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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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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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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黄》连载

第二章

  

6

会议室内气氛热烈,严肃,活泼。

“今天咱们就先开个党委扩大会吧,我主持,在家的副镇长以上的同志都出席了。我有几件事,要先与大家通报一下,会后大家再讨论,议一议,有不同意见和想法提出来,共同完善。其目的无非是把工作干好。”王青春脸色凝重。

王青春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在静静地听他讲话。他看了一眼黄玉梅,只是瞬间的一个眼神,立马捕捉到了她内心强烈的期待。

王青春与黄玉梅从没共事过,但彼此还是比较了解,是要好的朋友。黄玉梅从县妇联主席,调任到麦黄镇镇长一职,他不但用电话的形式,表示了热烈的祝贺,还自己私下掏腰包,选个周末,特意在县城安排了一桌酒席,招呼安县有头面的朋友陪她喝酒,为她送行。

那天,喝大了。黄玉梅早有八分醉意,对王青春说,谢谢你为我送行,我要回敬你一杯,不喝就不是哥们儿,酒桌上我肯定是你姐。王青春对着众人,酒桌上我是管不了你,就愿意给我当姐,我变成了小弟。一听这话,黄玉梅咯咯乐开了,王局长,到什么时候我都是你姐。王青春说,你是姐,酒桌上我管不了你,说不准我哪天能管着你,这小姐姐可要小心了。黄玉梅嬉笑不停,什么时候都是我管你,你管不了我。王青春回道,这可没准,山不转水转,不知哪天,我就转到你那里去了。黄玉梅说,呦,下辈子吧。

王青春说着了。他果真调任麦黄镇做党委书记,与黄玉梅搭档,成了黄玉梅的直接领导。黄玉梅获知王青春调任麦黄后,立马给王青春打了一个电话,这回我真得听从王书记的指挥,本人保证指哪儿打哪儿,绝不含糊。嘿嘿!

“这回我可是哥了!”王青春说。

“哦,是吗?”

会议室内,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像凝固不动的空气,锈死了一般。

“我要重点强调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发展我们麦黄镇。据我了解,这些年,我们在管理方面,下了不少功夫,花了很大力气,目前仍然问题很多,不尽人意。发展不快,产业空白,基层矛盾堆压。为什么?是到了该在我们头脑中打问号的时候了。有人说,这里面有体制上的因素。依我说,更重要的是机制上、管理上的弊端。机制不活,标准不高,方法不多,人心不强,是管理滞后的症结所在。我们麦黄有领导干部和党员,多达三百多人,这么大的一个队伍,带动不好麦黄只有三万多人口的城镇,说到底就是人的问题,人心的问题,精神状态的问题,工作标准的问题,执行能力的问题。……从现在起,我不能说我们所有的工作,开始于起跑线,但在我们麦黄镇的管理上,我们要着重解决不思进取,得过且过,应付了事,无所作为,干与不干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的问题。要进一步完善,我们麦黄镇管理机制,着手建立一套,科学有效的乡镇一级管理标准体系,与考评体系。……通过工作作风的转变,真正实现机制上的创新和管理的精细化、科学化,切实改变过去那种粗放式的管理办法,使我们麦黄镇的管理与建设发展有机相融,完美契合。”王青春顿了顿,“有几件事大家要铭记:要各司其职,干好自己分管的工作;要转变作风,密切配合,形成合力;要严于律己,照章办事,严格考核。……这里我要特殊强调一下服务的问题,我们的服务对象是什么?是群众。那么,你应该怎么办?你要做好一件事,很简单,你要给群众笑脸。这是难事吗?我看不难。请你别用冷冰冰的话语刺激群众,要满足他们的合理诉求。有人说,有的村民不讲理,给了螃蟹还要天鹅。我说,你首先讲理了没有,或者说,你的理讲透了没有?你的言行代表政府,政府具体工作是什么?政府就是服务。……大家要深知,政府的权利来自于群众,我们必须服务于群众,接受群众的监督。过去,有的人,往往更多的是从官本位的角度,看待手中的权力。其实,我们更应该定位成‘服务员’的角色。怎样提供服务,提供什么样的服务,以及什么时候提供服务,都是由群众来决定。政府出台的每一项政策,制定的每一个举措,都应该尊重群众意愿,体现群众要求,为群众利益着想。那怎么办?你当然要放下架子,收起长脸,丢掉脾气,为群众做好每一件事了。这里,有人可能认为我拉大架子,不求实际,高谈阔论,妄加议论。我的理论认知水平,可能就这么高,可能比照你还差上一截。这好办,咱们阵仗上见。丑话可要说前头,谁给百姓脸子,我就给谁难堪,不管谁谁谁。……大家还要多走走,多看看,沉下去,把问题解决在最基层,别有事了,抽巴个脸,干搓手没辙。我不怕你带着一腿泥巴,站在我的面前诉说,我倒蛮喜欢,你这样的工作姿态。为什么?你的这种姿态,是密切联系群众,扎实工作的写照啊,那我干嘛不喜欢……”

“服务与管理”成了王青春上任麦黄镇,第一次会议,频率极高的关键词。

“这是要从根儿上治病啊。”黄玉梅想。

王青春的几点要求,句句实在。有硬度,有刚性,有温度,像一颗坚硬的石头,顶在每个人的心口。但却没有丝毫不舒服的感觉,倒是蛮亲和,蛮通透,理直气壮。

黄玉梅起身,又为王青春倒水。她瞥了一眼王青春,有种感觉,裹挟着不可名状的东西,向她逼来。但又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感受,有点怪性,是肃然,是温暖,是尊重?都有。她认为自己,被这种久违的会议氛围笼罩。别开生面。

她理不清个中缘由。她很少听到,这样让人振奋的“镇党委书记”讲话了。她在麦黄镇两年,就像走马灯似的,换了三个党委书记。与她搭档的一把手,不是这么不顺畅,就是那么别扭,总是难以融合,仿若中间,有条天然的无法捏合的缝隙与隔阂。就说那位刚刚离任不长时间的赵书记吧,有次上访处理不妥,村民将其围堵在办公室。黄玉梅也受到牵连,被村民一通数落。一年多了,这次事件留下的阴影,一直在黄玉梅心里萦绕不去。想办法忘掉,就是除不掉,很痛心,很无奈,很自责,很挣扎,还很委屈,也感觉颜面尽失。她代理党委书记一职,拼命工作,丝毫不敢懈怠,大大小小事情,依然不断发生。她找不出病根在哪儿。她深切地怀疑,自己的领导能力,内心深处,极其渴盼新的党委书记到任,或者自己被组织调出。

作为朋友,她了解王青春更多一些,但那是生活中的事情。情趣上的东西,能遮蔽一个人的判断。作为副职,王青春履职麦黄镇的第一个见面会,她就被王青春身上,带有的强烈的男性气场吸引了。既陌生又熟悉,仿佛久违的感觉,从遥远的上古姗姗而来,醇厚,有力,不可抗拒。王青春身上,散发出的一种特别的味道,很怪性,很柔性,很任性,眩晕了她的内心。

“麦黄镇太需要这样的领导了。不过,青春没有基层工作经验,说白了,没有与百姓打交道的经验,不知会出现何种局面。与群众接触确实是一门学问,确实需要智慧与技巧。真是人生到处都是智慧。我要把这里的情况,向他介绍清楚,要尽快让他有所了解,让他内心里有准备。这里的百姓不能说缺少淳朴,却封闭着一种东西,为这种东西禁锢得似乎不近人情。其实不然,是我们的工作不到位,导致问题屡屡出现。真有些担心,青春做水利局长倒是风生水起,做乡镇党委书记还是头一遭,看他如何布局麦黄镇,我要做好我的副职,做好他的助手。我黄玉梅同样年轻啊,这真是我们的缺憾与短板。”一丝隐忧,掠过黄玉梅的内心。

7

王青春开门就说,长会要短开,多把时间用在具体工作中。会议剩下最后一个环节了。其实,会议就两个环节,王青春提要求,黄玉梅布置具体工作。黄玉梅的话语进行之中,一阵稍显激越的声音,稀里哗啦穿窗而入。仔细分辨,是一首流行歌曲的箫笛合奏。声音很大,感觉乐声,来到了窗底下,还有争吵声,杂糅其中。

“黄镇长,你看看吧,外面来了一伙人,她们说是荒村老女人广场舞队队员。听说镇里来了新书记,非要进政府院里,欢迎王书记上任,怎么撵都不走。有个女人,四十来岁,又白又胖,最搅缠,气死我了!”还没等黄玉梅作出判断,秘书小李敲门进来,气喘吁吁,脸色煞白。

“不许无礼!说话带脏字,我处分你!”黄玉梅立马喝住小李。神情严肃,像挂上一层冰水,思绪凝住了一般。

“这都是是些什么人?谁让他们进政府院里跳广场舞?口口声声说要欢迎新书记上任?领头的竟然是一个女人?荒村人喜欢跳广场舞不假,但跳舞也跳不到政府院里啊?这是政府大院,是办公的场所,不是街头广场,真是不着边际。”黄玉梅边想边向外面瞭望。

黄玉梅发现,足有三十多人,停留在政府大院门口。这些人,中年女性居多,穿着整齐,清一色的上红下绿,清一色的白手套,清一色的小白鞋。头上戴着紫微微的假花,手里拿着花花绿绿的扇子。个别大龄女人,黑黑的脸上,着上一层红粉,像一坨荞面粉团成的发糕,尤显粗糙与干瘪,非常滑稽可笑。

这会议确实没法进行了。黄玉梅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与副镇长江林,立马从屋内走出去。

“停,停,都停下!你们怎么上政府院里跳上广场舞了?这也不是什么节日,更不是春节,需要大家一起热闹,你们那里不是有文化大院吗?有活动场地吗?赶紧回去,王书记上任,党委正在开会。”黄玉梅连连摆手,起初稍显急躁,后又缓和下来,“大家回去吧,镇党委真的在开会,改天需要你们的时候,再来不迟,今天就免了。”

众人立即收敛了舞步,乐声哑了下来,举在空中的扇子,慢慢落下来,瞅瞅黄玉梅,又回头像找人。

“我说你们怎么到这里,跳上广场舞来了。这是什么地方知道吗?是镇政府,是领导们办公的地方,不是乡间空地,谁让你们来的?乱弹琴。”江林副镇长发起火来,扭回头,“小李,马上让他们出去。”

江林在麦黄镇,已经干了快二十年了,在副镇长位置上,就有八年之久。年龄快奔五十了,可谓资深副镇长了。有人戏谑江林,再往上挪个位置?八成是萤火虫的屁股,没有多大亮了。

这女人也不搭呀。人家穿的是上红下绿,她偏偏来个倒乾坤,穿着上绿下红。就像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个脸。满头黄发,扎结成束,盘于头顶,号称“顶上天”发型。有点发贼,不用说,是假双眼皮。最扎眼的是那对颧骨了,坚挺傲慢地凸起,有撑破肉皮的感觉。腰间赘肉打皱,臀部肥大,却也匀称。年龄四十刚出头吧,倒是不甚显老,还有点年轻的影子。言语间,慢腾腾地从队伍的最后面,走了出来。双手举过头顶,边走边嘟哝,一步一摇。唇膏抹得太重,红得发紫。一张口,那嗓音,粗粝如沙。女人笑嘻嘻地挤眉弄眼的搞怪相,迎向黄玉梅。

有人这么说她:荒村色男头号“意无形杀手”,荒村顺风耳,荒村无敌小灵通,荒村混世千里眼。镇长黄玉梅的远房表嫂张宇燕,八竿子打不着,这么一个亲戚。人送绰号张大浪,本名丢得快没影了。

张宇燕何许人也?满嘴全是粗俗野笑话,见到男人,随意大开玩笑的女人,是个没风也能掀起三尺浪的女人,力大超过男人。有人说她野,说她大野,激情万丈,一般人的风浪扛不住。张宇燕不服,我野咋了?我没扯仨拽俩,我没偷男人,没给我男人戴绿帽子。这话不假,荒村没人说张宇燕,乱搞男女关系。玩笑可以过头,行为上从未出离边界。人家张宇燕行啊,那热乎劲儿,谁家红白喜事,没张罗在前头?稳坐荒村“捞头忙”头把椅子,真正的“屯不错”。

几年前,挂锄后,有次,张宇燕与一帮女人,坐在荒村一颗百年大柳树下,纳凉闲侃,乱扯西游。荒村一位呼她嫂子的男子,打此路过,与她开玩笑。非要摸她乳房,喝她奶水,说她像白梨,想啃一口。张宇燕嘻嘻嘻傻笑,站起身,当着众人,不慌不忙地把上衣撩起,一点一点地解开乳罩,就把白花花的一对饱满坚挺的乳房,露了出来。男子嘴上骂俏,见了真东西,却羞得满面通红,登即傻眼:这个女人要动真格。转身想跑,哪能走了?两人说话闲扯之间,趁其不注意,张宇燕已堵其退路,急如闪电般冲上去,张开双臂,一下子将其拦腰抱住,箍紧,腰身轻轻向下一探,猛一较劲,把小伙子扛在肩上,转着圈,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山呼海啸喊人。声称抓住一个千年不遇的色狼,赶紧杀死,煮了吃掉。一声大呼后,马上有人响应,她的几个同伴女子,蜂拥而上,几人力大无穷,将男子撂翻在地,按住手脚,动弹不得。她不慌不忙,把衣服甩向一边,摸摸乳房,在上面轻轻拍拍,弄得晃出一道白泠泠的影子乱颤,咋样?小跑腿子,脚上的泡是自己走的,没人拦着你,今天老娘让你吃个够,又指了指其他人,吃不饱还有这么多呢。说完,将白花花的乳汁,画着圈地浇其满脸,灌了满嘴,迷了满眼,羞得男子杀猪般嚎叫,彻底告饶。张宇燕又摸着男子的裤裆,笑嘻嘻地说,哈,还挺不老实呢,要不要我把你这个到处撩骚的蛋蛋,拿刀子劁了?省得到处惹事找麻烦,痒痒得心里难受,想自杀。不要是吗?那就先留几天,但我今天要让你喝个够,省得你害馋痨。一群人围着看热闹。哄笑。

这件事至少有三个版本,且后来成为荒村人家饭后的谈资。

“怎么会是你?”黄玉梅瞧见是张宇燕,内心非常不快。这种情绪,立马表现在脸上。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感到无地自容,轻蔑地瞪了一眼张宇燕。

“黄镇长,怎么就不会是我?你是老鸹等死狗,瞎猫碰死鼠,不遇见我能遇见谁?凡事皆有可能,别忘了,我是你宇燕嫂子,天空中任意飞翔的小燕子啊。刚才有人骂我,说我是哪根垄上的东西,一天到晚竟装大瓣蒜。我就有点不明白,他妈的泥人也有土性子,好像他们是高楼大厦里生养,我是土疙瘩里蹦出来一样,难道我是矬人招镜子,照人矮半截?我心里不服,很不服。但这回,我不再酱缸里冒气泡生闲气,不与这帮小人们见识了。”张宇燕挑逗似的,故意挤咕了两下贼眼皮,阴阳怪气,“现在我向英明的黄镇长报告,我们荒村老女人广场舞队,随时听从黄镇长的命令。一定听从黄镇长的领导,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把广场舞跳出荒村,跳进镇政府。今天我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赶上一个什么王书记上任,不正是重打锣鼓另开张吗?”

“茄子、西瓜、马铃薯,我爱你,麦黄!”张宇燕把脚狠劲一跺,众人立即唧唧咯咯哄笑起来,如同传递了一个暗号,随后是整齐划一的喊声。“黄瓜顶花煮红薯,荒村娘们儿我做主。”

“我做主?”张宇燕这是一种暗示。

“……王书记刚到,还很疲劳,况且镇里正在开会。”黄玉梅胸口,像被一团棉线堵住了一般,焦躁起来,脸色大变,目光硬生生地逼向张宇燕,斜睨了一眼,想说,又停了下来,十几秒钟吧,还是得开口,“……叫你一声张嫂子,你愿意作诗,回家咋写都行,把你家墙贴满了,别人也管不着,没纸,我可以给你找几张。写好了,我都能帮着你发表,帮你传网上,说不定,还能上个热搜,赚个网红。可你不能到政府大院,跳广场舞,诵诗喊口号,时间不对,地点不对,情理上更不对。你这不是瞎胡闹吗?……荒村的人,就你阴阳怪气,最能出风头,太不像话了。”

“哈,这么大干部,挺会打棍子呀。你说我是荒村,最有本事第一,我服,好话赖话,我认。干嘛搂草打兔子一勺烩,坏我名声不眨眼,把我弄上荒村恶人黑名单?我脑袋小,戴不了这黑帽,愿意戴,你自己来。”张宇燕登即摔脸子,怒怼黄玉梅。“再说了,谁说政府大院,我们老百姓不许进了?找你黄镇长办事,隔空喊话签字啊?”

“胡闹!”黄玉梅干脆长话短说,回怼过去。

“这哪是瞎胡闹?今天是麦黄镇,新书记上任的日子,我们老百姓,欢迎自己的父母官,不可以?”张大浪发贼的眼皮,夹了几下,斜睨了一下黄玉梅,略带轻蔑,“我告诉你,我这叫大浪面前不抛浆,大敌来临不丢枪,得先露两手,展示一下我的拳脚。你可别黄鼠狼唱曲给鸡听,哈,我可不受你这个。”

张宇燕的一句质问:“你这个黄镇长,就这么联系群众啊?”像一根硬刺扎到了黄玉梅,她警醒过来。王青春刚刚开会,说了密切联系群众,不到一袋烟功夫,自己就犯规了。黄玉梅的羞愧感来了,立马调整情绪,改变方式。明显地,她的语气轻柔了许多。

“那你想怎样?”黄玉梅静静地看着张宇燕。

“怎样?我不想怎样啊?我们是瓜子不饱暖人心。狗不咬拜年的,我们送场文艺演出,有啥不可以?”

“关键是,这里不需要文艺演出。”

“那可以跳广场舞吧?”

“去广场跳吧,那里宽敞。”

“政府大院不更宽敞?”

“这里是办公的地方,不是娱乐场所。”

“黄镇长,你这弯子绕的,什么娱乐场所,什么办公地点,我都迷糊了。”

“你没迷糊,你清醒着呢。”

“哟,领导表扬我呢。”张宇燕故意喊了一嗓子。

“尽管张宇燕胡扯,这也不能因为她们跳广场舞,就对人家大动干戈啊。但他们怎么信息这么灵?王书记刚到镇政府,就来这里胡闹,想来他们这伙人,是早有准备。荒村距离镇政府不远,算是“镇郊”,就是最快的速度,那也得几十分钟啊。况且这么多人,看来他们,就等着这一天到来?”不能不敏感。黄玉梅感觉出张宇燕这帮人,绝不是简单地来到镇政府,跳广场舞,里面暗藏算计与谋划。

“新来的王书记,你也不知道他的脾气秉性啊,连我都琢磨不透。宇燕嫂子,你可不要把马屁拍到蹄子上,拍不好踢着自己。况且这上面下来的干部,已经坐机关惯了,这种场合肯定不会适应,我是他的下属,闹出不愉快,还不得狠劲批评我一通?给我个面子,就算我欠你个人情。”黄玉梅想策略一些,把张宇燕撵走,语气柔和,降低姿态,拽了拽她的衣角,把她拉向一旁无人的地方,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黄镇长,放心吧,这匹马他不踢张宇燕,我也不能让他踢着。说白了,我不是拍马屁的料,你是门缝看人,把人瞧扁了,我做不来这个。……我是那种没水平,无准星的人吗?我是防风先堵洞,否则我就不是张宇燕,是大姑娘养的肉球,咋样?咱姐俩是狗皮袜子没反正,但我不会让你这旱鸭子下水,挨呛,灌泥汤子。” 张宇燕脸上云蒸霞蔚,见黄玉梅以商量的口吻,与她说话,假意低头,做恭听状,肥胖白净的大手,握紧拳头,捶了一下黄玉梅的肩膀,胸脯一拍,开打包票。

黄玉梅见张宇燕,越说越离谱,既生气又焦躁,暗骂:女人啊,女人,张宇燕啊,怎么连个羞臊劲儿都没了?

“张宇燕,你还是走吧,我一会要与王书记,有要事商讨,我们的会还没有开完,你这不是搅合政府人员办公吗?”

“对,妨碍公务,可以拘她。”

“呀,谁这么大声啊?不怕闪了舌头吧?”张宇燕的声音,像家猫被击打发出的叫声,寒峭尖利,突然拔高,比先前还高。

“张宇燕,谁都闪不了舌头,还是去别处跳舞吧。”黄玉梅姿态再低,商量张宇燕。

“我说嘛,这风不大,跑出这种话,那个人,你可要当心了。”

“今天怎么这么热闹?有喜事登门的味道。”黄玉梅与张宇燕,你来我往之间,王青春来至众人中间。

“王书记,我……我……”黄玉梅瞧着王青春,脸刷地红了,满含愧疚,似是祈望谅解。“我没有处理妥当……。”

“没关系!”王青春面含笑意。一句话,安慰了黄玉梅。

“你就是王青春吧?不对,是王书记,是王大书记。不知你认不认识我了?我知道贵人易忘事。……当官了,我看你是春风顺着大道走,刮得一干二净,把我这个老百姓,给忘没影了。”

张宇燕回过头,见王青春向这边走来,立马撇下黄玉梅,像伶俐的獀猫,小跑着,来至王青春的身边。

“对不起,确实想不起来了。”王青春定睛细瞧,确实有些面熟。

“我一猜肯定就是你,不能有假。我是张宇燕啊,宇宙的‘宇’,燕子的‘燕’。我是一只飞向宇宙,在天空自由飞翔的小燕子,年年春天来这里。对了,是每个书记上任,都要来这里。……得,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官了,就六亲不认了,我可认出你来了。”张宇燕口若悬河,“想想吧,我们两个是自小的朋友,娃娃时,光着腚,在一起玩藏猫猫。你呀,从小像个豆芽菜,长来长去回了弓,越来越瓷实了。我呢,从小像个水萝卜,长来长去水灵灵。有一次,我藏起来了,你就是找不到我,翻遍了旮旯胡同,也找不到我。你能找到我吗?那次,你猜我藏哪儿了,我钻进羊圈里,躲在羊屁股后面了,把绒嘟嘟的羊尾巴,往脸上一蒙,你还能找到我吗?你那回输了,躺在地上,就不起来,把裤子都尿了。长大了,又在一个学校念书,那是我连降三级,成了留级包子。……我与你差点谈恋爱,你找我上学,我以为是你喜欢我。我春心萌动,患上相思病。你的心是冰坨子,我的热情,咋整都化不开它。我傻呀!我是吃完糖,再吃蜂蜜,觉不出甜来,才猛地觉悟,你是压根就没看上我。我伤心啊,没白天,没晚上,哭得稀里哗啦,上吊死了的心都有了。……没招,最后,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糊涂偏走糊涂桥,五马倒六羊,换来换去进洞房。现在成了荒村的老干娘,天天跳广场舞,整天忙忙忙。”

张宇燕打着手势,口无遮拦地说个没完。

众人哈哈大笑,兼有起哄的味道。笑声穿过政府大院,传向大街。

“哦,我想起来了。请别见怪,不过,你富态多了,真不好认。”

“啧啧,当领导的就是会说话,要不,咋叫领导呢。不像有的人,他妈的哪壶不开提哪壶,专在我面前说我胖。我不是胖了,像你说的,是富态了,是发福了,眼瞅着要变成水桶腰了。”张宇燕愈发地高兴,化了妆的脸,紫烘烘地渗出汗珠,向前拉了一下王青春的手。“不过,我不害怕,我这个人,是不涂脂粉也风流。你来了,就是高灯照远亮,这水桶腰就能缩回去。”

张宇燕双手掐腰,而后,舒展双臂,迈腿,摇摆,左迈步,右迈步,立定,原地转了一圈,做了一个标准的广场舞步法。最后,轻抖了一下肥臀。谁都明白,这是让王青春仔细瞧瞧,显摆自己的舞姿,有多么优美。

“哈哈,就是,就是,心大像个斗篷,能不发福吗。”

哄笑。

张宇燕说得没错,她与王青春的确做过邻居。那是在农村的时候。后来,王青春与张宇燕,在安县第四中学一起读书。不过,张宇燕是高三复读生,王青春高一,年龄上至少相差五岁。这是一所普通高中,王青春读高中时,是这所学校招收的第一届高中生。张宇燕留级后,他与张宇燕成了同班同学。张宇燕很瘦,性情直爽,有一件事让同学们津津乐道,他是全班同学中,唯一大胆处男朋友的女生。本来学习成绩优异,最后一次摸底考试,却一落千丈,高考再落榜。那时,由于交通信息不便,毕业后各奔东西,后来他家搬到县城,音信皆无。张宇燕嫁到了麦黄镇荒村,两人就再也没有见面,算起来二十多年了。

黄玉梅的脸红到耳根,既羞臊又气愤。张宇燕的一些言语,加上肢体动作,确实让她难以忍受。放在谁身上都会想,这是政府大院,不是马路市场。黄玉梅不但这样想了,她还想到,时间长了,王青春不尴尬才怪。撵走张大浪,这也太不成体统,别让她像耍宝似的献丑了。

“王书记,你赶紧到屋里去吧。这里我处理,我也马上就回去。”黄玉梅的目光,像小鸟落在王青春的脸上,满是期待。

“怎么这么胡闹?”黄玉梅刚说完,站在旁边的老副镇长江林,再次突然发声,“小李,打电话了吗?”

“打了,马上就来。”

随着江林发狠的一声,有两名保安模样的人,像应时似的循声而来。一名保安上去想推走张宇燕,不是哄劝,但也绝不粗暴。有人见势不妙,扭转身,想遛。

“我们跳广场舞犯法?”张宇燕故意往这名保安身上撞。

“没犯法,也不行。”

“没犯法你干嘛撵我们?”

“走不走?再不走跟我去派出所。”

“你敢拘我?”

“你有三头六臂啊?不敢拘你?”

“我们不行跳广场舞?”

“你色盲啊,这是广场吗?”

“我想上访。”

“你混弄鬼呀,跳广场舞上访?”

“我违法了吗?我做坏事了吗?我是坏人吗?”

“你就是违法的人。”

“呦,你的意思就是说我是犯人了?我犯哪一条了?”

“你不妨碍公务吗?”

“别他妈不懂装懂,别拿这些大帽子,向我头上硬扣。你一扣帽子,我们就怕了吗?”张宇燕满脸怒气,扬手,把手套摔在地上。

“老同学,谢谢你们今天的广场舞表演,摆了这么隆重的场面,欢迎我来麦黄。大家以后有事情,尽管来镇里找我。”王青春眉头微皱,冷冷地看了江林一眼,又看出黄玉梅面有难色,知道她的心思,接着对张宇燕说,“老同学,今天对不起了,一会儿我和黄镇长他们,确实有重要事情商量,改天我们再聊,就怕你不给面子。”

“我说王书记,王大书记,你可得睁开眼睛看看,我今天憋屈。有人在我面前,耍阴阳脾气,欺负我,想用武力对付我,就差给我一巴掌了。”

“没那么严重,他们也是在维护秩序。”

“没那么严重?你可别相着一个灭一个。”

“哪能呢?改天你到我的办公室,我的大门,随时为大家伙敞开。”

“这面子我给,少不了找你。”

“还不赶紧走?是不是耍过头了,这脸怎么大到这种程度?”黄玉梅见张大浪情绪稳定下来,贴近她,压低声音,语气冷硬,怒怼张宇燕。

“滚,少在我面前啰嗦。”张宇燕手一摆,瞪了黄玉梅一眼。

见广场舞队的人,脚步疾快地走开,张宇燕瞪了一眼两名保安和江林,嘴一撇,清了清嗓子,甩了一下扇子,“呸”地吐了一口,跺了一下脚,边走边嘟囔:“还有事情要商量?不管你咋商量,你们可要睁开眼睛瞧好了,小样儿,少忽悠我。给我弄残废了,我就申请低保,让你们养着。”

张宇燕对着那些人背影,一吆喝,打着手势,扭着水桶腰走了,乐声直到很远才消失。

8

王青春与黄玉梅等人回到办公室,已是中午开饭的时间了。

政府食堂的烟囱冒着青烟,大锅炒菜的声音,伴着阵阵香味在大院上空飘荡。往日的院子里,这个时间开始有人排队,手里拿着一个空碗,一双筷子,一面等着打饭,一面说笑,场面有些热闹。吃食堂的人,不仅是政府机关的人,还有距离镇政府较近的中心校,与中学的教师。都说食堂便宜,才五块钱一餐,两个菜,主食保添。但今天食堂有些冷清,就餐的总计才十几个人,黄玉梅猜测着,是不是王青春今天报到,大家伙感觉不便回家去吃饭,或者是另找饭局去了。十几个人中,有人拿着碗进了厨房,一会儿,就端着饭菜,匆匆出来了,找到一个座位吃饭。

外面,热辣辣的太阳,不住点地向下泼浇黄澄澄地浓汁,弄得浑身痒滋滋地难受,给人增添了无限的困倦疲惫,与慵懒。每到这个季节,镇政府的院子里就冷清了,都说下乡去搞调查去了。不过,今天到是个例外,镇政府的主要领导都在镇里,农经站、林业站、计生站等部门的职工,也都在上班,这多少与王青春有关。新官上任,大家伙摸不透他的脾气,不敢妄动,这种可能不是没有。

食堂的门口,横七竖八,堆放着有些朽腐的木头絆子,码得像小山。那么一两根带皮木头上,竟然生发出几枚绿叶,到是增添了些许生气。这些朽木,在整个政府院里略显扎眼,一走进院子,先入眼帘。

有几只老麻雀,从木头上飞下来,在沙地上用红红的小爪刨食,羽毛红紫的小脑袋,频频地摆动,唧唧地叫着,寻觅丢落的饭粒。见王青春他们突然走近了,麻雀们从地上跃起,飞了起来,扑楞楞地落在了朽木上,在上面擦着小嘴。

有人说用柴火做的饭有味道。好吃。

扎着围巾的厨房师傅老姚,出来抱柴,见是黄玉梅他们走过来,打个招呼。

“黄镇长,开饭了。”

“老姚,这是王书记。”黄玉梅指了指王青春。

“呦,王书记啊,听说你今天来,看见真神了,怪不得我昨晚做个好梦呢。梦见与人一起下象棋,打麻将,那人好像说他是李世民,绕来绕去,又说他是关云长。到后来,那人又说他是诸葛亮,反正都是名人。诸葛亮操起鞭子,还给我赶了一趟车。这不,今天就看见王书记了。”

王青春笑笑,他感觉老姚挺有意思,却也含着一股怪味。

“大家快点,王书记来了。真是的,都快点。”老姚忙抱着柴禾钻进食堂,扯着嗓子喊。

有人不自觉地走开,倒出了里面的那个大桌子。

老姚又从厨房里钻出来,笑嘻嘻地有好些话要说的样子,边用围巾擦手边凑近王青春。

“王书记吃点啥,我马上给你弄。”

“不用了。随便。”王青春摆摆手。

“王书记,黄镇长,县里刚才来电话通知。”正说着,背有点驼的老副镇长江林,从外面走进来。

“什么事?”

“快要农闲了,县里告诫说,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放松警惕,要加强值班,不准擅自离岗,若发现空岗追问领导责任。……储备物资,注意防汛。”

江林照着电话记录本,一字不落地汇报。

镇政府大院里的人,有几位认识王青春,只是不甚了解。说他就是当过兵的角色。腰板挺直,手脚傻大黑粗。且他有一个习惯,走到哪,都愿意穿那双已经退役的黄军鞋,踩在地面咚咚有力,还有节奏,整个县委大院的人,都知道他这个不是爱好的爱好。即使参加重要场合,哪怕重要的会议,他亦如此。有人跟他开玩笑,叫他“王营长”。他吧嗒吧嗒嘴,呵,这名字好听,亲切,把我又送回军营了。

麦黄镇是个大镇,大镇小镇,方方面面的事都得管,得需拍板定钉。乡一级政府杂事儿多,与老百姓最接近,最接地气,大事小事都是个事儿,都是中心工作。中心工作,自然都很重要,需牵扯很多精力。比如村委会换届选举,比如合作社试点,比如脱贫攻坚,比如泥草房改造。百姓事无小事,就是这个道理。有的村民,凡事都能找到政府。孩子上学没学费了,种地买不起化肥了,儿子不给养老费了,婆媳闹矛盾了。诸如此类,样样都得答对。

“抓紧落实。”王青春一边与黄玉梅说话,一面叮嘱副镇长江林。

春季防旱,督促村民抓紧春耕;夏季防汛,秋季要抓紧秋收,注意防火。就是上面不通知,工作也得按部就班地干。

王青春觉出自己的衣服,有汗湿的味道。忽然觉出张宇燕一伙人,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以跳广场舞的形式,擅闯镇政府,很奇葩呀。我要接招,我要弄清缘由,我要还他们一个满意的结果。他想。

中午的太阳热辣辣照着,室内没有一丝的凉爽。外面偶尔传来,一声两声麻雀的嘁啾声,像一双轻柔的小手,抚摸着他的身心。厨房里,隐约可见蓝汪汪的青烟,从窗口处,向外面一点点消散,消失于金色的阳光里。老姚炒菜的阵阵香味,伴着油烟,从厨房里,一漾一漾地飘出来。王青春突然感觉到饿了。

“王书记的身板可真结实,那胳膊像个小棒槌。”老姚把菜端上来,“王书记、黄镇长,你们慢用,慢用,需要啥,叫我。”

“王书记这么好的身材,一定能当个健美冠军。”黄玉梅附和老姚,打趣王青春。

“有次比赛,我们团体第一名,鄙人个人全能冠军,怎么样?”

“一定不是吹牛,我相信。”黄玉梅笑了。

“那是,那是,黄镇长说得对,王书记不第一,我们都不答应,所有麦黄人都不答应。”老姚擦手,插话道。

“这个老姚啊。”看到老姚钻进厨房的背影,两人相视一笑。

老姚是食堂不倒翁。麦黄镇有食堂以来,就是这里的大厨,工龄都快三十年了,比一般的镇干部资格还老,后来干到了食堂负责人。有人开玩笑说,老姚命硬,生生地靠走了七任党委书记。

正午的阳光,在挥洒着带有热度的颗粒,金灿灿地撩人眼目。食堂前面的木头絆子,像蓄满热度一样,发出灰惨惨的刺人光芒。几只麻雀一忽落在木头絆子上,一忽扇动着小翅膀,落下来,寻找食物。它们叽叽地叫着,像熟客一般,并不怕人。

“我得出去走走。基层的工作,需要挽起裤腿,走基层。带着泥巴上路,你获得的东西,比泥土还芬芳。”王青春想,一面往缓台上的楼梯上走。

这是老式四合院,偏离镇中心,一个十字路口上。前面是邮政分局,右边是中学。政府大楼是三层,上面两层是办公楼,下面一层已经变成了商企用房,饭店、商店、种子公司、发廊,种类不少。楼梯已经被踢出了裂缝,个别地方,坑洼不平,有些残破,瓷牙咧嘴的样子,像是伤筋动骨,不堪重负。上了几步楼梯,王青春想起了一件事,停下脚步,回头问黄玉梅。

“荒村的支部书记,还没安排吗?”

“没有。一直是江林代理。”

“要尽快解决,群众信得过,是支部书记人选的首要原则。能力可次后考虑,这方面可培养嘛。当然了,德才兼备,这样的支部书记,我们真的需要。”

“那里的书记难产。”

“总不至于像外国选总统,那样费力吧。”

“明白。”

两人正说着,忽见一女人,从缓台直接向他们走来。黄玉梅有些眼熟,又确实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王……王书记!”

女人不到三十岁,脸色蜡黄,双唇青紫,两眼倦怠无神,枯发胡乱扎于脑后。她干瘦,身体里的血液,像被风抽走了一样。王青春还没有走上缓台,女人扑通一声跪下,眼泪扑簌簌而落。王青春快步走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近前,连忙将其扶起。

“有什么事找我?”

“你是王书记?求您救救我女儿吧。”

“你女儿怎么了?”

黄玉梅突然想起来了。这个女人叫边蓝,家住荒村,至少来过镇政府三次了,请求政府出面,救助她女儿。

“我女儿得了先天性心脏病,……快不行了。姚宏才要掐死我女儿,把孩子卖给人贩子。他就是个禽兽,人面兽心的畜生……他是个……。”边蓝像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沙哑着嗓子,连着片述说,清泪哗地流了出来。边蓝的女儿八岁,治病花掉了所有的积蓄不说,还欠下了不少外债,已到了求借无门的地步。医生说了,若想好病,至少还得十万块钱。钱筹集不上,边蓝只好想办法,救女儿性命。有人帮助,网络上建了水滴筹,收效甚微。边蓝迷茫无助的眼神,击中了王青春。王青春的心,忽地一沉,有股酸涩立马涌起。

“姚宏才是谁?”

“假如没有重名,就应该是政府食堂的老姚。”黄玉梅也觉怪异。

“怎么还有这码事?”

“妹子,有时间再告诉王书记,他刚来麦黄。”

“大妹子,起来。黄镇长也在,我们共同想办法。”

王青春身上一阵燥热,汗流了下来。说句老实话,他头次,遇见有人跪着请求。王青春的脑中,立即幻象出边蓝女儿的形象来,一个六岁的孩子,正是天真无邪,整天需要妈妈抱抱撒娇的时候,怎么竟得了这样的病。

太阳的热度依然不减,一缕一缕火滋滋的光线,如一根根稗草,疵挠着王青春的心。边蓝站在那里,像个不会言说的木偶,眼睛傻白白地斜睨着他。阳光里,她显得愈发干瘦,那张脸,像只多彩的图集,执拗,无助,悲情,渴望,还有更多的倦怠。

刚才,也就是刚才。他与黄玉梅一起吃饭的时候,办公室的人,气喘吁吁地跑进食堂,向他汇报说,和平村有个女人怀孕了,县里脱贫攻坚检查组的人,去那里检查工作,那孕妇的公公,可能是误解了,端着一把大砍刀,虎彪彪地盯视着每个人,说是谁把他的儿媳妇,肚子弄小了,让他没孙子,他就削了谁,把谁剁成肉泥。办公室的人,着急地说,刚才我们被那人,硬是给推了出来,还差点被他打了。王青春正打算,与黄玉梅商量这件事,怎么处理最好,边蓝把他们堵在了楼梯口。

“大妹子,吃饭了吗?黄镇长,你带她去食堂吃饭吧。”

“我不饿。”边蓝抬起失神的眼睛。

“大妹子,我们会帮助你的。”

“救救我孩子!”边蓝抽泣起来,瘦肩一起一伏。“求您救救我孩子。”

“王书记会帮你”。黄玉梅心一酸,扶她走下楼梯,一直送到大门口。

9

王青春转回身,走进办公室,刚到麦黄镇没几天,就碰到了这么多事情。张宇燕的示威胡闹不说,边蓝的求助不说,有的行政村机动地承租,存在混乱管理不说,脱贫攻坚工作,还需要扎实推进不说,等等。镇政府个别领导干部,工作态度有待转变,还明显欠缺方法。其它部门呢,各个村呢,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太阳的热度在慢慢减弱,清爽依然不在。空中偶尔有喜鹊黑色的影子飘过,近处人家的房舍,炊烟袅袅升起,很快就淡了,消失在瓦蓝如海的天空中。残阳像一粒硕大的水果糖,挂上了林梢。

王青春回转身,镇政府早已不在视线之内。远方雾气遭遭,飘飘渺渺。

最后一抹夕照斜过林梢,照亮周围野阔的田野。一群足有几百只以上,烟灰色的麻雀,像一块漂浮不定的云团,不动声色地滑过空荡的田野,向着升起暮霭的村落方向,越飘越远,最后如一层模糊的土色的烟霭,渐渐不见了踪影。

暮色似一次激情的拥抱,从四面八方围拢来。风吹得格外带劲儿,田野里的禾苗波浪似的翻滚,一浪接着一浪。

鸟声落下来,迎向鸟巢的顶部。

王青春的腿酸麻,像蚂蚁在上面,来来回回,不着边际的行走。他坐在田边的一根锈迹斑斑的条石上,倚靠一根碗口粗的歪脖榆树。树上的叶子,早已能苫盖住地面。一阵风吹来,几枚指甲大小的枯叶,飘飘扬扬,像花瓣,零星落进脚下葱郁的草丛里。空中游荡着田野的庄稼,悄然生长的讯息,犹如发酵多时的酒糟,被人揭开缸盖,一阵阵醉人的芬芳,弥漫而至。

西下的最后一抹阳光,透过榆树繁密的枝叶,在王青春的背上,筛下几块斑驳的亮光。温暖而松弛的味道,很快把他引入俏丽优雅之境。他打开嗅觉,似乎一下子,嗅到了所有的气味和光亮。树的气味,花的气味,土地的气味,庄稼的气味,青草的气味,以及鸟声留下的气味。这所有的东西,像在梦中打开,呈现出种类的丰富,呈现出形态的丰富。透过沁人肺腑的晚照余光,王青春的内心,涌起从没有过的亲切,与诗意的回应。

王青春系了一下,松弛的黄胶鞋鞋带。他感到最后一缕,晚照温热的阳光,来到脸上,像热水漫过肌肤,留下一片波动的温暖。他抬起头,对着残阳,抖了一下眼皮,摸了一把脸,眼前呈现出的光景,像一块柔软的绸绢。他站在那里,若有所思,静静地想着大事小情,无言的自信,沿着唇角爬上眉梢,慢慢舒展,又悄无声息地消融于内心。

宁静中,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笔记本。

经过太阳的照耀,笔记本像他的身子一样,变得温热,仿佛天地间的阳光,趁他静坐的时候,一股脑儿躲进笔记本里,隐藏起来。王青春轻轻地把笔记本,握在手中,像握紧一个生怕丢失的宝贝。他的另外一只手,轻轻抚过笔记本,海蓝细硬的外皮,像摸到一块坚实的心灵印记。这是一个普通的笔记本,似乎又很不一般。他紧盯着浓厚野阔,绿色覆盖的田野,瞧见小黑球似的两只鸟,在田野的上空追逐嘻戏。一抹残阳,好像对着飞翔的鸟影,喊了一声。两只鸟,很快就低下身形,窜进远方的地平线。

“我要尽快走完所有的村。尽快。”王青春想。

他的内心,听到了他的呼唤,抖了抖精神,起身随着他,沿着田埂向大路走去。

王青春把笔记本,重新放回上衣的口袋中,霍地一声站起,黄胶鞋重重地踩着脚下的土地,强劲有力。不消几分钟,就走上了大路。他的内心,迈动着细致而热切的步伐,有节奏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一阵温热的风吹来,田野呈现出包容万象的空荡。远远望去,一条健硕魁梧的身形,像一个无法捉摸的幻影,在天地间流动,逶迤过长满禾苗的田地,漂漂游游地向田地的深处走去。西天最后的一抹阳光,很好地落下来,照亮王青春宽厚的脊背,与硕健的四肢,溅起一阵迷人的光斑。在这片光斑的引领下,聚集在村头地边上的村民,看见了王青春走出了村庄,向镇政府方向走去。

“你们看,这个就是新来的党委书记。”

“我可不认识。”

“你怎么认识,瞎扯。”

“我在电视上好像见过。”

“怎么我好像也在哪见过。”

“都说这个书记年轻有能力。”

“麦黄需要这样有能力的人。”

在人们的议论声中,王青春迈着结实的步伐,穿过一个村庄,消失在田野巨大的光影里。此时,西天明亮的晚霞,闪射出绚丽的光芒,像一蓬耀眼的火苗,艳丽而璀璨。

麦黄镇有的村民,依然记得,一年前,王青春曾经来过麦黄镇,指导村民节水灌溉。

那年,是青嫩的玉米苗,刚刚罩垄的时候,王青春带领县水利局的技术人员,来到麦黄镇荒村。那里有一所完小,校舍有三栋房,房屋有些简陋。完小的操场聚集来不少村民。他为村民讲解膜下滴灌技术,怎样既省钱又能保增产。不少村民向他讨教。操场内有一个不甚标准的篮球架,村民就坐在下面,叼着烟卷,听他讲课。太阳西斜的时候,那个地方,就传出村民们回家走路的声音,唧唧喳喳议论的声音,还有苦辣的旱烟,在空中飘荡的淡淡气味。村民们感觉到农业技术的重要性,都愿意来听各种生产技术讲解,总比闲扯西游强得多。那时,王青春捕捉到了村民们致富的渴望。这带动了他的内心,对农民的亲近感多了一层。有的村民记住了他是县水利局局长,他们清晰地记住了,这个四十岁不到的水利局长,死热天穿着黄胶鞋。

王青春站在不算宽阔的操场上,他感受着阳光走过他的脸,踮起脚尖,向西边滑去。小学校响起放学的钟声,学生们的欢笑声,像失去方向的流水,涌向四面八方。空中溢满田野的气味。初夏,大地一片新绿,绚烂的阳光中,有一股温甜醇厚的味道。

十几天来,王青春几乎走遍了麦黄镇所有的行政村。

最后一天,当他从大山村返回镇政府的时候,已经是繁星满天。缘于停电,院子里漆黑一片,只有少数几个窗子,亮着黯淡的光芒。值班室里,小李与老姚,点着蜡烛,在玩着手机。他没有惊动他们,怕他们因为畏惧,有着慌乱不堪。烛光无精打采地亮着,很像萤火虫划过的光亮。王青春摸黑上了楼,一双腿酸麻酸麻地绷得很紧,沉甸甸地像拖着一个物件,咚咚地捶打在地板上。开了寝室门,找到一根蜡烛点着,看着烛火,一飘一闪地跳跃,硕大的身躯往床上一沾,就怎么也不想起来了。

窗户开着。王青春躺在床上,透过纱窗,传来ktv嘶哑含混的声音,过于油腻。他猜测,一定是天香阁酒楼制造的夜曲。天香阁愿意这么干,这种招徕顾客的方式,不新鲜,却也不保守。麦黄整个街面,就那么大个地方,天香阁的声音一响,谁能不晓得啊。

王青春对天香阁酒楼,略有耳闻,对老板也晓知一二。老板刘胖子,不到三十岁,是当地乃至安县有名的富人,大款。不到三十岁,起初做塑料编织袋生意,看看不赚钱,马上调转方向,又搞起了杂粮收购。仅几年的功夫,资产就达到了千万。有人跟着学,刘胖子起了带动作用。麦黄镇杂粮收购,一下子冒出来几十家,但不成规模。刘胖子有钱了,就盖起了麦黄镇最风光的酒楼。他自己不经营,当起甩手老板,外聘经理给他管事。刘胖子的酒楼,每天张灯结彩,歌声悠扬,搅动了麦黄镇整个一条街。刘胖子是真正地发了,发了的刘胖子,就里里外外风光满面,连供电所,都给他开了绿灯,专为他接了一条线路。停电了,天香阁酒楼,依然灯火通明,酒宴不绝。

“王书记,王书记——”

有人轻轻敲门,小声喊他。

声音很轻,是食堂的姚宏才。王青春坐起,趿拉着黄胶鞋,走到问前,轻轻推开门。姚宏才扎着围巾,手里端着一盘饭菜,站在那里,像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老姚,什么事?”

“王书记,你还没吃饭吧。就知道你不能吃饭,我一直在食堂等你。”

王青春心里一沉,边蓝的话犹在耳边。他知道,眼前的老姚,与边蓝提到的老姚,肯定是不同的人。他现在不想分辨这些,他知道,这不是他的中心工作。

确实累了,王青春只想睡一觉,没有食欲。

“不麻烦你了,姚师傅,我不饿。”

“王书记,工作要紧,身体也要紧。你不吃饭,我都饿得慌。”

“姚师傅,你也休息吧。”

姚宏才吧嗒了一下嘴,想说两句,又咽了回去,没好再说什么。转身,端着饭菜,又回了食堂。“咣啷”一声,食堂门锁上的声音。

“老姚”与“姚师傅”,叫法上有什么差别吗?姚宏才吧嗒嘴,想品出点味道来。

王青春返回身,坐在床上。姚宏才的一个插曲,像是不可避免的缠绕,到让他睡意全没了。

下乡多日,王青春觉得自己的衣服,已经有了汗酸味,便出去到洗手间打了一盆凉水,痛快地洗了把脸。或者缘于水的清凉,抑或取得了重要收获的缘故,王青春觉得那浑身的疲惫,像汗渍一样,彻底冲刷下去了,身心舒爽。天香阁酒楼的笙歌不见了,不用说,夜深得快要接近黎明了。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听到鸡叫了。远处若隐若现的蛙鸣,不可阻挡,从纱窗钻进来,像一双温婉轻柔的小手,抚摸着室内的一切。远处庄稼的气息,混杂着惹人心醉的天籁,轻快地,阵阵袭来,飘散在温煦的夜色里。王青春俯在窗口,任由小风轻抚面颊。有十几分钟吧,他觉得这确实像一种抚摸,有母亲的手一般温软,与滑润。他甚至觉得这种感觉,有种召唤的味道,不可逆,不可抗拒。他回转身,把黄胶鞋,放在门旁的床底下,双手枕在脑后,躺在床上,

这几天,王青春把生物钟,咔咔地拧紧了。他要把绷紧的发条,暂且松下来。

10

“你翻看一下我的手机短信。”第二天上班,王青春就把黄玉梅叫到办公室,把手机扔给她。

“这恐怕不道德,也犯法吧。”

“让你看,就不属于这个范畴。”

“遵命。”

“黄镇长有点啰嗦。”

嘻嘻。

短信的内容非常简单,就两句话:若要图政绩,国道两边贴瓷砖。

“谁发这样的短信?”

“朋友圈奇葩呀。”

“没太明白。”

“你不感觉,这个短信的内容,有点酸硬,有些尖利吗?对于麦黄镇来说,我发现了一个东西。其实你们也会发现,可能角度不同而已。这个发现是什么?就是其它乡镇,无法比拟的优势。这优势在哪儿?这里不是三县交界之地吗?这里不是在‘黄金线’的节点上吗?不是有人夸耀,说这里交通发达吗?这不假,说得没错,夸得也不虚套。省际一级公路,就从麦黄镇中心穿过。周边的京姚、季春、风府等县市,都是农业大县,有的县份,更是国家商品粮基地县,花生、葵花、绿豆、芸豆等经济作物,蜚声整个东北,质优量多。”王青春给黄玉梅倒了杯水,“但据考察,却没有一个够规模的杂粮市场,进行运作周转。可惜了,每到秋粮上市,大车小车都走了,分散经营了。外省老客逮着商机,呼啦啦整来几台大车,一顿倒腾,赚个盆满钵满。……我们怎么办?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商机流失,肥水跑到他人田里。我们不贴瓷砖,不搞别人那一套。我也想显摆一下,敲一通锣鼓,撞一次大钟,来一次吆喝。我有个‘杂粮兴镇’思路,来一次资源整合,使咱们镇的杂粮生产,向产业化、标准化、工业化和合作化方向发展。”

“你的意思是?”黄玉梅眼前一亮。

“没听明白?我们要来实的,要真正干点事儿。我们要趟出第一脚,来个宏阔设想,不妨建立一个杂粮收购中心,把四面八方的粮食,都集中在我们麦黄镇。”王青春轻抿了一口茶水,“我们还要趟出第二脚,把那些倒腾粮食的有钱大商们,吸引到我们这里来,为我们当地经济发展服务。说白了,把他们兜里的钱,掏出来,为我们干事。”

黄玉梅赞赏地点点头。

“我们总是说啊,我们镇有省际高速公里通过,有多条高速公路穿过安县,今年全线贯通。这对麦黄镇,乃至安县,都是发展的大好机遇,应该在这方面多动动脑筋啊,这可比跑田间地头,更能取得效益啊。……我不愿意听这些口号式的东西,光说有用吗?得行动啊。”王青春继续说道,“话说回来,农业是第一产业不假,我们更要放开眼界。玉梅,我们要运作,我们要开动脑筋,我们还要动起来,要想办法,去解决问题。”

“我承认,我的思想不够开阔,每天做事,大多上传下达,不惊不险的日常工作,没有独立的创新意识。即使有梦想,想来想去,有的想法就落空了。为什么会落空,你的一番话,我开窍了,就是能力出现问题了,有些事情掰不开镊子,打转转,找不到方向。……以前,我也说过:麦黄镇区位优势,太过明显了,可惜这些年都荒废了,没有充分利用起来。这些话,我来到麦黄就说过,还不止一次说过,年年工作总结,每次都提到。如你所说,光说不做,或者是做了,而没有效果,那不就是空想吗?”黄玉梅很是感慨,“……我知道,县里这几年招商引资,进来一些项目,风能发电啊,生猪屠宰啊,机械制造啊,都是投资近十亿元的大项目,却没有一项,落户麦黄镇。像你说的那样,这么好的区位优势,干嘛人家不来,问题还不是出在我们自己身上?不仅仅是因为我们这个地方发展滞缓,更重要的是,精明的开发商们,特别看重这里的环境建设。”

“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么一个乡镇谁敢来啊,人家怕砸了钱,打了水漂,连本钱都收不回去。”

“玉梅,但我们不能站在麦黄的高度,去谋划麦黄的发展,那叫手低眼也低。要站在安县,甚至是全市的高度,去谋划,去找出路,这叫眼高手也高。张县长不是提出响应省委省政府号召,重塑安县形象吗?那么我们就重塑麦黄形象,”

黄玉梅暖意盈怀,浑身像注入了新鲜血液,突然有了力量。她盯视着王青春,就那么看着。

王青春笑了,就说:“你看着我看嘛,我又不是花朵,我就是敢想。”

黄玉梅回过神来:“哦,我被你吸引了,你的这通说教,受益不浅呢,我不是夸你,像天籁之音呢。

王青春嘻了一声:“整邪乎了,别说我胡思乱想就行。”

“重塑?……‘重塑’这个词真好,麦黄太需要这个字眼了。青春书记,你真是这么想的?实际上,我们真盼着有这么一人,领着我们向前走。”

“这个想法已有很长时间了,自打听说我要来麦黄,脑子里就有了。以前,有人提起麦黄,这个闪念就有过,那不过是一个闪念而已,没当回事。俗话说得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只是想想而已。这回来麦黄了,这个想法重新出现了,像股洪流,不可阻挡地冒出来。但说句心里话,想建立一个杂粮收购中心,坚定我这个想法的,却是昨天晚上。这得感谢一个人,他给了我灵感,给了我信心。”王青春诡秘笑笑。

“感谢一个人?”黄玉梅有点懵懂。

“天香阁大酒楼,不是夜夜笙歌吗?你得承认,人家刘胖子有水平。”王青春像获得一次满足。

“刘胖子?”黄玉梅微皱眉头。

“对,就是刘胖子,是昨晚让我想到了他。以前说人胆子有多大,饭碗就有多大。套用一下这句话,现在却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我们的观念要转变,思想要放开,县里,包括市里,不是大会小会,都说解放思想吗?我们真得转变思想观念,放开手脚,开动脑筋,擅于学习其它地区乡镇,建设中的好经验、好做法。吸取他们的新思想、新理念,为我们提供养料,提高我们麦黄的建设标准。玉梅,我们都知道,现在有‘学习力’这个词儿,时代在进步,观念不更新,抱着旧的那一套不放,淘汰会成定局。……要站在安县的角度,看待问题,要跳出麦黄镇,谋划麦黄。对于麦黄来讲,建立一个辐射东三省,甚至全国的杂粮收购中心,确实是老虎吃天的大事。可这个杂粮收购中心,不仅是麦黄镇的收购中心,也是安县的收购中心,是市里的杂粮收购中心。既然叫‘东北杂粮收购中心’,我就想把它做大,越大越好。”王青春表情凝重又活泼,站起身,打着手势,“我告诉你,现在的那个投资几千万的小项目,不一定有多大效益,就像时下流行的说法:按照套路出牌,成就不了赢家。说句私心话,我们要充分把握住县委县政府,加强城镇化建设,推动县域经济快速发展的这个脉搏,走出一条发展地方经济的立体化道路,让县领导把关注的兴奋点,投放到我们麦黄镇。到那时,就会是要政策有政策,要资金有资金,鲤鱼跳龙门,飕飕飕地向上窜。但在这个过程中,最大的难点,就是资金瓶颈的问题。如果仅仅依靠政府财政投入,我们这个杂粮收购中心的建设,就是一句空话,就是一场缤纷多彩的梦幻,就是一个泡影。……我们不去空想,更不想天天空想,不能光是做着神奇的美梦,裤腿上,连点泥巴都没有。我们要行动,我们要用心去丈量,用脚去走路。……我们必须用创新的思路,创新的理念,创新的方法,来破解这一难题。……我设想了几个路径:可以通过招商引资,筹集建设资金。二是政府建立贷款担保平台,争取银行贷款。三是通过公用事业的市场化运作,争取资金。重要的一点,我们可以让刘胖子牵头,成立这个杂粮收购中心,利用政策优势,政府给予必要的扶持,帮他把这个项目立起来。我还有个想法,想留一招,关键时到省城碰碰运气,找找我的那个做医药生意,资产几十个亿的大款同学矫老板,让他把钱掏出来,给我们支援。”

“我怎么没想到,我们这算是利用本地资源,干我们自己的事业。”黄玉梅听得入迷,频频点头。

“若不,你怎么当不了,麦黄镇的一把手了。哦,不对,当了,也是个代理。”王青春开个玩笑。

“呵,我认,我非常认。”

“没错。你挂帅,明天你就与江林等人,研究一下方案,尽早把这件事情落地。至于哪种形式,我们再议。我还要向张县长,作详细汇报。”王青春越说越兴奋,来回踱步,黄胶鞋弄出坚硬细碎的声音。

“现在正是农闲,除了注意防汛外,政府的事情,也不是太多。”黄玉梅说,“我尽快拿出方案,你定夺。”

“玉梅,这回你可要放开手脚,千万不要畏缩不前。要敢于担责,况且,我也是你们船上的一员,还是主要的一员。若落水,咱们一起下,还能洗个痛快。”

“哈哈,有你把舵,我怕啥。我若方向不准,你就狠批一顿,我若懒惰,你就踹我一脚。”

“喔,你的那个远房嫂子张宇燕,挺有意思,这么愿意跳广场舞。荒村没有文化大院?”黄玉梅刚转身要出去,王青春忽地略有所思地说。

“荒村的文化大院,建得还早呢。这两年,春节前,还有市里的艺术家,愿意去那里,送文化,写个春联。”

“村民没有健身场地?”

“不但有,标准还不低呢。”

“哦,那里的村民,思想意识超前,张宇燕风风火火的,有组织能力。”

“你不知道,张宇燕风火过头了。这个女人浑身竟刺,属刺猬的。她在给你使脸色。她整几个人跳广场舞,说是欢迎书记上任,是在敲山震虎。不可笑吗?书记上任,需要她们欢迎吗?哪个村民这么做了?可她,就能做得来。我听说,前两任书记上任,他们也都想出小谋略,制造难题,设置障碍。你来了,属于故伎重演。”黄玉梅想了一下,脸刷地红了,“你没来这几个月,光是答对他们,都忙不过来了。大事小事,都要找个理由上访。这也正是荒村支部书记,难产的一个重要原因,没人愿意干。这都过去快一个月了,这人没有动静,说不定又在策划什么难题,给你呢?有时是防不胜防。”

“只要我们的身子直,影子就不会斜,我们就会有底气,说话就会有力量,管理就会顺畅。……应彪现在怎么样了?这个上访专业户,还那么执着上访告状吗?”王青春喝了一口茶,目光像小鸟一样,惑惑地落在黄玉梅的脸上。

“应彪?你是说荒村的应彪?”黄玉梅脸又红了,像挂上一层霞彩,眉头微蹙,满脸疑惑。

“不错,是他。”王青春坐下来说道。

“他已经不止一次到县里,蹲小旅店,去告状,但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黄玉梅愧疚地说,“虽然我做镇长的时间比较晚,但在这个问题上,我也应该负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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