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余杭,是梧桐镇初级中学初一(2)班的一名学生。哦,对了,准确来说我是一名后进生。又或者更准确一点来说,我是老师眼中的差生。
关于后进生与差生的区别,我是这样理解的:后进生指的是学习上跟不上,落在其他同学后面的学生,而差生,除了学习上比不上其他同学之外,在其他方面也都不入老师的法眼。比如,上个星期一,我把一条菜花蛇装在矿泉水瓶子里带到学校,趁着班长田甜不注意,将那个装着菜花蛇的矿泉水瓶子塞到她的书包中,结果当她拉开书包拉链去拿语文书的时候,她吓得跌倒在地上大哭起来。这件事导致的直接结果便是我被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贾老师惩罚蹲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马步。
当我伸直了双臂手捧着五本书站在教室后面蹲马步的时候,我的两个好哥们儿——秦禹和毛小鹏用爱莫能助的眼神回头望着我。而就在两天后他们两个则因为与隔壁班的男生打架陪我一起开始了蹲马步生涯。
我们的班主任贾老师,我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贾“嗯哼”。我们之所以给他取了这么个绰号是因为他说三句话能清两次嗓子,每次清嗓子,他都要“嗯哼”一下。想当初他向我们介绍他的姓时,愣是把自己跟《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扯上了关系,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自己从长相到性格都和贾宝玉有着异曲同工之处。我坐在教室后面睁大双眼,努力从贾“嗯哼”的脸上找寻贾宝玉的影子。令人遗憾的是,从贾老师黝黑的皮肤,爬满蠢蠢欲动的青春痘的脸上,还有塌鼻子上架的那副眼镜上,我愣是没发现贾宝玉的一根汗毛。
自打从梧桐镇小学升进梧桐镇初级中学,没超过两星期,贾“嗯哼”便把我、秦禹和毛小鹏理所当然地归入差生的行列了。不过我们一点儿也不在乎,事实上自打小学四年级开始,我们就已经变作老师眼中的差生了。
我已经想不起来我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了。我仔细想了想,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事件把我从一帆风顺的大路上引到这条不受人欢迎的崎岖小路上。我的蜕变似乎是那么地顺理成章,就像一道瀑布,到了某个断崖之处,便自然而然地跌落下来。
我是一名留守儿童,我的父母在我两岁的时候,便将我丢给我的爷爷和奶奶,外出打工了。他们去的地方是杭州,就是我名字里面的那个“杭”字。
我知道自己是留守儿童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个时候好像班主任要统计资料,便问班里学生哪些是留守儿童。我记得当时我们全班的学生都面面相觑,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老师口中的留守儿童是什么意思。老师一看我们的表情,就知道我们没有理解她的意思,于是便向我们解释了什么叫做留守儿童。从那时开始,我便对留守儿童的概念熟稔于心了,而我也牢牢记住了自己的留守儿童身份。
我的爷爷名叫余守志,奶奶名叫白兰英。他们俩一个属狗,一个属鸡,天生的鸡犬不宁。我爷爷爱喝酒,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酒鬼”。虽然我不愿意这么称呼他,但我也不想说假话。我爷爷每天至少一瓶酒,一天三顿饭,每顿饭都少不了酒。他喝了酒之后,便看什么都不顺眼。他一不高兴就要找茬儿和我奶奶吵架,他们吵架的最终结果往往是我奶奶往地上一坐,拍着巴掌开始哭天抹泪地诉说这辈子跟着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可是我爷爷呢,根本不管我奶奶,他仍然坐在饭桌前优哉游哉喝他的酒,直到喝得满脸通红,人事不省,趴在饭桌上打呼噜。我从小便看着他们这样吵来吵去。更小的时候,我一见他们吵架我就哭。再大一点,他们再吵架我便跑出家门,我一个人在梧桐镇的大街上晃,有时会去毛小鹏家找他(那时候,我还不认识秦禹)。有时,到了饭点,我就在毛小鹏家吃饭。我的爷爷奶奶不知道是对我们梧桐镇的治安状况过于放心,还是对我的自我保护能力过于相信,总之,他们从来没有主动去寻找过我,而我也从来没有辜负过他们的信任。从记事起,我便觉得自己挺像我们梧桐镇路两边的狗尾巴草,没人管也没人问,自生自灭。
毛小鹏没有爸爸,他爸爸在他五岁的时候被一辆拖拉机上掉下来的木头砸死了。他跟着他妈妈一起生活。他妈妈名叫廖兰花,不怎么爱说话。我每次去他家,他妈妈都似乎不大愿意和我说话。我也不在乎,我直接进屋去找毛小鹏,到了饭点,毛小鹏让我留在他家吃饭我就留下了。
其实我挺佩服毛小鹏的,我觉得他对于很多事几乎是无师自通。毛小鹏能爬上很高的树,将树顶的鸟连窝端下来。他还会抓蛇,上次那条菜花蛇就是他抓到的。我一想起他抓那条菜花蛇的情景我就浑身冒汗。
那是上上个星期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我,秦禹,还有毛小鹏,我们三个约好了去镇东的水库玩耍,可是到了那儿一看,好几个人在水库那儿钓鱼。我们凑过去看那几个人钓了一会儿鱼,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沿着水库的堤坝向前走。走了没多久,最前面的秦禹就叫了起来,我和毛小鹏上前一看,原来堤坝旁边的草丛里盘着一条手指粗的菜花蛇。毛小鹏让我们不要动,他说他有办法抓住那条蛇。我和秦禹往后退了两步,给毛小鹏留下足够的行动空间。毛小鹏趴在地上,两只手匍匐着向前移动,那样子就像个壁虎一样。突然他猛地伸出右手,向那条蛇的尾巴抓去,那条蛇一下子反应过来,张口向他的右手咬来。我和秦禹大叫一声,谁知道毛小鹏已经动作敏捷地将那条蛇拎了起来。他拎着蛇的尾巴,让它回头朝下,并按照顺时针方向不停地将手中的蛇转动起来。我和秦禹都很好奇毛小鹏为什么要将蛇像那样转圈。毛小鹏告诉我们说这样一转,蛇的骨头就散了,它就再也动不了了,他还说捕蛇的都是这样干的。我们根本就不相信毛小鹏的话,为了验证他说的话是真的,毛小鹏将那条菜花蛇放到了地上,我们一看它果然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毛小鹏的母亲在他上三年级的时候改嫁给了梧桐镇上一个离了婚的屠夫。那个屠夫也带着个儿子。他的妈妈以前还想着管管他,可是自从她和屠夫结婚之后,她就不再管毛小鹏了。我听我的奶奶说那个屠夫常常因为家庭琐事打毛小鹏的妈妈。后来,我问毛小鹏是不是真的,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使劲用牙齿咬着嘴唇,我看了看他的手,他的两只手握成两个紧紧的拳头,那样子就像要找人打上一架似的。
我是在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和秦禹成为同桌的。时至今日,我仍然清楚地记得秦禹跟在老师后面第一次来到我们班的情形。他站在讲台旁边,头扬得高高的,一副居高临下目中无人的样子。底下的同学都在窃窃私语议论个不停,当老师告诉我们他是从县城育才学校转来的之后,我发现每个人都一脸羡慕地望着他,那些眼神既崇拜又嫉妒。后来老师指了指我旁边的空位置,让他坐到我身旁。
其实我很不愿意别人坐在我旁边,我的位置是在教室最后面的一个角落里。这儿可好啦,我在下面干什么,讲台上的老师都看不到。通常我会将我所有的书都摆在课桌上,然后我就躲在那些书山后面想干嘛就干嘛。大多数时候我会趴在课桌上睡觉,你问我为什么会这么瞌睡。我告诉你啊,我上三年级的时候,我就央求我爸给我买了一台电脑。我爸对我可好啦,几乎是有求必应。所以我没费什么吹灰之力便让我爸给我买了一台电脑。这台电脑可真是个宝贝啊,自从有了这台电脑之后,我就不大愿意往镇上的网吧跑了,而且我玩游戏的水平也是直线上升,以至于到了六年级我们去网吧打游戏的时候,秦禹和毛小鹏已经不是我的对手了。
每天放学后,我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电脑打开,开始我的游戏生涯。我奶奶做好饭之后,喊我吃饭。我不理她,她嚷嚷几句便不管我了。晚上睡觉前,我是一定要玩玩游戏才能睡得着的。你知道吗,我最晚的一次是玩了一个通宵。第二天到了教室以后,我睡了整整一个上午。什么?那当然不可能不被老师发现啊,可是没关系呀,老师提醒过我之后,我就又睡着了。如此三番五次,老师便再也不愿理我了。
可是现在有人坐在我的身旁,从心理上来讲,我觉得没有以前那么自由了,干什么似乎都有一种被人偷窥的感觉。但是我没办法呀,老师已经让秦禹坐到我这儿了,我只能慢慢适应了。
刚开始秦禹似乎不大愿意理我,他仍保持着刚进教室时那种高傲的样子,不和我说话,也不和我一起玩。我发现他总在纸上画着什么,我想看看他画的是什么,可是他一见我伸头过去,便用手将图画纸盖住了。这让我很好奇,有一次,他又在纸上画起来了。我故意将原子笔丢到地上,然后装作捡笔的样子,弯下腰去。当我捡起笔起来的时候,我特意往他的图画纸上瞟了一眼,只这一眼,我已经看到他画的是什么了。你们猜他画的是什么,他居然像个幼儿园小朋友那样在图画之上画着一家三口手牵手的情景。一看清楚他的画,我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他这才发现我看到他的画了,他对我怒目而视,那眼神恨不得活剥了我。可我是谁呀,我可是余杭,整个年级都没有我怕的人,我会怕他吗?于是,我们俩当场便干起仗来,当时似乎是班主任的课。我们两个被罚到操场上跑了八圈。刚开始我们各人跑各人的,我在前,他在后。可是跑着跑着我们俩跑到一块儿去了。然后不知是谁先开的口,我俩居然聊起来了。我问他为什么会从县城的育才学校转到我们梧桐小学,他突然缄了口,一句话也不说,只顾低头喘哈哈地跑起步来。
有一天,我来得早,一进教室就听到几个女生在议论秦禹。其中一个女生说:
“你们知道那个叫秦禹的男生为什么会从县城的育才学校转到我们学校吗?”
围在一起的另外几个女生都摇了摇头,那个女生继续说道:
“我昨晚听我妈说秦禹的妈妈跟别的男人跑了,他的爸爸进了牢房,他在县城没有家了,所以才投奔梧桐镇的奶奶来了。”
其他的女生一听她的话,都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啊?他的父母竟然做了那么多丢脸的事,怪不得从育才学校转来我们梧桐镇呢?”
“哎呀,你瞧他那高傲的样子,还以为有多了不起呢,原来是这样啊!”
“以后咱们可不能跟这样的人说话。”
“就是,就是,咱们都不要理他!”
......
我那时和秦禹已经成了好朋友,听到别人说他的坏话,我便觉得很难受。我大声训斥那几个女生,让她们不要胡说八道。就在这时,我看到窗外有个人影闪了一下,然后那个身影向操场上跑去。是秦禹,他听到了那几个女生说的话!我跑出教室,向他跑去。
到了操场上,我看到他坐在草坪上,将头埋在两条腿之间,完全没有了刚开始时的那种高傲。我走近他,在他的旁边坐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怎么了。他没有反应,我也不说话,我们就那样坐了一会儿。突然,他抬起头来望着我,我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他满脸都是泪水,可是我坐在他的身旁,并未听到他发出任何抽泣的声音,看来他一直在默默地流泪啊。后来,他告诉我,那些女生说的话都是真的。
秦禹说他本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他的爸爸是县城某食品厂的会计,妈妈也在县城的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他们家老早就在县城买了房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过得很幸福。可是有一天,他的妈妈突然向他的爸爸提出离婚,原因是她和她工作的那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好上了。他爸爸一时蒙住了,等他反应过来,他痛哭流涕地挽留秦禹的妈妈,希望她看在秦禹的份上不要和他离婚。可是秦禹的妈妈却铁了心要和那个开发商好,于是秦禹的爸爸无奈之下只好同她离了婚。离婚之后,秦禹的爸爸却不甘心就这样被别人抢走了妻子,他认为秦禹的妈妈是看上了开发商的钱所以才跟着他的,于是他也开始在金钱方面动起了心思。他将他工作的那家食品厂的一大笔资金装进了自己的口袋,准备去找秦禹的妈妈,可是他的行为却被食品厂的老板发现了,于是食品厂的老板将他告上了法庭。至此,秦禹因为家庭的变故不得不来投靠在梧桐镇生活的奶奶。
秦禹讲述完他的家庭情况之后,转过脸问我:“你现在知道我的情况了,你还愿意和我玩吗?”
我看着秦禹,他的脸上挂着脏兮兮的泪痕,他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我,和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不可一世的形象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我对他笑了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