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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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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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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墙,白墙》连载

第一十二章 春韭又长

1996年开春,农历二月初一。

春日暖暖,河涯子上新发很多荠荠菜,大清早的就有人去挖。面蒸的荠荠菜配上菜籽油和酱油蒜泥,满口都是春天的味道。

去年今年明天,花开花落,春去春来,总是东君做主。寻常巷陌,芳草萋萋,千年之前就有人望眼欲穿,叹道:“草色清浅春方发,斜阳柳下有人家。鬓角青丝随风荏,只见行人不见君。”

如今,阡陌之上,香客三五成伴,脚步轻盈,去往庙里烧香祈愿。

妈妈和村里的几个妇女一起去西边庙里烧香,弟弟年弱多病,妈妈去庙里求个平安。

一路上有说有笑的,迎面却开来了一辆小客车。

这种乡间小路只能容得下一辆车通过,也不是什么大路主路,为啥会有辆车开过来?

路上的行人纷纷站在田埂上让开,指指点点的,好奇这是哪位官老爷下凡,莫不是也到庙里烧香?

没想到,那辆黑色玻璃的小客车还真在庙门口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从车上下来一行人,单看面相就知道是官家人,如果有乡里的干部在,定能认出陪同人员中,竟然有县里的一把手,裴书记。

带头的是位头发花白的中老年人,身体微微发福,两眼炯炯有神。

一下车,他们先是往庙里大院里看了看,还对历史遗留的牌坊拍了照,然后才回到车前的树荫下,与过往的行人交谈。

庙门口有个支摊子卖香钱的商户,老先生就过来问话,说:“咱这庙可有点年头了吧?”

那商户以为碰到了一个外地的大户香客,感情能卖一大笔香货,就很热情回答道:“老先生是外地人吧,咱这庙年头可久了,据俺家老太爷说他那一辈就有了,咋说也得有百十年了吧。”

“那平日里也有恁多人来烧香?”

“也不是,一般初一、十五人多,也有人逢三也来,不是咱吹牛,俺这庙烧香可灵验,像恁这种外地来烧香嘞可多啦。咋样,老先生可进去拜拜?”

结果老先生摆摆手,说:“先不急烧香,俺这老大远跑过来了,就不差这一会儿了。对了,恁在这卖香钱,能不能养家糊口?”

卖货的一听要打听这个,肯定不能说啊,就含糊道:“俺这营生,就图个给神仙爷跑跑腿,保一家老少平安,咋敢挣钱,够本就行了。”

“恁家几口人,可种地了?”

“咋能不种地哎,不种地家里四个孩子还不得饿死去,虽说现在种地产量上来了,但是咱老百姓不能图个吃饱饭就行了,小孩上学,老人看病,都得要钱,不想办法挣上几个子,还真过不下去。”

卖货的觉得这几个人迟迟不肯买东西,就没了耐心,去庙里的小庵子里搬东西去了。

听说庙前来了一辆车,很多人前来围观,村里人农闲时就爱凑个热闹。

见围观者越来越多,裴书记就凑到那位老先生身前,问要不要换个地方?

老先生色令言辞,道:“小裴啊,做调研不能回避群众,群众路线是我们开展工作的制胜法宝哇。”

老先生面善言轻,身份可不简单,是省里派往豫东的一级调研员,时任省政策研究室主任,副部级。

很多人以为老先生是省外回来探亲的,顺道来烧烧香,所以很快就能找到话茬,东一嘴西一嘴的,有啥说啥。

当老先生问及粮食够不够吃的时候,众人提到最多的就是田学忠书记,说咱们张村乡自从来了个田书记,家家户户都吃上了白面馍馍。

但是提到村子的未来时,搭话的人就少了。

一旁的裴书记补充说:“县里正在大力扶持乡镇民营企业,让老百姓在家门口就能挣钱,上班种田两不误。”

有人听到后就站不住了,说:“哪有这好事!真要都跟你说嘞这样,村里年轻人也不会都出去打工了。”

老先生听到有不同的声音,就看过来,说:“来,小哥,你具体说说,咋年轻人都去外面了?”

“唉,大爷,恁是不知道,就前几年,咱这锅炉厂也好,窑厂也好,就连农药厂都是效益不错,咱进去干活拿工钱,日子也是越过越好,可是好景它不长啊,现在这些厂子,关门嘞关门,倒闭嘞倒闭,又不行啦,再加上社会上都说沿海那边嘞大城市钱有多好挣,年轻人都出去啦,剩下嘞都是老人小孩,带孩子嘞。”

这句话算是说进了大家伙儿的心坎,众人纷纷称是。

老先生又问在家搞农副产品咋样?

众人被问愣住了,不知道是啥意思。

裴书记解释说就是种瓜种菜种果子。

但是村里没有年轻人,谁愿意折腾这些,还不如种点省事的庄稼,农闲出去随便挣一点都比种地强。

这场走访谈话,一直持续到中午头。

卖香火的人家也收摊了,裴书记就安排回县招待所吃饭。

老先生不同意啊,他说他在隔壁的刘庄大队有个亲戚,去吃个便饭就好,让其他人都回去吧,下午在过来接他。

裴书记见老先生执意不回招待所,就不再多言,依老先生要求,将他放在去往刘庄的路口。

老先生望了一眼这条两侧长满杨树的土路,慢慢往村子里走去,上次走这条路的时候,还是四十多年前。

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春池塘边,女墙低矮,木栅门破了几个打洞,透过光可以看到院子里老人正在用春藤编制箩筐。

该户人家本姓高,是刘庄的外姓,迁入刘庄已经好几代了。老高两口都是苦命人,从西边逃荒到这里的时候,还带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几年前,老高帮人家装炮药,结果在屋子里炸了,一双子女都没能活,他老伴还被炸断了一条腿。还好老高有一门儿编箩筐的手艺,勉强过日子。

老先生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

坐在院子里树荫下的老高听到敲门声后,抬眼看了看,并没有起身。

像他们家,十天半月都不见有人会来,他以为是风。

结果敲门声又响了两下。

老高松开脚踩着的半个箩筐,起身去开门。

他老伴儿在屋里坐着,嘴里碎碎念叨着。一天到晚,都是这样。

老高拉开门,看到眼前的鬓白老人,一下子愣住了。

时间好像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战场上,他背起一个倒下的战友,手里还拉着一个满脸血垢的半大孩子,在枪林弹雨里挣命。

二十年前,曾经的半大孩子又来到家里,这次的身份是被打倒的“走.资派”,老高把他留在家里。这一住就是五六年,直到平反后,他孩子把他接走。老高还听说他又回到省城里主持工作,老战友有出息,他脸上也有光。

门外头发花白的老人喊了一声:“高老哥!”

然后两位老人的手就握在一起,热泪盈眶。

年纪一大,每一次的分别都可能是最后一面。不过,他们又重逢了。

低矮的茅屋内,用土堆的床还都在,就是木板不顶用了,到处都是烂掉的痕迹。

高家大嫂不仅腿脚不行,眼睛也瞎了,耳朵也不好使,一个人在里屋里碎碎念叨,手里拿着个破碗。

有人来了她也不知道,从她的念叨中,大约可以听出对高老头的咒骂和对命运的哀叹。

老高叹了口气,用掉了瓷的大茶缸舀了一缸子清水,端了过来。

说:“小张,让你看笑话了。”

此话落入张德平的耳中,就比敌人的刺刀插入胸膛还要难受,他一个将近七十岁的人,竟然呜呜哭了起来。

“谁?谁来了?”

瞎婆子似乎听到了,转头看过来,虽然她什么都看不到。

“死老头子,是不是要债嘞又来了,日他娘咧,非逼死咱啊!”

瞎婆子也哭了起来。

老高赶紧去安抚,说:“不是要债嘞,是小张回来了!小张!”

“哪个小张?是德平嘛?”

张德平过来,拉住她的手,带着哭腔道:“嫂子,是俺,俺回来看你啦!”

瞎婆子一把抱住了张德平,哭的更厉害了,埋怨道:“我嘞兄弟呐,恁嫂子命苦啊!”

张德平怎么都没有想到,他曾经的大哥,如今竟然落到如此地步。

据高大哥讲,家里出事后,他四处走访寻医给老婆子治病,花光了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每年家里的粮食都会被要债的拉走,要不是村里人救济,老两口早就饿死了。

这天中午,身为省城某部委大官的张德平在高老头家吃了一顿杂面窝窝,就饭的菜是只放了盐巴的蒜泥。

张副省长再次走到刘庄路口时,身上穿的是高老头的破烂衣服,他那身衣服留在了老高家。

在车上,张副省长喊来裴书记,说开会之前请他帮个小忙,多照看一下刘庄的高文良老人。

下午,调研总结会在县招待所的礼堂里举行,张村的田书记也被邀请到会,并安排坐在靠前的席位。

坐在正中间席位的老人不用介绍,大家都知道是谁,但是,张副省长身边席位上坐着的人却是陌生面孔了。

国字脸,满脸笑意,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温文尔雅的气质。

据张老介绍,这位是工商银行豫东片区的总负责人,孙礼让同志。孙行长是省部委指定参与调研的专家,主要是为了帮助我们解决发展中遇到的各种困难,为我们纾困解忧来的。

田书记坐在那里,手里的笔帽不停地打开盖上,有些心不在焉。

那个孙礼让,他认识,而且很熟,如果搁在十几年前他还得叫上一声姐夫,不过现在要加个“前”字。

这事还要从八几年说起,初见孙礼让的时候是在那一年春节,田书记的姐姐田婉被调到县里工作,负责妇幼那一块,和她搭档的是当时退居二线的老县长孙长芳。

孙长芳对这个活泼机灵的小姑娘很欣赏,就将在银行单位工作的儿子介绍给她,就这么一凑合,二人还真的成了。

后来,田婉一家受到开封那位将军的牵连,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这个孙家为了与田家撇清关系,竟然不顾已有身孕的田婉,坚决离婚。孙礼让是个迂腐的书生,凡事对父亲言听计从,更是在乎自己的名声,坚决站在孙家这边,田婉心灰意冷后,就断了与孙家的联系,孩子也没有生下来。

后来田家的事情平反后,孙家曾托人捎信希望可以破镜重圆,但是田婉并没有答应。因为她知道,自家父亲就是因为这事故去的,孙家所为不可原谅。

再后来,田学忠离开鲁南来到豫东的安康工作,时任豫东片区副行长的孙礼让也私下找过他,说一些道歉的话,但是都被田学忠怼了回去,说:“如果你真的想道歉,找我姐说去!”

其实,张村乡如今的困境,县里是找过田书记谈话的,但一谈到需要工行的支持后,田书记就犹豫了。

所以,每次乡里开会说到工厂开工的问题,田书记就变得很沉默,开完会后他就将自己关在小屋里,抽着辣喉咙的土烟。

说到底,他因为自己的情感,耽误了张村的发展。

这是他心中的一道疤,也是他站在梁村窑厂大土堆上默默流下的泪。

至于裴书记在会上说了什么场面话他已记不清楚,席下掌声雷动,他心中如波浪翻涌。唯一能让他稍稍平复下来的是张老的讲话,讲话中提到“田学忠”这三个字。

张老突然点到田书记,田书记才回过神来,他想到隐约听到的“后续工作如何开展”,就揉了揉脸,慢慢说道:

“各位领导,我们张村最近十年确实取得了很大的发展成果,彻底贯彻落实分田到户政策,兴修水利,让老百姓端稳了饭碗,但是,这些还不够,老百姓吃饱了饭没事做也不成,所以张村在原来的工业工厂底子上利用好政策大力发展民营企业,由于缺乏资金和管理经验,发展一直都是跌跌碰碰的,很难起色。咱老百姓说这是辛辛苦苦好几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对,我觉得你分析的很好!”张老突然插话。

“咱们豫东平原本身就属于大别山贫困片区,前不靠海,后不临河,地上地下又没有资源,自古以来都是贫苦之地,祖祖辈辈人都是在黄泥巴里讨生活,何提工业基础?不过,咱们党的传统是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两万里长征都走过来了,还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资金问题,孙行长来解决,技术管理问题,你们就放心吧,我来解决!”

张老说完,一旁的孙行长接话说:

“各位同志,我代表豫东片区工行可以表态,我们有政策支持,而且倾斜力度很大,只要本地的民营企业符合条件,钱不是问题。”

裴书记听到后带头鼓掌,并补充道:“针对暂时不符合条件的也不要气馁,县里可以做担保,只要有信心,有能力,创造条件也要上!”

下面的民营企业代表比较激动,满脸期待,巴掌拍得通红。

这场扩大会议一直持续到下午四点多,现场收集了很多需求,光是资金缺口就达到将近一千万!孙行长看到后,也禁不住吸了口冷气。上面给他批的额度,最多只能满足一半。

当他仔细看了一下需求单后,心中冒起了一团火。

一家只有两台面粉机的作坊竟然要八十万!说要做大做强,在每个大队都开一个像样的面粉加工厂,这不是老鼠扯猫须,乱弹琴嘛!

还有城东大桥旁的修车铺子,也张口要二十万,他连个营业执照都没有,怎么敢开口的?

孙行长越想越生气,当晚直接去找了裴书记。

没想到书记办公室里,老裴正拉着老田谈话呢。

孙行长一看田学忠也在,就打了退堂鼓,转身离去,不过还没关上门就被裴书记喊住了。

“咋了孙行长,有事?”

“没事,裴书记,你们忙。”

“哎,别走啊,我刚好有点事想和你说说。”

裴书记起身拉了个椅子过来,放在茶几的另一侧,这样孙行长就和田书记坐了个正对面。

田书记现在虽然说是看到他姓孙的就烦,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端起杯子,一个劲儿喝水。

裴书记给孙行长端了杯水,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孙,这次你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我代表安康所有人感谢你呀。”

孙行长连忙摆摆手,坐下来,说:“能为豫东的发展贡献力量也是我们的职责和义务,谈不上感谢不感谢的,在其职尽其所能嘛,哈哈。”

“老孙这话确实很令人振奋,说到尽其所能,我裴某就自叹不如了,身为安康的父母官,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百姓过苦日子,惭愧啊。若不是张老这次调研,我安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破局呢,唉,庸政怠民呐!”

田书记握着杯子的手有些颤抖,裴书记的话也在批评他。

“哎,老裴,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张老也说了,是我们底子差的问题。再说现在不是有解决办法了嘛,张老请大学里的教授来我们这里指导工作,我看呐,你们完全可以趁这个机会形成一个座谈会,上电视广播,扩大知识面的普及嘛,这样对以后的工作开展能提供不少的便捷呢。”

“这倒是个好提议,不愧是喝过洋墨水的高材生啊。这样,老田也在,他们张村的问题最突出,你俩就在这好好谈谈,争取今晚能拿出一个决议来,我去让食堂准备点夜宵,今晚我们仨加个班。”

裴书记说完就走了,留下心情复杂的二人。

夜里,食堂的人端来一盘青韭炒鸡蛋,味道纯香,田书记一口气吃了三个馒头,喝了水就躺在沙发上睡了。

梦里又回到了儿时,因为饿的厉害,姐姐就从河沟里戕了一把野韭菜,又从邻居家鸡窝里掏个鸡蛋,趁着大人不在家,给他做了一份韭菜炒鸡蛋。

姐姐怕他吃不饱,就没动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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