来的九十五号高标油井专用水泥、砖块、膨润土、钢筋及大型进口机械设备等石油专用物资用不同吨位的吊车从火车的车厢里卸下来,然后按照要求,将这些卸下来的物资分类并在料场里面堆、码放整齐,将不同型号的钢管全都打成垛子;把水泥、砖块、膨润土、钢筋全都及时从火车上卸下来,然后装在五十吨的大平板拖车上转走。要是在夜间卸车,就要把所卸物资全部码放的整整齐齐,以备第二天转运。
我们几乎每天都是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货运列车随时到达,我们就会随时去料场卸车,哪怕是夜里三四点钟。特别是在以一九九一年的四月十三号命名的为期一百天的“四一三大会战”中,我们每个班的人几乎每天都要穿着用帆布和皮革做成的又厚又笨重的工作服卸十三四节火车皮,说实在的,当时累的连死的心都有了。原因是由于国内大范围的降雨导致全国各地内涝成灾,很多的铁路被洪水吹毁,致使许多的油田专用物资被大量积压。
军装在这里几乎成了我们每个人的摆设或者休闲服,只有在闲暇之余才将其穿在身上炫耀一番。我们和地方的民工一样,干着同样的活,住着比民工还差的房子,唯一不同的就是我们是有组织、有纪律约束的一群把军装当休闲服穿的特殊民工。工地上活少时,我们每天早上还会进行必要的早操训练,早操训练的过程中,嘴里虽然喊着一二三四的口号,可许久没有理过的长发和黑黝黝的胡须,脚上有穿胶鞋的、有穿布鞋的、有穿皮鞋的、有穿拖鞋的,真可谓是五花八门,看上去多少会有些不伦不类的感觉。
在这里,我们每个人除了部队按时发放给我们的津贴之外,连队指导员冯满禄和连长冯有财还会给我们每个人都以计件工资的形式适当发放一些所谓的工资,这样下来,我们每个人几乎每个月都要拿到三四百元的工资,这在同年兵里面可算是军官待遇了。同时,指导员冯满禄和连长冯有财还隔三差五地给我们弄一些瓜果等福利来犒劳我们。
从火车站向西走大概两公里,离我们的临时驻地有一公里处,中间有一个高墙大院,里面是几排平房,在院子里面靠近围墙的地方,沿着围墙的走向有一排粗壮的杨树,进到院子里面才发现,里面很大,像农场似的,从大门到平房间的沙土路两边是长势茂盛的葡萄,繁密的叶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浓荫匝地。听里面一位个头较高,长相漂亮的汉族女人讲,这里是鄯善县火车站的派出所。她是当地派出所里面的警察,在办公室主要负责文件处理和管理档案之类的工作。
我用手指着平房后面的菜地问女警察:“大姐,你们做警察的还要种地?”
女警察说:“我们这儿属于戈壁滩深处,一年四季最缺少的就是蔬菜了,所以,我们在闲暇之余都会自己开垦一些戈壁荒滩用来种菜,以便解决吃菜难。再说了,雪山上的雪水和坎儿井里面的水就这样白白地流淌着,不利用起来也有些可惜了,我们可以用来浇灌土地,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些清澈透明的水就是从雪山上流下来的。这水特别冰凉,有种刺骨的冰凉,你们可不要轻易在水里面洗脚或者洗手,免得渗出病来……。”
……。
随着四一三大会战的结束,刮了大半年的风终于停了下来,新疆的风季随着渐渐来临的夏天终于消失的无影无踪了。鄯善的天气一下子开始变得燥热起来,使人有种从冬天一下子进入到了夏天的感觉。临时租住的院子中央的葡萄树也开始活力四射,一夜之间从干枯的枝条上长出了许多嫩绿色的小叶子,长长的藤蔓迅速占领了整个葡萄架子上所有的空间。在我们每天你一盆水我一盆水的浇灌下,毛茸茸的葡萄叶子在充分喝饱了坎儿井凉沁沁的雪水之后的两个星期里,从嫩黄色的幼叶一下子变得浓荫匝地、密密麻麻,翠绿的叶子下面出现了一串串极小的葡萄。
在这里,唯一能够提起我们兴趣来的就是院子中央对着大门长势旺盛的葡萄树了,在烈日炎炎的盛夏季节里,每一片叶子都长得非常喜人,看上去都显得碧绿碧绿的,就好像要把整个院子都覆盖住似的。这时候,只见装卸班的赵仁忠光着上身,穿着连队给我们发放的福利运动短裤,脚上踩着一双廉价的深蓝色塑料拖鞋,双手抱着凉席来到葡萄架下面纳凉了。
我和陈国新、张广生、魏宏奎在闲暇之余总会帮助炊事班去火车站附近的街道上用架子车拉水。用汽油桶改装成的水桶被我们抬着放在吱吖吱吖作响的架子车上,陈国新在前面拉着它,张广生、魏宏奎在后边的左右两侧,我在中间。我们三个撅着屁股用力推着。有时候,一天要拉上五六趟水,才能将炊事班用砖块和水泥筑起来的方形蓄水池装满。记得有一天早晨,我和陈国兴、魏宏奎、张广生、陈济群、赵祖海拿着搪瓷碗和筷子去大门外边临时搭建的炊事班吃早餐,到了炊事班一看,炊事班的曹班长手里正拿着大铁勺子从锅里的大米稀饭里面往外舀东西,曹班长把舀出来的东西随手泼到炊事班外边的空地上,我们定睛一看,我的天啊,是个被稀饭烫着没有毛的硕大的老鼠,只见老鼠已经被烫熟了,浑身的毛也被稀饭烫的所剩无几,真是一个老鼠坏了一锅稀饭啊。
张广生总是在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把整个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会在每天早晨五点就起床打扫卫生呢?他说:他也不知道啥原因,反正就是每天早晨到了四点多快五点时,自己就再也睡不着了。
不知不觉大半年过去了,我们也都渐渐习惯了施工、干活,干活、施工。就这样,从一个普通老百姓刚刚转化成解放军战士的我们又从解放军战士转回到了老百姓时代,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民工。我让父母亲从家中寄来了以前中学的旧课本,继续复习,时刻为报考军校做着准备。临行前在嘉峪关市新华书店里购买的英语书和旧课本在这里就成了我每天必看的读物。
一九九一年的十一月底,一年一度的老兵复转工作即将开始前夕,我被全军仅有的三支应急机动作战部队之一的素有红军师铁锤子团称号的步兵第六十一师一八二团团长王振国上校一个电话调到了他的团里。离开鄯善火车站我们的临时驻地时,指导员冯满禄对我说:“你比你们的班长赵祖海先走一步了,你们的班长赵祖海再有一个月到了十二月底就要离开部队了,他已经是干了四年的老兵了。”
背着背包提着行李准备回嘉峪关自行火炮团团部去办理调动手续的那天,班长赵祖海一直陪着我,对我讲了许多关于他的故事,也包括他和家乡那位漂亮的小学老师小芳谈对象的事。全连除了去工地干活的战友们之外,其他的所有老兵和同年兵陈国新、张广生、魏宏奎、韦生璞、孟宝勤、赵仁忠、肖俊宁、王鹏帮、赵多多、王守义、陈栓紧、张春峰等也先后到车站为我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