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谁都没想到吴天理会成为毛小鹏的后爸。
其实我倒是知道毛小鹏的妈妈廖兰花为什么会嫁给屠夫吴天理。至于我为什么知道,当然是毛小鹏告诉我的。
我记得那是四年级上学期的时候。那天应该是周一。我吃完早饭以后就兴冲冲地去找毛小鹏一起上学。那时候,毛小鹏已经不住在我家对面了。自从他妈妈嫁给吴天理之后,他就和他妈妈一起搬到镇南吴天理家去了。他家的房子也卖了,听毛小鹏说,卖房子的钱被吴天理拿去买生猪了。
我一路狂奔,一口气跑到毛小鹏家的大门口才停下来。我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用手砸吴天理家的大铁门。大铁门在我用力敲砸之下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我砸了几下,大铁门没人开,但是院子里传来吴天理暴躁的咒骂声。我知道吴天理不好惹,赶紧住了手。我在大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毛小鹏一只手捂着脸从大门打开的缝隙中挤了出来。我和他打了招呼,但他支支吾吾的,和平常一点儿也不一样。而且他的手一直捂着脸。“你怎么了?干嘛老捂着脸?”我问。“没......没怎么。”虽然他捂着脸,但我仍然能从他的脸上,手指盖不住的地方看到他那霎时变红的肤色。我上前一把将他的手从脸上扯掉。五个手指印赫赫然烙在了毛小鹏那黄黑的脸上,又红又深。“谁打的?吴天理?”我问。毛小鹏没说话,他的两只手紧紧攥着,像两个还没成型的斧头。我又向他的脸望去,他的两个眼眶中蓄满了泪水,但他仰着头,努力不让那些泪水流下来。那一刻,我的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样难受。“你妈呢?她不管么?”我实在想不通一个母亲怎么能让自己的孩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打呢?“别提她!”毛小鹏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提到他母亲后,毛小鹏眼眶中的那些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了。
那天上午我们俩谁都没去上学。是毛小鹏决定不去的,他说他的脸没法见人。他不去,我也不能去。他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我不能让他独自承受痛苦。后来,我想了个法子。我先到学校找到班主任,我告诉他毛小鹏在上学的路上突然肚子痛,他想去镇上的卫生室找医生看看,让我来替他请假。班主任一听,说那让他赶紧去卫生室看看。接着,他又看了看我,然后说毛小鹏一个人不知道行不行,要不你也跟去看看。我一听,正中下怀。
向班主任请过假之后,我和毛小鹏沿着梧桐镇街边的人行道往镇北的桦树林走去。就是在往桦树林走的过程中,毛小鹏告诉我他妈廖兰花为什么会嫁给屠夫吴天理。
自从毛小鹏的亲爸被拖拉机上掉下来的木头砸死之后,廖兰花就带着她的儿子毛小鹏艰难度日。廖兰花是个老实木讷的农村妇女,一辈子也没走出过梧桐镇。以前毛小鹏的亲爸在的时候,男主外女主内,日子倒还过得去。可是,毛小鹏的亲爸死了以后,家里的顶梁柱没了,经济收入也就没了。毛小鹏家只有二亩薄田,地里收的有时连吃都不够,就更不要说有什么额外的收入了。为了养活儿子毛小鹏,廖兰花只能另辟蹊径。
刚开始,她学着收破烂。她咬咬牙狠狠心,用当季收的两蛇皮袋豆子和别人换了一辆二手人力三轮车。每天清晨,当毛小鹏还在睡梦中的时候,他的母亲廖兰花就蹬着换来的那辆二手三轮车从家中出发收破烂去了。她蹬着那辆二手人力三轮车从镇南拾到镇北,再从镇东拾到镇西。她把梧桐镇街两边的所有垃圾桶个个翻个底朝天,将里面被人扔掉的矿泉水瓶子,塑料袋,纸盒子之类的捡出来放到她的三轮车上;将里面的破布头,旧衣服,旧袜子之类的也捡出来放到三轮车上。矿泉水瓶子,塑料袋,纸盒子之类的可以卖给废品站的人,换点买菜钱;破布头,旧衣服,旧袜子之类的可以带回家洗干净了自己穿或者时改一改给儿子毛小鹏穿。
拾了一年多破烂之后,廖兰花发现梧桐镇街两边的垃圾桶里能换钱的东西越来越少。
刚开始,她靠着拾破烂还能凑活着过日子,可是一年以后,她发现光靠拾破烂她已经养不起自己的儿子毛小鹏了。迫于生计,她只好再想办法。就在这时,梧桐镇上的一支泥瓦匠队伍开始招人。廖兰花抢在别人前面率先报名。泥瓦匠队伍的工头将廖兰花从头到脚打量几遍之后,摇了摇头。廖兰花一见工头不愿意招她,顿时泪如雨下。工头一见廖兰花一个成年人居然说哭就哭,一时乱了方寸。他问廖兰花到底想干吗,廖兰花抬手擦干眼泪斩钉截铁地说她要加入泥瓦匠队伍。工头哈哈大笑三声说准了。
加入泥瓦匠的队伍之后,廖兰花把自己当成了男人。她整天和一群大老爷们一样穿着布满灰尘的旧衣服,在砖头瓦片之间来回穿梭。加入泥瓦匠的队伍之前,廖兰花的头发是长的,加入泥瓦匠的队伍之后,廖兰花将留了好些年的长发剪成了寸头。毛小鹏说当他妈廖兰花顶着一头短发像一个男人一样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有一种丢了东西的感觉,他说他不知道丢的是什么,只是感觉怅然若失。
理了寸头的廖兰花在泥瓦匠的队伍中主要干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活,也就是将别人混好的沙子水泥往手推车上装,再将手推车上的水泥沙子往小桶里卸。廖兰花干的活虽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却都是体力活。她有时干完活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中,还要照顾儿子毛小鹏,做饭给他吃,给他洗衣服。毛小鹏说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自己做饭洗衣服的,因为他实在不忍心看他妈妈那么辛苦。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年,直到梧桐镇上的那支泥瓦匠队伍因为无生意可做而解散。就在泥瓦匠队伍解散不久,有一次廖兰花去菜市场买菜,就在吴天理的肉摊前,廖兰花做出了足以改变她和她儿子后半生的决定。
那天,廖兰花心血来潮,执意问儿子毛小鹏想吃什么。毛小鹏想都没想就说想吃肉。廖兰花愣了愣,什么也没说,挎着一只竹篮子向菜市场走去。等她从菜市场回来的时候,她的竹篮里真有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猪肉。毛小鹏兴奋地问他妈廖兰花,怎么有钱买这么大一块肉。廖兰花手捧着她儿子的脸对他说,从此以后他想什么时候吃肉就什么时候吃,想吃多少肉就有多少肉吃。天真的廖兰花以为吴天理对她说的话是真的,所以她才为了儿子毛小鹏能吃上肉嫁给了那个屠夫。
“我妈真傻!”毛小鹏从林子里的地面上拾起一根断枝,将它从中间猛地折断说道。
“那个屠夫……他什么时候开始打你的?”我一边将地上的一颗石子踢进灌木林中一边问道。
毛小鹏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将身上的衣服掀开了。毛小鹏那伤痕累累,瘦骨嶙峋的身体一下子毫无遮拦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泪水刹那模糊了我的视线。
毛小鹏告诉我,吴天理不光打他,还打他妈廖兰花。每次吴天理卖肉回来,总要找廖兰花的茬儿。有时嫌弃她做饭不及时,有时嫌弃她做饭不好吃,有时骂她衣服没洗干净,有时还骂她对他儿子吴新宇不好。毛小鹏说吴天理一找他妈的茬儿,他就看不下去,他在一旁和吴天理顶嘴,他妈不光不向着他说话,还要骂他,她骂自己的儿子不懂事,不知感恩,不知天高地厚。毛小鹏一见自己的妈竟然向着一个外人,他就更不服气,他更加激烈地和吴天理顶嘴。每到这个时候,毛小鹏总免不了要挨上吴天理的一顿打。他那铁锤一样的拳头像暴风雨一样纷纷落在毛小鹏的头上,脸上,前胸,后背,落在他身体的每一处地方。身体上的疼痛已经让他难以忍受,而更令他觉得心痛的是他妈廖兰花的表现。有时,她见毛小鹏和吴天理顶嘴越来越厉害,她竟然抢在吴天理前面率先给了毛小鹏几巴掌。毛小鹏说到这儿的时候,泪水再一次溢满眼眶。“余杭,你说天下有这样的妈吗?哪个妈能向着外人打自己儿子?”毛小鹏满眼含泪地问我,我看不清他那双藏在眼泪后面的眼睛,但我能想象出来,那双眼睛该是多么地忧伤。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毛小鹏没有等我回答,他接着说了下去。
吴天理的儿子吴新宇在县城的一所三流学校上学,他只有周末才回来两天。吴新宇没回来的时候,吴天理每次都把肉卖的干干净净才回家,顶多剩些卖不出去的猪下水,毛小鹏和他的妈妈廖兰花最多只能弄些猪下水外加青菜帮子度日。而等到吴新宇周末回来的时候,吴天理总会留上一块上好的腿子肉,放在卖肉的案板车上带回来。吃饭的时候,吴天理将碟子里的猪后腿肉拼命往他儿子吴新宇的碗里夹。廖兰花自己不敢吃肉,也不敢夹给她的儿子毛小鹏吃。有时毛小鹏看准了碟子里的哪块肉,趁吴天理不注意的时候,迅速将筷子伸出去,既快又准地夹起那块肉,再飞快地送进嘴里,三两下囫囵吞枣般地咽下去。但毛小鹏的动作再快,也难免有被吴天理发现的时候。只要吴天理发现毛小鹏夹肉吃了,他那刀子一般的眼神就落在了毛小鹏的脸上,那眼神盯得毛小鹏再也没胆量去夹肉吃了。
除此之外,吴天理的儿子和他老子一样,以欺负毛小鹏为乐。毛小鹏和吴新宇分别住在偏房的两间卧室里。只要吴新宇周末回来,毛小鹏的床上就是湿的,而且一股子尿骚味。为此他找过吴新宇,可是吴新宇说他什么也没做,还说毛小鹏冤枉他,他还到他爸吴天理那儿去告毛小鹏的状。吴天理一听他儿子说毛小鹏诬赖他儿子在他的床上撒尿,就找茬将毛小鹏打一顿。
毛小鹏说他现在有什么事都不愿跟他妈廖兰花说了,因为说了也没用。毛小鹏说只要他和吴新宇之间产生了矛盾,他妈廖兰花永远向着吴新宇,总是劝她的儿子毛小鹏大度点,不要和吴新宇斤斤计较,要学会忍让。“为什么我总是忍让的那一个?”毛小鹏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顿了顿,他又说道,“要是我爸没死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