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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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后,王青春从大山村、朝阳村检查回来。刚走进办公室,秘书小李向他报告说,他刚走,县里检查防汛工作的领导小组就来了。带队的是县防汛指挥部总指挥乔副县长,有县委办、县政府办的人陪同检查。
乔副县长拿着一张镇政府领导班子的名字,逐一问了情况,末了,询问了镇机关值班问题。检查组顺便检查了消防工作,去了几家商店,重点查看了天香阁大酒楼的消防设施。临走的时候,乔副县长对秘书小李说,王青春回来的时候,你要转达检查组的意见,要麦黄镇注意防汛工作,千万不要有麻痹大意思想。要充分地储存防汛物资,宁可相信今年有汛情,也不可无日不提防。
王青春敏感地意识到,县里对防汛工作特别重视。
县里防汛工作检查组,年年都下到各乡镇,检查一次或者两次。检查的内容也非常具体,包括各乡镇防汛工作领导小组的组成人员,预案是否科学实用,更重要的是,物资储备是否充足。对不合格应付了事的乡镇,给予全县通报批评,严重的将主要领导调离工作岗位,年终时还要进行一次总结。检查组下来时,从不通知各乡镇,近似于“暗访”,各乡镇基本上摸不到检查组情况,掌握不了其准确行踪。
回到镇政府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多了。尽管立秋有几天了,空中依然潮热闷人。一种黏糊糊的溽热气息,包裹着一切,全身甚感就像涂上了一层胶水一般难受。
王青春用湿巾擦了一把脸,抬头朝窗外看了看。镇政府大院的上空,只见西方有多个烟灰色的山峰般的云朵,突兀地耸立起来,愈发高奇。
“今年很反常,除了前段时间,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小雨,麦黄镇大片土地,已经有近二十天滴雨未下了。再这样下去,旱情会明显加重,将直接威胁秋后收成。玉米是名副其实的“铁把子”庄稼,是最抗旱的植物。尽管这样,也承受不了这疯魔般地干旱。现在正处于灌浆期,再不下雨,就是典型的‘掐脖旱’了,会严重影响作物的产量。其它的经济作物,更不抗旱了,秋后会出现价格波动的情况,不是上调,就是下降,不可莫测。”王青春的心里焦虑起来,观察着那些灰褐色,山峰一般的云朵,内心满怀祈望,“有些不正常啊,南方发大水,长江成了抗洪的重点。而北方却出现了,一边抗旱,一边防汛的特殊局面。这似乎有些矛盾,有悖常理。对于麦黄镇,这样的十年九旱的地方,防汛的意识,容易出现淡薄,县里派出工作组,进行突击检查,时刻敲响警钟,是好事啊。
“王书记,吃饭了,我知道,你愿意吃鸡蛋炒木耳,今天特意做了一盘,就等着书记尝尝了。”中午十一点多钟了,姚宏才敲了敲王青春的房门,把头探进来,身子留在门外,满脸堆笑。
王青春没说什么,走在前面,姚宏才小跑着紧紧地相随。两人刚下到缓台上,就感觉,平地刮起了一股孤绝瘦硬的小风,凉丝丝的侵人骨缝似的清爽。
“这是不知道哪里下雨了,到咱们这里吹凉风来了。王书记,你说这合理吗?麦黄是个十年九旱的地方。不过,你来这里当书记,今年风雨还调和了不少呢,谁都看在眼里,我相信,这干旱马上就能解除,我有这个预感。”姚宏才在后面不停地说着。
“姚宏才,你的胆子不小啊,你敢公开批评老天爷不公平,夸我有本事,这才是不合理呢。”
“我就得这么说,王书记为我们带来了风调雨顺,我们不能装在心里假意不知道,那可不地道,也不义气。”姚宏才心里一惊,觉察出王青春的口气,以前的一口一个蛮亲切的“老姚”,不见了。
“你一说鸡蛋炒木耳,我还真饿了。想着尝尝,这道我不是十分喜爱的民间大菜。”王青春说,“姚宏才,我觉得鸡蛋炒木耳,是一种搭配,可以成为一道菜。不知你是否听到过,古人的一首七步诗,叫作‘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首诗,小孩子都会背诵,说的是一种亲情间的刁难与对立。”
“王书记,我听见过,我小的时候都背诵过,是曹植的诗吧,写他哥哥曹丕逼他七步作诗,否则杀了他。”
“哦,姚宏才同志学养很深呢。”
“没啥学养,大字不识一筐,这么多年,就会背诵这首诗。”
“竟会这首诗,还让我问着了。”
“王书记的水平多高啊。”
“姚宏才同志,你去忙吧。”
“王书记吃得好,我睡觉都舒坦,一个梦也不做,你吃不好,我的梦一个接着一个,第二天人困马乏,不想干活儿。”姚宏才抢着说,瞧着王青春的背影发呆。
“哦,是吗?”
姚宏才不知道,王青春经过慎重考虑,已经指示派出所,就边蓝被强奸一事,开始了调查取证,将不日,对其进行传唤。但他能意识到,王青春对他态度上发生的变化。这态度,包括称呼、语气,还有眼神。他心里,有了一丝凉意。他听说了,边蓝来政府找过王青春。他不知道,王青春还去了边蓝家里,为其送去救济款。确实,王青春话里有话,这敲打,非常明显。姚宏才还不知道,王青春有一层憎恨在里面。哦,王青春对你说话,单选那首七步诗?古代的诗歌就多了,王青春偏偏选了这首。姚宏才想出乖,偏偏就说会这首诗。这马屁拍的,牙碜。
王青春从食堂出来的时候,姚宏才也跟着出来了。
突然一个响脆的炸雷,接着一道黄色的电光,一闪,像天垂地裂,划了一个大口子。这雨,噼里啪啦,就下起来了。
先是一阵急雨,雨点比铜钱还大,溅在地上,腾起一团乱糟糟的水雾。打在人身上,一阵雨点过去,就把衣服洇湿了,打在脸上,像蚊虫叮咬了一下,有点痒丝丝地痛。雨下了一阵,像一次摸不准底气的试探,瞧瞧人们有什么反应。这阵子,雨依旧无法压住灰尘,就又停了。
天暗着,空气中,有被雨溅起,一股带有腥气的灰尘味,并不清爽。呼吸几口,胸口如同被一个物件,轻轻顶了一下。王青春舒出一口长气,想把粘滞的呼吸道清理顺畅,却陡然间,心里立马掠过一丝担忧,仰头看看天:这天老爷可真难当,不下雨不行,人们猛劲地抱怨,下雨吧,又担心发洪水。
“王书记,你今天就别办公了,你这拼死拼活地工作,看把你累着,好好睡一觉,我们麦黄镇的人,可都不想看到你累倒了,生了病灾。”姚宏才跟在王青春后面,一直把王青春送到办公室。临走,回头笑盈盈地对王青春絮叨。
看着姚宏才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王青春的心里,陡地漾起一股腻烦,稍有讨厌的情绪。这个姚宏才,“不倒翁”不是你的专利。
“王书记,不好了,有人在医院里出事了,是出大事了。”王青春还没有坐下来,秘书小李慌慌张张跑来向他汇报。
“慢点说,怎么回事?谁在医院出事了?”王青春皱了一下眉头。
“有人大出血,在医院里,快不行了。”小李头上冒着汗,顿了顿,咽了一口唾沫。
“是谁大出血?把话说明白了。”
“是那个姓万的残疾的媳妇,早产,大出血。”小李磕磕巴巴。
“哦,朝阳村万老汉的儿子,小万?”
“是他媳妇,黄镇长的包保户。”
“你给黄镇长打个电话,让她赶紧去医院。”
“王书记,黄镇长在医院,是他让我告诉你的。”小李赶紧回道。
下了一阵雨,街上摆摊的商家,都跑进屋里躲了起来。几个小姑娘,手牵着手,在街上闲逛。一会钻进这家门店,一会儿又出来,钻进那家门店。有几个从下面村屯来的女人,还依然在那里摆摊卖青菜。她们的穿着再朴实不过,有岁月劳累中留下的满脸皱纹,有的头发都花白了。见有路人从跟前走过,准得说上两句,兜售自己的菜品:买我的菜吧,今天早晨,刚刚从家里小园摘下来,你看看,这黄瓜顶花带刺,特别新鲜,保证吃着可口,这大热天,吃根黄瓜可解渴了。那蔬菜,在柳条篮里泛着盈盈的绿色,煞是可人。
天香阁酒楼鲜红的酒幌,依然那么扎眼,如同一排规整的房舍,独自伸出那么一角,显得很不安分。酒楼门前停了不少车,大多是轿车,不乏高档轿车,有人进进出出。在街面,都能听到里面的吵嚷声,甚是热闹。
镇医院距离镇政府,只有四站地,四百米的距离。王青春穿着黄胶鞋,甩开膀子,大步流星地在前面走。小李在后面,气喘虚虚地紧紧跟随。
刚一进医院的院子,黄玉梅和江林就迎了过来。
“医院里没有血库,更没有0型血,患者又需要手术,已经派车到县里去取了。”黄玉梅面色忧郁。
“我就是0型血,万能血型。”王青春说。
三人赶紧去找医生。
“快,我是0型。”孕妇的生命危在旦夕,三人脚步匆忙地来到医生办公室。王青春把袖子往上一撸,露出结实的臂膊。
王青春的胳膊触电般麻酥了一下,望着从自己的血管里,抽出的铁汁般的鲜血,心里有了说不出的快感。这下产妇有救了。
23
王青春和黄玉梅等人,从医院出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天空中,飘着细密的雨丝,星星早已被厚密的云层遮蔽了。如果是晴天,下午七点多,还能看到,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太阳。可现在,黑咕隆咚,像在酝酿一场暴风雨。街上偶尔能见到人影的晃动。王青春似乎忘却了快如节拍般的紧张,畅然地呼吸了一下夜晚清爽的空气。在这明丽的夏末的夜晚,心情变得舒畅,脸上挂上开朗的笑,与黄玉梅等人,说笑着,向镇政府走去。
雨丝更加细密,打在脸上,如晚秋的雨,凉丝丝地冰冷。秋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万老汉家偏偏赶上这件事。尽管小万媳妇脑部有疾病,但还是主要劳力啊。王青春和黄玉梅在办公室内,交流着如何帮助老万头家秋收。突然,电光一闪,室内外如白昼一般。不到几秒钟,接着一个炸雷,像要把整个世界掀翻,窗户震得嘎巴嘎巴直响。
王青春和黄玉梅,不约而同地来到窗前,向外面看了看。镇政府门前街道上的一棵绿柳,被拦腰斩断,黑乎乎地横躺在排水沟里。雷声过后,雨接着哗哗地泼下来,像桶倒一般,砸得屋上的脊瓦,噼里啪啦地响。水从屋瓦上下来,在窗前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雨帘。一切都淹没在这漫天作响的雨声里。
“这一阵子,差不多就下透了,再不下场透雨,可真就麻烦了。”王青春和黄玉梅,都为这场豪雨感到高兴。庄稼正处于最后的灌浆期,这下能解渴了。“不用多了,这雨下十分钟就行了。”
两人正说着,电突然停了,屋里漆黑一团,外面也停电了。电光一闪,屋里屋外的景物,一下呈现在眼前。转瞬之间,又突然退了回去。
“这必是电线杆子,被刮倒了,或者变压器被击坏了。”黄玉梅做出了判断。
两人正说着,秘书小李给他们送来一个手电筒。
“问问供电所,停电是怎么回事?”黄玉梅叫小李。
十分钟后,小李向黄玉梅报告说,供电所也不知哪里出了故障,正在查找原因。
雨已经下了一个多小时了,依然哗哗地不停。
王青春蓦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叫小李给黄玉梅找一个手电筒,再找两件雨衣。两人走了出去,见院子里,已经积了快淹没小腿的水,街道两旁的排水沟,早都灌满了,平地也有一尺深。
王青春和黄玉梅,赶紧回到办公室,值班室点了一根蜡烛,秘书小李正与各村通着电话,喂喂地要着各村的雨情汇报,重点问了花凹泡水位情况。
“王书记,花凹泡现在情况不明。”小李惊慌地向王青春和黄玉梅汇报。
“江林呢?”
“江副镇长手机打不通,听说他媳妇得了急性胃肠炎,可能在医院呢。”
“你快去把在机关的同志都找来!”王青春对小李说。
不一会儿,十几个人,来到王青春面前,连同不倒翁姚宏才。
“走,你们与我一同到花凹泡去看看,现在那里的情况不明,大家赶紧分头去那里查看一下。我们立即启动一级防汛预案,全体干部兵分三路,赶赴花凹泡,随时准备疏散群众,绝不允许漏掉一户,伤亡一人。小李你留下,要时刻保持通讯畅通,有情况,马上向我报告。”王青春作出部署。
王青春和黄玉梅,带着十几个人,一下子扎进那道密密的雨幕,火速向着花凹泡进发。啪嗒啪嗒,踩水的脚步声,远方隆隆的雷声,雨水的哗哗声,交杂在一起,不绝于耳。
快二十年了,大家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雨,尤其是在麦黄镇这个地方。这雨下起来,震耳欲聋一般,铺天盖地,听得见,如潮水般低沉的漫涌声,从四处席卷而来。气温骤然下降,冻得人直打哆嗦。
从镇政府到花凹泡,晴朗的天,最快也得一个多小时。雨不停地下着,在这漆黑的夜晚,像是漫天的饕餮声,在疯狂地咀嚼着黑夜。林带里,枝条刮拉着众人举着的雨伞,而雨伞上的雨水,很快就淋湿了衣服,鞋子早都灌满了雨水。
众人到达花凹泡时,副镇长兼荒村党支部书记江林,与村治保主任已在现场,赶紧与他们会合,向王青春报告说,小万陪他媳妇在医院,老万头儿不相信花凹泡会决口,不相信有洪水来,说什么也不肯走,咋办?还说,花凹泡在荒村,那水怎么能淌到朝阳村?
“这个老人家,怎么这么执拗?”黄玉梅有些不爽。
“就是抬,就是背,也要把他们弄到安全地带,绝不允许撂下一个人!”王青春下了道死命令。
江林带领荒村与朝阳村的治保主任,前面带路,王青春等众人跟在后面,直奔老万头儿家。
雨一直下着,在雨夜中穿行的黄玉梅,感到浑身一阵热,一阵寒,她知道自己发了高烧,好在已经到了花凹泡。
王青春一行人,打着手电筒,进了老万头儿家。刚把门打开,一股辛辣呛鼻的老旱烟味,从屋内飘出来,直沁肺腑。屋内的水,不知是顶棚漏下来的,还是外面进来的,快要淹没脚背了。老万头儿抹黑坐在炕上,抽着旱烟,倒是神情安稳如山。
黄玉梅明白,这是时候的万老汉,一点精神疾病都没有,清醒得很。
万老汉抬起花白的头颅,顺着手电筒的光线找人,自若地弹了一下烟灰。
“姐夫,还是快走吧,镇党委王书记都来了。”江林与老万头儿有偏亲,能开玩笑那类,平日叫他姐夫。于是,动用了这点优势,开始连批评带哄,“你真是个死犟,平时拿着个砍刀,不是要砍这个,就是要砍那个,弄得谁都不敢跟你说话。儿媳妇要生孩子了,你也跟着瞎掺和。这花凹泡要发大水了,你还想当一回犟种?你若还不听话,我就送你去医院。”
除了黄玉梅,老万头儿最听江林话。老万头儿不犯病的时候,与江林有说有笑,很乖。他犯病的时候,谁都不敢靠前,不是骂人,就是摔东西,难缠。江林一到,唬他说,把他送到精神病院,他就很乖了。一袋烟工夫,他就清醒过来,与正常人一样,唠嗑比谁都明白。
“不走,这雨天上哪去?你安排我呀?没多大事,放宽心吧,我活了七十多岁了,也没见到这个地方,下过一次沟满壕平的大雨,还能发大水?咱们这里是十年九旱,哪年涝了,发洪水?谁说能发洪水?这不胡扯呢吗?可笑。”老万头吐了一个烟圈,“老江,你领着王书记和黄镇长回去吧,深更半夜的瞎折腾啥?竟你愿意折腾。”
“真的要发洪水了。”治保主任抢了一句。他不敢深说,他怕那句话不对,刺激了老万头儿。
“就是,下个雨怕啥?那雨又不吃人。我看你们都没见过多大阵势,我年轻那时候,年年遇见大雨,也看见过大洪水。我老了,这些年,荒村,还有朝阳村,没见到过一次大雨。不下雨,庄稼都旱死了,你们再这么瞎吵吵,那雨还不吓走了?不下雨能打粮食吗?不打粮食咱们吃啥呀,扎脖梗啊?我说,你这个镇长嘴馊,说话臭,怎么竟说发大水,竟说要死人,让你这一乱说,说不定龙王爷生气,甩袖又走了,到时候,打不出粮食,还不得饿死,你包胡啊。”老万头儿矮小的身影一晃,下地,推了一下江林,“别竟你一个人,闲吧嗒嘴,给我捻一根烟,我也犯烟瘾了。
“大叔,还是走吧!这雨真的不小,安全第一啊。”王青春开始哄劝。
“没事,我不都说了吗?这个地方啥时候发大水了?百年都不会遇到一次。那个泡子从没装满水,再不下雨都干底了。”老万头儿抬起头,看了王青春一眼。“你们走吧,该忙啥忙啥去吧,在我这儿耗油干靠,没啥意思。我在这里要好好听听这样的雨声,好多年都没听到了,兴许龙王爷看到我们这样,感动了,就给我们的田里下一场响透的雨水。我不喝酒,若不就请你们吃顿夜饭了。”老万头儿转向江林,“老江,赶紧领人走吧,你他妈啥时候也来磨叽劲了,平时,说我犯病了,你来磨叽我,下个雨,你也来磨叽我,你这个家伙,是不是想折磨死我?再不走,小心我骂你一顿。”江林与清醒时的老万头儿,平日不分深浅,互开玩笑。
“姐夫糊涂,你怎么好像被阎王爷灌上迷魂汤了?你没听那光杆雷,喀嚓喀嚓,一个劲地劈吗?这回龙王爷不走了,要把它嘴里的水全吐出来,那咱们这些小草民能受得了吗?还是赶紧走吧。姐夫,不走,真就不赶趟了,丢了你的老命,我们可担待不起。”江林苦口婆心,开着玩笑,一遍遍商量。“你这家伙真是个钉子户,是个千年不遇的钉子户,朝阳村顶数你是个棍儿,我们这些人,遇见你算是倒霉了,能被你折磨死。姐夫,玩笑归玩笑,快走吧,再不走,被洪水淹死,我还和谁唠嗑去,不得想死你呀。”
“竟扯淡,阎王爷给我灌迷魂汤,我还能坐在这里与你说话吗?不用担心,光杆雷不劈我。那雨也下不多大,别听老天爷乱吵吵。”
“大爷,快走吧。”黄玉梅催促说。
这个时候的老万头儿,只听江林与黄玉梅的话。即使老万头儿犯病,抄家伙,骂人,有二人在,也能控制住。
“必须抢时间了,江林,再不走来不及了。”见老万头儿不但固执己见,还满腹的迷信思想,王青春开始命令江林。
江林一把挎住老万头儿的胳膊,把其背在身上。众人走出仅仅二十分钟的时间,花凹泡西北角就决口了。咆哮的洪水,裹挟着泥沙,汹涌地冲进农田。老万头儿的房子,顷刻之间就坍塌了。
雨越下越大,黄玉梅感到那冰凉的雨水,溅到她发烫的身上,带来阵阵寒冷。她感到双腿已经麻木,疼痛难忍,在一阵闪电里,她看见了王青春宽厚高大的背影,嘀咕起来,这个年轻气盛的书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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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是岁月里,一根带有温度的琴弦。一个音符一个音符,静静地滑落,流逝得疾快,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时光一转换,那阳光就变成金色的了,很不吝惜地遍撒田野,有一泻千里的派头与架势。玉米红缨在手,收获的季节,说来就来了。金色的影子,在前面招摇一般,晃来晃去。
不要看一个多月前,下了一场豪雨。那雨,就像路过的旅人一样,来得快,走得也快,不到两天,洪水就消失了。庄稼可是饱饱地喝了一场解渴水,田野里,被雨水浸泡得响透响透,一脚下去,能把田垄踩成两段。
麦黄镇是个啥地方?那田地基本都是白沙地。不怕雨水大,就怕雨水不总下。那沙地不存水,像个漏斗,有多少水,都会剩不下,这能不干旱吗?下过雨就锄地,保证不沾锄。福祸相倚,这场大雨,让麦黄镇的人们,不忧而喜,粮食大丰收,保守估计,能创下历史最好水平。
麦黄镇以生产玉米为主。过去,每逢秋收时,前面有人收庄稼,后面就有人跟着“捡”。 “屯蒿草”不种地,秋收后家里的粮食,居然比有些种地的农户还多,这是以往麦黄镇个别行政村,一大怪现象。一到秋天,有的农户,还没等庄稼彻底熟透,就开始起早贪晚,顶着星星往家抢了。
王青春与黄玉梅,带领两名副镇长,围绕着镇政府方圆三公里半径,转了一圈,单独挑选了大山村等偏远的村屯,实地踏查了庄稼成熟情况。一致认为,雨水这么好,有的地段会贪青。这段时间,气温这么高,若霜期来得晚,对庄稼的最后生长,会相当有利。一株玉米增重一两,一公顷得六七万株,全镇上万公顷玉米,计算一下,那得多打多少粮食啊,完全有必要,将秋收推后延迟。
王青春和黄玉梅等人,从田野回来后,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镇政府的食堂开始生火冒烟了,食堂师傅刷碗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在斜阳的余晖里,显得格外温馨与浪漫。
政府食堂不见姚宏才影子了,他被派出所传唤审讯去了。
姚宏才被派出所叫走,这在镇上流传着一个闲话,也是真话,就说姚宏才去骚扰边蓝,被打了三百多个耳光。边蓝就说,想让我与你上床,可以,你只要跪在你弟弟的相片前,打自己耳光就行。姚宏才心里乐得灌了糖蜜,就说,那不成问题,这可是你说的。边蓝点头,是我说的,没错。姚宏才就跪在弟弟的遗像前,左右开弓打自己的耳光。二百多个耳光打后,姚宏才挺不住了,就向边蓝讨饶。边蓝就说,那不行,你把剩下的一百耳光打好了,我立马与你上床。姚宏才听听也行,就再打耳光。三百多个耳光打完,姚宏才耳朵都鸣了,商量边蓝赶紧上床。边蓝就说,你在让我打十个耳光吧,就可以上床了。姚宏才看见边蓝打完耳光要走,就腾地从地上窜起来,扑过去,连打带掐,弄晕了边蓝。
姚宏才这个不倒翁倒了。
“才三点多,天黑还早的呢,马上组织人开会。”王青春把秘书小李叫来。
村镇两级党员干部,包括自然屯社长,不到一个小时就都来了,聚集在距离镇政府最近的荒村,一所完小操场上。
操场成了会场。
落日的余晖,暖暖地照在每个人的脸上,给人增添了无限的惬意和满足。
黄玉梅看看人已经到齐了,宣布开会。
王青春环顾了一下操场变成的会场,扫视了在场的每个人,不紧不慢,开始畅谈自己的看法。
“大家要有心理准备,据气象部门预报,今年下霜要晚,气温要高,这是一个有利时机啊。……镇党委研究决定,今年秋收工作向后推迟。我给大家算了一笔账,我们麦黄镇,总计有近一万公顷玉米,如果站秆降水,能降到二十四个水分,不站秆庭院降水,是二十六个水分。站秆晾晒,全镇能多收入五百多万元,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啊。”
“我还真没细算过,站杆晾晒?真会出主意。操,依我说,就是胡扯!就是别出心裁,乱搞创新。说说吧,麦黄镇这么多年,哪年站杆晒玉米了?这不是没卵子找茄子拎着,不是闲得抽筋吗?”人群中传出囔囔声,朝阳村的一位社长,抱着膀,吐出一个烟圈,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嘟嘟囔囔对着众人发牢骚。
“眼下,已经是九月上旬,大家马上行动,组织人员赶紧进入到自家的玉米地,扒叶晾晒,到十月上旬收割时,还有二十多天。这二十多天利用好了,就会在收入上有很大的改观。一户添五百块钱也是钱,春天还能买两袋化肥呢。”王青春继续动员。
议论声开始变大。
“站秆?搞笑呢吧!怎么听着这么不靠谱。麦黄这地方是一般的地方吗?一到秋天收庄稼,就像打鬼子夺军粮似的,都不要命了,比赛似的往回收,还能等站秆?还没等站杆扒叶晾晒呢,那玉米棒子,恐怕早都进粮囤了。……玩笑,哎呀,简直是玩笑。可别听,这地皮都没踩遍的娃娃书记,闲掰了。这哪是让我们增收啊,这不是让我们减收,回家喝西北风吗?……哦,我们白白辛苦一年,汗珠子掉在地上摔成八瓣,好不容易遇见一个特大丰收年,最后让别人把粮食给收走了,那能行吗?……这是啥主意呀?”
“不是说这个王书记,从水利局下来的吗,农村的事该懂啊?怎么有点脑门子发热,响屁堵腚门子,乱放空炮呢。那个长得不算俊的女镇长,也跟着瞎忽悠。这两个人是不是唱双簧啊?你们想演戏,也别拿我们的这些农民,当观众啊,我们能陪起你们吗?……这两个人,是不是平时竟坐办公室了,我们农村啥样不了解啊?……整这么一个年轻书记,来咱们麦黄,是不是想镀镀金就跑啊?若是江林,就不能有这么一出,你看那人多稳当啊,都干了八年副镇长了。”
“他愿放炮就放炮呗,放完了,也是个空炮,打不着我,反正我回去,可支使不动人家扒叶晒玉米棒,不得骂死我?得了,我该传达家家不落,回去就说,镇里那个长得黑泥炭似的王书记,给开会了,让大家别忙着秋收,镇里有好政策给他们,谁不听话可享受不到。”
“你这不是乱传瞎话,搅乱人心吗?那些人问你镇上给啥好处了,你能应付得了啊?不得找你要好处?你能递上报单?”
“那你说咋办?这不让秋收,不是瞎胡闹呢吗?”
人群囔囔成一团,由开始的好奇与精神集中,很快散漫下来,压迫得王青春的声音渐弱。
突然,一声高喊,将所有的声音立马打压下去,会场寂静无声。
“别的不论,谁能保证不丢粮?”
王青春的话音停下来。众人循声而去,发现一位戴着鸭舌帽的村民,眼睛直直地彪视着王青春,叼着烟卷的嘴角,有一丝轻蔑傲然的嘲笑。
“有水平,这话问得叼骨头。对呀,你是书记不假,能保证我们粮食不丢了?你敢打这个包票吗?”
“是啊,你能保证我们粮食不被偷了吗?你有这个水平?”附和之声立马嗡作一团。
王青春良言千句,只这一句,击其问题所在。
黄玉梅满含微笑,双手击掌,又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听听,女镇长有何高见?”
王青春来回走了几步,众人清晰地听到了黄胶鞋踏地的劲道声音。
“是我,我王青春能保证你们的粮食不丢,黄玉梅也能保证粮食不丢,我们麦黄镇党委政府班子,也能保证粮食不丢!丢了粮食我们赔偿。”王青春似有所思,突然停下来,咳嗽了一声,目光迅疾地扫过人群,宽宏的声音,滑过混杂着老辣的旱烟味的空中,回答了这个尖锐的提问。
“真的?”
“我们有能力作出誓言。”
数声议论后,人群像被一只硕大的幕布,坚实地裹紧,又被撕开,哑然了数秒,像祭拜出内心虔敬,感恩上苍的释放,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大家不用给我鼓掌,我和黄玉梅镇长等一班人,没有做到更好,还没有检验到我们决策的实际效果。不过,大家尽管放心开展工作好了。会后,就一个重要任务,认真做好各家各户的思想工作,把镇里的意见,准确传达给群众,让他们把心思放在站秆晾晒上,尤其是有些贪青地块的玉米,更要早早动手。”掌声停息下来后,王青春接着说,“全镇统一收玉米的时间,初步拟定是十月十日,不到收获日期,谁也不许收、不许“捡”,镇政府要把镇一级的党员干部,编成两个督察小队,一个由黄玉梅镇长带队,一个由我带队,派出两辆巡逻车,昼夜巡逻。发现收玉米和偷玉米的,立即处理并罚款,严重的交给司法机关。各村的治安守望工作队要担主要责任。前一段工作,群众非常满意,这次,更要守土有责,不能让群众的粮食,受到一粒损失,要做好秋粮安全入库的保护神。”
有人真的顶烟上。
界庄村的谭静福,听了社主任传达,不准收粮的规定后,直犯嘀咕,呵,这是啥规定,十月十号?等到十月十号,那玉米还不就剩秆了?他越想心里越没底,一天晚上,到自家的承包地,割出一个车道,准备收粮,被黄玉梅带领的巡逻小队发现,把车扣在镇政府,现场罚了五十块钱。
眼见保秋粮工作,顺利地开展起来,机关干部都开始安心上班。王青春感觉舒爽了许多。往年这个时候,机关早都冷清了,有的人,借着下乡的名义,回家办私事去了。王青春来到麦黄镇后,他先是整肃了工作纪律,很快,机关工作作风,明显好转。
25
明亮的月色下,王青春在街上散步。这是他来到麦黄镇,难得的一次清闲,东北杂粮收购中心的选址,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黄玉梅与江林,有他们的独到之处,这个杂粮收购中心组成人员挑选,有战略眼光。
街上少见行人。邮政局街心路口,有几辆出租车,停靠在那里。车主不时地揽客。沿着正街,一直往北走,依然能够看到,几个摆地摊的妇女,坐在路边,在月色下叫卖,被白天灼热的阳光,晒蔫了的蔬菜。她们不时地站起身,舒活筋骨,叨咕着应该回家了,回去晚些,鸡鸭就要造反,向菜园子里飞了,能不把那几垄青菜,吃得一干二净?明显地,有着无法清摊,且惦记家中的焦灼情绪。
王青春从天香阁大酒楼路过,不经意间瞭了几眼,刘胖子?刘胖子有让人不可低估的能量?那就让他散发这些能量,为麦黄做事。酒楼中,依稀可辨的人影,与吵嚷声,交杂成乱糟糟音响,混合着酒香菜香传出来,在夜空中,魅惑地炫耀。一扇开着的窗户里,一个熟悉的人影,撞进他的眼眸,刘胖子光着肉墩墩的上身,脖子上挂着一大串念珠,坐在那里,打着手势,与一帮人乱侃。此起彼伏的笑声,鲜活了街上的空气。
王青春背剪着手向北走,甚觉晚秋的夜空,愈发地高远。好美的月色啊,圆圆的月亮,像个银盆,挂于东方的天空。银白的夜色下,月亮周围的护卫者,是几抹淡淡的云影,像被浸染过,越发光洁。
“王书记!”
王青春扭头一看,是那个缺少一只胳膊的小万,此时不知在何处买了一袋奶粉,拿着一篮黄瓜,正要回去给他做了手术的老婆增加营养。小万本来是对王青春没有感觉,但在他老婆做手术,众人六神无主慌了阵脚时,王青春撸了袖子,抽了自己的血,救了他的老婆。此后,他对王青春开始敬畏,还在他老婆获救的当日,去了一趟镇政府,说什么也要让王青春,收下他的一篮子鸡蛋。王青春说,那个时候,谁见了,都能救你老婆,只是我恰巧在政府赶上而已,且我的血型,是万能血型,你不必在意。小万越说越激动,后来眼圈就红了,说王书记你要不收下,你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们这些老农民,看不起我这个残疾人。王青春见小万如此认真,只好收下了。王青春把鸡蛋,送给了政府食堂,给大家改善伙食。
小万从篮子里,拿出一根黄瓜,要王青春尝尝。王青春急忙摆手,表示感谢,就不必了,赶紧回家照顾家人吧。
小万点了一下头,和王青春打了一个手势,走过去了。王青春借着月光,看到小万连双袜子,都没有穿,屁股蛋子上,好像还打了一个补丁。
“你等等,小万。”王青春把手伸进裤兜,掏出二百块钱,递给小万,“拿着吧,给你媳妇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小万急忙把一篮黄瓜,放在地上,推开王青春的手:“王书记,你已经对我们一家够意思了,我不能再要你的钱了!”王青春拽过小万的手,把钱拍在他的手上:“别客气了,钱不多,就别客气了!”小万还想说什么,张着嘴,就是说不出来。王青春推了他一把:“赶紧回家吧。”
“王书记,有时间,到我家串门啊!”小万千恩万谢地点了一下头,走了,刚迈出一步,又回头说道。
“一定,一定!”王青春赶紧回道。
小万不傻,就是记忆力差些,行事差些。
秋虫唧唧聊聊地叫着,不住地吵嚷着,是讨论冬眠最佳的场所吧。月亮如怀孕的母猫一般,蹲伏在床上,白洁如玉,银亮银亮地洒了一地轻柔的白羽。
已是接近午夜,镇政府办公楼的灯光还亮着,几分钟后,灯就熄了。黄玉梅与镇政府的几个副职,刚研究完如何清收农户机动地承包款一事。
王青春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确实有些疲倦。他举起双臂,向上抻了一下,再把双臂放在胸前,做了一个扩胸动作,连续舒活了几下筋骨。还没等坐下,一阵吵嚷声,与脚步声,夹杂着一股酸溜溜的怨气与怒气,透过窗纱,从外面劈里啪啦地钻了进来。
“镇政府早都下班了,你们来干什么?”秘书小李阻挡的声音传过来。
“找王书记!”
“王书记不在。”
“王书记不在,就找黄镇长。”
“黄镇长也不在。”
“你别忽悠我,王书记的办公室还亮灯呢,我都看见他人影了。”
“你们两个赶紧走,有事明天再找领导。”小李显然动气了。
“王书记!……”这人喊了起来,声音里有丝期盼,也有丝哀怨。
“你不就是找王青春吗?操,他能吃人?”是另外一个尖利傲慢的声音。
众人杂沓的脚步声,开始在走廊里出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王书记去县城了。”小李小跑着走在最前面,伸展双臂,用身子挡在王青春的办公室门口。
“你他妈给我滚开!你是哪头烂蒜,敢当老子?”一只大手上前,一把推开小李,将他怂个趔趄,差点摔倒。
“咣当”一声,门被踹开,一股凉飕飕的风,灌了进来,阚琳健硕的身躯最先滚了进去。
随后,应彪一瘸一拐,口里骂骂咧咧,也跟了进去。身后还有三个人,也是满脸怒气,甚是不平。
灯光下,应彪的光秃脑袋,被灯光一晃,发出肉质绵柔的光亮。他的脸上挂彩,糊满了紫烘烘的鲜血。其中一滴血珠,从眼角处滚落下来,溅落到他的胸前,瞬间染成一朵小红花。他的脖子上,手上,都沾满了鲜血。应彪气得眼珠子,像要冒了出来,额头上的青筋暴突,嘴巴都歪了。他敞个怀儿,数滴鲜血,像绣在白衬衫上的小花朵,很是惹人眼目。
“操,今天老子非得罚你,老命不要了,也要罚你。……我知道你是根硬棍儿,没人敢招你惹你,我今天豁出老命,也要和你拼一拼,我死了,还比你多活二十年呢。……妈的,我怕你?我撅不了你的硬棍,就算我是狗熊,到时,我给你叫爹。”应彪咬牙切齿,显然气坏了,嘴歪成一个苦瓜,
阚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又忽地站起身,轮拳去砸应彪,被众人横栏住。随后,阚琳抓起桌子上的一个水杯,开喝,鼓咚咚,一仰脖全进去了。“你他妈死了,都是要饭鬼的应瘸子,我没成仙你还神了?你个狗屎。”而后,把杯子举起,抡起胳膊,甩向应彪,却被应彪眼快,躲了过去。杯子砸中了墙壁,“啪”的一声脆响,玻璃碎片溅满地面,忽闪着亮晶晶的光晕。
“这是镇政府,不是你们打仗撒野的地方,还不给我滚出去!”小李进屋,声嘶力竭般地吼道,“快点给我滚出去!”
小李脸色苍白,气愤难平。
“再叫,我掐死你!”阚琳发出狠声。
“干嘛?滚出去!”
“妈的,我揪下你的脑袋,当球踢。”
“想耍流氓,我陪你。”小李彻底怒了,他不再顾忌被警告,被处分。
“小李……”王青春面色凝重,喊了一声,摆了一下手,示意了一下小李。小李的拳头刚要冲出去,立马缩回,甩了一下手,转身气哄哄地站在门口,不再言语。
“应队长,怎么回事?”王青春盯着应彪。
事情的发生,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阚琳胁迫一名小弟,开了一辆农用三轮车,到地里偷玉米,被应彪带领的治安守望工作队,踅摸着了。
月光下,应彪和工作队人员,瞧见玉米地里,有一个黑乎乎地东西,挫在那里,他们停下脚步,又侧耳听听,发现有玉米叶子不间断的刷啦声。几人立即警觉起来,是不是有人要偷玉米?众人悄无声息地仔细辨认,发现那个黑乎乎的东西,是一辆农用三轮车,再一看,两个人影隐隐约约地在那里晃动,撅着屁股在掰玉米。
“上去,抓住他,要个现行。”应彪立即做出决定。
应彪一瘸一拐,带着几个人,悄悄地靠了上去。
“给我上,抓贼!”应彪大喊一声。
还没等几个工作队人员冲上去,一个人影一激灵,摇摆了数下,转身就跑。另一个人影一动不动,挺直,慢慢转身,抡起胳膊,将一个玉米穗子,甩了出去。随后,这人直奔应彪,几步就窜到跟前,上去就给了应彪面门一拳,口中吐出一阵浑骂。
“操你祖宗,还敢管我?”
“真牛皮,你做贼还打人?”应彪一怔愣,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眼前一黑,金星乱窜。他摇摆了一下,慢慢稳了一下心神,一股怨气,腾地就起来了。
“打的就是你。”声音马上跟了过来。
“偷玉米就是犯法,还装硬?”
几个回合下来,应彪分辨出贼人的语声了。这家伙不是别人,正是人见人躲的阚琳,人送外号阚迷糊。
这个人确实是阚琳,偷玉米是真,想教训应彪也是真,而烧底火的人是张宇燕。有一次,张宇燕骂应彪,他妈的,要饭的打狗,就那两下子,还当治安队长?阚琳明白,张宇燕看不上应彪,他对其应承,他也看不上应彪。张宇燕导演的匿名信事件,阚琳鼓掌支持,就说,用不用老弟给你助阵。张宇燕骂了一句,你别新媳妇进厨房,摸不着头绪,跟着瞎掺和,小心攒鸡毛凑掸子,给你送小号去。阚琳不服,妈的,那我哪天揍一顿应彪。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你他妈还偷到自己村来了?这回你得跟我走,咱们找江林说理去。”应彪感觉脸颊丝丝的痛,觉得有东西糊住了眼睛。没疑问,他的脸颊被阚琳一拳打破了,有鲜血流了下来。
“操,江林算个屌。他敢管我,我就招呼几个人,把他轰出麦黄。”
“装大了。”
应彪看不上阚琳,阚琳也看不上应彪。平日,二人很少见面,更不正面交锋。一旦二人纠缠在一起,应彪到是墙上接个铁葫芦,死心要与这家伙一磕到底,一决雌雄。
“阚迷糊,你不是嫌江林官小吗?我和你找大领导说理去,去政府找王青春书记。今天你不与我一起找王书记评理,你就是狗熊,是王八犊子,是后娘养的野种。”
“他妈的你应瘸子,别拿王青春吓唬人。他是你爹啊?还是你大哥?你那么敬他?……操,这些天我看见你就心烦,烦得我手心直痒痒,想收拾你。看看你死驴脑袋样儿,领那么几个人,咋咋呼呼地满地闲遛,荒村都快装不下你了。你们是什么他妈守望工作队,给谁当工作队?操,这两天我就想揍你,正好练练我的手。你今天送上门来了,我打你是便宜了你,惹急我,小心把你的脑袋扭下来,喂狗。……你不是把王青春当尊神吗?我他妈就会会这个人,看看我们两个谁是麦黄镇的第一高手。”
“镇里有规定你不知道?况且你这是偷窃,做贼还蛮不讲理,真是耗子抱着葫芦娃,牛逼透顶了。我应彪就不怕能装牛皮的人,这些年你横行霸道,欺负这个,又欺负那个,你以为没人敢惹你?操,是你没犯到我手上。”
“听你这么一说,你比我还牛皮。我咋没感觉呢?……他妈的给谁规定?老子阚琳就是规定,我阚琳就想拿这里的玉米喂牛,你敢管?我就让你满脸开花,再不满意,我就让你再瘸一条腿。”
田野静极,侧着耳朵倾听两个人斗狠。只有秋虫在唧唧地叫,一声接一声地叫,像是看热闹,又像是附和,这两个人,一来一往地对骂。月亮也不吱声,俯瞰着尘世,瞧着二人像演戏一样,你一句我一句,来来往往,谁都不甘示弱。
应彪踢到阚琳这块顶硬不烂的石头上了,把脚硌得生疼。言语之间,他嗅到了一丝阴晦血腥的味道,感觉到脸颊麻酥酥地疼痛,他的眼角有血珠钻了进去,有一丝奇痒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用手狠狠地在眼角抹了一下。这股血腥味,让应彪的心开始一下一下收紧,内心的愤怒,开始如一绺细细的涓流,而后便成了一股挟裹泥沙的洪峰,突然奔腾不止。
“你偷玉米还有理了?我知道你是个人渣,荒村没人敢招你,今天我就跟你拼个输赢,把你这根棍撅了。”
“我操,你他妈还装硬?再好好瘸一把。”一声闷响,阚琳一脚踢在应彪的大腿上。
“妈呀,我的腿。” 应彪惨叫了一声。
应彪打个趔趄,痛苦地僵在了那里。突然缩起身形,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怒吼了一声,用脑袋顶向阚琳,双拳胡乱地砸过去。
几名综治协管员立即上来拉架,他们在应彪面前,不自觉地形成了一个保护网,把他圈在了里边。
“操,今天不跟我去见王书记评理,你就不是人,是畜生。”应彪趁着空当,再次扑向阚琳,不住声地怒骂。
“怕他不成?他妈的王青春长虎牙了?你个应瘸子,他妈的少拿王青春吓唬我,我不都说了吗?你把他当尊神,我就把他当小草。”
应彪呸地吐了一口,不知是痰,还是血水,里面有腥咸的东西。
“谁不去镇里,谁是狗娘养的乱糟货。”应彪说完,向镇政府的方向走去,一瘸一拐的姿态,像一只被打断了翅膀的老母鸡,去拼命抢食。
“操,我还怕你应瘸子?走路你他妈的都不赶趟,纯是下地狱给阎王爷舔腚的鬼东西。车不开了,谁敢动,我整死他。”阚琳骂道。
二人一路不住声的对骂,几名协管员跟在后面,解劝不了任何人。不到一个小时,几人就到了镇政府。
“你的脸上怎么有血?先擦擦。”王青春定睛瞅了一眼应彪,取来毛巾给他。
“王书记,阚琳在田里偷玉米,还打人,你看他……。”应彪一瘸一拐向前走了两步,余怒未消,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里面有着诸多委屈。
“打得轻,我想砍了你。”
“你叫阚琳?应队长说得是事实吧?”
“事实。他就该揍。”
“哦,你挺霸气呀。”
“你也没啥了不起。”
“哦,我没说自己了不起。”
“我声明,你别装犊子。”
“你骂人。”
“就骂你了。”
“你这么厉害?听说你霸道了整个荒村,横行了一个麦黄镇,说偷谁就偷谁,说打谁就打谁,就像喝水那么容易,有这回事吗?……我还听说,你搅乱集市,一到赶大集时,你就领几个人,向商户收取好处费,谁不给,你就威胁谁。……你还聚众赌博,开黑彩,售卖赌博机,从中抽取红利。你打老婆如家常便饭,到最后把老婆打走了。你更是横行乡里,与外乡的小混混勾肩搭背,干尽了偷鸡摸狗偷牛牵羊的勾当,搅得四邻不宁,人人唾骂。……我听说有一个词,叫村匪路霸,如果对号入座的话,你一定就是村霸了。叫你村霸是抬举你了,你就是一只令人恶心透顶的苍蝇。”王青春虎彪彪斜睨着阚琳,这是他生气的怪相,“我王青春文化水平不高,本事不大,平生没有别的能耐,却最喜欢与你这类地痞流氓过招,最愿意与你这类无赖之徒较量。我也最痛恨,你这类坏事做尽的败类,纯粹是活人养的惯性,给脸不要脸。谁这么无法无天呢?偷东西还打人……”
“操,王青春,别以为你是麦黄镇的书记我就怕你,少跟我拿派头装大爷,操,我啥时候做过孙子?你打听打听,管我的人出生了吗?还他妈不知道在哪个腿肚子里面转筋呢。”阚琳乜斜着眼睛,目光极具挑衅意味,狠劲轮了王青春一下,冷笑了一声,双手握紧了拳头。
“哦,你还骂人。”
“我还想揍你呢。”阚琳伸手从兜内摸出一把水果刀,拍地打开。
“哦,还带刀来的。”
阚琳的种种劣迹,在王青春的脑海中闪过。宋晓松母女风雪中求救的眼神,像过电影一样再次浮现出来。王青春嘿嘿一笑,随即,目光一下子冷了下来,像两支闪烁着寒光的利剑,向阚琳逼去。他一步一步向阚琳靠近,硕大的身躯,像一面宽厚的墙垣,横挡在他的面前。突然,阚琳一记重拳凶狠地砸过来。王青春闪过,舒开结实滚圆的长臂,伸出手,揸开五指,一把揪过阚琳的衣领子,向前猛一较劲,又向后面用力怂了一下,一条腿横扫。几个干净的动作做完,阚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额头“咯嘣”一声,响脆地磕了一下地面。
“走,到院子里过招去,那里宽绰……”王青春逼视着阚琳。
阚琳狂傲的目光,被王青春一根根折断,突然凉了下去。佝着腰,捂着脸,耷拉着脑袋,一声不敢吭。
“走啊,今天你我必须论出输赢,你打趴下我,我就服你了,我滚出麦黄镇。我打趴下你,你就咬草根给我眯着,若在人前耍流氓,我还收拾你。”王青春微黑的脸膛,少了血色,握紧拳头,擂了一下桌子,大声喝道。
众人一看,王青春真生气了,急忙上来劝阻。
“你这个无赖,偷的是哪个村的玉米?”王青春突然大吼一声。
阚琳吓了一跳,哆嗦起来,傻傻地看着王青春,支支吾吾说不出来。站在一旁,被刚才这一幕震惊了的守望工作队的人员,回过神来,马上回道:“荒村,他自己村的玉米。”
“那是市里的试验田,出了问题,你负责……”王青春轻轻地扑了一下手,举起手臂,空中摇了一下手腕,慢条斯理地说。
阚琳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神慌乱,茫然不知所措。
此时,夜已坠入沉寂的井里,银月已偏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