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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散尽，华灯初上，本来就不宽敞的马路上忽然间拥堵不堪，单车行人成群结队，穿梭于车流之间，马路中央的车道上若不是一辆红色消防车呼啸着压将过来，逼退冲在最前面的一帮子“敢死队员”，那黑压压的行人潮，着实可以鸠占鹊巢，让司机们寸步难行。
十字路口的前方不到100米处，是城东的一所小学，如潮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横过路面，向校门口奔赴，肃静的校园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当当当……”七声清脆悦耳的钟声，在城市的半空中回响，那是一座大型火炬上的挂钟在准点报时。火炬矗立在新建的火车站顶端，火车站就在城东中心处，离学校不到一公里，仿佛校园里的钟声一样清晰，熙熙攘攘的学子们迅速钻进各自的教室，刚刚热闹的校园又归于肃静。
但是在该校“腾飞楼”的风雨操场内，依然是人声鼎沸，一拔接着一拔的人群，涌进又涌出，爽朗的笑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偶尔也有抽泣声，因为一所夜校租借在“腾飞楼”里，夜校里有个省直电大班，这晚是省电大招生考试的放榜日。
莘莘学子们便是鱼贯而入，一双双期盼已久的眼睛，迅速扫描张贴在墙上的大红榜单，久压心头的那块巨石，终于落地生花，那个激动的心情呀，真的让人情不自禁。悲也是泪，喜也是泪，更多的是悲喜交加。
大红榜单贴在“腾飞楼”一楼的风雨操场内，几百名金榜题名的学子们兴奋异常，旁边就是夜校办公室，夜校的老教师们也受到同学们的情绪感染，高兴得合不拢嘴。
周小彤迅速在大红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忐忑不安的心里一阵狂喜，两行热泪犹如刚才马路上那辆呼啸前行的消防车，无法被阻止，滚滚而落在那张浓眉大眼略带稚气的脸颊上。
十二岁就入戏校学习的周小彤，觉得自己在这么多人面前泪崩，终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无论如何都不允许自己的哭相让人窥见，因为文工团里正在考虑自己扮演那位小红军，虽然不是主角，却是主角的司号员。司号员可是指挥千军万马的角色，怎么可以哭呢？尽管这一刻那些特别委屈的事情，像搅屎棍一样在眼眶里扑腾，搞得自己泪流满面，不能自已。周小彤赶紧抹掉脸上的泪水，悄悄退到人群后面，准备消化一下过于激动的情绪，就可打道回府，给老爸老妈报喜。
忽然一阵喧哗声将周小彤准备离开的脚步留住，转身回望，在光荣榜前有人围观，传出哭闹声。好奇的周小彤挤进一看，原来是几个彪形大汉相拥而泣。
这场景让周小彤惊骇一跳，这是禾解呢？几个大男人抱团痛哭，只在“弹四郎”场面上见过，因为失去了共同的亲人，比如父母亲，祖父母亲，儿女们便会在守灵的时候，长沙人叫做“弹四郎”的有如此场景。难道？难道？周小彤以小演员出身的敏锐与观察力，在“腾飞楼”的风雨操场内迅速搜索，又向远处张望，看有没有“弹四郎”的影子。好像没有，只有省直电大张贴出来的“光荣榜”，冇得其它“光荣”的东西，周小彤竖起来的眉毛悬空着的心，稍稍恢复了平静。
围观者都是今夜来看榜的准电大学子，十有八九都已金榜题名。也许有人猜到了这几位彪形大汉痛哭的原因，就上前递烟，并劝慰道：“我也哭过闹过，但是今夜我不哭，今夜我要笑，放肆地笑。想当年曹操兵败赤壁，80万大军被扫荡一空，身边只有数骑跟随，将士们皆沮丧不已，曹操却谈笑风生，似乎正在凯旋。而我们今夜是真的凯旋，禾解要哭呢？”
也许这一番话起了效果，几位彪形大汉果真破涕为笑，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纸烟，掏出打火机，相互间点了火，大口地吸起来，颇有大将风范，不过也有些难为情的神色。
“我们是劫后余生，喜极而泣，兄弟们不晓得我们为了这个光荣榜，几乎是赌上了身家性命的。”其中一位开口说话了。
“此话怎讲？不妨说来听听！”递烟的仁兄问了一句所有在场者都想问的话。
“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我们都是回城知青，暂时冇得工作安排，就在小西门当个体户，我们就住在小西门，有门面啵，将就着过渡一下也可以。但是我们想读书，我们的同学有的都大学毕业分在政府机关里，立了业也成了家，风光得很。就我们哥仨，光杆司令，连个工作都冇得。去年回城想考大学，冇得地方盖章，想想算哒，怕也难考起。开年晓得电大招生，又想去考，还是冇得地方盖章。”
“找街道办事处唦？”递烟的仁兄搭腔道。
“找哒嘞，空的，他们讲我们的关系还在知青办，不归街道管。”
“那就找知青办。”
“也找哒，知青办讲我们已经不是知青哒，属于街道待业青年，又要我们找街道。”
“这不明摆着刁难人啵？跟我当时情况有一拼。”递烟的仁兄感慨道。
“是的啰，我们哥仨一气之下就跑到区政府门口静坐绝食，说冇得人管我们，我们就死在那里算哒，因为当年我们就是从那里下放出去的，如今不给安排工作也就罢了，还不给我们盖个章？又不是要钱要米，就是要个报考的资格，都不给，这是哪门子道理呢？”
“冇抓你们？”递烟的仁兄哈哈一笑，问道。
“冇抓！还把章给盖哒，不过现在想来都后怕，万一……万一被抓走哒，又禾得了啰？”
“政府里还是有好人的，政策也在好转。我也是跟单位闹翻，最后跑到政府里找了人，才争取到那个章子盖上的。单位要我写保证书，我写哒，一不要单位出学费，二不耽误工作，金钱和时间，完全自己负责。”人群中又走出一位同样的彪形大汉，上前跟仨人握手，互诉一番衷肠，之后他们成了惺惺相惜的难兄难弟，最后有人成了亿万富翁，这是后话。
一直在旁边观战的周小彤经过这几惊几乍，仿佛战场归来，浑身骨头都散了架，便悄悄一个人退到灯火依稀处，消化刚才受到刺激的情绪。慢慢地眸子里的泪水空干净，蹦蹦狂跳的心口也归于平静，便跟随人群走出“腾飞楼”。
看榜的人群往校门口方向撤退，有说有笑，气氛和谐多了，尤其是那抱头痛哭的几人，笑呵呵地迅速跟同学们打成一片，还邀请大家到小西去玩，戏称说交个“酒肉”朋友。还真的跟去了一帮子人，说是小西门的嗦螺好呷，拖周小彤也去，周小彤想尽快回家，婉拒了。
“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高举金杯把赞歌唱……”忽有男高音飘荡在“腾飞楼”通往前栋教学楼的甬道里，凭周小彤的耳朵，乍一听觉得有些熟悉，心想莫不是碰到文工团同事了？艺校同学了？周小彤故意放慢脚步，想看看到底是谁。
“腾飞楼”的一位老教师赶紧出来喊话：“请同学们不要大声喧哗，前栋教学楼里还有同学正在上课。”
该小学有前后两栋教学楼，前栋一二三年级，后栋四五六年级，前后栋之间就是三层楼的“腾飞楼”。夜校办公室租借在“腾飞楼”一楼的杂屋间里，旁边就是风雨操场。此时此刻，前栋教室里还有几百名夜校生，正在挑灯夜战。
“男高音”迅速收回又要飘出去的歌声，哑然一笑，故意做了个捶胸顿足状，引起一阵哄笑声，方知自己过于失态，不敢扭头去触碰刚才喊话老师的眼睛，吐了一口大气，扮了个小鬼脸，一阵风似地奔向校门口，从一棵大树下面的单车棚里，拖出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嘴里依然哼哼着“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高举金杯把赞歌唱……”向校门口走去。
这位“男高音”的歌确实唱得好，但不是周小彤的同事，也不是同学，周小彤因为要回家，急忙走了。
一位同样推着自行车的男士从校门外扑进来，迎面撞到“男高音”，是“男高音”的同事，也是来看“光荣榜”的，就问“高音男”发榜了没有。
“发哒！发哒！咯大的大红榜哟，咯大的大红字哟，一笔一画写得清清楚楚，漂漂亮亮！”
“男高音”迅速从已经跨上即将坐稳的自行车上一脚跳下，踩死单车后轮的铁撑子，手舞足蹈地回答道。末了又顺便问了一句：“女一号搞定冇？”
“搞定个屁！吵了一个下午冇搞定，老子跑哒，让她们去吵。”
“跑哒就对哒，老弟陪你看榜去。咯大的大红榜哟，咯大的大红字哟，啧啧啧！”
“好好，走！”
两人来到“腾飞楼”底层的风雨操场，挤到榜单最前面，“男高音”迅速找到榜单上两人的名字，点给同伴看。同伴仔细辨认了两分钟，继而脸上笑靥如花，迅速从上衣口袋里抠出一包烟，在手里掂了掂，抖出一根递给“男高音”。两人身上都有打火机，相互为对方点燃烟，又迅速把视线收回到榜单上，似乎只要眼睛一离开榜单，自己的名字就要跑掉似的。
“你看这个人是不是李鬼的名字？”“男高音”的同伴指着红榜偏左的位置，如是问道。
“像又不像，只记得他叫李鬼，这个李崇贵是不是哦？”
“李鬼的大名就叫李崇贵。“男高音”的同伴又肯定了一遍。
“他是分到……哪扎团？”
“好像是花鼓剧团。”
“样子记得，见了肯定认得出，我……我还和他打过一架。嘿嘿。”
“是不是争演‘蔡九哥’啰？”
“我会跟他去抢‘蔡九哥’啵？”
“那是禾解呢？”
“他骂老子‘林十娘’啵。”
“喔喔，你们两个睡上下铺，一个‘蔡九哥′，一个‘林十娘′，很般配唦。嘿嘿！”
“男高音”瞪了一眼同伴，两人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又在大红榜上仔细搜寻，看看还有熟悉的名字没，尤其是当年跟他们一起招到艺校培训的几十名小学员。不过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那时的他们只有十一二岁，还在上小学，就被文化局招到艺校培训，然后分配到什么湘剧团、京剧团、花鼓剧团里做小演员。自那一别很少见面，有几个分到杂技团的，连一面都没有再见过。
两人又仔仔细细搜索了两遍之后，确定没有眼熟的名字，也把看榜的欣慰快乐消耗得恰到好处，于是两人退出“腾飞楼”，给不断涌入看榜的后来者腾出空间，便各自骑上永久牌自行车，出了校门，回家报喜去了。
可是等到第二天，两人来夜校正式报到注册之时，遇到了大麻烦，一句话——书，读不成了。这让两人欲哭无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怀揣着几个月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学费，四处拉关系求人，希望有地方“收留”他们，让他们盼望了多少年的大学美梦——成真。
出啥事了？难不成那个榜单有问题？入学考试有问题？录取有问题？或是他们的考试作了弊，被取消了入学资格？好像都不是，问题出在两人所在的主管单位。
两人都是湘剧团演员，隶属于文化局，先前文化局的成人教育挂靠在这个夜校里，可是就在一个月前，文化局来了一位新副局长，决定把挂靠在外的成人教育收回来自己亲自抓。副局长是个年轻的文化人，又是从省厅下来挂职锻炼的，敏感到这个事情可以出政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