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王青春抽出时间,跑了一趟县城。
车开进县城时,已经是午饭的时间了。县委大院前面的广场,停靠了不少轿车,有不少是机关的车,也有外地来安县的办事车辆。进进出出,穿梭不停。天响晴,没有一丝云朵,毒辣辣的太阳,炙烤着一切,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烧焦的车轮胎,擦地散发出的气味,像女人丢弃的残次化妆品。广场的中间,是一个莲花状喷水池,四围是修剪得整齐的绿化带,种植着多种鲜花。最扎眼的是月月菊,争奇斗艳地开放。一缕迷人的花的清香,在空气中静静地流淌。中午下班时候了,三三两两地有人从县委办公楼出来,边走边聊。一暴露在阳光下,有人赶紧钻进车里。有的女士从挎包里掏出遮阳伞,“嘭”的一声打开,优雅地从广场穿过。
“王营长!”有人开着玩笑,与王青春打招呼。大凡这样称呼他的人,都是他的好友,大多是铁杆的朋友。
“我知道,你肯定是馋酒了,但中午怕是不行了。我有要事。有要事,你知道吧,有空我请客再聊。”王青春不是点头,就是摆手回应着。
王青春依旧穿着那双黄胶鞋,嫌电梯慢,蹬蹬蹬跑上三楼。
走进张县长办公室,王青春微喘了数下。
屋里只有张县长一个人。
张县长似乎永不改变的那个坐姿,挺拔匀称的身子,陷在靠背椅里。额头饱满发亮,宽厚肉头的蒜型鼻子,高高在上。脸上的笑,像身躯一样厚实。
“你找我?怎么这么忙?我不是告诉你,在办公室等你吗?看把你热的那个样子,脸上都有汗珠了。擦擦!”张县长关切地问道,起身,刚要亲自给王青春沏茶倒水。通讯员走进来,认出是王青春,谦恭地点了一下头:“王书记好,您喝水!”王青春礼貌地回道:“谢谢!“
“我来!“王青春对着通讯员。王青春习惯于坐在张县长侧翼那张沙发上。王青春站起身,双手给张县长递去茶杯,复又坐下,眼睛热切地瞧着张县长。
张县长捕捉到了什么。
“青春,有话就直说,是不是在麦黄镇这小半年时间,遇到了麻烦?据我了解,工作开展得很不错嘛。你的第一把杀手锏,亮得好啊,整治了治安环境,在那个地方,就等于工作了一半,也就取得了很大成绩。我作为一县之长,听在了耳里,也记在了心上,我高兴啊!……还有,你们的脱贫工作很有成效嘛,按照这个速度,年末,麦黄脱贫不成问题……”张县长喝了一口水,“别竟是听我说,我还要听听你的汇报。”
“麻烦倒是碰到过,不过都化解了,至于成绩吗,的确有一些。”王青春诡异地笑着,“这可不是我不谦虚。”
“你小子啥样,我还不知道吗?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会作表面文章,不会弄虚作假,不会大话连篇谎报政绩,不会哄领导开心。……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干部,干工作踏实,让人的心,跟着也踏实,有抓铁留痕的劲头儿。”
“青春,黄玉梅是个不错的干部,你要好好带一带。我们县女干部奇缺,她是个好苗子,有年龄优势,胆量、学识都不错。稍显不足的是,决策能力比照你差一些,不过,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你回去告诉她,就说张县长对麦黄镇的党政班子是满意的,但还需再进一步。”
王青春把麦黄镇工作开展情况,向张县长作了详细汇报。张县长给予了充分肯定,同时也指出了其中的不足。
“这是上告你的信,秘书十天前转给了我。”随后,张县长从抽屉里,翻出一叠大十六开牛皮纸信封,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东西,在王青春面前晃了晃,诡秘地笑了笑,“你知道信上都写了什么吗?读了让人浮想联翩啊。有人说你乱发挥民主,乱搞创新,乱象百出,让机关干部下村屯蹲点体察民情,与村民同吃同住扶贫开发,是想把干部的工作热情战略思维搞丢喽。与农民在一起生活,那思维不与农民一个水平了吗?是想把村民生活弄糟,是想把老百姓好的生活引向邪路。本来村里生活很安宁,少有偷鸡摸狗的人,现在任用一位腿部有残疾,名字叫应彪的上访专业户,做荒村治安守望工作队队长,是想添乱,是真正的想把麦黄镇,搞得一塌糊涂。这个应彪胆大像窝瓜,把人家执勤车,给扣押了半个小时,耽误了人家执勤,犯罪嫌疑人有了喘息之机逃跑了。”
“不服他去当队长啊?应彪的能耐大了,我不但要用,还要给予奖励呢。有能耐直接找我说呀?怎么小人心,背后使绊子告御状呢。”王青春嘿嘿笑了。
张县长将信封丢进抽屉里。
“这只是其中一段内容,更多的还在后面呢。有人还上纲上线了,还告你乱摆谱,严重破坏党员干部形象。在上任的那天,请了一个很有规模的广场舞队,为自己到任助威,这些人把广场舞,跳进了镇政府院里,轰动了整个麦黄镇,围观的群众,里三层外三层,派出所的人都撵不走。你还与一位叫张宇燕的领头女人,攀谈起同学关系,论起哥们儿。这人还答应请你下馆子,你为了表达感激之情,当场拍胸脯,表示愿意为她遮风挡雨,有委屈尽管到政府找你。还有人说,你一回县城,就像丢魂了一样,去会情人,县城‘艺剪飞扬’发屋的宋晓松,就是你发展多年的地下情人。你们两个不但私自约会,你为她大开方便之门,大把大把花钱,给她买房子开发廊,利用手中的权力,为她办营业执照,托人帮她减免营业税,给她买了一辆桑塔纳轿车。最近,大摆排场,为她,搞了个隆重的周年店庆。那天,你喝多了,当着众人的面,喊宋晓松是你媳妇,你将来非这个女人不娶。”张县长喝了一口茶,平静地说,“因为这事,你回家老婆红云和孩子小雅,都不搭理你,二人和你大闹了一场,孩子小雅气得要离家出走,不参加中考了。你的老母亲,也被气犯病了,送医院住院了。这还不算,有人还说你利用老母亲,过七十大寿之机,肆意敛财。报到麦黄镇没两天,就火速发展了,另一名叫边蓝的情人,把钱都给了边蓝。那个叫边蓝的女人,害怕被你甩下,三天两头就去政府找你,大闹镇政府,跪在地上耍赖不起来,砸了门窗,打了人,弄得镇政府各部门,人人皆知,根本无法安心工作。”
状告信说王青春给母亲过生日一事,的确不假,实有其事。
王青春去麦黄镇上任不到三个月,是个星期天。晚上,他回到了安县县城,在一个大型饭店,包了一个房间,安排了一个场面,设了个喜宴,订了五大桌,打遍电话,把他的同学、最要好的朋友,全部召集来给他母亲过七十岁生日。酒桌摆好了,饭菜也上齐了,人也四面八方地来了,有人感觉诡异,提出质疑说,王青春,你这是给谁过生日啊?我们怎么没见到老寿星呢?让我们当面给老人家敬杯酒,表表孝心,那该有多好。是啊,是啊,许多人应和着,都感觉这个提议不错,于是就逼着王青春,把老寿星请出来。王青春双手一抱拳,硕大的身躯,当中一站,把身子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圈圈,向着众人一顿赔不是,哥们儿们,姐妹们,抱歉,抱歉,实在是抱歉,老寿星今天身体有点小恙,身子骨欠佳,没能前来助兴,我在这里赔礼了,请大家多担待,多海涵,多包容。刚说完,有人又醒腔了,老寿星不来,嫂子和孩子,也该到场啊?你这当领导的大男子主义,太官僚。众人哈哈大笑。王青春再一抱拳,你嫂子红云,是个小家碧玉,应付这样的场合,甚是不爽,甚是不爽啊,有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她告诉我说,你代我向众位解释一下,就别让她出丑了,她站在众位面前,腿肚子都转筋,筛糠般哆嗦。你侄女小雅,人家更不能来了,这不初三了吗, 正忙着学习呢,考不上,咋向这帮阿姨叔叔大爷们,汇报啊,等中考结束了,为各位叔叔阿姨们,开个专题音乐会,露一手,显摆显摆,包您满意。我女儿小雅,那是音乐高手,天资厚重,会八种乐器,吹打弹拉,样样都行。不瞒你们,这丫头,将来要报考中国声乐界的最高学府中央音乐学院,天天做梦狂想,要冲击维也纳音乐大厅呢,鄙人不是瞎吹,瞎吹犯法,认罚一杯。有人附和,不错,那小丫头是个苗子,我见过,比他爹强多了,他爹是沙哑派水缸似的歌手。哈哈。
权且搞了一个别样的同学会,奇葩一朵。这个奇特的喜宴,在众人的嘻嘻哈哈一通神聊,友情畅叙中,热热闹闹地开场,也热热闹闹地结束。
毫不客气,所有人,都表示了孝顺之情,王青春收到贺礼一万多块钱。
已是晚上八点多了,太阳像一枚硕大的糖球,慢慢被远方的地平线吃吞了,空气中躁动着鸟儿的声音,迎向巢的内部。
轿车疾驰。
“玉梅镇长,你半个小时后到政府,我马上回单位,我们出去一趟。”车上,王青春给黄玉梅打了个电话。
王青春把手机关掉,思绪不宁,透过车窗,公路两边的庄稼,涌起黑色的暗影,像兽脊,从车窗上一忽忽掠过。
“王书记,我们去哪儿?”黄玉梅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后面,瞧着神情严肃的王青春,试探着问。
“黄镇长,你不记得我来到麦黄镇,上任那天吗?有个瘦弱的女士,哭着找我,说她女儿得了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花光了所有积蓄,已经求借无门了。”王青春微微侧了一下身子,把脸扭过来,“那天,她的情绪异常复杂,有愤恨的内容存在,有憋在心里想申诉的一份委屈,我要听听”。
“记得。她叫边蓝,的确挺可怜。你还记得?我们这是去她家?”黄玉梅大悟似的想起边蓝。
“不错,我们得去看看,先解决她的眼前问题,不能帮多,还不能帮少吗?按照规定,这不也是贫困户吗?让孩子快点好起来!”
“据说边蓝来自外乡,从湖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而来。因为家里发生变故,父亲上山打柴,掉进山崖死了,母亲患了精神病,她大学念了一半,就退学了。后来,离开家乡,到四川打工,认识了荒村的一个小伙子,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就结婚了,嫁到了荒村。前年他的丈夫,去城里打工做粉刷工,从十几层楼上摔下来,当场身亡。前两次去镇政府,边蓝找我,是为宅基地一事,并未谈到家庭的困境,也未表现出极端的不良情绪,我劝解了几句,教给她怎样做,她没说什么就回去了,想不到她的家庭,发生了这些变故,人生不易啊。我知道,边蓝有文化,有特长,能写文章,也懂音乐,会多种乐器,曾经参加过歌手大赛,获得过奖项。可惜,生活把她折磨成那个样子,太残酷了。”黄玉梅把所知道的边蓝情况,介绍了一遍。
“所以我们要伸出援手。”王青春说。
轿车七转八拐,来到了一个低矮的农房面前,屋内的灯光昏黄不明。司机敲门,边蓝出来,把二人迎了进去。
屋内昏暗得几乎看不见东西,每一步下去,都担心有踩空的感觉,王青春硕大的身躯,几乎拥满了整个房间。
一个比边蓝还瘦弱的小女孩,蜷缩地躺在那里,嘴唇青紫,瞪着大大的眼睛,目光呆滞地瞧着陌生来客。
“谢谢王书记和黄镇长,谢谢你们,对不起,我那天不该给你们添麻烦。”
“谢谢叔叔阿姨。”女孩声音绵软无力。
边蓝见是王青春和黄玉梅二人,感动得哭出了声。
“没关系,我们能理解,救孩子要紧!”黄玉梅拉着边蓝枯枝似的手,“那次你去政府找我,没听你说起孩子的病情。”
“刚刚发现一年。”
“有手术的可能吗?”
“有,价格太贵。”
“王书记的人脉广,看看能不能,从帮扶的角度减免一些。”黄玉梅忽然想起了什么,“如果没记错的话,市残联有这样的优惠政策,可以减免费用,为孩子做手术,我先打听一下。”
“大妹子,好好照顾孩子!”王青春心里一酸。从包里掏出一个装着现金的信封,放在了孩子的枕边。黄玉梅也掏出了两千块钱,塞在边蓝的手上。
边蓝内心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黄玉梅赶紧抓住她的胳膊劝解。
王青春给边蓝扔下了一万五千块钱,全部是他为母亲“祝寿”所得。他的母亲今年六十八岁,他提前为母亲过了七十大寿,假以名义集资善款,资助了边蓝。
转天,王青春又向政府干部发出号召,会抽烟的少抽一条烟,能喝酒的少喝几斤酒,每人拿出二百元献爱心,多则不限。这样,他又筹集了一万元,打发司机送给了边蓝。
“有解不开的事情尽管说。”黄玉梅似是暗示了一句。
“王书记……”边蓝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王青春知道,边蓝要谈起姚宏才了。
“说吧,我想听听,你那天与我说起的另外一件事。”
“王书记,你们政府食堂的那个姚宏才不是人。”
“你为什么这么说他?有人却认为他是个好人。”
“好人?衣冠禽兽吧。”边蓝突然圆睁怒目,清瘦俊秀的脸上,笼上一层铁青。
“你这么评论他?”
“王书记,他是我丈夫姚宏斌的哥哥。我从湖南跟着姚宏斌嫁过来,都快十年了,一直与公婆住在一起。他们相继去世后,姚宏才有天突然对我们说,公婆的房子是他的,我们只是暂住,让我们赶紧搬家,另寻住处。”
“姚宏才的根据是什么?”
“他说这房子当时是他找人帮忙盖成,产权必须归他所有。”
“那事实呢?”
“事实是宅基地所有权,为公婆所有,房产证上写得明明白白。”
“你们搬了吗?”
“我不想与他,争夺老人留下的这点家产。他弟弟姚宏斌见他如此,却拗着不给,也不搬家。”
“姚宏才真是这么做?感觉不像啊。”
“王书记,我不会撒谎”边蓝有些着急,擦去脸上的泪水,操着的湖南口音甚浓,吐字听不清楚了。
“别急,慢慢告诉王书记。”
“房子给他也罢了,前年,我丈夫开始出去打工,他就趁孩子上学,到家里以要房子为名,骚扰我多次。有次竟然抱住我,摸我不松手。我咬了他一口,骂了他,他离开时恨恨地骂了起来,说要找个人贩子把孩子拐走,再不就掐死我,把孩子卖了。”
“姚宏才一脸笑面,不像个凶人啊。这家伙伪善透顶。”黄玉梅有些愤怒了,出于女性意识的敏感与同情。
“你们东北有句话叫家丑不外扬,我没向任何人说起,包括我丈夫姚宏斌,怕引来嘲笑,反招人说我,丈夫不在家,守不住空房,不正经,连家里人都勾引。”
“那后来呢?”黄玉梅紧盯着边蓝。
“我丈夫在城市打工粉刷墙壁摔死后,他又多次威胁我。有次,他恬不知耻地向我扑来,我打了他一个耳光,他却将我打晕了。”
边蓝说完,转身奔向衣橱,从里面掏出一蓝色手绢:“我不怕王书记笑话,这上面有姚宏才肮脏的精液,我要保留一份证据,我要上告他。”
“边蓝,你没与我提起这件事。”黄玉梅说。
“黄镇长,说实话,我只是向你提起房子那件事了。我对你有个偏见,这个地方是你的老家,我怕提起这件事,你不相信,更担心姚宏才,与你们有亲属关系,偏袒他。我惧怕丢了名声,影响了孩子。我更不信任那名调走的赵书记,我担心,丢了孩子打不着狼。”
“你相信王书记?”
“嗯,相信。”
“为什么相信王书记?”
“直觉。”
“明白了。”
“王书记,我给你添麻烦了。”
“大妹子,我不是唱高腔,群众不给我们添麻烦,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他们与我们相远,心里有负担。”
“王书记,今天没白来一趟啊。”黄玉梅表情严肃,“我们的后厨有蛀虫啊。”
“很简单,食堂的饭我们能吃下去了吗?”
“那就挖出蛀虫,别在腐蚀我们健康的肌体。”
“王书记,我……”边蓝泪眼娑婆。
“妹子,你是名有文化的人,你能处理好这些事情,我们能做你的后盾。”
“坚强的后盾。”
……
“您老人家相信信封里的那些?”王青春品咂了一口茶,笑了笑。
王青春从张县长不易觉察的眼光里,似乎发现了一丝忧虑。他了解老县长的脾气,绝不会轻易相信这些事,但也不会全盘给予否定。可俗话说得好,耳不听心不烦。他理解老县长。多年来,老县长爱他如子。
“青春啊,我相信你的政治觉悟,更相信你的能力。政治觉悟与政治敏感决定着一个人的政治生命,而能力与品行,是延续一个人政治生命的可靠保障与前提,两者相辅相成,互为表里。你还不到三十五岁,年轻有为,闯劲十足。年轻是资本,闯劲是一个人不可多得的品质,这两点对于一个基层领导干部来说,都是财富。你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可以说前途不可限量。正因为如此,组织上才决定委任你去麦黄镇,这是对你的充分信任。也不隐瞒你,这里面,很大成分是我的意见。但事情还得说回来,那个地方有着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像荒村,就是一个问题村。这几年,老百姓动不动就上访告状。这些人能直接找到镇里还好,他们最让人头痛的是越级上访,不是去蹲县委大院,就是跑市里蹲守信访局。我们不能说百姓上访就是不好了,但这里面的确有人喜欢与政府讨价还价,奢望无度,目无法纪,蓄意制造事端。他们的法律意识相对淡薄,以自己的‘理’,去曲解国家的法律法规。如果处理不好,稍有不慎,极有可能,就会酿成一场对立情绪,就会引发连锁反应,产生一种负面的社会效应,干扰群众正常生活。但若仔细探求追问一下,老百姓为什么对个别干部不买账,让我说,就是这些人眼睛向上,不懂得爱民如子是什么概念,更体察不到老百姓的喜怒哀乐。百姓心中有杆秤,不去言说心自明。他们才是领导干部的试金石啊!” 张县长语重心长,情辞恳切,“这几年,在这个问题上,县里没少费心思,也没少挨上面批评。因此说,把问题考虑细致一些,多与群众沟通联系,做事把心摆正,人哪有高贵低贱之分?对于麦黄镇百姓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背着抱着一般沉,慢慢他们就会接受你,你的工作,也就会很顺利地开展下去,麦黄镇的面貌,也一定能得到改观……你的第一把火烧得就不错嘛。更重要的是,麦黄镇并不是一无是处,麦黄镇有着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那里四通八达,是国家级文物古迹保护单位。如果利用好了,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资源。就拿历史文化这一项来说吧,现在有多少个地方的政府,为了打造旅游经济,不惜成本发掘历史陈迹,甚至有的地方,出现了抢夺历史文化名人的现象,把名人的出生地安放在它们那里。他们图的是什么,说得好听一点,就是制造一种‘名人效应’,为本地赚名气,吸引有钱人来此投资兴业。我们安县有这方面的资源,可以说是现成的资源摆放在我们的面前,据我掌握,考古专家们,近年来,突然对我们安县产生兴趣,尤其是辽金研究专家,不但对麦黄镇的历史遗迹,重新进行了踏查,取得了很重要的科研成果,还提出了许多在学术界,有重大影响的新观点,声明说,安县的辽金遗址,将是整个松花江流域,最为完整的辽金文化的缩影。专家们获得这个发现后,显现出一种历史责任担当,呼吁上级领导,要重新审视这一遗迹的历史地位,这极有可能成为我国研究辽金历史,尤其是辽金时期帝王活动的一个突破口,一个重要的历史依据。果真如此的话,那对于我们安县,可是天大的机缘,我们就再打出一张牌,借机而上,乘势而起。”
“多谢老领导抬爱,青春保证完成您交给我的工作任务。这么长时间了,我发现那里的百姓,倒是蛮淳朴,蛮勤劳。就拿我们镇一个叫应彪的老哥来说吧,他有着很高的群众威信,我们竞聘治安守望工作队队长,他高票当选。这段时间,已经带领综治协管员,做出了不少成绩。不瞒您说,拦截那几名协警的执勤车,就是他们所为,但那是人家正当执法,没有瑕疵。”王青春脸上挂上了一层喜悦,谦逊地说,“县长,您的担心,我能深深地体会到。我今天到这里来,不是让您夸我。我还没干出什么名堂,等麦黄镇的面貌彻底改变了,您再表扬我不迟。”
王青春站起身,为张县长的杯子续了水。
“你有很重要的事情找我?” 张县长看着王青春,现出疑惑。
“是,县长,没事我不敢打扰您!”王青春咯咯笑了,立即回道。
“说说看。”张县长喝了一口茶,往靠背椅上仰了仰。
“县长,我有个宏图设想……我真的有个宏图设想,今天来就是想当面向您汇报,请求您的支援与认可。您不给予支持,我今天就不走了。”王青春开始卖乖。
“哦,‘宏图设想’?怎么个宏图设想?……臭小子,快说嘛,这个卖关子!”张县长扫去一丝担忧,眼睛一亮,嗔怪道。
“县长,那次你带着我们去广东、浙江、江苏三省考察的时候,对我的触动最大,让我的眼界拓宽,思路大开。人家一个乡镇的全口径财政收入,就能抵得上我们一个县份,差距如此之大,到底差在哪里?我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也写了一个考察心得。我认为,还是我们的‘三化’跟不上步伐。要推进工业化,实现现代化,就必须推进城镇化。城镇是二、三产业的依托和主体,没有较高的城镇化水平,二、三产业,就失去了生产的根基与基础。加快优化城乡经济结构,转移农村人口,和农业剩余劳动力,缩小城乡差别,提高人民生活质量和水平,加快工业化进程的种种举措,是创造更多就业岗位,缓解就业压力的有效途径,是促进地方经济快速发展的持久动力。”王青春站起身,很激动,搓着手,来回走着,“仅就我们麦黄镇来说,具有先天的资源禀赋,利用不好,真是可惜了。县里何不把麦黄镇,作为安县的‘东大门’给予重塑,把资源重新进行整合,消化农村剩余劳动力,让四面八方的老板,向我们这里砸钱,尽心尽力地为我们服务。我有一个想法,我们已经出台了一个方案。我们想成立一个‘东北杂粮收购中心’,把这些大款,都吸引到我们这里来。到那时,我们麦黄镇,就是一个商贾云集的物流中心了。这样一来,不但能促进麦黄镇的繁荣,相信,也能为安县的经济发展,做出一定的贡献。成立杂粮收购中心,若能付出实施,什么餐饮业,汽车零配件,文化休闲娱乐活动等等,其它的配套产业,也能应运而生。大家都有事干,谁还整天琢磨其它事情了?更重要的是,我们有资源,有资源就有希望,就能制造出和谐,就能成果共享,富民强镇。”
张县长听后,连说三个“好”,又连说三个“有进步”。他夸奖王青春说,工作有进步了,学习有进步了,更重要的是视野开阔了,站位更高了,驾驭全局的能力也有进步了。
“发展县域经济,是市里提出来,打造三大经济板块中的一项。建立一个杂粮收购中心,就是对安县经济发展的强有力的支撑,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口。这个设想找得好,找得好啊,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把麦黄镇当作安县的东大门?亏你想得出来,这个点子太值钱了。”张县长兴奋地站起身,拍着手说。
“现在不是提出乡村振兴大计吗?我们麦黄镇不大,但我们可以把农民变成居民,我要大打‘特色’这张牌。我们能把三省十八市的杂粮,吸引到我们这里来,就是我们的特色……”王青春有些忘情。
“青春,停,停下,把激情留住,下午找个时间,去书记哪里,给他好好宣讲宣讲,既要高谈阔论,又要脚踏实地。一二三四五,要条清理晰,要简洁,要有激情,要有底气,更要有内涵。要让书记感觉到你有充分的准备,不是心血来潮,而不是一时的冲动,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要把你们的方案递上一份。”说着,张县长摆摆手,重又坐下,从抽屉里掏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起来,“我重新拟了一个思路,你可以按照这条路线,向姜书记汇报,争得他的支持。中午饭后,你好好琢磨一下,好好研究研究,他的决策更重要,据我感觉,书记一定会支持你这个打造‘东大门’,成立杂粮收购中心的设想。到时候,我们把这个当作一个项目立起来。……还有,今天恐怕不行了,改天你要找找人大政协的领导,把他们参政议政的热情调动起来,要里外一起热。我还觉得,我们单独提出打造安县‘东大门’的设想,有形象工程之嫌,我们得好好琢磨一下,得给打造‘东大门’,与安县的经济发展、民生事业,找个结合点,让我们这种设想硬着陆,这样会更好一些。既然叫打造安县‘东大门’,就该有大手笔,大气概,给人一种震撼。当然了,我们不是为了贪图名誉,我们只是想扎扎实实地干个事业。”
王青春感激张县长的一番肺腑之言,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来回走了几步,凝视着张县长,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啪”地打了个立正,给张县长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连说:“谢谢,谢谢县长支持!”
“臭小子,有点思想,我没看错人。你好好准备一下吧,到时我叫你,我们一起去找姜书记。”张县长情绪很高,脸上,似春风扑面。
“报告县长,我有重要事情要请示。”王青春诡秘地笑了笑。
“你小子还有啥事?这一个打造‘东大门’的设想,还不够我思考一阵子的吗?”张县长见王青春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略皱眉头,看着王青春。
“县长,您老人家,可要为民做主。”王青春涎着脸。
“你小子怎么故事这么多,我又怎么不为民做主了?”张县长笑说。
“县长,听说县里有一个扶贫项目,为个别乡镇打抗旱井,有这么一回事吧?”王青春讨巧般嘻嘻起来。
“有啊,你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很灵啊,你又想什么歪主意了?”
“县长,我说吗?没影儿的事,我不能乱说。县委大院早都传出来了,您别忘了,我是‘老水利出身’,这事我相当敏感,也相当感冒,这么个大事哪能不知道呢?”
“如果没有这个项目呢?”张县长敛起笑容问道。
“无风不起浪,您知道我的政治觉悟,非同小可。我不能七猜八想,也不能随便打搅你,胡乱耽误您的宝贵时间。”
两人会意。
张县长哈哈大笑,王青春也笑了。
“你什么意思?” 张县长发问。
“县长,您说我是啥意思?您老人家这是在给我绕圈子。是吧?县长。县长抬爱,您可要为我做主。若打抗旱井,‘老水利’的一亩三分地,不该错过。一定要给麦黄镇这个项目,我代表麦黄镇所有百姓,感谢县长的垂爱。他们都眼巴巴地望着县长,给麦黄镇搞福利呢。你不把这个项目,放在麦黄镇,我吃不好,睡不好,会天天做梦,想啊想。别把麦黄镇的发展大事,耽搁了,百姓还不得骂死我。”王青春看到时机已经成熟,向张县长身边靠了靠,赶紧说。
“臭小子,你可别给我耍嘴皮子,玩心计。实话告诉你吧,这是个省里的一个扶贫项目。为了这个项目,我和书记多次跑省里去找人,最后我们县争取了下来。你可要知道,全省三十多个县份,在这个项目上,只给了两个指标,其中的一个就让咱们争取来了。我要充分利用这个项目,发展一下棚膜经济,把好钢用在刀刃上,投给最需要的乡镇。”张县长顿了顿。
“县长,麦黄镇十年九旱,不是土壤不好,实际上就是缺少抗旱井。如果农户增加了抗旱井,遇到干旱年头,老百姓就不用犯愁了,也就不用看着老天的脸色了,那里的生活,就会有很大的改观。”王青春锁紧眉宇,一脸急相。
“青春啊,这个我知道,那里的确需要抗旱井,问题的关键是,羹少僧多,需仔细掂量再决定。况且麦黄镇社会环境,处于扭转稳定向好阶段,实在是有点让人不放心哪!”
“县长说的有道理,那您是不是藏着东西,不想把这个项目,给麦黄镇了?”王青春担心起来,汗珠下来了。
“怎么?失望了?”张县长看了一眼王青春。
“报告县长,失望……有点……我会信心百倍地争取,但有一件事,县长得明白,这个项目不给麦黄镇,我会很闹心,麦黄镇的老百姓,会跟着我一起闹心呢。”王青春悟出张县长的心思,笑嘻嘻地步步紧逼。
“哦,这么严重?你小子是在威胁本县长。不过,为了不让我们这个有发展前途的王书记不闹心,我真得好好掂量掂量。别着急,这个项目落在哪几个乡镇,没有最后敲定下来,你的想法,我会认真考虑进去。”张县长看到了王青春渴求的目光。
王青春高兴地“嗯”了一声。
“时间过得这么快,都十二点多了,你该吃饭去了。一会儿,我还有事要处理,就不留你了。” 张县长看了一下手表。
21
回来的路上,王青春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感。他在现场看到,书记县长两位主要领导,都对他的打造安县东大门,建立杂粮收购中心的设想,十分感兴趣。
金灿灿的阳光,透着车窗流泻全身。秋初燥热的白昼,在虫鸣一声声轻柔甜润的吟鸣中沉醉。
一时间,王青春好像忘了自己是谁,要去哪里。一次县城之旅,他收获颇大。他的内心,依然处于高度亢奋状态,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保持着一丝不变的热度。午后的阳光,耐心地燃烧着。公路两边的田野也变了,葱翠的庄稼气息,从开着的窗口闪烁而来。他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这不会是记忆辜负了他,就像时隔久远的岁月,紧密的鳞片,犹如裂开一道缝隙,散落一地斑驳的光泽。他突然想起张县长的一番话,他的思绪穿过历史的云烟,走得很远。
麦黄原名“宁江洲”,这一域名延续已有千年的历史。据史料记载,辽王朝为了稳定松嫩平原腹地的政治经济形势,除了在松嫩汇流处的嫩江右岸建州外,还在松嫩汇流处的松花江右岸,建立了边贸重镇“宁江洲”。据历史记载,辽代契丹族皇帝曾来到这里钓鱼、行猎、处理国事,他们不是常年居住在京城,而是随着季节、气候和水草的变化,四时迁徙,进行“春水”“夏凉”“秋山”“坐冬”等活动,并形成了一种制度。“春水”活动时间,从正月上旬开始,到四月,皇帝从辽上京出发,沿着乌尔吉木伦东行,到阿鲁科尔沁旗和乌力吉木仁,再北上,到今突泉双城辽古城,然后沿洮儿河到四家子古城,最后到麦黄镇一带。这些辽帝的“春水”活动,主要是捕鱼和狩猎鹅雁,举行“头鹅宴”和“头鱼宴”。初春,冰河解冻之前,辽帝颁旨捕鱼。当第一条鱼,被捕捞上来时,君臣欢乐,载歌载舞,诵歌吟唱,彻夜狂欢,一醉方休,为之曰“头鱼宴”。待到冰消雪化之时,辽帝又另有行乐之事,则是驾着猛禽“海东青”,捕鹅猎雁,猎得的第一只鹅为“头鹅”。于是辽帝又如法炮制,开始举行盛大的“头鹅宴”。君臣互贺,彻夜笙歌,纵酒狂欢,把长鹅毛,插在帽子上作乐。君臣欢乐不够味,还要把附近千里之外的各女真部落酋长,约请于此,参加宴会,以示安抚。更有大宋、高句丽等国使臣,也都约聚于此,同享共乐。三十年前,文物考古工作者,在麦黄镇的和平村西北沟下的砾石中,发现了一些石器,有石核、石片、尖状器等,至今和平村,还依然留有金代的遗址,出土过很多渔猎工具,仅捕鱼用的陶制网坠就有几种,方圆大小不等。辽金时期的凿冰取鱼之法,一代代传留至今。
“这么一个有着千年历史文化渊源的地带,发展得如此滞缓,着实说不过去,是另一种形式的不作为。” 王青春的思绪,从历史的烟尘中蹦跳而出,回到眼前灿烂的现实中来。他紧紧地攥了一下拳头。
轿车急速行驶。车子已经进入了麦黄镇地界,刚驶进和平村的一个路口,王青春远远地看见,黄玉梅在路上,好像与一个男人在争吵什么。只消几秒钟,车子已经来到二人跟前。
“王书记,是黄镇长。”
王青春示意司机把车停下。
“王书记,不怕你笑话,因为种牛的事,阚琳和我们家李天用,差点打起来。阚琳还动刀动枪的,威胁李天用。扬言要去镇政府,找我算账,蹲守镇政府,给我难看。”黄玉梅的脸色煞白,甚是难看,喘着粗气。黄玉梅一看王青春,从车上下来,先是怔愣了一下,急忙迎了上去。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王青春。
“哦。”
“这是我的家事,想不到让你赶上了,还是回去说吧。”黄玉梅一脸霉菌的气息,似是征求王青春的意见。
“朗朗的天,绿油油的田野,柔柔的风,这正是说话的好环境。没关系,说吧!况且我也正好认识一下,你的爱人李天用,若是不嫌弃,算作一次简陋的拜访。”王青春开了个玩笑。
“我们家有一头种牛,没征求李天用的意见,我就答应借给了阚琳的父亲,又不是看在阚琳的面子上。”黄玉梅叹息了一声,“谁想到,李天用不给我面子,死犟死犟,说什么也不借给他。原因很简单,他是捏住半个眼珠,都看不上阚琳。他说了,这牛借给谁都行,就是不能借给阚琳,他担心阚琳,不怀好意,使出手段,把种牛糟蹋了,甚至想到阚琳,会把种牛用毒药毒死。……他说,与阚琳犯口角,就是与恶人说话,有理都没理了,弄不好,三天两头找上门,坐在炕头骂娘。我劝解他,不能把人向歪处想。他就恶意地反驳我,更充分的理由是,阚琳曾经威胁过他,声言不借给他种牛,哪天就给我家柴垛放把火,再不就把我家种牛,偷走卖了。我家李天用不怕硬来,阚琳的威胁,让他非常生气,要与阚琳死磕到底。这不,从家里我一直撵到公路上,跟他商量,他就是不答应,气得我,很是郁闷。”
黄玉梅的男人李天用,原来是麦黄镇粮库的一名副主任。后来粮食政策调整,并进行了改革,粮食市场放开收粮后,买断了,回家搞起了养殖业,以繁育肉牛为主,兼养奶牛、家兔、蓝狐,已小有规模。可算作,远近十里八村,名气很大的养殖大户。
李天用见过王青春一面,是王青春就职水利局的时候。王青春来到麦黄镇,做党委书记,算是头次遇见。二人不认识。
李天用很不屑与王青春见面。
“这个人就是王青春吗?我要对他表明态度,我瞧不上你们。黄玉梅就是一个女疯子,整天不在家。镇长吗?多大的一个小官儿,把自己举得很高。”
李天用骨子里有种傲慢,并表现在肢体语言上,让人一眼就能看穿。其实,李天用的内心,没把黄玉梅当回事。别人眼里,镇长可能是个体面的领导,在李天用眼里,与普通村民没啥两样。他反对黄玉梅当镇长,说她天天不着家,有她没她,日子过得没差别。既然这样,你的这个镇长,在我眼里,不值一分钱。黄玉梅事业心强,面对冷嘲热讽,经常怼她,时间长了,闲气生不起,就当病人哼哼了,不再与他争辩。
李天用与黄玉梅明账细算,你当你的镇长,我做我的养殖大户。别看你是镇长,我不求你,养殖收入,你不准动一分。我的事,你也管不着。黄玉梅插手这件事,实是为了李天用,也为了整个家。李天用讨厌阚琳,黄玉梅同样看不上,不过,面子上能过得去。
黄玉梅心明如镜,阚琳不好惹啊。
王青春上前与李天用握手致意,李天用回礼,用手指轻轻一握,动作上略显轻视与傲慢。
“这个养殖大户傲气十足啊。”王青春并没有过多在意。
“这我还不知道吗?麦黄镇养牛的大户,就那么几家。十几头种牛,顶数我的种牛最棒,纯种西门塔尔,地道的芬兰货,这要是借普及了,黄镇长,你说我的养殖优势何在?我的辛苦,不是丢在水里都不响吗?我就看不上你这号人,你是镇长,天天体察民情,我就是‘民情’,你看见了吗?况且那个阚迷糊,是他妈的哪路货色?牛逼哄哄,大话连篇,到处炫耀自己有多威风。别人怕他,我就怕他吗?他耍流氓,我比他还流氓。我当企业负责人的时候,啥样的职工我没见过,不也得归我管吗?我为什么要借给他家?若是他爹亲自来找我,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子上,我兴许还能考虑一下。偏偏你答应,这个连爹都认不好的家伙,我能答应你吗?你是镇长也不行,你是镇长,也是我老婆,我的牛啊,兔啊,银狐啊,你没操一份心,没喂一把草,你没权利,要求我做什么,家里的事不归你管。”李天用毫无顾忌王青春在场,把头转向黄玉梅,斜觑了一眼,喷着唾沫星子,越说越气,挭着脖子,胳膊一甩,朝着黄玉梅吼起来,“操心不怕烂肝肺,瓜地里放屁,香臭不分。我可警告你,你少勾搭这个家伙,你还嫌他耍流氓不够多吗?我可告诉你,你答应的事情,与我无关,你是破车好揽债,这回让他找你吧……镇长,镇长,还镇长呢,连个流氓都识不透,回家抱孩子得了。民情,民情,这个民情都弄不懂,还搞什么民情?”李天用一通数落,扭头,呸地吐了黄玉梅一口,转身就走。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黄玉梅上前,拽了一下李天用的衣领子。
“我怎么不能这么说话?我这么说话不行吗?你当镇长也管不着,我怎么说话吧?……不通过我,你就随便乱答应人,对吗?你是谁啊?哦,对了,是麦黄镇,芝麻官都不是的黄镇长,别在我面前使镇长威风,我瞧不起你这号人?听好了,明白告诉你,这牛姓李不姓黄,你这个麦黄镇的小镇长,少管闲事。”李天用咯噔一下站住,回头瞪了黄玉梅一眼。
“你……”黄玉梅哽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她感觉这个场合,实在不该吵架。但李天用寸步不让,越说越起劲,有意识地给她难看,毫无保留她的情面。
“都消消气,回家再研究吧。”王青春无法做出评判,插了一句,算作为黄玉梅解围。
三人正说着,一位体态高大,健硕强于王青春的男子,从远处急切地向这边奔来。这人有着一副不走直线的螃蟹步,扎撒着两臂,不到两分钟,就来到了跟前。
阚琳的到来让黄玉梅突然担心起来。
阚琳为替其父借种牛,寻找黄玉梅,追到了这里。
“是阚琳。王书记,你先走吧,我和他们谈论。”黄玉梅小声对着王青春说。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也好,注意别把矛盾激化了。”王青春风趣地叮嘱了一句。
还没等王青春上车,阚琳已经来到了近前。
王青春仅是几秒钟的时间,就很快注意到了,阚琳有别于他人的外型,与其粗粝凶巴巴的脸相。他的眼睛慢慢从他的身上移开,瞬间,宋晓松的形象跳跃出来。宋晓松在他未上任麦黄镇党委书记时,有对他警示式的叮嘱。
王青春初次见到这个据说横行乡里的家伙,心里立马燃起一股阴冷干硬不可折断的气息。他暗示自己不能在这个不适宜的场合与阚琳对话,他要找准时机与他正面交锋一次。
阚琳三十多岁,高大结实,像个粗壮的树桩。
阚琳长着一颗硕大的头颅,上面覆盖着阴郁,且令人不爽的横肉。仅在头顶,留有一圈寸把长的短发,余处,剃得精光,是街上流行的,典型的,沾有黑社会性质的“炮子发型”。一双小眼睛,紧紧地贴着,低低的,满是皱纹的额头,像两道细细的,不经意制造出来的裂缝。黑红短粗的脖子上,挂着一串念珠。两只臂膊,像两只小棒槌,结实有力。右胳膊是一副青色,有高山丛林背景的猛“虎”下山纹身,腕上是一串“桃珠”。左臂上,是一个有着加勒比海盗旗背景,深青色的骷髅纹身。阚琳嘴大唇厚,说话呲牙咧嘴,像那纹身“虎”,张牙舞爪,嘴角堆满唾沫。
“操,不愧是两口子,唠得很开心呢,是商量白天摸胸脯,还是商量晚上亲嘴?黄大镇长,你答应借给我爹种牛使使,说话不算数了?是放屁?还讲不讲他妈信誉了。”阚琳乜斜了一眼黄玉梅,口吐脏言,面带讥讽。
“阚琳,你咋说话呢?能不能文明点。”黄玉梅怒视阚琳。
“这么说话不行吗?操,咋地?犯法呀?这么大的镇长,怎么不办人事呢?不办人事还当啥镇长?他妈的让我给得了。我看你赶紧回家,躺在炕上,生孩子比干镇长都强,长得还不丑。” 阚琳把拳头恨恨地向胸脯上,猛捶了两下。
“阚迷糊,别跟女人瞎吼。这帮牲口,都是我养的多,与黄玉梅没关,借不借我说了算。连我自个儿家的母牛,都供不应求,我不能往外借。”李天用见阚琳直冲黄玉梅找茬骂人,毕竟夫妻,急忙转回来,凑上前,拦挡。
“王书记在这里呢,语言文明点,你们两个赶紧走。”黄玉梅见李天用和阚琳,说得太粗鄙,连忙驱赶二人。
还有一点,她怕两人吵急了,动手。阚琳说打就捞。李天用也不含糊,敢于较真,出手迎战。实际上,阚琳对李天用,稍有顾忌。有人说,在麦黄,阚琳除了刘胖子,与李天用,谁都能欺负。刘胖子有钱,他不太敢招惹,李天用有黄玉梅,他也惧怕三分。这种说法不对,也对。说阚琳不怎么招惹李天用,是因为黄玉梅是镇长,有牵强的成分。其实,李天用有“硬”的性格,阚琳有时碰硬,也躲。
“我他妈跺跺脚,麦黄的地皮都得乱颤。我他妈喊一嗓子,麦黄镇所有的大树都得乱摇晃。什么李书记张书记,来了,不也滚了吗?别拿什么狗屁书记吓唬人,算个屌啊,不好使!今天我就借你们家的种牛,老子说话文明,就不骂人了。如果我爹那老不死的糟老头子的母牛,怀不上犊子,他一着急得病了,我就没完。你就给他掏药费吧,不掏药费,我天天坐在你家炕头上骂人。”阚琳乜斜了一眼,站在车旁,一声不语的王青春,示威似的故意跺跺脚。脚下,黑黄的尘土,围成个圈,向四外飘散。
“阚迷糊,你还哈上谁了?”李天用硬气,也不示弱。
“就哈上你了。我今天不跟你废话,到时候再说。还是那句话,我那死爹养的那头牛,怀不上犊子,我就废了你的一条腿,给你放一把火。你他妈知道吗?为什么要向你那镇长老婆借牛吗?他妈的装糊涂,姓黄的欠我一个人情不知道?”阚琳说。
“我欠你人情?”黄玉梅疑惑起来。
“操,别装糊涂,你那年竞选和平村村委会主任,不还有我阚琳一票吗?我给你拉了那么多选票,你不但不感谢我,借头牛使使都不行,还是人吗?当镇长了,就牛逼了?再说了,选完就他妈拉倒了?”
黄玉梅竞选村长确有这事,那是十年前了。她刚从校门出来走向社会,按照上级组织部门的“一村一名大学生村长”的培养计划,她勇敢地回到家乡报名,竞选了和平村村长,并如愿当选。后来,她被调到县计生局,做了副局长,干了两年多,又去了县妇联做了主席。把她派往麦黄镇做镇长,纯是组织部门,出于培养女干部的考虑,让她接受基层工作的磨练。
但令黄玉梅哭笑不得的是,她是竞选和平村村长,阚琳是荒村人,他怎么能参与投票选举呢?
“你是行使自己的民主权力,要是这么要人情,你还真要不去。况且,我是竞选和平村村长,你是荒村人,你有资格为我投票吗?”黄玉梅冷冷地看着阚琳。
“不是我到和平村找的人,给你投票?我二姨和我二姨夫,那两个死歪歪的家伙,不是给你投了一票?她投的那一票,不就等于是我投的吗?”阚琳哼了一声。
话越说越多,越说越生枝节。
“过后我跟老李说说。”王青春看着黄玉梅,与阚琳争吵个没完,担心他们矛盾升级,又不好转身离开,对着黄玉梅伸出一只手,示意其上车。
“上车吧,我们一起到镇里,研究一下防汛工作。”
黄玉梅心里明白,知道王青春是想打破这个僵局,避免事态向更不好的方向发展。
“李天用,你赶紧回家,阚琳是找我,我们回家再理论。”黄玉梅假意训斥李天用,转身钻进车里。
李天用背着手向家的方向走去,只剩下阚琳一个人,像只呆鹅站在那里。忽然,弯下腰,拾起土块,扬起手臂,向王青春的车猛地砸去。
黄玉梅从车窗处看得清清楚楚,车慢了下来,司机想停车教训阚琳,被王青春喝住。
车上,王青春对黄玉梅说,这个阚琳果然名不虚传。
“你听说过这个人?”黄玉梅看了王青春一眼。
“何止是听说,我还知道他的一些,讲不上台面的劣迹。怪宋晓松不生儿子,就实施家庭暴力,说打人家,不管青红皂白,宋晓松母女三人,大雪天差点冻死在路上。偷鸡摸狗,啥事都干。色胆包天,晚上专门偷窥新婚男女闺房。和平村的人,对他敢怒不敢言,都憋着一口气。每每带着几个小弟,去临街商户,威胁要好处费。我发现你们家李天用,也是个倔脾气,竟敢跟他叫板,说他几句。”王青春微笑着说。
“王书记,你还对他真有些了解。这个阚迷糊名字叫阚琳,因为蛮横惯了,人们就叫开‘阚迷糊’了,他也不反对。实际上,他就是一个典型的‘屯蒿草’,几任书记都拿他没办法,他还不涉嫌重大犯罪,就是好打仗斗殴,顺手牵羊偷人家东西。犯事后,进到派出所治安拘留个十天半月,再交点罚款,就出来了。都三十多岁的人了,两个女儿,大的都六岁了。像你说的一样,因为宋晓松不生儿子,把人家打跑了。他跟父母在一起生活,东处一个女朋友,西处一个女朋友,过不上三天,就把人家撵走,把父亲气得也不敢管。整天游游逛逛,带几个小弟,像个幽灵似的,到处惹事生非,有地也不好好种。”黄玉梅叹息了一声说, “哎,不瞒你说,我把种牛借给他,也是想帮你,分担一下担子,缓解一下矛盾,让他学会感恩,重新做人。可是,你看看吧,借人家东西,还得挟着来,这不就是蛮横惯了吗?照此下去,我们麦黄镇的治安,他肯定就是一个不确定因素。我感觉自己,还是能力有限,不像某些女领导,真是敢于直面这类人,有那么几回,就能制服对方,让他服服帖帖。可是,我就是做不来,时间长了,依然是养虎为患,危害乡邻。你来到这里时间不长,我也是初出茅庐,咱俩这个麦黄镇的书记镇长,可是不好当啊!”
王青春热切地看了一眼黄玉梅,这个年龄上,仅比他小几天的镇长,让他心生感动。
“不是不谦虚,客观的说,我们的开局已经很好了。对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前天我跑了一趟县里,见到了张县长,向他汇报了我们打算筹建东北杂粮收购中心一事。这是我们的自选动作,没有组织与领导的分派,县长听后,非常满意,对我们提出的打造安县‘东大门’的设想,特别感兴趣。我在张县长的指导下,向姜书记做个汇报,两位主要领导,都给予了很大的支持。接下来,就应该是我们怎样做好这件事的问题了。我们该一试身手,把安县‘东大门’,堂堂皇皇立起来。还有一个,对我们麦黄镇,很重要的一个项目,目前各个乡镇,都在争取,我们更不能怠慢。这是县里从省里争取来的打抗旱井项目,名额不多,只三个。我承认,我有私心,我认为,不把这个项目争取到麦黄镇,是我们党委政府班子的失职。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你要时常提醒我,有机会,我们二人共同跑县里,在领导面前泡蘑菇,向领导申述麦黄镇急需这个项目的理由。如果有必要,可以打个报告。总之,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个项目,争取到我们麦黄镇,让百姓得到实惠。还有一件事,县长他老人家对我说,他对我们麦黄镇党委政府班子的工作,是满意的,特别夸奖你有发展空间,是个好苗子,你可要不辜负老领导的厚望呦!”王青春看着黄玉梅,目光中有着期待与欣赏。
“县长夸我?真的夸了我?别是你拿这个哄我开心吧?”黄玉梅脸颊绯红,瞪大眼睛,受宠般,激动地拔高了声音。
“那还有假?我敢乱传县长指示吗?”
黄玉梅脸上溢出幸福的笑容,双手捂了一下脸颊,又拍了一下,有一种温润烧灼之感。刚才的不快,瞬间一扫而空。
“玉梅镇长同志,本书记提醒你了,别让幸福,冲动得找不到北,把我们那两件大事,忘得找不到影子。”王青春嘿嘿笑了起来。
“报告王书记,本镇长绝不会,被快乐冲昏了头脑。”黄玉梅于深深的溢满幸福的沉浸中,回过神来。
二人笑了起来。
“我这个人你还没彻底了解,越是硬骨头,我越想多啃它两口,这样才觉得过瘾,有味道。有句老话说得好啊,利斧不怕干柴硬,就看我们是不是‘利斧’了。我就不信,他阚琳是深山老林里的霸王虎?摸不得?”王青春重拾刚才的话题,“我是谁的骨头硬,就想啃谁。”
“是吗?那我可得提醒一下,我们的领导同志王青春书记了,别在这麦黄镇摔了跟头,丢掉门牙”黄玉梅瞧了王青春一眼,捂住嘴,强忍笑声。
二人皆笑。
不可否认的是,王青春来到麦黄镇工作,在黄玉梅的协助与配合下,一切都在悄悄地改变。他要撅断阚琳,这个满身带刺的硬棍儿,杀一儆百。
他知道阚琳的头难剃,伺机寻找机会,要拿他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