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都有五岁多了,张贺氏都还牵着莲花的手,在太阳快要落山时,两婆孙都要来凤凰嘴坐一坐,等一阵子。等她的大儿媳妇杨小娟,等她的四儿子启东回来。
说实在的,张贺氏这一生,总感觉她的心从来都不属于她自己的。年轻的时候,丈夫张文光任贵州省播州府九品巡检。她听说播州府这个地方,地处大娄山腹地。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是当地最贴切的写照,此地不但气候恶劣,而且匪患猖獗。丈夫在那样的地方为官,张贺氏这一颗心,总是挂在丈夫的身上。
到了中年,大儿子启善参加了反清反帝斗争。张贺氏的心又挂在了大儿子张启善的身上。生怕启善在外面遇到危险。清政府的官差还时不时的来家里拿人,张贺氏又担心家里人遭到诛连。真是远忧近虑,操碎了她的一片苦心。好不容易清朝被推翻,民国成立,又冒出一个袁世凯复辟帝制。张启善又在川北起兵讨袁,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启善在上海被袁世凯的秘探探知行踪,抓到北京遇害。大儿媳妇小娟继承夫志,远走他乡,串连仁人志士继续倒袁,一走也是杳无音信。四儿子启东为兄报仇,投笔参军也去打保皇派了。现在袁世凯都已经死了几年了,仗也没得打了,他们总该回来了吧?不但他们没有回来,连在重庆读书的凤儿也没有消息,启明也有两年没回家了,他们都在外面忙些啥呢?所以张贺氏天天都在凤凰嘴等,要把他们等回来,问清他们在外面到底在做些啥子。可直等得张贺氏脸上的皱纹加深了,头发也白了,还是没有见着他们的人影。
张贺氏和莲花在凤凰嘴等她的亲人回来,学堂院张文吉家派人来对张贺氏说:文吉快不行了,弥留之际一再说要你屋里去人,他有机宜要面授。张贺氏晓得文吉在最后时刻,要跟她家说承国承家在哪里。她叫启龙,你年轻,脚轻手快的跑得快,你赶快到吉叔家,吉叔有话要对我们说。
启龙飞快的跑到吉叔的床前,吉叔附着启龙的耳朵,把承国承家是哪家抚养的,抚养他们的人家在哪座告诉了启龙,然后才咽下最后那一口气。启龙回来,只悄悄地告诉了张贺氏。俩娘母借故去赶白市场,拐弯去了抚养承国承家的人家,拿了一些钱米,千恩万谢的谢了一回。
回来后,张贺氏又牵着莲花的小手,两婆孙又来凤凰嘴等启东和小娟回来,等啊等,等到快晌午了,从大路的那头,终于有几个人走过来。莲花眼尖,看出那几个人的样子不像是她们要等的人,便催促奶奶回去,说那几个人不是大伯娘或者是爸爸。张贺氏不肯走,说等他们走近一点看清了再走。
待那几个人走近,张贺氏一问,原来是逃难的难民。张贺氏吃惊不小,袁世凯都死了好几年了,这是哪里又在打仗啊?
那几个难民向张贺氏说,他们是从大巴山上为躲避战火逃难下来的。过去杨森的部队打田敬尧,是从南边往北边打,我们就逃入陕西汉中。这回是国民党打共产党,打的是红四方面军。国民政府说红军是青面獠牙,杀人不眨眼,会“共产”“共妻”。国民政府要把我们的房子烧掉实行坚壁清野,叫我们有好远跑好远。他们两家这次是从北面打来的,我们只有从南面逃了。张贺氏见这些难民,就想起自己的儿子、媳妇在外面也是不是这样在逃难,张贺氏叹口气,对难民说:“遇上兵荒马乱的年月,我们小老百姓做人难啊!这样吧,你们到我屋头吃碗稀饭再走。”
张贺氏把难民带回家,吩咐翠萍在锅里舀饭,自己进屋从坛子里抓些泡咸菜,叫难民将就吃一点。然后给他们指路:从这条大路一直走,前面就是石笋河,从码头过渠江。过了渠江你们就沿着江边走,大概有一两百里,就是重庆府。重庆是座大城市,你们到那里去谋得到生。难民吃了饭,千恩万谢了张贺氏,又往前走。
就从那一天开始,凤凰嘴大路上都有逃难的难民经过。张贺氏都将他们请进家,叫翠萍烧火煮饭,哪怕是吃碗青菜稀饭走,也有力气。
他们这样救济难民,短时间还可以。可红四方面军要在大巴山建立川陕甘革命根据地,国民政府要消灭这个红色政权,一直鼓动周围的村民逃离原住地。凤凰嘴大路上,一天一天似赶场似的,难民络绎不绝。张贺氏把难民请回家来,翠萍向婆婆娘面露难色,告之家里现在也是无米之炊。怎么办呢,张贺氏说,那就请乡亲们喝口水再走吧。
大人还可以坚持走,可细娃儿饿得躺在地上已经起不来了。逃难的男人对张贺氏说:“大婶子,我想将你屋当门的谷草树拆了,从枯草里找点没打干净的稻谷,磨成面,借你家锅煮碗面羹吃了我们再走。”
张贺氏爽快的答应:“要得要得”。说完就为他们搬来梯子,叫启龙也来帮忙拆草树,在枯草里找没打干净的谷子。
张贺氏眼看这一家拖娃带崽的难民这样四处逃难也不是个办法,得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在吃饭的间隙,张贺氏问这家男人:“你贵姓?”
男人说:“我免贵姓苟,叫苟富贵,我堂客吕氏,无名讳。”又指着两个孩子说:“这两个是我的娃娃”
张贺氏说:“苟兄弟,是这样的哈。我看你们家拖娃带崽的逃难也不是良法。这样吧,如你不嫌弃,我还有两间空猪牛圈,你收拾一下可以栖身。明天我带你去元生榜庙上,给你向庙主持打个总成(做介绍),租庙里的田种。等你家乡平静了,你们家愿意回去就回去。不愿意回去就在这里住下来,你说好不好。”
苟富贵听了,立即起身,叫婆娘儿女都给张贺氏下跪谢恩。吓得张贺氏赶紧把这家人扶起来,说:“我们都是农民,互相帮助一下哪里值得着行这么大的礼。”
第二天张贺氏带苟富贵来元生榜,向庙里租了石河清石坝边的几亩田。至于农具,张贺氏说我们两家扯到用,把今年过过去,明年就好了。
安顿好了苟富贵家,张贺氏和莲花还是天天在凤凰嘴大路边来等小娟和启东回来。从春天等到夏天,又从秋天等到来年的春天。启东和小娟没有等回来。却在一个大雾迷漫的上午,启明回来了,身后还带回来一个女同事。张贺氏见了,连忙把他俩让进屋,启明先向妈妈介绍他的女同事说:“妈,这是我的同事,她叫玉碧二,我们在同一矿上工作。”然后又对玉碧二说:“这是我妈。”
玉碧二脱口而出喊了声妈,脸一红,又轻轻地带了个“大”字,然后才说:“妈,你好。”
张贺氏注意到玉碧二在前面只喊了她一个“妈”字,以为是年轻人口误,“嗯”了一声就端根凳子请玉碧二坐。
张贺氏挨着玉碧二坐下,问:“姑娘,你家在哪坐?”
玉碧二红着脸答:“观阁小井沟,这几天矿上没什么事,启东邀我到河这边来耍。”
吃了晚饭,张贺氏才来问启明,你说这几年在工作了,你在哪工作啊?启明说:“我在华蓥山下郑启合的煤矿里当账房先生。”
张贺氏:“华蓥山下的郑启合,我听说过,他是你大哥的同学,他家住代市刘家大沟。其祖父郑世兰、父亲郑卓然均系代市场镇有名的袍哥大爷。你工作地这么近,怎么就不回来看看老娘啊,是不是你们脚骨头都长硬了,飞得起了就忘了老娘。”
启明说:“妈,不是我不回来看你,主要是这几年,矿上出了点事,国民政府要取缔郑启合的矿,所以我就耽搁在那里了。”
张贺氏:“国民政府为什么要取缔郑启合的煤矿呢?”
启明说,郑启合曾在熊克武手下当过师长,后来离开军界,到上海办厂,见帝国主义在中国横行,爱国之心更切。九·一八事变后,他回到广安想实业救国。在天池办纸厂、硫磺厂、煤矿、军工修械厂,拥有私人武装六、七千人。他在代市、大佛,桂兴一带打富济贫。在他的势力范围内,不准抽大烟、搞赌博,农民不交苛捐杂税,反对派粮抓丁,深得人民拥护。郑启和的反蒋行为,引起蒋介石的不满,蒋介石要杨森调部队灭了郑启合,杨森就命哥哥率军队和地方武装共4万余人围剿,郑启合和他们打了两个月,终被国民党军队包围在代市殷家烂坝一稻谷田内,突围不成自杀身亡。
张贺氏听了,拍桌打凳的骂张启东:“狗日的张启东,老子原以为你在好远不能回家来耶,结果你就在广安。这么近也不来信,也不回来看我,真是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不回来看老娘也就算了,总该回来看哈婆娘女儿吧。莲花都快十岁了,还没有见过她爸爸长什么样子。他有好大的事走不开啊?”
启明说:“妈,你一直在龙凤山这个乡旮旯里头不晓得,启东哥跟着杨森可忙着哩,人家一会到成都去打刘湘,一会又打巴中的田敬尧。田敬尧以前是个保皇派,去打他也就罢了。可一会又去打达县的刘存厚,一会又去打重庆的熊克武,他还去大巴山与红军作过战。跟着杨耗子在四川看哪个不顺眼就打哪个,日本鬼子侵占了东北、华北、上海,中国大片土地沦为日本人之手。他们身为中国军人,不去打日本鬼子却在四川搞军阀混战,把我们四川搞得乌烟獐气,民不聊生。”
张贺氏听了,对张启东气愤不已:“我们老张家的人,历来就是守土安民为己任。如果你无德无能为人民谋福利,但不能制造兵祸点燃战火危害人民。”
张贺氏和启明正在议论启东,莲花走到玉碧二跟前,仰起小脸蛋看了会玉碧二,问:“孃孃,你是我幺叔的什么人啊?”
玉碧二故意逗她:“你猜。”莲花摇摇头,表示猜不到。接着又补了一句:“莫非,你是我幺妈。”莲花见玉碧二羞红了脸没有回答,莲花笑了,大声的说:“我猜到了,你肯定是我幺妈。”
翠萍听到了,阻止莲花莫乱说话。人家是幺叔矿上的同事,来我们家耍下子你就说是你幺妈,羞不羞人?
第二天早上,张贺氏见启明从玉碧二房间出来,把张贺氏吓了一大跳,喊住启明问:“昨晚,你们在一个房间睡觉?”
启明点头承认:“是啊,我们结婚了,当然应该住在一起啊。”张贺氏闻言下颚都惊掉了,顺手抓起门边一根破竹响壳,追着启明的屁股打,一边打一边诉落:“你们结婚了。你们有三媒六证吗?你们通过父母同意了吗?你结婚了,在老娘面前扯不完的靶子(扯谎),啊?你下聘礼了吗?啊?你拿花轿去抬人家了吗?啊?人家到你家来耍下子,你个浪荡公子就把人家姑娘给糟蹋了。你这个没天良的东西,看老娘今天不打坏你”。
张启明一边抱着头躲避母亲的追打,一边说:“妈,我们真的结婚了。我们是自由恋爱,新式结婚,无需要过去封建时代的那些繁文媷节。现在只要领了证,就算结婚了,就是合法的夫妻了。”正在这时,玉碧二从房间出来,拦住张贺氏:“妈,我们是结婚了,你莫打启明了”。
玉碧二都这样说了,张贺氏举起的响壳僵在半空中半天放不下来。嘴里“那那那”那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唉!现在的年轻人啊,管不住了哦!”张贺氏感慨道。
张贺氏开始的时候,对启明带回来的这个幺儿媳妇玉碧二不是很满意,不满意之处是玉碧二那双大脚板。她认为玉碧二是华蓥山蛮子,野蛮姑娘,一定是缺少教养才没有包脚。时间久了,张贺氏发现大脚也有大脚的好处。比如说种庄稼挑大粪,玉碧二挑起一挑粪甩脚甩手的走得飞快,屁股左右摇摆像扭秧歌一样。罗翠萍就不行了,就因为罗翠萍是一双小脚,走路都要轻移莲步,如果担一挑粪在肩上,那更是寸步难行。更重要的是,玉碧二是山民,懂得弄叶子烟。过去张贺氏自己种的烟叶,不知道怎样打理,弄出来的叶子烟像一匹老黄菜叶子,没什么味道,而且还易碎。
玉碧二来的时候正赶上地里收叶子烟,玉碧二头天就和罗翠萍用稻谷草搓草绳,第二天就和启明下地把烟叶割回来,夹在虎口粗的草绳上,然后挂在阶沿边柱子上用大太阳晒。晒到中午,烟叶被太阳晒涝了,玉碧二指挥启明,你手劲大,用力掐叶子烟,把烟油掐出来,然后再烟叶晒干。通过玉碧二的指导,今年的烟叶颜色油光晃亮的,跟往年大不一样。张贺氏拿一匹来裹一支,从腰杆上取出竹烟杆,栽上烟,又从烟杆布兜里露出打火石,用铁片敲出火星,引燃火纸,再将烟点燃。张贺氏惬意的抽了一口。嗯,不错。玉碧二弄的叶子烟,要比自己弄的有香味,而且劲头还大。
正在这时,莲花从外面莲花跑进来对张贺氏说:“奶奶,过兵了,过兵了。凤凰嘴大路上有兵过。”
张贺氏不相信,怎么可能有兵要从凤凰嘴大路过呢?难道是这附近那里要打仗了?
张贺氏和翠萍来到凤凰嘴看看是真是假,院子里的妇女也爱凑热闹,围了一砣人站在凤凰嘴上。只见从石笋河的那边,过来一支队伍。前面是两个并排骑马的军官,军官后面是两列背长枪的士兵。士兵后面是一乘滑杆,滑杆上坐的是肩披披风戴墨镜蓄着小胡子,看起来是个更大的军官。待那滑杆上的军官走近了,人们这才看清,那滑杆上坐的不是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军长杨森吗?张贺氏这才恍然大悟,今天是清明节,杨森从这过是去新桥沟拜他的祖坟,扫墓。
杨森的后面,又是十八乘滑杆,抬的是杨森十八阿房宫姨太太,滑杆是按名分大小顺序行走的。那十八位姨太太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漂亮,姨太太的滑杆后面,就是各房的少爷、小姐们的滑杆。这队闪摇摇的滑杆队伍,延绵两三里,行走在大路上,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路边看的人无不啧啧称赞。队伍快要走完,横房屋的李氏惊奇地喊起来:“你们看张启东,张启东。后面骑马殿后的军官不是张启东吗?”
张贺氏和翠萍顺着李氏的手指看去,果然看见启东骑在马上迎面向她们走来。启东现在一身戍装,更显威武雄壮。翠萍眼含泪花,把莲花抱在手上,指着后面骑马的那个人,一个劲的催促莲花喊爸爸。虽然张贺氏以及翠萍平时都在教莲花喊爸爸,她对爸爸这个词并不陌生。但真正面对众多男人队伍中的一个人喊爸爸时,莲花还是不好意思喊出口。张贺氏和翠萍努力劝说了好一阵,莲花终于喊出了一声“爸爸”。可这时启东已经从他们身旁走过了好远了。
莲花从凤凰嘴回来,一直嘟着小嘴生闷气:我好心好意喊他爸爸耶,他却不理我。翠萍对莲花说:“你爸爸走到你面前的时候叫你喊你不喊,等你爸爸走过了你才喊。你爸爸没有答应你,许是他走远了,没有听见”。
莲花说:“下回爸爸走到我面前了我就喊,一定要让他听见我在喊他”。
翠萍:“这就对了。”
附近的乡亲们听说杨森回来为祖坟扫了墓之后,就要带兵出川打日本鬼子了,都想送点东西给杨森,一是聊表乡谊之情,二是作为物资鼓励。可送什么东西好呢?人家是广安最大的军阀,家大业大,屋里龙肉燕窝什么都有。乡亲们屈着手指头细数了一遍,杨森家里什么都不缺,唯一缺的是田坡地坎上生长的折耳根。这东西是野生的,不含农药添加剂,绝对的绿色食品,是四川的一道美味凉菜。像杨森的姨太太们,少爷小姐们在城里吃腻了大鱼大肉,如果送一点农村的特色小吃去,他们一定会喜欢。于是附近的乡亲都出来挖拆耳根,以至杨森这回回来拜祖坟,在新桥沟自己的祖坟边,收了一大堆折耳根。
杨森看着这堆折耳根,哭笑不得。乡亲们的盛情难却,他吩咐副官张启东,给送折耳根的乡亲们,每人一个大洋作为答谢。然后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向站在岩上岩下看热闹的乡亲们发表讲话:
“各位乡亲,大家好!我杨森今天携家眷回来祭祖扫墓,主要是告诉列祖列宗:过去川人都叫我杨耗子,说我胆小如鼠,只能在四川打内战,不敢出川杀强敌。今天我要对列祖列宗和我的乡亲们说,我杨森不打内战了,明天就带我的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出川抗日。蒋委员长也说了,只要抗日的枪声打响,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少,皆有守土抗战之责。明天我带着二十军出川抗日,你们这些婆娘在屋头不要只顾哭哭滴滴的想男人,等打败了日本鬼子,我杨森一定会把你们的男人带回来还给你们。你们这些婆娘在屋头要耕好田,种好地,打出的粮食都送到前线来,前方的将士吃饱了才有精力打小日本。你们这些婆娘在屋头不仅要恪守妇道,孝敬公婆,要为前方将士减少后顾之忧,而且还要好好的把娃娃养大。把娃儿养大了,给我送到前线来。我们要前扑后继,不把日本鬼子打出中国,誓不回川!”
杨森一道简短的演讲,赢来一片掌声。
下午,张启东特别请假回来向妈妈张贺氏辞别,说明天要随杨军长一起上抗日前线了,回来看下家人。
张启东将马拴在阶沿石柱上,走进堂屋,莲花过来喊了声:“爸爸”,张启东把头微微昂起,从鼻孔里嗯了一声。莲花看到爸爸高傲的样子,委屈得要哭了。还是启龙过来,把侄女哄出屋外去耍。
翠萍见启东回来,她并没有出来接他,她就端端的坐在床沿边,等张启东来见她。因为翠萍觉得,我是你老张家拿花轿抬来的,明媒正娶。你张启东新婚第二天就拍屁股走人,一去就是十来年没有一个音信,我罗翠萍在老张家挖田种地,一个人在家怀孩子生孩子,你只管回来当现成的爹。无论怎么说,你张启东就要主动来给我个交待。
这时候启明和玉碧二出来,喊了声四哥。启东看见幺兄弟启明带了个女人在家,倒背着双手摆起一副官架子审视着启明和那个女人。然后冷冷的问启明:“这些年,你在哪做啥子?”
张启明看不惯张启东那个拿腔拿调的官样子,鼻子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张贺氏替启明答道:“你幺兄弟在郑启合原来的煤矿当账房先生。”
张启东听说,立即警觉起来:“你在郑启合矿上?你不知道郑启合窝藏共产党,与国民政府作对?才被国民政府剿灭的吗?虽然郑启合被剿灭了,但还有很多共产党员脱逃。白瓦房那边的张保国,他现在是国民党县党部调查科的科长,正在调查郑启合余孽。我劝你不要在那工作了,免得受牵连”。
张启明:“现在不是国共合作了吗?你们还在调查共产党,你们这样做,不怕担破坏统一抗战的责任吗?”
张启东说:“我们是在秘密调查,掌握人数,等抗战胜利了好……”张启东说到这里,伸手做了个抓的动作。张启明鄙夷地说:“你们国民党这样做,不觉得卑鄙吗?”
张贺氏见他们俩兄弟说话越来越激烈,怕吵起来,在中间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俩兄弟莫在这争空事了,启东难得回来,让他和翠萍说说话吧。”
张启东说:“启明,我不和你争了,你要记住哥的话。不要去接触华蓥山,我怀疑山里藏有共产党,这座山迟早要出问题,你们要离它远点。我不跟你说了,我这就去找罗翠萍,我这回要跟她好好说说我们之间的事。”
张贺氏见张启东走了,这才问张启明:“共产党是干什么的,国民党为什么就容不下她?”
启明说:“共产党是为天下穷苦百姓谋福利的政党,她领导的工农红军是人民的子弟兵,专门保护老百姓幸福的。而国民党是蒋宋孔阵四大买办家族的政党,他领导的所谓国军是保护资产阶级利益的军队。所以,他们认为共产党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当然就容不下共产党和中国工农红军。”
张贺氏:“照你这么说,启东那不是站错了队,跟错了人”。
启明:“那不是嘛。”
张贺氏听启明这样说,就想劝启东莫去跟杨森混了,转身看见启东已走进了罗翠萍房间,关上房门。她以为这俩口子差不多有十来年没有见面了,久别胜新婚,关起门来一定会有唧唧我我说不完的知心话。谁知启东进去后,两个人没说几句话就吵起来了。翠萍又哭又闹,启东也在大声的吼。突然,砰的一声枪响,翠萍屋里顿时安静了。
听到枪声,启明和玉碧二的手条件反射地伸向自己腰间。张贺氏听到枪响,箭步冲到翠萍房门前。启东开门出来,一边擦试脸上的血迹一边说:“这个死婆娘,横得很,把我脸抓烂了看我今晚上纳闷交差。”
张贺氏伸头向翠萍屋里看了一眼,见翠萍不哭不闹的呆坐在床边。张贺氏在启东肩上拍打了一下:“她不就在你脸上抓个口子嘛,你就开枪啊?”
张启东:“我不开枪把她镇住,她不是就把我脸抓得稀巴烂了。我跟你说,她罗翠萍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我是不得跟她个横婆娘过。”说完,解开阶沿石柱上的马绳,骑上马走了。
张贺氏看这架势,晓得启东和翠萍的婚姻无法挽回了。因为她明明听到启东说,翠萍把他脸抓伤了他回去无法交差。这明显的是外头有人了嘛。再加上刚才那一声枪响,彻底断绝了翠萍的幻想。罗翠萍这下清楚的知道,她永远得不到张启东这个人,也得不到张启东的心。这十来年自己在屋里痴痴等待,等来的却是绝情寡义,等来的是张启东毫不犹豫的拔枪指着自己,这些都是父母包办婚姻的结果。罗翠萍这下明白了,不属于自己的,绝不强求。张启东开门要走,就让他走吧!
翠萍擦干了眼泪出来,玉碧二喊了声“四嫂”,翠萍勉强冲玉碧二笑了一下:“弟妹,我没事。”张贺氏拉住翠萍的手,对翠萍说:“闺女,启东对你变心,这个事不怪你,只怪启东跟错了人。你看他长官就是那德性,娶姨太太养小老婆风流成性。启东不要你我要你,张贺氏永远将你当亲闺女对待。”
翠萍苦笑了一下:“妈,我晓得你对我很好,我也会当你是我亲妈,尽管启东不要我,我还是当这里是我的家,我会永远孝敬你。”说完,喊莲花拿木盒盆来,她要把家里人换的衣服拿去堰塘边洗了。启龙见翠萍把他的衣服也收进木盆了,忙从木盆里拿出来,说:“大伯哥二的衣服,怎么能让弟媳妇洗呢。”
翠萍又从启龙手里拿过来,放进木盆:“怎么不能啊?都在一个锅里舀食,帮你洗洗衣服没啥子得”。
罗大陆听说女婿张启东在杨森部队里当了官回来了,一大清早就来老张家,想接女婿去他家耍。来到老张家,房前屋后都没有看到张启东的人影。大陆问女儿翠萍:“女婿呢?”
翠萍没好气的说:“你哪有女婿啊,都是你一厢情愿攀高枝,以为给我找了个好夫婿,结果呢?人家压根就没有认可这门婚事。”
罗大陆被女儿凶了,自知把女儿的婚姻包办遭了,他也不好反驳女儿,只好去找张贺氏理论。张贺氏也是一脸的委屈:当父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儿好啊,我也想他们俩个恩恩爱爱举案齐眉,哪曾想他张启东跟错了人。你看他的长官是什么人啊,长官就娶了十八房姨太太。跟着这样的长官,上梁不正下梁歪,张启东不学坏才怪呢。不过大陆兄弟你放心,等张启东打完日本回来,我一定要他俩口子圆房。他张启东要是不听我的,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事已至此,罗大陆也没什么好说的。启东已上抗日前线了,任凭你屋里的人争个烟干火冒也是枉然,也只有等启东回来了再说。
自从杨森把他的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带去上了抗日前线,蒋介石也把他的国民政府从南京搬到重庆,将重庆作为抗战时的陪都。从那一刻起,人们经常看看见华蓥山巅,飞过一群群的乌鸦。待这群乌鸦飞过,华蓥山的末端重庆方向,传来隆隆的巨响,好似打雷一般,把山那边的天都映红了。后来才证实,从华蓥山巅飞过去的乌鸦,其实那是日本鬼子的轰炸机,它们飞过去是对重庆的大轰炸。从抗战开始,到1945年抗战结束,重庆的千斯门到朝天门,再到临江门大半个重庆城遭遇无数次大轰炸。熊熊的烈火燃烧了半个月,好多身上被着了火的市民,带着身上的烈火直往长江水里扑。这样断断续续的轰炸长达六年之久。
为了躲避日本鬼子飞机的轰炸,张贺氏出了个主意:把房子外面的白墙壁和红柱子,统统用锅烟墨涂黑。使日本鬼子在天上只看到地上黑压压的一片,让它找不到轰炸的目标。尽管如此,张氏老祠堂背后山上,还是挨了一颗炸弹。轰隆一声,顿时就使住在山上的一户人家家毁人亡。
抗战激烈时,张贺氏的幺儿媳妇玉碧二站出来,在龙凤山自发成立了一个妇女抗日图存救亡会,就是人们常说的“妇救会”。玉碧二利用这个组织,把农村的大姑娘小媳妇和一些老婆婆聚集起来,为前方抗日出一分力量。年轻的妇女跟她一起募钱募粮募布,年岁大一点的妇女老婆婆则聚在一起,做军鞋纳鞋底板。总之,在龙凤山一带掀起了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人出人的全民抗战热潮。
不久翠萍收到了启东的一封来信,信封里装的是他和翠萍的离婚协议。翠萍叫玉碧二给她念了一遍,翠萍听后,冷冷地说了一句话“离了也好。”
没过多久,翠萍和启龙擦出了爱情的火花。本来他们在一个屋檐下,同锅舀食,在日常劳动中,启龙都很照顾翠萍。再加上莲花跟启龙也亲如父女俩似的。俩人经过商量,决定生活在一起。当翠萍抱着棉絮走进启龙房间时,把张贺氏惊得目瞪口呆。他们这样做按农村人的说法叫转房,是哥二或弟没了,兄弟媳妇转嫁哥二,或是嫂子下嫁兄弟的行为。可启东出去打抗战了,生死未卜。仅凭寄来一纸离婚协议,哥二就和兄弟媳妇睡在一起了,未免有些唐突,张贺氏怕逗院子里的人说闲话。
翠萍说:“妈,当初我和启东的婚事,是你和我爸包办的吧?结果呢?启东不认可这门婚事,爬起来跑了。我在这个屋头等了他十来年,我等来了什么?我等来的是启东毫不犹豫的掏枪指着我。我等来的是一纸离婚协议、一封休书就把我打发了。妈,求求你不要再干涉我的婚姻了,就让我自己做回主吧!启龙虽然老实,但他心地善良,真心的爱着莲花和我。我不求启龙有好聪明、有好飞黄腾达,我只求启龙对我一片真心,就足够了。”
翠萍的话,说得张贺氏哑口无言。玉碧二也说,既然四哥已经和四嫂离婚了,四嫂再跟谁结婚与四哥没有半毛线的关系。何况现在四嫂嫁的是二哥,他们又是真心相爱,我们理应祝福他们才是。
经玉碧二劝说,张贺氏只好就坡下驴:“我是老顽固,封建思想,赶不上新时代潮流了,你们说怎样就怎样吧。”
第二天,翠萍带启龙回了娘家,高调向娘家人宣布:她这是相隔十年后,才带夫婿来回门。罗大陆俩口子看他的女婿从兄弟换成了哥二,把罗大陆俩口子惊得瞠目结舌。这有什么说的呢,只能说女儿只有这个命。有个当官的女婿,人家看不起你。而女儿罗翠萍要的最现实,那就有颗对她真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