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晴天,我家的院子满地都铺着又干又硬的川芎。川芎的药香,隔着门,隔着窗,隔着墙都能闻到......
吃了午饭,大人们又下地了,我也该去上学了。
看着地上的川芎,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选了几个较大的川芎,塞进了书包里,兴奋地向学校跑去。
离学校不远,有一个药房。我走到柜台前,问:“收川芎不?”
“收!”老板很高兴地样子。
我掏出那几个川芎,放在柜台上。老板拿出一把杆秤,把川芎放到秤盘上,提了提,给了我八块钱。
放学后,我在学校对面的文具店,买下了我渴望已久的泡沫文具盒,在零食摊买了一盒颗颗香干和一袋酸梅粉,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回到家,院子里的川芎已经收完了。水泥地上残留的尘土,还散发着川芎的味道。
一抬头,就撞见老妈愤怒的眼睛:“说,你今天偷了几个川芎去卖?”
审问来得太突然。
“卖的钱呢?”还没等我回答,老妈一只手掌摊在我面前。
根本没有思考,我从裤包里掏出剩下的二块五毛钱,放在她手上:“卖了八块,买了文具盒和吃的,就剩这么多了。”
我不敢抬头,只见老妈的脚快速移开了。几秒后,一根破竹竿开始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起来,我终于开始哀嚎......
不知打了多少下,破竹竿被扔在了一边。
老妈铲了一铲蜂窝煤渣倒在院子中间,说:“裤脚挽起,跪碳灰去!今晚不许吃饭!”
我跪在碳渣上,大大小小的渣子硌着膝盖,好像要扎进肉里。
爷爷、奶奶、老爸、幺爸都在一边看着,慈爱的奶奶也不劝了,爱开玩笑的幺爸也一脸严肃。爷爷和老爸都没说话,但是我知道:
这种事情,再也不能干了!
七月来了,稻田也渐渐黄了。
收割了水稻,就又该种川芎了。大人们按例邀邀约约准备去山里取回寄养的川芎苓子。
这一年,我已经能熟练地骑自行车了。老爸要我跟着他们一起上山。
吃过早饭,一群人骑着自行车向二十多里外的青杠岭出发了。像现在的自行车骑游队,不同的是,我们没有头盔,没有水壶,没有护目镜,与他们的山地车想比,我们骑的都是二八大杠,车架上夹着口袋,缠着绳子.......
路程不算太远,但都是上坡。没骑几里路,我出行的兴致应经消失了一大半。一边要小心路上疾驰而过的大货车,一边还要眯着眼睛对抗货车轮子卷起的漫天沙尘。遇到太陡的坡,还得下车推上去。
在拐过几条蜿蜒的山路后,汗流浃背的我们终于来到了一户半山腰的农家小院:三四间土墙茅屋,前面是一小块平地,后面是几棵果树。
农家主人已经准备了午饭:满满一大锅土豆烧四季豆,满满一甑子子白米饭。不知是饿了,还是累了,就一个菜,我硬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大碗米饭。
饭后,大人们下地去割苓子,挖腐芎。那么金贵的东西,是不会让没有经验的小孩子碰的。我只好山前屋后闲逛:爬上苹果树,摘几个青皮苹果;拿一根长竹竿,打下几个鸡血李;最好玩的,还是屋子旁边的那条小溪,水很浅,也很清。水底形态各异的鹅卵石上,都长满了苔藓。一脚下去,一阵透心的凉,几秒钟功夫已有踩进冰窟中刺骨的感觉,又急忙跳上岸。火热的七月,能找到这种冰凉的,除了装冰棍的箱子,就只有这山里的小溪了。
山坡上田地里的大人们,已经弯着腰割了半下午的苓子了。
“春娃儿,不要耍水了!过来帮忙!”爸直起身喊了我一声,又弯下腰继续干活了。
来到田边,发现这块地已经空了一大半。大部分苓子已经被割掉,剔了叶子,一捆一捆地堆放在地里。
老爸叫我把捆好的苓子搬到院子里。苓子捆得不算太大,我勉强抱起一捆最小的,在小路上踉踉跄跄地走。苓子时不时蹭到脸,阵阵川芎的药味儿就扑鼻入肺了。
还没搬几捆,大人们已经陆续扛起大捆的往院子里搬了。他们一个一个地超过了我,满脸的汗水,满身的泥土,还有从他们身上溢出的川芎药味儿......
等到搬完地里的最后一捆苓子,天已经黑了。
农家小院已经亮起了灯。微黄的光下,还是那张低矮的大桌子。桌上,除了跟中午一样的一大盆土豆烧四季豆,还多了两个大瓷碗:一个装着闪这油光的老腊肉,一个盛了大半碗白酒。一群人,围坐在四周,吃着菜,聊着川芎今年的价格。那碗白酒,一个人端起来喝一口,递给下一个人;下一个人喝一口,又递给下一个人......
到最后,菜盆空了,饭碗空了,酒碗也干了。
夜深人静。
在一张通铺大床上,大人们的鼾声越来越密集,屋外蛐蛐的叫声也越来越清晰。
不知多久睡着的,却在一阵剧痛中醒来:右脚小腿似乎被什么东西使劲拉扯着,大拇指不自觉地向下弯折——腿抽筋了!我伸手去抓脚趾,使劲往上掰。可是疼痛让我坚持不了几秒钟,一放手,又是一阵更钻心的痛。再伸手去掰,再放手......不知多少次之后,终于有所缓解又才睡去。
第二天醒来,小腿还隐隐作痛。
大捆大捆的苓子装上车,就准备回程了。我的自行车上也绑上了一捆,最小的一捆。
回去的路是下山,轻松了很多。可是我一直担心小腿会再次抽筋。
苓子取回来,就该剪苓子,泡药水,插下地了。
以往这些,我只是看看。但这一年,爸妈要我剪苓子,手被剪刀打起了泡;钻稻田插苓子,手臂被水稻叶子刮出道道红印,火烧火燎般疼痛.....
等到第二年夏初,郁郁葱葱的川芎叶子渐渐枯萎。成熟的川芎才被大人们从自家地里连根帯泥地挖出来。接下来就是追着太阳,反反复复地晒,一次一次地筛:筛掉晒干的泥,筛掉脆断的根......
直到一块块川芎变得又干又硬,再也筛不出一点儿渣子,就可以装袋储存了。
行情好的时候,川芎老板会跑到家里来收。
行情不好的时候,要么用自行车驮到街上去贱价卖掉,要么放几粒防虫药堆放起来,等待价格上涨......
这一年,行情一般,虽然价格比去年低了不少,但一亩地的川芎还是能卖两千多块钱。
家里的川芎已经被川芎老板收走了。院子一角,还剩下一堆干枯的川芎杆。
老妈说:“还想挣钱不?想,就去把那些川芎杆上的珠子剪下来,拿去卖。光明正大挣的钱,才是你的。”
我知道妈话里的意思。
连续几天,一堆川芎杆剪完了,手上又起了几个泡。剪下来的珠子,也就半口袋。我拖起半口袋珠子,在街上问了好几家药店和好些收川芎的老板,大都不想要。最后,还是一个川芎老板,勉强收了去,给我了一块钱。
一块钱,光明正大挣来的一块钱,我却舍不得花了。
因为,它带着浓浓的川芎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