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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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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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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墙,白墙》连载

第一十一章 风剪纸花

本来家里人还都在谈论我走丢这回事儿,结果,大队里又出了大事。

梁村南边的窑厂,新窑烧塌了,埋进去了四个人。包括梁树林两口子和同村的俩年轻人。

据窑上的人说,新窑是第一次出砖,窑洞里温度还没降下来,他们几个就进去查看砖的质量,谁想到这窑口一进冷气就塌了。四个人,没能跑出来一个。

这件事惊动了县里,有人在田书记的陪同下到了窑厂,随后窑厂就被查封了。

几天后,窑口被完全挖开,里面的人已经被烤焦了。

副县长直接在窑口旁开会,县里以及各个乡镇的领导也被喊了过来。

董副县长说生产安全的问题是紧抓,紧箍咒常念!尤其是相关部门要对生产事故负起责任,突击检查和责令改善措施落实到位。

这段时间,全县所有窑厂全部被关停整顿了,田书记作为一乡领导也受到了行政处分。

霜降之后,林木凋零,百草杀青。

李庄的田河分支也开挖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是固堤平垣。

田书记没去现场指挥,而是一个人骑车到了梁村窑厂,坐在高高的土堆上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窑厂事故的教训非常深刻,田书记就像是被浇了一桶冷水,让他不得不对辖内民营企业的发展重新审视。

国家政策是对的,但是政策的落实不能大水漫灌,也不能不管不问。

乡村振兴固然重要,但并不是放任发展,要有门槛,有规制!

前些天他接到群众举报,说乡道东边的造纸厂乱排污水,将周边农田都搞坏了,甚至就连吃饭用的地下水都受到影响。

而如今锅炉厂停工停产,窑厂又出了生产事故,如果全面地算一算发展民营企业的这笔账,真的是不值得!

但是,老百姓的脱贫致富不靠这些,还能靠啥?

田书记嘴里嚼着一根草根,掏出纸笔,写了一封寄往鲁南的书信。

李庄大队的田河挖好后,水闸放了水,清澈的河水第一次沁润这片沙土地,李书记脸色露出笑意,盖过了皱纹褶子。

几个村子还对了钱,说啥也要请一台大戏,来表达内心的喜悦,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感谢周边几个大队的帮助。

但因为李庄大队的人实在是穷,也没凑几个钱,刚好有个小戏班在十里外药王庙唱戏,他们就去请了过来。

小戏班也有十几号人,因为给的钱少,只够三天的戏份,而且不管饭,不管住。

人家戏班来了以后才知道这个情况,就要走。爷爷是个爱张罗事的人,好面子,见人家要走,就主动说可以暂住我家,管吃,结果头一热,就揽了下来。

这可把奶奶气得不轻,一家人都有意见。

这个年代,家家户户都说不上富裕,粮食虽然够吃,但也是穷苦老百姓。突然多了十几号人到家里吃饭,确实有点张罗不起。

但是爷爷的话都说出去了,不能不办事吧。

爸爸就把家里的小猪杀了一头。

这两头小猪可金贵着呢,妈妈亲手喂大的,等着过年卖个好价钱补贴家用。毕竟是怀孕了,如果家里再添小孩,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村里人爱闲言碎语,见到戏班住进了爷爷家,背后指指点点的,还跑到胡同口看。

奶奶将院门一关,也不计较。

戏班的人也是性情真率的穷苦人,觉得过意不去,非要趁着夜色离开。

爷爷奶奶怎么都不同意,硬留了下来。

李庄的戏唱了三天,戏班为了表示对爷爷奶奶的感谢,在大司村又唱了一天。

后来这个戏班又来了几次,而且每年过年的时候也都会来看望二老。

进入冬月后,天气干冷,西北风没日没夜地吹。

快三岁的我穿着棉袄,戴着妈妈给我新买的火车头帽子,在村大街上玩。

村里来了个卖麻花的,家是姥姥那个村的。背了一个藤篮,里面放着用油布纸包着的麻花,金黄酥脆。

年幼的我哪能经得住这种诱惑,就趴在藤篮子边上舔舌头。

卖麻花的人就说让我回家找我妈,让她来买。

村里人取笑说,能用新帽子换。

我一听,立马就摘下帽子扔进藤篮子里,非要他给我拿麻花。

他不给,我就抱着他的腿不让走。

卖麻花的人也没有想到会碰到如此顽皮的小孩,大街上站着不少闲人,他们乐于见到这种“趣事”。然后他就掏出一个最小的麻花给我,我顿时撒了手。

卖麻花的人离开的时候取出我的帽子,给我戴好,说以后别拿帽子换了,回家省的挨打。

这月末,大风停了,去树林里捡柴的太爷爷却没能回来。

八十多岁的老先生,年轻时身强力壮,老年的时候身子伛偻的厉害,靠着一个木轮小推车才能走路。

他老人家最爱吃红糖馒头,坐在门口的师爷椅上晒太阳。

刮风的时候就起早到林子里捡干柴,码成一捆一捆的。

老先生还爱抽卷烟,大爷爷在学校教书,每次回来都会给他带特供的烟卷,但老先生不舍得抽,只抽味道很呛人的土烟。

有段时间,我坐在他脚下玩泥巴,就问:“老爷,你吸嘞啥?咋嫩臭!”

太爷爷摸摸我的头,说:“孩,这是干兔子屎,劲儿可大咧。”

其实他抽的是干豆叶混薄荷叶,没有土烟叶的时候,他就靠这种辣喉咙的玩意儿过烟瘾。

太爷爷过世的时候,奶奶蒸了一大锅糖角包子,让太爷爷路上带着。

在村里,“玉”字辈是最高的辈分,再高就没活着的了。

曾经爷爷给我说过我们村的族谱,二百多年前,有家地主逃荒到康宁县届,为了躲避强盗,就将家里的财产分了三份,每个儿子各带一份去往不同的地方,我们这属于二儿子这一脉,几十里外还有个司洼,属于大儿子那一脉。

太爷爷过世时,司洼的爷们也来了很多人,村里的人多迎了二里路,表示对那一脉的尊重。

办事需要钱,家里盖房子的外债还没还完呢,爷爷就把养了很多年的老黄牛卖了。

卖牛的头一天晚上,爷爷把家里的油饼和油浆都喂给了老黄牛,在牛棚里待到了半夜。

爷爷给老黄牛说实在是家里遇到了难处,不然也舍不得将它卖掉。

老黄牛似乎是听懂了,它卧在地上,垂着脑袋,流了两行泪。

因为不是价格高的时候,老黄牛也没能换多少钱。

最后还是爷爷他们几个兄弟兑了钱,才把事办完。

太爷爷殡后,一场迟来的大雪整整下了两天。

爷爷坐在柴房里,接过了太爷爷的手斧,将一屋子柴火劈得整整齐齐的。

……

1995年春,河水刚解冻不久,去山西学酿醋的小姑父回来了。

小姑父带回来一袋子糖霜柿饼,年幼的我觉得这是最美味的东西,背着大人偷着吃,还吃伤了胃。

堂屋里,小姑父说他在山西没学成酿醋,那边做豆腐很挣钱,他就学了这个。

可能是小姑父没有想到会有地域差异,我们这边缺的不是豆腐而是醋。

奶奶娘家那边有个亲戚会酿酒,爷爷的意思是做豆腐不挣钱,干脆去任庄那边学酿酒算了,酿醋酿酒都差不多。

小姑父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回去后,却买了做豆腐的工具。

对他来说,现成的永远要比未上手的做起来更顺手。

在家鼓捣了几天,终于点出第一笼豆腐,雪白亮丽。

小姑父这次学精了,买豆腐从来不往有亲戚的村子里去。

而家里说起酿酒的事,妈妈说姥姥就会,爸爸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学一下。

如今粮食也够吃了,剩下的粮食买不上价钱,不如来酿酒。

爸爸觉得酿酒这事不靠谱,他一门心思还在锅炉厂那里。

厂里的领导说了,等过了这个难关后,让他干车间主任。

爸爸似乎对这个很抱希望,没事就看图纸,也不知道初中没毕业的他能不能看得懂,妈妈还说他装模作样。

柳絮漫天飞的时候,爷爷去了一趟任庄,家里把小牛犊卖掉了,能还上一笔钱。

爷爷等了半晌,舅爷才从学校里回来。

舅爷打算让爷爷牵走一头小牛犊,带回去养,爷爷是说啥也不干,说着说着就说到酿酒的事上了。

舅爷说这事还得找他们村东头的老酒坛子,老酒坛子家酿的明灵子酒是这块最好的。

但是呢,老酒坛子可不是好说话的人,舅爷觉得这事难说成,毕竟非亲非故的,谁愿意白白教你。

其实舅爷不知道,爷爷和老酒坛子还真有些交情。

五几年的时候,爷爷在南边的大槐树村念小学,有一年秋天,大水漫过了黑水河的南堤,从河堤到任庄三里地全是水洼子。

去大槐树念书的孩子大多都是十来岁,一放学就去水洼子里摸鱼抓泥鳅,其中就有老酒坛子,他叫王自立,小名羊屎蛋。

这个羊屎蛋上学不好好念书,没等放学就跑了,拿着用藤条编成的鱼篓,去河堤缺口堵鱼去了。

这事也不怪他,因为家里穷,没粮食吃,只能去堵鱼。

黑水河桥那一块比较低,河水漫过桥面就流出来了,有个几尺宽的豁口,水流很快。

羊屎蛋就用鱼篓堵在那个豁口处,顺流而来的大鱼小鱼都会留在鱼篓里。

他就站在一旁的沙土堆上,用手压着鱼篓不被冲走,不曾注意到他脚下的沙土堆正在被急流蚕食,结果泥沙塌陷,连人带筐掉进去被冲走了。

爷爷在回家的路上,手里拿着一个树枝,一边走,一边适量水深。他远远看到路边河沟里有个人,顺着水流飘了过来,在水里一上一下的。

来不及多想,他将树枝插在水里,挂上书包,就趟着水往前跑去。

跳入深水中,抓住了已经呛水失力的羊屎蛋!还好爷爷的水性好,在湍急的水流中拖起一个人很费力河沟两侧也没有可抓住的草木,只能靠手指扣住河岸边上的硬土才能停住。

将羊屎蛋推上水流平缓的大路上时,爷爷已经筋疲力尽,他用脚趾在河沟上扣了一个洞,然后一用力才爬上来,平躺在被浅水淹没的大路上,仰头喘息。

羊屎蛋吐了水慢慢恢复过来,他被吓坏了,鱼篓都不要了拼命往家跑。

爷爷也没有说什么,背起书包,趟着水往家走。

这段往事,爷爷也不曾提起过。

老酒坛子家在任庄的大东头,丁字路口处,原先那里长满了艾草,他们家依着路口边的几棵大柳树垫了宅子。

爷爷还未走到他们家,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老酒味,在他们家院墙外的空地上,丢着一大片碎酒坛子。

老酒坛子家的门敞开着,偏屋里冒出浓浓白烟,屋里人正在蒸粮食。

一看有人来了,一个坡脚的男人从屋里出来,烧火的事交给小儿子,他媳妇拿着木瓢,正在大锅里添凉水。

“自立,还认得我不认得?”爷爷问到。

老酒坛子解下缠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眼前这个人看上去有点眼熟,就是想不起来了。

“我,河北沿大司嘞。”

老酒坛子仔细看了看,忽然道:“你是司麻子!”

他想起了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人,顿时激动起来,拉着爷爷的手就往堂屋走。

然后从里屋里拿出软盒装的散花烟。

“羊屎蛋,你这脚咋回事?”

爷爷将香烟放回茶几上,问道。

老酒坛子又坡着脚去沏茶,突然想到早上刚出甜酒头,就去缸里舀了一大碗回来。

“唉,头几年嘞事了,光脚下河摸鱼,踩住河里面嘞烂酒瓶子了。这些年,恁咋样?”

老酒坛子又端来了一大盘子炒花生,让爷爷吃。

土花生配凉凉的甜酒头,滋味真美。

爷爷和老酒坛子就像多年未见面的老朋友,而老酒坛子也尽足了地主之谊,说啥也不让爷爷走,啥事等吃了中午饭再说。

老酒坛子的媳妇张罗了一大桌子饭菜,还跑到隔壁村买了卤牛肉,在后院挖出了十几年的陈酿。

饭局中,爷爷就问起了酿酒的事,原本这属于很保密的事情,爷爷还有点不好意思。

但老酒坛子毫无保留地讲了出来,甚至还说等爷爷家里的酒窖挖好后,他亲自来把式,保证和他家一样一样的。

爷爷回来时已经将要天黑,喝的满脸通红,还带回来了一大坛子甜酒和一包酒曲。

爷爷回来后,吃完饭就去北边的预留林地里转悠,拍拍水桶粗的大杨树,还说可惜了,再长长就能做房梁了。

晚间,爷爷来到家里,和爸爸说起酿酒的事,妈妈也赞同,但是爸爸死活不肯干,还说气话,说既然已经分家了,谁家咋过日子都行,不掺绞。

这把爷爷气得不轻,待在家里几天不出门。

过了几天,爸爸被集上的几个朋友喊去隔壁县城安装炉子去了。

爷爷就找了几个人将胡同那边的门楼子拆了,直接砌上一堵墙,使得原本走两步就能到后院的距离,一下子拉开了,要绕过一大圈才能到。

其实爸爸是考虑到家里还很穷,酿酒投入大,还不懂技术,风险高,他一个人去锅炉厂干活也能养活一家子人,稳稳当当的多好。

但爷爷并没有因为爸爸的劝阻而灰心,他找了收树的人,将林地那片杨树都伐了,然后和奶奶天天去西边的窑坑里拉土垫宅子,硬生生地将低洼的林地垫起来一亩多地。

爷爷去任庄舅爷家借了钱,买了几大车青砖,将林地围了一个大院,还盖了两间小屋和一个低脚石棉瓦库房。

这样忙了大半个月,酒厂也初见雏形。

妈妈从来不让我往那里跑,因为爷爷在酒厂里挖了很深的地窖,怕我掉进去摔着了。

爸爸回来后也赌气不去看看,说让爷爷折腾,看他能折腾出啥。

很快到了夏天,我都能跑到胡同北边的土坑里玩沙土了,爸爸在锅炉厂里给我用不锈钢板材焊了一个类似锅铲的铲子,打磨得很光滑,我常常拿着去坑子里挖沙土。

村里的大娘突然给我说家里添了个弟弟,让我赶紧回去看看。

只记得弟弟满月时,家里张罗了好多桌饭,我们那叫送盅米,实为送粥米。

每次听到这个词时,我都很高兴,因为可以吃上一顿有鱼有肉的宴席。

这次,家里来了很多亲戚,包括爷爷那一辈的老亲戚。

其中一个姑奶奶嫁到了梨县,梨县有个老酒厂,她家儿子就在酒厂里工作。

爷爷和那个表叔相谈甚欢,还把他邀请到村北的自建酒厂里参观,其实爷爷不知道,这个表叔只是酒厂里的一个看仓库的,嘴上说的头头是道,实际上都是些吹嘘的话。

麦收之后,家家户户都种上了容易打理的玉蜀黍,爷爷家则种了三亩地高粱,一亩地小米。

据任庄老酒坛子讲,酿造明灵子酒,要一成高粱一成小米,高粱产量低,刚好三亩合一亩小米。

暑气过后,天气转凉,小酿酒工坊里终于开火温炉。

爷爷把老酒坛子请来了,第一锅酒,必须有他在场。

明灵子酒实际上是对豫东低度烧酒的笼统叫法,这种酿造工艺科追溯到东汉时期,经过不断改良,才凝造如今的特殊风味。

但还有个说法,百家手法,百家风味。

也有人将古法与现代工艺相结合,加入多种中药材,酿造出具备药效的白酒,其中有个牌子叫汉白明月。

爷爷不认同这种做法,觉得酒中添的东西多了,杂味就会掩盖纯粮酒本身的酒香,明灵子酒讲究的是馥郁甘甜,后味悠长。

老酒坛子也很赞同爷爷的理解,他们俩站在灶台上搬蒸笼前会将额头的汗水擦净,就是担心不小心滴到笼中粮食里,而影响酒的风味。

那个时期,能把土烧的品质做到这个程度,也算得上讲究。

田间地头长满了一种凉性野草,味甘微苦,风轻轻碰了一下,不料,此后漫山遍野都是它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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