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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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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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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黄连载

麦 黄

隋言

第一章

1

暖烘烘的舒惬。

阳光的白羽缤纷缭乱,穿过一层薄如纱幔的丝状云层,像一次温柔,没有预期的覆盖,像一阵脚步疾快的风,轻盈通透的掠过,轻轻划过张县长乘坐的黑色轿车。像锈迹拧死的光斑,遭遇宽宥后,有了一丝松动后的俏丽。不易觉察地上下跳跃了一下,接着,再跳动一下。不必说,这是阳光的毛羽,在云层中留下的暗影,正俯临大地。

有着安县县城最美,最为宽敞明丽,最为受人追捧,风格独具的和平广场,就在县政府的对面。再往前,就是隔窗能清晰可见,甚至遛弯人衣着步态,均有较强区分度的公园。黑松蓊郁古劲,多姿、魅惑,仿若记录着时间的过往。几株苍然老榆树,几株娑婆老柳树,混迹其中。它们的年龄确实不小了,却是越老越精神。公园几次修饬,重新规划布局,均未能撼动,它们在这块土地上的地位。有人说,它们是岁月留下的标识,安县发展里程的一个缩影,是这座小城响当当的地理坐标。瞧吧,那株老榆已逾百龄,枝条俨然华盖,有种当仁不让,君临天下的气度与风骚。

有风轻轻撩起衣角,张县长下意识,双手轻抚了下前大襟,右手举起,习惯性地向后梳理了下头发,甩开长步,行履匆匆,直奔县政府自己的办公室。站在办公桌前,仅仅几十秒钟的时间,忽地打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转身,像失去且又忽然忆起什么,像一次莫名焦虑后的释然,探手抓起桌上的杯子,喝上一口水,直接去了会议室。一串紧密,如时间碎片的轻微脚步声,急嚓嚓地紧密相随。

2

安县县委大院三楼小会议室,位于很不显眼的楼层尽头,且略显神秘偏暗的一角。且慢,千万不要小觑这间会议室,安县常委会重大决策部署,大多在这里进行。有人说,这里决定着安县未来的发展走向,是安县的大脑,是安县不可质疑的神经中枢。

在家的十余名常委悉数到位,包括政府,及人大政协的几个副职,就等着张县长开会了。

这次算作一次常委扩大会议,由张县长主持,最后由书记拍板下决心。

会议的议题不多,但都很重要,件件关乎安县的经济社会发展,与社会和谐稳定,自然会引来众人猜测。主要有四项。当下的大经济背景下,如何抓好安县的工业经济运行,与民营企业发展政策如何倾斜。特别是风力发电项目,应该及时调整战略思路,尽早引进来。安县别的不说,是北方八百里瀚海的一个资源大县啊。有人夸张,安县一年只有一场风,从春刮到冬。仅一年四季,多风一项,即可有利可图,何不充分利用上项目,为经济发展服务呢?风就是资源呢,是上天毫不吝惜,赐给我们安县的一个厚礼,我们要真诚地接纳,充分利用好。张县长渴望有实力的风力发电企业,落户安县。还有,脱贫攻坚已进入攻坚期,无论如何,年底要清零。这一项不容忽视,人事上有小范围的调整。很重要的一点,要抓好软环境建设,尽快将新的行政审批大厅投入使用,简化项目审批程序,提高审批效率,彻底解决百姓“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心堵慌”的痼疾,要真动手术刀,将这一百姓怨言极大,影响安县经济发展,侵蚀健康肌体的恶性肿瘤,坚决切除。更要有“外延”思维,简言之,要切实做到简政放权,使安商、扶商、富商理念深入人心。要尽快启动一站式办公,不能再让群众跑冤枉路了。

张县长对这次会议的结果非常满意,心存激动。更重要的是,这次他与一把手县委姜书记,在人事安排人选上,达成了惊人的,有似神谕般的共识。是心有灵犀,不谋而合,一拍即成之作。

二人打了一个整个县委大院关注度极高的伙牌,都把麦黄镇党委书记的人选放在了王青春身上,其他常委成员同样投了赞成票,也一致认为王青春去麦黄镇再适合不过:王青春去麦黄镇准行,这人资历尚浅不假,却有一股子心田宏阔可跑马的闯劲儿,有很强的决策能力。闯劲儿是骨子里既有的体性,有别于庸常懦弱的元素,有能量,有热度,有速度,有激情,是上天与后天精妙的结合,赐予一个人的自信。但不能无所顾忌地去闯,也不能感性大于理性的盲动。瞎闯容易出问题,盲动也会适得其反,结果会走向不可收拾的反面,出人所料,漏洞百出,并为人诟病。

王青春属于这个范畴,但决不是盲动类型。

县委常委这么一认定,你就是想不去都不可能了。众多常委一拍桌子下决心,等于下达了红头文件。

王青春三十五岁,还在水利局局长的位子上。

王青春肤色黧黑,但健硕。整个安县县委大院人员数他长得最黑,有人开玩笑送其绰号“王黑子”。看上去,王青春确实比照实际年龄,苍老了一些。但其身体却结实有力,勇武,活力十足,一如他的名字,青春的影子依然不忍离去。每天八公里长跑,没有政务上的极特殊情况,脱不开身,即使天上下刀子,霹雷闪电,大雪封门,也挡不住他的健身热情。那双清澈的眼睛,冷峻逼人,全然没有一点做机关领导的儒雅与温润。这次县里人事微调,他知道自己肯定得离开,工作了五年的工作环境,到新的陌生的工作岗位就职。因为张县长前段时间,与其曾有过一次非正式谈话,提示他心里有所准备,工作可能会有变动。县委大院早已经传出,有几个科局级领导,在本次人事调动行列。他也耳闻,自己在调整之内。有时,来自非官方的消息,常常被人戏谑为民间组织部,信息相当可靠。但他没有预料到的是,这次不是偶然,却是必然,他会去做一个基层乡镇的主要负责人,而且是麦黄镇党委书记。当然,他最初的设想,最好于一个更重要的科局,做一把手,锻炼提升自己。比如说,财政局了,自然资源局了,人社局了。他不隐瞒观点,公开场合表达过,这些许多人艳羡企望的局长宝座,他也想坐一坐,干完一届后,再竞争副县,一路高歌,向县领导一级挺进。他为自己设计了升职路线图,富满光鲜灿烂,值得期许。不可否认的是,他有能力,有条件,有勇气,为自己的仕途,打开一条布满光亮的绿色通道。

王青春二十五岁进入政界,从军队营职转业到地方后,直接进入了安县县委办工作。三年后,他由一个普通工作人员,升职为县委办副主任。缘于工作出色,上上下下令领导满意,同事赞许,不到两年,党委政府换届时,他被任命为县水利局局长,且是最年轻的科局级领导干部。他的能力得到认可,出名了,成为安县政界的一颗新星,那次成功地处理了,一次几十位农民的群体上访事件。他们上访的理由是,某企业在当地村民的责任田上,物探打井作业,大面积耕地被几十吨重的大车碾压破坏,占地补偿村民不满意,与该公司面商,毫无结果。当地政府又无力作为,村民最后选择了去县政府上访诉求。那日,四十多名村民手里拎着铁锹,围堵在县委大院门口,要求政府出面解决,否则,为了保护耕地不受侵害,将与对方火拼死磕到底。县里指派一名副县长,带领村民所在乡镇党委书记解决此事,结果村民非但不买账,且愈闹愈凶,甚至扬言绕过县里去省里上访。更有村民情绪过激,以赌命的手段相挟。双方僵持之时,王青春在张县长的指派下,加入了处理此事的工作组,动用谈判、协商、赔偿等多种办法,将此事稳妥处理,既挽回了政府颜面,又赢得了村民的认可。纠纷风波平静。

王青春名声大振,县委大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才三十一岁。

这一事件的处理,是王青春从政的一个较为重要的果实,沉甸甸地有分量。王青春在水利局局长任上,又勇于改革创新。上任伊始,就提出了“河湖连通”的大胆设想,为安县的生态保护布局谋篇,深得市县领导赏识。他的构想,写入了市里生态文明建设五年规划。

3

王青春正在办公室签批财经报销单,本想完事后带人深入一个偏远乡镇,完善基本农田试验区水利网络建设。办公室电话铃声响起。他看了一下来电显示,陡地一惊,是张县长不早不晚打来的电话。

“县长,您找我?”

“青春,手头没有什么重要事吧?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王青春应了一声。

“好,我这就过去。”

王青春简单交待了一下工作,咚咚咚,脚步疾快地下楼往外走。工作人员已经候在楼下。不到五分钟,王青春已经来到了张县长的办公室。

县水利局不在县委县政府大院,偏出一隅,与教育局、人社局等部门依然在老县政府办公楼。

“县长找我是不是安排单位副职一事?是不是抗旱井落在哪个乡镇,征求我的意见?还是有什么其它重大事情,需要我出面解决?还是我们的扶贫工作不到位?……县长啊,县长,不管怎么说,我这次一定要向您,提提抗旱井这件事。这可是一个好项目,您老人家能不能再次亲自出马,跑跑省里多争取一个项目?哎,不过,说句实在话,我倒是希望您这样做。可话说回来,关键时刻,还是挺担心您老人家,身体能否吃得消。不管怎样,我一定要见机行事,既不给老县长找麻烦添堵,又要积极作为,该争取的也要迎难而上。否则,吃不着螃蟹,只能怪自己是个小女人的心态。”仅仅几分钟的路程,这还得包括他,走进张县长的办公室消耗的时间。他猜测着张县长叫他的具体原因。思绪犹如春风,对大自然毫不悭吝的赞美,一夜之间,盛开了满树繁簇缤纷的花朵。

猜测,自信,疑惑。捎带兴奋。

他的心里有了切实的准备。

王青春所在的水利局一个副职空缺,缘于一名副局长,在回老家探亲的路上,因车祸导致身亡。县里一直没有匹配安排。抗旱井项目落地哪个乡镇,还没有最后敲定。

“这么快就到了!快坐吧。”张县长见王青春进来,摘下眼镜,脸上满是笑意,灿然可掬。“总是那么准时,一直都不含糊。”

“我总能享受到,您老人家毫不吝惜的赞美!”王青春进门就打立正,“于是,我好美,美得有点找不到北了。”

王青春坐在张县长,右侧的一长条沙发上。工作人员进来,想给王青春沏杯茶水。张县长站起身,轻轻摆了一下手。

“不用了,你忙去吧,我来。”说着,张县长已经离开了座位,俯下身子,“我要亲自为安县最年轻的王局长,倒一杯水,不,不对,是我们信任的镇党委王书记。”

张县长的这句话非同小可,至少透露出两层意思。前半句既充分肯定了王青春目前的工作,也说明其是不可多得的政界潜力股,有着不可限量的发展空间。有伯乐相马啧啧称奇之感慨,爱惜人才之情溢于言表。后面半句意思紧紧跟上,深意递进,通透明朗。王青春由王局长,怎么转换成了王书记?且是我们信任的王书记?“我们”代表谁?这不是开玩笑。安县熟悉张县长的人,均知其不苟言笑,更别说玩笑话。即使是非正式场合。

王青春心里一惊,他明白,张县长是真赞赏无矫情,开始指导工作了。

“报告县长,哪能让您给我倒水,这不没大没小了吗?您老人家是想打杀我,还是想让我少活几年?您直说,让我别闷在葫芦里,活着憋屈,死了也冤屈。……哪有您给我倒水的道理。别,别,别,还是我来。”王青春嬉笑了一声,急忙起身,“啪”地再打个立正,去抢水杯。“县长,您老人家可真爱开玩笑,您老人家权力再大,也不能一下子,就把我从王局长,转为王书记啊。折寿啊,折寿!”张县长的一句:我们信任的王书记,算是“天机泄露”。王青春知道,成为“王书记”已成事实,改不回去了。张县长不明说,他就顺水推舟。他偏要抱委屈,装聋作哑,佯装不知。

“我倒一次水不行吗?你到我的办公室来,算我做一次服务。”张县长春风满面,“给新官倒一次水,也未尝不可啊。大敬小,没啥不好。当领导的太官僚,容易误事,况且以后,我还要去你管辖的一亩三分地,走走呢。不提前打好进步,还不得把老百姓,都召集来向我诉苦啊。这我可知道,王书记绝对是有号召力的人物,我绝不能小觑。”

“县长,我不太适应。还得我来,求求您,您老人家就别拿我开涮了。”

“不,玩笑归玩笑。今天我要亲自给你沏杯茶水,你就别跟我争了。”张县长认真地说,笑容依然灿烂,“谁规定就得必须别人给我倒水了,我要提振我们的王书记精气神,我要看你出彩呢。”

张县长后面两句话,同样沉甸甸有分量。作为领导,他要给自己的下属,打气加油,给予鼎力支持。意思依旧再次递进,我支持你了,也就是代表县政府所有班子成员支持你工作,你要放手一搏,少生顾忌。我要看着你出成绩,且是值得我夸耀的成绩。这鼓励与鞭策的双重力量,如一股裹挟着清香的暖流,从王青春的胸键滑过,熨帖,舒服,美好。

“谢谢县长!”王青春见县长既开玩笑,又满是认真,也憋不住乐起来。但却心领神会,夸张地叫了起来。“哎呀,县长要给我加油了!那我就加码来个超级越野。”

“加油!对,就是加油!”

张县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像是在自言自语,似有所思。

“县长,您这次交给我什么任务?”王青春手捧着水杯,故意试探着问。

“不是什么任务,但却比完成一个具体任务,更重要,更艰巨。”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不是要把我下放到最基层?不,叫发配,发配到一年连个雨滴,也不易见到的苦地方。”王青春笑笑,斜睨着张县长,主动提起。把那层纸彻底捅开,开了个玩笑。

“算你聪明。”

“真的去哪儿?”王青春紧紧盯着张县长的脸,像故意掩饰不住一丝好奇,与焦虑。

“麦黄镇。”

“啊?去这么个美丽的地方?我的天哪,我的命好苦啊。不去不行吗?不去,就别去了。县长大人,求您老人家开恩了,还是给我换一个位置,离你近些,更合适。”王青春故作惊讶,苦巴着脸,叫委屈,站起身,搓手,嘀咕着,故意原地转圈圈。“县长,这哪是为我镀金,这更不像保护年轻干部,您老人家是想把我,弄成一堆废铜烂铁,丢在那里不管。”

“离你近些。”张县长明白王青春的意思,他知道王青春说的是,回到县政府办当主任。他也明白,王青春与他,情同父子。他更明白,这小子,鞭子还没挨身上,故意叫委屈。实则,早已信心满满,准备踏上征程了。他太了解王青春了,这个安县政界潜力股,绝不是一个土坷垃。他会成为一块金子,无法遮掩光芒,闪闪发光。

“别大惊小怪,像遇见了黑曼巴毒蛇。小心我批你,不顽强、不自信,没有理想,违抗命令。”

“报告县长,这与不顽强不自信,没有理想,没有多大关系。”王青春站起身,为张县长的杯子续了水,笑嘻嘻地说。“我想违抗一次命令,您老人家能答应吗?”

“别耍嘴皮子了,别怨声连连,像当了八辈子的劳工,好好准备一下。”张县长笑着说,“你以为我堂堂一个县长,是随便给下属沏茶倒水的吗?你喝我倒的茶水,要付出代价,懂吗?这茶水是金汤,谁喝了,都会身体舒爽,干劲十足。”

“早知道,不喝这‘金汤’好了。这哪是‘金汤’,分明是咸啦吧唧的苦水。”

“臭小子!”

王青春忽地站起身,立正,再次打个标准的军人礼。

“县长,坚决执行命令,您老人家尽管吩咐吧!”

“这次让你下到基层,确实是委屈你了,知道你资历尚浅。但不是要把你弄成一堆废铁,是想把你的筋骨打磨得更坚硬,更经得起磕碰。把你的翅膀磨炼硬实了,能扛住风雨,是想把你锻造成,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子。麦黄镇可不是烂巴地的地方,我可以自豪地说,我们安县没有这样,令人太过于操心的地方。……只不过他发展得稍显慢些,过于平稳。……干部下基层,不是什么坏事,总是浮在上面,反到不是什么好事。……如你所说,麦黄镇发展,稍显迟滞,我们还没有触碰到它的硬底,还没有发掘出,它蕴藏的富矿。几届领导的工作,都过于平淡,都不光鲜,多少都有些不尽人意。这你也听说过,也无需隐瞒什么。这次把你派到麦黄镇去工作,常委会讨论了两次。我和姜书记达成了一致意见,觉得非你莫属。你年富力强,工作有经验,尤其面对重大棘手问题,能冷静地对待,审时度势,找准突破口,寻求更加科学的解决办法,妥善地处理,具有很强的决策能力,仅这一点就让我对你刮目相看。说句心里话,别人我信不过,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张县长轻易不表扬一个人,尤其是在公共场合,他会以另外的形式,表示对一个人的肯定与认可。像这种当着王青春的面,给予好评,给予这么高的评价,给予这样的支持与鼓励,亲自为下属倒水,在他的为官履历上,尚属首次。这不是说张县长官僚。作为一县之长,他会选择恰当的方式,与下属沟通。张县长这次,为王青春倒水,用足了自己的肢体语言。温暖、认可、助力、赞赏、厚望,面面俱到。表意充分,情感饱满。

“什么时候上任?”

“明天。准备一下吧。”

“这么急?”

“麦黄镇需要你。”

“感谢您老人家,对我的信任与栽培。”王青春面带笑意,像个受到宠爱的孩子,满溢幸福,“青春没齿难忘。”

“有栽培的成分,这不假。我承认,更重要的是信任。有句话说得好,一个人接受了公众的信任之后,就应该把自己,看作是公共财产。青春,我希望你能做到这点。我斗胆地说,我的信任代表了,安县几十万人民群众,这不夸张吧。”张县长神情严峻中不乏活泼,“把工作干好,让群众满意。……记住,要密切联系群众,把百姓的事,当作一切工作的出发点,与落脚点,那样,你就会得心应手,左右逢源。你把老百姓捧成灯,他就把你当作星。路线问题不能动摇,不能打折扣。上几任党委书记,或多或少,在这方面都有欠缺。不是工作方向把握不准,就是能力不足,两者很少兼备。”

“报告县长,我会尽力去做。”王青春又打了一个立正。“工作上的事情,还需您指导与支持。”

“这个没问题。”

后来有人对王青春,开起了玩笑:“王营长,你是背心改乳罩,等于是平调,很像拉帮套,不是挨砖头,就是堵屋唠,唾你满脸水,改天灰溜逃。”

“背心换成乳罩,也是一个进步。男人戴上乳罩,你得说成是一种创新。灰溜跑的,都是孬种。”

4

从张县长办公室出来,王青春去了一趟“艺剪飞扬”发屋。

宋晓松正在为,一名不算很老的女士烫发。女士的脸布满皱纹,至少六十岁开外。头上密密麻麻,挂满了发夹,面无表情地斜睨了王青春两眼,眼神略显粗粝,与轻视。

“是王大哥。”宋晓松赶紧给他找座位。“看见你真高兴!”

“这段时间生意怎样?”王青春坐下问道。“总还顺利吧。”

“还行,一天能赚一百多块钱,有时还能达到一百五十多块。”宋晓松说,“哦,有件事我想来想去,还得告诉大哥。若不大哥知道了,还不得批评我一顿,再有十天,我这个理发店,就开业整是两周年了。”

“哦,是吗?时间过得太快了。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又是一年了,既然是两周年了,是不是有想法?”

“我想热闹一下,搞个店庆,再扩大一下影响。”

“行啊,这样宣传一下会更好。有时,酒香也怕巷子深。既然想热闹,就要搞得像模像样,不妨放几挂鞭炮,到时候,我回来捧场。”

“大哥,我都想了,你不在,这店庆可没意思。可我又想了,别因为搞个店庆,影响了您的工作。一个当领导的人,到我这里来,会不会有人,对你说三道四。如果那样,我会难受,所以,你最好还是别来了。”宋晓松说的确实是心里话。她既希望王青春,能参加她的店庆,又不想给她带来影响。一个堂堂的政府官员,总往发廊跑,还大张旗鼓地在众人面前露脸,好说不好听。王青春知道宋晓松想得很多,也知道她的矛盾心理。

“别人能进你的美发店,为何我不能?你的美发店,也并不是别人的特权啊?身子正还怕影子斜?何必想太多?我会回来参加店庆,一定会。只要不出远门,不是参加重要会议,我都会回来。只不过,这段时间,我还真得出差,勤跑乡下。”

“王大哥,你要出门?”宋晓松停下手中的活儿,“要去哪儿?”

王青春觉出宋晓松的关切。

“啊,是出门,但不远,是工作上有变动。这回,我要去你们老家那里工作了,怎么样?这叫事事难料,真是山不转水转,没想到,我会去你的老家那里工作。”

“真的?去麦黄?到我们老家那儿工作?”宋晓松惊异地差点喊出来。“是有些出乎意外。”

“对,明天就走了,到你这里是想理发,也顺便告诉你一声,但不是告别。”

“王大哥,去农村工作好吗?有意思吗?”

“这无所谓好不好,是组织上的决定,也无所谓有没有意思。没有情趣的人,做什么都会没意思,就看一个人的心态,如何摆放了。”王青春笑了,“不过,去农村工作,相对来说,会紧张一些,可能会很艰苦。但能锻炼人,更能施展开拳脚。”

“这个我不是很懂,但我能感觉出农村工作,也不是很好干。”宋晓松凝视着窗外,陷入深思,像是自语。“你可别碰到那个不是人的东西啊,那人啥事都干,我担心你。”

“放心吧,晓松,麦黄镇这么大,我哪能就碰到他。再说了,我也不会怕他,他吃不了我。”

宋晓松目送王青春很远。

宋晓松心里不安起来。

宋晓松娘家是县城人,嫁到麦黄镇荒村。不到三十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大女儿八岁,小女儿五岁。男人名叫阚琳,多数人叫他绰号阚迷糊。好听一点,叫他大阚。不过二人已经离婚。阚迷糊是名副其实的村霸,想欺负谁,就欺负谁。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组织一伙人,扰乱村民选举,早已名声在外。毒打宋晓松,是家常便饭,像喝凉水一样轻便。理由就一个,不生儿子,就揍你。

这日子肯定没法过了,宋晓松选择了离婚。两年前的一天,阚迷糊差一点,打断宋晓松的一条腿。寒冬腊月,身无分文的宋晓松,领着孩子,徒步去安县县城的途中,遭遇暴雪,险些冻死。母女三人,拥抱成一团,眼泪冻成了冰溜溜,恰遇去下乡检查工作的王青春,才幸免于难。宋晓松在王青春的资助下,开了发廊,维持生计。

那天,雪花抱团,风不大,却冷硬逼人。

坐在车里,司机眼尖,瞧见前面,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蠕动。王青春赶紧吩咐司机,靠上去停下,发现三个人拥抱在一起,艰难地向前行走。三人都没有围头巾,脸冻得发紫。是一名妇女,领着两个女孩。

王青春从车上下来:“你们要去哪儿,搭我的车吧。”

女人的眼神尽显疲倦,嘴唇哆嗦着:“好人,可怜一下我的孩子吧。”说完,晕了过去。

王青春把女人安顿下来,知道她叫宋晓松。

宋晓松安家安县县城,已两年了。

说起宋晓松,这个人还真有让人既怜悯,又有可气之处。宋晓松最后悔没有听从父母的意见,算是排除重重阻力,硬是嫁给了阚迷糊。两人高中读书时,就谈恋爱。由于二人读的是普通高中,基础差,努力程度不够,再谈恋爱,可想而知,高考甚至专科录取线,都没进去。结果只能是双双落榜,一败涂地,各奔东西。原来的美好愿景,一哄而散,灰飞烟灭。宋晓松家在安县县城,阚琳家在麦黄镇,虽是一个县份,却相距近百里。发达的通讯,让二人,鬼使神差,再度联系起来,却有了,非你不娶,非你不嫁的意味。宋晓松的父母,坚意反对这门婚事,以各种理由拒绝,甚至以断绝与女儿来往要挟,但都无济于事。原因很简单,阚琳第一次到宋晓松家吃饭,就喝得酩酊大醉,酒桌上的阚琳,还糊里糊涂地与宋晓松的父亲,论起了哥们儿。酒桌上大话连篇,煽头盖脑,云山雾罩,安县县委书记都是他好朋友,铁哥们儿,县委书记解决不了的大事小情,他都能解决,有时都得找他商量。不出三年,他会是安县,第一个开上奔驰车的富人,等等。宋晓松的父母,是有着传统理念的本分人,做着小本生意,勤俭务实。瞧见女儿想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忧心忡忡:这个人,遇到酒,像蚊子见血一样,将来能过好日子吗,还不把我女儿一生都毁了。不同意,说什么也不同意,再敢与这个家伙来往,打折你的腿。宋晓松的父母起誓发愿,咬牙切齿,竭力阻挡,不等于宋晓松不继续谈恋爱。宋晓松给出的理由却是,阚琳虽没有考上大学,却宏图远大,目光超前,有一股闯劲,说不上将来能有一番作为,你不能隔着门缝瞧人,把他看扁喽。她的父亲鼻子都气歪了,大话连篇,虚头把脑,就是理想远大吗?宋晓松就说,爸,你不能用这种远光看人,一个人有理想,还不是好事吗?没理想的人,你又该说人家没有出息,将来一事无成了。她的父亲说,当爹的不是把一个人看扁了,我看这个人就不行。宋晓松说,爸你不能用老眼光,看待一个人,都啥时代了,你和我妈还抱着你们的想法不放,太保守落后了。一段时间以来,宋晓松与父母,始终处于这种扭巴对抗状态,她以各种理由劝阻父母,放弃他们的想法。宋晓松说,你们就别管了,按照你们的想法和标准,给我找一个男人,我还不一定看上呢,我要憋憋屈屈过日子,你们看着能高兴吗?一说到这些话,宋晓松的父母,没办法往下说了,软的硬的招法都使了,宋晓松就是不进言语,实在是没辙了。最后,宋晓松的父亲,与她苦口婆心地交流了一次,对她说,我以一个男人的眼光,站在过来人的角度,观察一个男人,阚琳不该是我女儿的选择。阚琳对我女儿不负责任,没有责任心,缺少责任心的男人,是比较危险的一类男人,都会将抛家弃子当作儿戏。他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甚至连一个工作的方向,都不明确,满腹设想,天天“画饼”,今天搞房地产开发,明天要开餐饮城,后天要弄二手车交易,可能都是空想,心里全是红花,到时候,可能连一朵,都不能开放。阚琳的父亲是农民,他们一家三口都是农民,将来的负担会很重,就算是我和你妈不用你照料,也够你忙活了,一旦他的父母有个病灾,你都承担不起。

说阚琳不负责任,是指宋晓松在读高中时,就怀孕了,后来怕家里知道,被迫流产。但阚琳并没有给宋晓松更多的照料,甚至包括阚琳的父母,都没有一句让人暖心的话说出来。仅这一点,宋晓松的父母,耿耿于怀,深感阚琳的不可靠。无奈,宋晓松是铁了心跟定了阚琳,非他不嫁。结果是,宋晓松的父母,被迫接受了十分不情愿接受的事实。结婚那天,本来是喜事,宋晓松的父母,却痛哭了一场,自责怎么养了这么一个死心眼,有着榆木疙瘩脑袋女儿。

果如宋晓松父亲所忧,阚琳与宋晓松结婚后,不但游手好闲,提笼架鸟,事事无成,且到处惹事生非,成了村匪路霸。后来,因为宋晓松生了两个女儿,要子心切,对宋晓松开始非打即骂,两人最后离婚。

离婚之后的阚琳知道她在县城,不时地去城里找她。他找宋晓松有三件事,一是上床,二是美其曰看女儿,三是看看宋晓松有没有男人。若有,找一帮小混混,打残那男人,会天天敲宋晓松的房门骚扰。阚琳每次见到宋晓松就想做爱,宋晓松稍有不从,阚琳就以放火了、杀人了、把女儿抢走卖掉了等,威胁其就范。每次阚琳做完事,心满意足离去后,宋晓松都会恶心一阵子,有生不如死的感觉。

“那个男人是个干部啊?长得五大三粗,黑鸭梨似的,看着都牙碜。”那位老女人,送走王青春的背影,回过神来,话痨一般说个没完。“我会相面,别看他长得不禁看,不像个干部,肯定是个狠茬。我听他说的那些话,保准是个讲究人。你搞店庆,你就给他信儿呗。我看透了,这个人,既能给你捧钱场,也能给你捧个人场。这是个场面人。”

“到时候再说吧!阿姨眼力不错!”宋晓松叹息了一声。

“我相人准得阎王爷都佩服。”烫发女人接着说。

5

王青春要去麦黄镇工作了。临行前,张县长对乔副县长说,你要亲自送王青春一次,带几个人。乔副县长说,一定。张县长说,要交接好。乔副县长说,县长您放心,青春会处理好。

张县长的想法,让王春青给否了。王青春不想麻烦人,执意不让乔副县长送行,就不麻烦领导了,只让司机,把我送去就行了。

麦黄镇最近几任党委书记上任时,都是常委组织部长亲自带队送到镇上,召开一个有各村支部书记,在内的全镇干部会议,宣布新领导到任。常委领导亲自送人,出席麦黄全镇干部会议,这不是摆花架子,这实则传递了一个重要信息,这凸显县委书记与县长两名主官,对麦黄镇及该任党委书记的重视。这次张县长又安排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乔国林,与常委组织部长一起“陪同” 王青春上任,依然延续了这个老规矩。

“您老人家就别操心了,也别支使人家两位常委领导了。我与他们一起去麦黄镇,感觉浑身不自在,会像做错了事一样不爽。我又不是个多大的官儿,需要有人为我鸣锣开道。摆这么大阵势,还不把我吓着。弄不好,还没等去麦黄,就着急上火大病一场,那可咋办?”张县长拗不过王青春,被他连哄带劝地说服,罕见地头次听从了一次下属意见。

“这是组织程序,臭小子,你想破了这个规矩?”张县长也没想到王青春会有这种看似单纯,实则相当奇葩的想法,不像有的人,巴不得“体面”就职,以树声威。

“您老人家不想想,远的不说,就是五年前吧,不是没有这个规矩吗?若说组织程序,别的乡镇书记上任,一位组织部副部长,一同前往就可以了,干嘛麦黄搞特殊?当然了,我没有埋怨您老人家的意思,我知道您的想法与良苦用心。但即使这样,麦黄镇腾飞了吗?还不是像散步一样,慢慢往前走。”

王青春最后说,组织程序可以走,但去麦黄,与一位组织副部长蛮可以了。去麦黄就任,这个两位常委送人定规,到王青春这里,算是暂时被废止了。他执意一人前往麦黄,组织程序不破,不是说不通的事情。张县长没再坚持,依从了。

清晨的太阳,像一枚新鲜的鸡蛋壳。六月中旬,大地满绿一片,脆生生的,是毫无造作的新鲜,浓嘟嘟的可人。村庄的房前是绿色,房后还是这种绿,野阔野阔,了无边际,闪动着一波一波染透了的光泽。道路、房舍、行人,淹没在这不可玷污,清澈如水的光芒里,恬静,柔曼,安和,深沉,透彻。秧苗已没膝,进出田间,禾苗剐蹭腿部,发出刷啦啦动人的声响,痒人难受。

小轿车驶进麦黄地界,似幻觉,先前一路可人之绿立马不见。别的地方偏雨,雨大,麦黄偏偏少雨。偏雨是什么成色?少雨乃至干旱,又是什么成色?对于庄稼,一方嘎巴嘎巴猛劲长,增收,一方赖赖巴巴对付活着,果实瘪子多,不饱满,减产。农民呢,一方喜洋洋数钱,一方苦巴着脸,期待来日方长。不用说,这里的田地正经历干旱折磨。土地出现龟裂的细小硬块,仿若远古瓷片,散发弥漫着晦暗,土腥气愈发浓烈。临傍中午,尤其一片片打绺的玉米叶子,无精打采,灰不溜秋,蔫头耷脑。靠守林带或公路地块,甚重。远方天地相接处,像是有一种被这干旱染污了似的烟尘,微漾,漂浮,色呈苍灰。

麦黄镇,安县大镇,下辖十个行政村,人口三万之众。境内,省际一级公路贯穿,众多泡沼点缀其间,差不多都是旱泡子。不少草甸子,每逢干旱,有的地块像人头上的癞疮,那是盐碱土,长不了庄稼。镇政府所在地,在县城的正东方,距其五十多公里,处于三县交界的黄金节点上。南三十里,是省里直管龙泉市,据说是当年岳飞抗金“直捣黄龙府,迎请二圣还朝”的地方,直到现在,一座二十余米高辽塔,依然耸立在龙泉市中心,成为辽金遗迹,得到国家一级保护。北三十里,是临县所辖泉眼镇,别称查干淖尔镇,曾是清末科尔沁草原蒙古王爷的府邸,当年的多间卷檐式房舍,成为珍贵的历史遗存,依然保存完整。三镇毗邻相连,三点一线,麦黄镇处于中间地带,堪称区位优势明显。

起风了,足有五级的旱风,刮起杨柳树上,一团团白如春雪的树花子,漫天飘舞,任性般地落向行人的头上,脸上。车轮荡起的灰尘,形成一股灰黄灰黄的浊浪,像一把扇形,在轿车的尾部不断地消散,又不断地涌起,追着车,赶着行人,绵延不绝。

一曲悦耳的“春江花月夜”响了,王青春手机的炫彩铃声。

“是我,我是王青春,让你们久等了。还有二十公里的路程,再有半个小时准到。”他似是抱歉,且有着一种急迫的心情。

小轿车稳稳地停在了镇政府大院。党委政府一班人都在现场,有序地站在那里。

刚从车上下来,镇长黄玉梅带着江林等几名副镇长,外加一名宣传委员,一名组织委员,有序地迎了上去。

“大家辛苦了,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王青春先将手伸出来,与黄玉梅握手。

“我们都盼着王书记快些来呢。”阳光下,黄玉梅的脸上,似挂上了一层霞彩。显然,她有些兴奋。

哗哗,大家鼓掌。

“黄镇长,场面弄大了。无需烦劳大家这样,搞得我惶惶兮兮的。”王青春黧黑的脸透出红润,“这显得我过于官僚,哈,我们首先要消灭官僚作风。”

“这件事我做主。”黄玉梅环视了一下众人,“我们必须这样做,王书记,新官赴任,这叫喜气!我们用掌声接风,既不张扬,也不铺张浪费,精简节约,也算时尚吧。”

黄玉梅欢快地在前面带路,王青春紧随其后。其他人在王青春的后面,有序跟随,众人一起来到会议室。落座。

“我代表全体党员干部广大群众,热烈欢迎王书记坐镇麦黄。我们有理由相信,在王书记的带领下,麦黄镇经济会发展好,百姓会得到实惠。”黄玉梅鼓掌,在她的带动下,大家再次鼓掌致意。黄玉梅起身,亲自给王青春,斟满一杯绿茶,脸上,漾出一抹甜甜的喜色。

“黄镇长言重了,弄得我像有天大的本事。我经验不足,乡镇工作是块短板,需要尽快补课。农村情况不能说陌生,但也熟悉不到哪去,遇见具体问题,处理方式,可能不如你们。”王青春站起身,双手示意,“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干不了一个镇的所有工作。所以嘛,今后的工作,还仰仗大家多支持,多帮助,多出点子,多走基层。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这段时间,黄镇长里里外外没少忙活,操心不少。大家都做了许多工作,辛苦了!”

王青春没上任之前,黄玉梅身兼两职,已代理近半年党委书记了。都说麦黄镇,一把手难产,果然不虚。

黄玉梅作麦黄镇镇长两年多,来麦黄前是县妇联主席。她与王青春同龄,生日小于王青春。麦黄镇是她的老家,出生地,不二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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