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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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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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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墙,白墙》连载

第六章 百子争牛

农历九月十五,去往庙里烧香的人络绎不绝,两米宽的乡间小路从废弃的窑坑底部穿过,小路两侧种满了藤条,春夏季节收割后可以编成箩筐。

过往的香客都是附近的村民,他们大多都面熟,见面时都会问上一句:“家里分了多少地?”

经过几天时间,朱村大队和刘庄大队也完成了基本任务,整个张村乡彻底取消了生产队,迈上了建设美好家园的新征程。

大司东地,苹果园。

一道道石灰印将园子分割成网格状,一个格子代表一亩地。

二队会计的明枝把这些“方格”画在草纸上,并编了编号。因为每块地的肥力不一样,为了保证公平,采取抓阄的方式,每家每户派一人参加。

一切都准备好了,就差队长拍板,但村里人不知道金言队长这些天到哪里去,三婶子也不在家。

夏书记就给县医院去了个电话,长话短说,将情况给四哥说了一下,让他转述给三哥,问问三哥有啥意见没。

爷爷卧病在床,心里却装着二队的事,他说抓阄没问题,让队里的人先挑,如果挑到不挨着的地块时可以私下协商更换,尽量每家的地块都整合在一起,最后挑剩下的就留给自己家。

没有想到的是,队里不仅夏书记没能抗住大家伙儿的追问,一个晚上,全村人都知道二队队长出了车祸,在城里住院呢。

第二天,好几家人携家带口提着礼品就去县医院看望爷爷,没去的人一起去了会计家,说三叔不在家,看能不能挑一块好地给三叔家留着。

也有人心里不平衡,持反对意见。北院金良家的婶子说:“都是吃一锅饭嘞,凭啥给他家留一块好地,就凭生产队队长啊?”

玉志家的奶奶就说:“有啥不行,平日里要不是琴她娘,恁家能吃饱饭?”

“咋?婶子,俺平日里也没少做工,说得跟谁天天闲着一样。”

“哎,恁家要是有本事,咋不去卖苹果?忙起来嘞时候咋就不见恁家人?就北地里那点玉蜀黍弄了半个月了,还没弄完吧。”

玉志家的奶奶一向口齿伶俐,因为辈分比较高,也不怕得罪人。

“哎哟,我嘞婶子唉,可不能这样说,掰棒子嘞时候,俺家可是出了大力了,现在胳膊腿还疼嘞。那十几亩地,几天就掰完了,可不是闹着玩嘞!再说了,婶子俺也知道恁啥心思,不就是金言出了车祸,可怜他们家嘛。”

一旁的会计明枝听不下去了,说:“大婶子,你这样说就过分了啊,平心而论,确实是三叔家干活多,牲口棚,苹果园,不都是他们一家出力,要我说,给他家留块好地,没问题!”

其他人也说没有意见。

金良家的婶子一人不敌众口,也不再说话。

因为家里新添了一个小孙子,金言家多分到了一亩四分地,而且苹果园里就分了三亩二。加上北地的三亩,南地的二亩二,总共分到了八亩四分地。因为大姑嫁了出去,就不算队里的人了。

这地刚一分,家家户户立马就宝贵起来,在地边上打映子,撒石灰,楔橛子,生怕被临地的多占了。

原先不到日上梢头地里就上不了满工,现在天一亮地里就满是人。

收了玉米,地里墒情还好,适合耕地种麦子。

提起来耕地,大家伙儿就想起了队里的牲口和农具,地虽然分了,这些集体资产也应该有个说法。

姑姑小景可急坏了,她都骑着车子跑了好几个村子,也没问到牛的消息。

亲戚家业去了电话,没有问到奶奶。

这两天一到晚上就有人来家里借牛耕地,她不敢让人家进门儿,生怕事情被人知道。

这天晌午,小婶突然来了,小景赶紧将她请进来,掩好门。

“小婶,咋样,问到俺娘消息没?”

“没有,你说怪不怪,我给咱家亲戚都去了电话,就是没有问到恁娘,这能到哪里去了,小景,最近你有没有听到恁娘可提到过啥?”

“没有啊,她每天就忙前忙后嘞,很正常。”

“行,我再托人问问。”

夏书记走后,就回自己家,这两天明明要去上学,她要提前将杂面馍馍蒸好,让明明带到学校去。

明明坐在灶台前烧锅,突然提到前天他在家睡午觉,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敲门,好像是三大娘,但是等他换上衣服开门时,门外面已经没有人了。

夏书记听后,心里咯噔了一下,八成是有急事,一般三嫂只有在着急的情况下才会过来麻烦她。

吃过午饭,夏书记到大队部给金丰去了电话,也没有问到三嫂的消息,她又骑车去了乡卫生院,见到了君明和凤英,仍没有见到三嫂。

夏书记心急如焚。

此时,在十字站东边的兽医站里,奶奶也遇到了事情。

这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样去几里外的河沟里割艾草,回来后却发现自家的牛不见了!

她问了一圈,也没有人见到,看着空空的牛棚,她两眼一黑,就昏了过去。

奶奶被过路人送到了附件的诊所,诊所里的老中医把了把脉,说是急火攻心,没什么大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奶奶一觉睡到下午,醒来后就直奔兽医站。

她站在兽医站门口,逢人就问有没有见到她的牛,等到晚上也没有任何消息。

奶奶神情枯槁,兽医站的人就弄了一张“寻牛启事”贴在门上,让奶奶先回家,有消息了就托人捎信到朱村大队。

夜里,奶奶回来了。

小景抱着满脸憔悴的娘哭了,这娘俩相互抱着哭了好大一会儿。

后来,会计明枝来到家里,还有东院的几个叔爷。

奶奶坐在床头,两眼通红。

夏书记坐在她旁边,安慰道:“三嫂,牛丢了就丢了,人回来就好。咱队里还有一头哩,虽然分地了,但也能满足家家户户耕地,误不了农时。”

“可是,可是这是集体嘞牛,弄丢了,就是咱家嘞责任。”

明枝会计知道这事时也很心疼,毕竟队里只有这两头牛,养了十多年了,平日里都是宝贝疙瘩,突然丢了一头,咋能不肉疼。

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办法,就说:“三婶子,恁也别伤心了,这个牛啊,迟早也要分嘞,就跟地一样,咱队就这两头,不可能这家分条腿,那家分个尾巴,要我说,迟早会卖了分钱。”

东院的大叔赶紧说:“这可卖不得啊,还靠着它耕地嘞!那啥,三嫂娘家任庄不是有小牛犊嘛,牵一头回来不就行啦。”

夏书记一听,感觉又要麻烦任庄了,就说:“唉,俺觉得不妥,你看,任庄已经帮咱队这么多啦,真是没有脸面再去麻烦人家了。”

“那咋办?咱这两院还好说,要是被北院知道了,还不闹起来。”

几个人一想,确实是这回事儿。

北院的关系不来就不近,加上分地时他们也有意见,如果再说牛被弄丢了,还不踩在脸上闹?

“要不咱赔点钱给北院?”小景说。

“这不是钱的事儿。”明枝会计摇摇头。

东院的大叔掐灭烟头,道:“这样,我去北院找金良,和他说说,要是不行,我就去十字站找他爹玉圆去!”

几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也没有意见,就先这么说。

第二天,夏书记送明明去学校,顺道到乡里开会,东院的大叔金贤去了金良家。

在金良家,金贤带了一盒茶叶,就把情况说了一下,金良觉得也没多大问题,就是家里那位老是拧他胳膊,说他们一家做不了决定,要把金砖家的人也喊过来。

金砖家与西院上一辈儿有矛盾,两院来往不多。

金砖就说:“牛是集体资产,按理说是要赔偿的,不然就闹到大队部去。”

既然都说到这了,金贤就说:“三哥家也不是故意哩,给牛看病,你们几家咋不去,如果恁去了,这事是不是要算在恁头上?”

金良家媳妇说:“四哥,这么说就不对了,地也分了,按理说牛也得分,她三嫂不说一声就带着牛去看病,是不是打算把牛昧起来啊。”

这话很刺耳,就像一把刀一样割在本来就经不起试探的同门亲情上。

但是金贤想到三哥金言家今年已经是祸不单行了,哪有钱赔偿,就压着火气,平心静气说:“这样,队里那头牛先紧着北院耕地用,三哥家出钱买个小牛犊养着,等大一点后,归集体所有。”

金良家媳妇还想说点啥,不过被金良拉到里屋里,金良呵斥道:“还嫌不够丢人?那话咋说出口嘞?”

金良出来后,就说:“四哥,行,没问题,俺这院地不多,几天就能耕完。”

原以为这事就这样说好了,谁能想到,只过了一天,金良家媳妇就跑到大队部撒泼,说二队西院的人欺负人,把牛搞丢了还不然说,偷偷摸摸地跟地主老财没啥区别。

她之所以这么闹,是因为知道乡里的田书记就在大队部督成分地的事。

田书记看到有人在外面闹,就将金良媳妇请了进去,问明缘由。

金良媳妇一顿夸张的奚落,说西院的人有本事,有的是大队支书,有的是医生,有权有势,欺负他们北院没人。

田书记也没有想象到自己会碰到这档子事,都说家常事难管,的确是这个理儿。

金良媳妇添油加醋告了半天状,气也消了,田书记就和她说让她先回去,等夏书记来了一定好好帮她说道说道。

下午,夏书记来到大队部,在门口就看到有人对她指指点点的,窃窃私语。

她见到田书记后才知道金良媳妇来这里闹了。

现在周围几个村都知道大司西院的人坏的很,过不了多久,十里八乡也都能知道了。这可把夏书记气得混身发抖,扭头就想去金良家理论。

田书记拦住了她,道:“老夏,我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你现在找她也没用,就听我这个外人说两句。”

夏书记才肯坐下来。

“老夏,我觉得这件事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往深处想,还是政策推行时没有考虑全面而导致部分矛盾放大化。如果这事出在分地之前,那家媳妇也不会找到大队来。从这件事来看,这只是很多问题中暴露出来的一个,说明我们的工作还没有做到位,还有其他的问题亟需要解决。当然这件事情我可以出面协调一下,但是我们还要找到问题的根源,从根本上改变。老夏,你说说,问题的根源在哪里?”

夏书记听田书记这么一分析,就冷静了下来。如果从深处想,根源只有一个,就是穷!

如果富裕,牛就没那么重要,丢了也就几个钱的事;如果富裕,地就没那么重要,都能吃饱穿暖了,谁家地多点少点也无所谓了;如果都富裕,家家户户其乐融融,也没有谁家长谁家短的嫉妒心和闲话了……

“因为穷!”夏书记回答说。

“不错,就是穷!穷能放大一切!老夏,不管政策怎么定,我们的任务一直都是一样的,就是带领乡亲们刨掉穷根儿,奔向小康!”

田书记神采奕奕,目光坚定。

“虽然说分了地,但在我看来,单靠种地还是不行的,我昨天去了一趟梁村,发现有人在黑水河河涯子上翻地,我就好奇,以为老乡是逮蚯蚓喂鸡鸭,没想到老乡嘞眼光更长远,他说这么大块地荒着也是荒着,不如平整一下种上桑树养上蚕,一亩地一年收入好几百块!我一听,就觉得这个老乡想法很好呀,谁说老百姓只能靠种地过活?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来增加老百姓收入,这才是致富嘞法宝啊!”

田书记说出了他的想法,也给夏书记上了一课,就像是久旱逢甘霖,夜黑月来照。

夏书记说:“老田,俺突然有个想法,你看,大司虽然没有河坡,但是西边旧窑厂嘞几个窑坑还荒着嘞,如果能平整平整,至少能多出来几十亩地,还有南洼那边嘞撂荒洼地,清理下养鱼种莲也是一大笔收入!”

田书记竖起大拇指,不得不佩服老夏举一反三的聪明劲儿。

说:“老夏啊,你看,恁家这事儿也有转机了,不就是丢了一头牛嘛,这样,你们家出人把窑坑里面嘞地平整一下,弄个两三亩地给到北院那几家,说是补偿,几亩永久性可耕地还是有价值的。”

夏书记点点头,确实,多出几亩地就能多养活一个人,可比一头牛值钱多了。

“还有,那片地毕竟是村里的集体资产,你回去后跟其他几个生产队商量一下,分了它,四个队每个队最起码能分到十好几亩。”

“行,这可是大事,好事,我现在就去找他们商量!”

夏书记走后,田书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破旧的红皮笔记本,夹页里有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上面是一家人站在红土泥坯房前的合影留念,时间是1979年。

田书记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有个电话号码,他拿起电话,但迟迟没有按下按键。等了好大一会后,他才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筒里传来熟悉的鲁南口音,田书记说:“同志你好,我找一下田婉。”

田婉是田书记的妹妹,如今的鲁南县常务副县长。

1955年,鲁南县大旱,家住田家沟的田秋生带着妻儿一家四口沿着黄河西上逃荒,来到开封。

田秋生是抗战时期的老连长,退役后回了老家,原本打算安安稳稳过日子的,没想到扛不住大灾之年,粮食颗粒无收,不得不带着一家人外出讨口饭吃。

在开封城里,田秋生遇到了曾经的老团长,原本他不打算相认时,老团长还是一眼认出了瘸腿的他。

那条腿正是背着重伤的团长逃命时,被弹片击中的,那一场阻击战全团两千多人,只活下来一百多号,惨烈无比。

再遇见的时候,老团长已经是某军的政.委,他曾经托人去鲁南打听过救命恩人的消息,但消息均未果,部队打散重组后,他们就断了联系。

那位肩扛将星的老团长满脸热泪地把田秋生一家安排在招待所,看着皮包骨头的恩人一家,他连续哽咽了好几次。

后来那位将军给田秋生安排在了火柴厂工作,田秋生一家就在开封定居下来。

再后来,田秋生一家因为深受“右派运动”的牵连,一家人又回到鲁南老家。后来拨乱反正后,两个孩子也顺利念了大学,毕业后走了仕途。

因为儿子田学忠非要下乡当知青,跟家里人的关系闹得很僵,甚至十几年没来往过书信,田家人就当这个儿子死掉了,年幼的妹妹甚至将全家福上的哥哥用墨水给涂黑了。

妹妹田婉长大后,就慢慢明白了哥哥的苦心,她千方百计地打听到田学忠的消息,这个时候,田学忠已经是皖西长淮的正科级干部了。

兄妹相认也平淡如水,妹妹只说家里都很希望他能回去一趟,不过这个时候田学忠已经递交了到豫东平原历练的申请。

前些天,田书记在报纸上看到鲁南试点了一批“围湖造田,上桑下荷”的经济模式,很成功,结合夏书记的想法,完全可以照搬经验,省的摸着石头过河。

所以,田书记就想和妹妹联系一下,取取经。

电话里响起妹妹的声音:“你好,哪位?”

“田婉,是我。”

田婉立马就听出了哥哥的声音,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哥!”

……

夏书记离开朱村大队部,先去了乡里,因为土地改革后,朱村大队要改制成行政村,她去更换公章。而且可以顺道去趟卫生院,这两天凤英要回来坐月子了,过去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没想到的是在乡中门口,又遇到了司老师。

这两天分地,一队里没有将司建广家算进来,说他都是吃公粮的人了,就没地了。

这可把司老师给气坏了,他朝思暮想终于赶上分地了,可惜没有他家的。

所以他每天有空就守在路口,等着夏书记路过,理论理论。

“老夏,老夏,哎,终于见到人了。”

夏书记靠了过来,停好车子,说:“咋了司老师,有啥事呀?”

“唉,老夏,俺队里分地,没给俺家分。”司老师委屈死了,就好像自己被村里抛弃了一样。

“金鼎咋说嘞?”

金鼎是一队的队长,他爹玉山是老党员,当过大队支书。玉山当支书时曾经对玉德家多有恩惠,金鼎能够当上生产队队长,也是因为他爹的原因。

而建广爹和玉山有过节,好像是上一辈的恩怨,两家人本来就不对付,后来又因为打井的事闹得很不愉快,两家人互不搭腔。

但是毕竟是一个生产队的,虽然玉山家的金鼎当上了生产队队长,但建广直接当上了乡中教师,相互看不起的人暗地里较劲儿,明面上没啥,背地里就是比谁家后辈更有出息。

这本来就是上不了台面的矛盾,没想到在这次分地中激化了。

金鼎在队里会上上说:“建光一家三口在乡中里生活,户口本上写的也是张村第二中学,不能算大司的人了,不能给分地。”

而建广的意思是他虽然不住在村里,但是乡中离大司村仅仅两里地路程,农忙的时候他们家也会回村里干活挣工分,凭啥就不算村里的人了。

夏书记觉得这怎么说都有理,但是往细处想,身为人民教师的建广有编制,有工资,退休了还有养老金,不能再算生产队的人了,还有他妻子也是。

但是他们家的儿子虽然不在村里住,也不挣工分,但还能算队里的人。

夏书记就说:“司老师啊,这事我知道了,等我回去问问金鼎,不给你家分地确实是说不过去,你等我消息啊。”

建广脸上露出了笑容,道:“谢谢老夏啦。”

夏书记蹬着车子远去,背对着建广摆摆手。

“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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