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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下过一场秋雨，紧绷了一个夏天的酷暑高温终于有了些松动，空气里多了几颗负离子，极大地缓解了三伏天那些火辣辣的遗存，耳鼻喉的感觉似乎也清爽了一些，半空中的尘埃被雨水横扫，古色古香的校园里，平添了几许清凉。
潇湘夜大租借的“腾飞楼”里早已挤满了人群，都是今年的电大新生，有干修班的同学四十多人，有三个汉语言文学班的一百多人，其中一个汉语言文学班还包含了进出口公司一个班。两个专业加在一起有五个班，两百多号学员。
今晚是九月一号开学日，电大省直班的开学典礼本来都在各自教学班里举行，不需要来“腾飞楼”集中。但是这些新生们偏偏来到“腾飞楼”，围在几位德高望重的夜校老师的身边，说话的，拉家常的，看热闹的，筛茶递烟的，好不热闹，仿佛又重温了一回那些早已远去的学生时代的欢乐记忆。
每个成年人都有关于自己学生时代的记忆，开学典礼是儿时的他们最盼望的欢聚时刻。虽说一个暑期或者寒假的生活自由自在，可以玩得昏天黑地，但是单打独斗总不及打群架有乐趣，几十个学生一起嗨总比一个或是几个人的小打小闹要气势磅礴得多。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怕就是这个道理。更何况那时候的学校，课上得少，课堂作业也少，根本没有家庭作业，大部分时间在学工学农，挖防空洞。假如你有一技之长，比如会打球跳得高跑得快什么的，被学校球队选中，或是能歌善舞入了学校宣传队，那就连课都不用上，直接搞“专业”训练去了。所以儿时的他们都很依恋学校，当了一个月的“散兵游勇”之后，都巴望着“开学典礼”早一天来到，通常会穿上自己以为的盛装，背上洗得干干净净的书包，早早地涌向学校。
“腾飞楼”里的学员越聚越多，仿佛事先约好似的，时下才到下午六点多钟，离七点上课还有蛮多时间，大部分同学就已经到校。也有同学按照校门口的路标，先找到了自己的班级，但见无人，就来“腾飞楼”。谁知“腾飞楼”里热闹非凡，认识的不认识的，见面都打招呼，无须晓得你是“张三”还是“李四”，一声“同学”就足够，仿佛多年的老熟人似的。
吴尚突然在人群里发现了一位熟人，是老婆单位的顶头上司，赶紧过去打招呼：
“田处长，您也在这？”
“呵呵，小吴也来了。”
“您老人家也是来……来……开学典礼的？”
“看来小吴也是吧。”
“是的是的。田处哪个班？肯定是干修班啰。看我这脑子，嘿嘿……”
“汉语言文学班。”
“啊？田处长这是要下基层啦。工作下基层，读书也下基层？”
“基层好，学得到好东西。”
“那是那是，田处长就是爱学习。”
两人相谈甚欢，忽然一个高音喇叭的声音迎面盖过来：
“同学们都快回教室吧，开学典礼在各个教学班举行，七点准时开始，千万不要迟到！”
人群开始从“腾飞楼”撤离，莫砺锋三步两步挤过来，吴尚赶忙介绍道：
“这位是我同事莫砺锋。”又转头给莫砺锋说道：
“这位是田处长，我老婆单位的领导。”
“喔，是省里的大领导啊！干修班的？”
“咱们班，汉语言文学的。”吴尚抢先一步回答。
“那太好了，竟然有大领导跟我们同学，真是三生有幸。”莫砺锋发自肺腑地感叹道。
“两位都是湘剧团的青年才俊，是我田某有幸，能跟两位大才子同学。”
“您老人家还记得我是湘剧团的？”吴尚心想自己只是田处手下的员工的家属，竟然被他记得这么清楚，很是感动。
“别人不一定记得，但是你肯定记得，去年国庆节我们单位搞联欢，你代表我们处上了一个节目，唱《赞歌》，得了一等奖。”
“哦哦，献丑了献丑了。那个节目本来是我老婆上，可是她那会刚怀孕了，又不好意思讲，就把我给卖了。”
“这……这样啊？都……都怪我这个做领导的……不体察民情。”田处长脸上挂不住，手足有些无措，讲话也不利索了。
“快走快走，要迟到了。”一旁的莫砺锋赶紧上来解围。于是三人大步流星地往前栋教学楼急奔过去，迅速爬上二楼，找到汉语言文学一班的教室，里面已经有几位同学早到了。
“田处来得早！”一位同学赶紧起身给田处让座位。
“谢谢谢谢！我坐这里好！”田处挑了门口讲台边的位置，吴尚和莫砺锋则继续往里走，挑了教室后门边的两个座位，大概是怕坐在领导身边太尴尬，有意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同学们越来越多，一小会工夫，教室就坐得拍满的。吴尚拔开手腕一看表，七点只差几分钟，该是大幕开启的时候了。不过讲台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布置，吴尚多少有些失落，比想象中的冷清了一些。
从教室外面走进一行人，潇湘夜大的叶校长为头，后面跟着班主任刘老师，还有两位本学期的辅导老师。
教室里响起最热烈的掌声……
“安静！安静！请同学们安静！隔壁教室正在上课。”面带微笑和蔼可亲的班主任刘老师走上讲台，示意同学们放下双手，不用再鼓掌。
“汉语言文学班开学典礼，现在开始。我叫刘辛柏，是你们的班主任。这一位是我们潇湘夜大的叶校长，这两位是辅导老师。现在请叶校长上台给同学们讲话！”
叶校长年虽六十有余，但是腰板笔挺，走路带风，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潇湘夜大就是以叶校长为主的数位黄埔军校老前辈创办的，他们在抗日战争中尤其是在长沙保卫战中立下大功，之后为湖南的和平解放事业作了贡献，如今又为电大学子们竭诚服务，贡献余热。
班主任刘老师退至一边，叶校长正步走上讲台，大声说道：
“欢迎同学们来到我们潇湘夜大的省直电大班共同学习。我们这一届的省直电大有两个专业，一个是干修班，一个就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干修部只有一个班，名额十分有限，都是省直各厅局选送的年轻骨干干部。汉语言文学专业三个班，也可以讲是四个班，因为我们这个班是个特殊班，本来是两个班，合成了现在的一个班，这要感谢你们的班主任刘老师，是他主动挑起了这副担子。”
叶校长走下讲台，走到田处长的座位边，“更要感谢这位田处长！是他亲自到相关部门去协调，解决了一些学员的跟班读问题，让这些几乎就要失学的同学们，今晚有机会坐在教室里，来参加这个宝贵的开学典礼。现在请田处长上台讲话。”
田处长推脱再三，没有走上讲台，只是转过身来，面向同学们，声音多少有点颤抖道：
“我也失过学，体会过失学的痛苦和绝望，所以……只要我力所能及办得到的，我一定会尽力去办。我叫田丰，大家就叫我老田好了。”田处说完就复位坐下。
“田处长也是我们汉语言文学班的班长。”班主任刘老师赶紧补充道。
同学们又准备鼓掌，被班主任刘老师挥手制止。
“现在请本学期两位辅导老师跟同学们见面，本来应该以热烈的掌声请出他们，但是隔壁两边教室都有同学正在上课，鼓掌就免了。心真则诚，心诚则灵，各位老师已经收到了同学们最真诚的敬意。”叶校长讲话完毕，退至一侧。
首先走上讲台亮相的，是一位年轻的男老师，中等身材，中等脸型，上身穿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配一条浅毛蓝色长裤，戴一副金丝镶边眼镜，目光柔和，举止文雅，年轻轻地显出教授派头，还颇有点“私塾先生”的味道，乍一看与他年龄不太搭配。叶校长介绍说他是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师范学院毕业生，学业优秀分配至省电大任专职辅导老师，并请他为同学们讲话。
这位老师给同学们行一个礼，大概是低头的时候眼镜下滑到鼻梁骨上，所以用一只手很有派头地将眼镜复位，又顺势观察讲台下面的情况，似乎要将同学们此时此刻的音容笑貌全部记录在胸，方便以后的辨认和回忆。
前戏工作做得很充分，同学们都在眼巴巴地等着他言归正传，可他却给同学们讲起了《夸父逐日》的故事——说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本人名叫邓林，就是《夸父逐日》里的这个邓林。家父之所以给我取名邓林，就是希望我长大以后能继承他的衣钵，传道授业解惑，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桃李满天下。今天我站在这里告慰父亲，他的夙愿实现了，可以含笑九泉。”
同学们刚从迷惑中回过神来，听得一番这样的自我介绍，又生了迷糊，觉得这位老师太与众不同了，这哪是什么“教书先生”，简直就是“说书先生”。不过当听到“含笑九泉”几个字时，同学们又肃然起敬，沉默了。
“我是你们‘古代汉语’的辅导老师，希望我们共同努力，攻克一道道难关，期末考试个个取得好成绩，不补考。”邓老师的这番话受到全班同学的热烈欢迎，苦于不能鼓掌，同学们只能把满腔的感激放进眼睛里，以闪亮的目光回应老师。邓老师庄严地走下讲台，让给下一位讲话的老师。
第二位上台讲话的是位年轻的女老师，名叫白雪，长得如雪莲花一样洁净，脸颊中间有两朵小红晕，一把马尾辫高高地束在脑后，一双眼睛大而明亮，透着智慧之光，与刚才的邓林老师是同班同学，一起分配在电大做专职辅导老师。白雪老师穿一件白底碎花衬衣，领口处有紫色的荷叶边，很雅致。
看上去斯文有加的白老师，一开口却是声情并茂，抑扬顿挫，气场不输刚才的那位邓林老师，仿佛如雪地里盛开的一朵铿锵玫瑰。
恰好此时那几位在腾飞楼看榜时抱团痛哭的彪形大汉走了进来，不管不顾地说三人坐的摩托车在路上被人撞翻哒，扯了半天的皮，所以迟到了。
守在一旁的叶校长和班主任刘老师一下子傻巴了眼，不知如何挽回这失控的场面，心想这几位同学早不搅局迟不搅局，偏偏在白雪老师讲话的时候进来搅局。不过说搅局倒也不是，其中一人的脸上和手上真的有擦伤。好在几位彪形大汉也识趣，赶紧坐下不再多言多语，稳住了立马就要骚动的场面。
“我是你们‘现代汉语’的辅导老师，我的基本情况刚才叶校长都介绍过了，在此不再赘述。先给同学们布置一道作业，下次正式上课的时候，每位同学都要上台朗诵一首诗，也可以是自己写的诗。”
“老师，一开学就搞诗歌朗诵会吗？这么高端？”一位刚落坐的彪形大汉同学问道。
“现代汉语这门课，就是学习如何拼音，如何讲话，如何做到字正腔圆，声情并茂，诗歌朗诵是最好的练习。”
“是是，老师讲得极对，我们班上有剧团演员，要他们搞个朗诵，给我们示范示范。”那位彪形大汉同学马上附和，带头鼓掌。
中途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第一次走上讲台的白雪老师一时不知所措，忘了接下来要讲的话，额头上的汗珠子钻进眼眸子里，眼睛火辣辣的又麻又痛，不得不赶紧掏出口袋里的小丝帕，擦额头，擦眼睛。本来教室里就很闷热，几台电扇大概是因为电力不足，转得非常缓慢。
班主任刘老师也是始料不及出这么个插曲，但是很快镇定下来，也轻轻鼓掌，走到学习委员吴尚面前，说了一声“请”。
吴尚晓得此时此刻自己必须挺身而出救场，便很从容地走上讲台，一个亮相式的回转身，有当年扮演杨子荣时的气势，一下子就把讲台下面的同学们给镇住了，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么一手。因为吴尚操一口长沙话，从不摆谱，大部分同学都不晓得他是演员，只当他是为同学们服务的班干部，是位勤快的跑腿人。
“我给同学们朗诵一首俄国诗人高尔基的诗作——《海燕》吧”
班上有六十年代的老三届长辈，也有刚刚走出校门的小同学，他们都熟知《海燕》，所以在吴尚同学说到我给同学们朗诵一首俄国诗人高尔基的诗作之时，同学们齐声喊出《海燕》，然后屏心静气等着吴尚的朗诵。
在苍茫的⼤海上，
狂风卷集着乌云。
在乌云和⼤海之间，
海燕像⿊⾊的闪电，
在⾼傲的飞翔。
⼀会⼉翅膀碰着波浪，
⼀会⼉箭⼀般地直冲向乌云，
它叫喊着，
——就在这鸟⼉勇敢的叫喊声⾥，
乌云听出了欢乐。
十三岁就进艺校学习的吴尚，满怀激情大声朗诵着俄国革命诗篇《海燕》，情不自禁地加以手势动作，充分表达了诗作所蕴含的巨大能量，以及朗诵者自己的一腔深情。
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吴尚被掌声惊醒，一下子恢复了学习委员的角色，嘴巴里嘀嘀咕咕道：
“二班三班正在上课，你们这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罚……罚朗诵两首诗！周小彤，先罚你。”因为周小彤的掌声最响亮。
“你……你这是滥用职权，越庖代俎，不作数。”周小彤奋起反击，其实他早已存竹在胸，不用特意准备，便可脱口而出。他这一段时间不是每晚都在背台词么？
“既然学习委员亲点周小彤同学，那就周小彤同学吧。”白雪老师面带微笑，轻言细语地命令道。
二十岁的周小彤在漂亮的女老师面前还很腼腆，不敢与白雪老师的目光相接，低头走向讲台。
“我们文工团正排练陈其通将军的话剧《万水千山》，本想给同学们朗诵一段台词，可是我演司号员，冇得台词。”
“那你就吹号呗，还好玩些啵。”同学们兴致很高，起吆喝道。
“冇带号子，吹不成气。”周小彤装着很无奈的样子。
“请周小彤同学不要耍花招，现在是朗诵课，谁要你吹号子哒？快朗诵吧。”吴尚很严肃地催促道，周小彤不敢再逗霸，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上讲台，习惯性地整理好衣装，便开始朗诵毛主席律诗《长征》：
红军不怕远征难，
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
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
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
三军过后尽开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