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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彤一溜烟跑出导演室，钻进自己的办公室里，老半天才平复好激动的心情。
之前虽然雷导说过想让自己演司号员，但是团里并未正式通知，这下可好了，正式通知了，这跟自己考上电大一样，是件天大的好事，所以周小彤激动得热泪盈眶，反正办公室里无外人，哭就哭吧，也无碍。
周小彤脸颊上的泪水还未散发干净，马军来找，告诉他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原定的主角跑了。
“主角跑了？跑到哪里去了？”
“人家考上大学了，昨天来团里办手续，起初雷导不肯，大发雷霆，说是主角跑了，这戏还咋排呢？”
“是呀，咋排呢？不排了？可是雷导刚才还说要排嘞。要我们俩演司号员。”
“这是雷导故意跟团长斗气，让团长难堪呗。主角都没有，这戏怎么排？”
“难道是团长把主演放跑了？”
“团长说团里的演员考上了戏剧学院，这是为团里争光，该放就得放。”
“考戏剧学院了？牛呀！”周小彤差点惊掉下巴，不过也由衷地夸赞。
“你是觉得团长应该放他走啰？”马军话锋突然一转，逼问道。
周小彤以前吃过马军的亏，两人一起说的悄悄话，转背就被马军去宣扬，搞得周小彤很难为人。这一次他就放聪明了，先让马军表态，狠狠地将了他一军。
“若是我考得上大学，哪怕给开除，我也要上。”
马军如此表态，正合周小彤的意，但是周小彤还是有定力的，害怕其中有诈，便不作声，只问了一句主角换谁晓得不？周小彤真正关心的，是主角的人选。
“我看无人可换，明天的排练搞不成。”
“调整一下有何不成？雷导今天可是把剧组人员都通知到了呀。”
“男一号是指导员李有国，年轻，帅气，浓眉大眼，国字脸上英气十足，还有一些高难度的舞蹈动作，你看其他二号三号演员，谁顶得上去？除非……”
“除非……谁呀？”
“除非你——周小彤！”
“看老子不揍死你！乌鸦嘴！这话也敢乱讲！你是想发配去图书馆了吧？”周小彤真的发飙，两脚就把马军给踹出了办公室。
可是不大一会，马军又窜了进来，说《万水千山》依然要上，因为是国家艺术基金项目，必须要上。
“还上么？主演跑哒，导演又不肯换人，不是撂挑子不干了么？”周小彤很疑惑地问道。
“听说团长亲自上阵。”
马军神秘兮兮地耳语道。这把周小彤骇一大跳，日理万机的团长亲自上阵担纲主演？这不是又将了导演的军了吗？这两人你将我军，我将你军，啥意思？
脑子活泛的周小彤立马展开了联想，十分不解堂堂一团之长，竟然压不住导演，换不了角色，还得要亲自出马赤膊上阵。
“团长牛人。”周小彤随口赞道，立马又后悔了，因为还不清楚马军的意图，是不是间谍来刺探情报消息？然后四处嚼舌根搞事情？
“你晓得团长禾解要放主演去读书啵？团里的工资补贴一分不少。”
“他不是考的戏剧学院吗？怎么还在团里拿工资呢？”
“也是培训，是团里悄悄送去的。”
这又把周小彤骇一大跳，本来很羡慕那位年轻的主演，能考上戏剧学院，原来不是自己的真本事考的，而是团里送的。周小彤想到这里，不仅不羡慕，还有些愤愤不平，自己考上电大自己出钱读书，文化局的班都不让进去，这……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但是周小彤没有发飙，他晓得马军的为人，没准就是来故意套他周小彤话的。他顷刻间恢复了情绪，平心静气地坐着准备继续听马军讲故事，不追问不评论，不多言多语，就当一回木头人。
周小彤是吃一堑长一智，曾经何时，他把马军当成哥们，经常互通情报，结果他周小彤的任何只言片语，都成了马军的重要情报，被宣扬出去，明里暗里就得罪了别人，关键时刻就招来别人的反击。
“你神通广大，百事通，一定晓得其中的秘密，说来听听。”周小彤恭维马军，想套出马军的话。
马军本来想套周小彤的情报，见周小彤守口如瓶，反而将了自己一军，便晓得等也无用，便不再等，起身准备走。
偏凑巧，刚好雷导助理进来，通知《万水千山》剧组立马到二号排练厅开会。
周小彤和马军结伴而行，迅速赶到二号排练厅，已经有几位演员等在这里了，几位主演也迅速来了，团长乐呵呵地走进来，最后导演也气宇轩昂地走进来。
剧组成员不敢有丝毫怠慢，马上都到齐，团长亲自训话：“《万水千山》不仅是团里的重头戏，也是省里的重头戏，是国家艺术基金资助的项目，虽然资助的钱不多，但是意义重大，我们一定要齐心协力，完成好这项艰巨又光荣的革命任务。”
马军带头鼓掌，周小彤也鼓掌，大家都鼓掌。
“下面，请《万水千山》剧组的雷导为我们详细讲解一些具体事项，包括剧组每位成员的分工，以及每位演员所饰演的角色。”
团长满面笑容，把身体和目光全部转向雷导，很恭敬地等着雷导发话。大家又热烈地鼓掌，专等雷导的靴子落地。
基本上没有悬念，除了主演换成团长之外，其余人员安排一律照旧。周小彤的小小担心，也烟消云散。整个剧组皆大欢喜，雷导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请剧组全体人员从现在起，就要分头准备，台词不熟悉的，抓紧时间背熟。服装道具没落实的，赶紧去落实。另外，我们正在与戏剧学院协商，准备从他们那里借几个舞蹈系的学生来，一些高难度的舞蹈场景，由他们来完成。但是外援未到之前，我们自己的演员要顶上去，作好没有外援的准备。”
文工团几乎所有的演员都分配到了任务，有主演，有配角，也有演路人甲路人乙的。但是无论如何，大家有了共同的任务，共同的目标，都很高兴，脸上喜气洋洋的。
马军分得司号员B角，周小彤是A角，马军心里很窝气。不过A角B角也无太大差别，就是这几场你上，下几场他上而已。一般的角色是不分AB角的，只有几位主要人物要配AB角。司号员因为军号的重要性，也配了AB角，万一A角一时吹不响军号，B角立马可以上场替补。
“请周小彤马军听好，军号虽然只有多咪嗦三个音节，但它所蕴含的意义胜过千言万语，它是军令，是军魂，是战场上真正的将军。你们两人不许偷懒，得天天给我炼，天天给我吹，到正式演出若是吹错一个音，直接下台走人。”
雷导有意暂停下来，端起桌上的茶杯咕噜噜一口气喝下大半杯，从裤兜里掏出一条小丝帕，将嘴角沾干净，然后大声道：“会议到此结束，分头准备去吧。”
雷导带头走出了会议室。
周小彤得到司号员的角色，内心的激动不言而喻，但是因为前车之鉴，不敢喜形于色，老老实实地坐在办公室里通读剧本，全面掌握整剧的剧情结构，每一场戏的重点和难点，让自己的情感完全融入到剧情中去，让军号成为战场上指战员的灵魂，也成为舞台上表演者的灵魂。
马军尽管心里不高兴，但也无话可说，因为周小彤一直都在为角色作准备，军号吹得滴溜溜的响，冲锋号、勤务号、联络号、行动号、战斗命令号，样样都拿手。并且，周小彤在艺校读书时就是小童星，别说演小配角司号员，就是演主角指导员，也拿得下来。所以马军只以沉默表示不满，并没有用言语去攻击，这很难得。
若平时，周小彤是不回家吃中饭的，太阳大，懒得跑，可是今天他高兴，他想把这个喜迅告诉父母，让父母也高兴高兴，他晓得父母亲很为他操心。
周小彤的妈妈没料到儿子忽然回家，赶紧钻进厨房，为儿子煮了一碗面条，添了两个荷包蛋，放在客厅的吊扇下，稍微吹凉一点，就招呼儿子来吃。
“妈，这回《万水千山》真的要上马哒，上午开了准备会，明天正式排练。”周小彤一边大口吃面条，一边给妈妈讲喜迅。
“看我儿子这么高兴，一定是分到重要的角色哒。”
“雷导让我演司号员。”
“呵呵，妈妈一猜就中，果真分得好角色，马军呢？”
“我是A角，马军B角，替补。”
“这……这太高兴了，我儿子终于……终于得A角。”
周小彤的妈妈激动得热泪盈眶，几乎是扑过来搂着儿子，眼泪吧嗒吧嗒，像一串黄豆子落下，滴在儿子的脸颊上。
“妈妈，别哭了，儿子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不是又得A角了吗？”
“妈妈不是哭，妈妈是激动，太激动了，妈妈……妈妈要给你们文工团送锦旗去！给雷导送面锦旗。”
妈妈这话让周小彤浑身哆嗦，头一偏从妈妈怀里挣脱出来，吼道：“妈，您这是真话还是扯白啰？您要是真的去送锦旗，别说角色泡汤，怕是我这小命也要泡汤。”
“那禾解呢？送面锦旗，衷心感谢，乐解就要了我儿的命？”
“雷导什么人啦？稀罕你锦旗？只要锦旗一到，我立马就被扫地出剧组，你信不信？我还有脸在团里混啵？”
“你们雷导有那么不近人情？”
“这是人情的事么？人家从前是军人，不是花鼓戏剧团的杨五六。”
“好好好，听我儿子的，锦旗不送哒，不送哒，写封感谢信总可以吧？”
“也不用啦，妈。领导早就不提那件事，您去再提？”
周小彤真的生气了，妈妈反应过来，儿子的阻拦是对的，去送锦旗，等于重提旧事，谁的脸上都挂不住。
那是好几年前，文工团上了一台剧目，周小彤是主演，在潇湘剧院连续演了几十场，十分火爆，但是后来被确定该剧有问题，团长被撤职，导演和主演被“赋闲”了五六年。团里还通知过一回，想让周小彤转业去图书馆管理图书，刚好雷导转业来到文工团里，问明情况，不肯放周小彤走，说上剧目是团里的决定，与演员何干？况且那个时候的周小彤才十五六岁，刚从艺校分配到团里，屁股还没落坐，就被赶鸭子上架，按理讲，不仅不应该责备，还应该奖励才对。
雷导大发了一通脾气，留住了周小彤，因为雷导那位三起三落的高官父亲，当时正好官复原职，回到了宣传部，周小彤走狗屎运。
“妈，我回去哒，兴许雷导助理下午会去找我。”周小彤三口两口吃完面条，咕噜噜一口气把面汤也喝光，起身要回单位。
“哦，要不要换件衣服？看你身上的衣服都湿透哒。”周小彤妈妈转身去阳台，收了一件月白色的确良短袖衫，不管儿子肯不肯换，就给换上了。又在儿子背上身上一阵拍打，新衬衣平平整整地穿在儿子身上，十分帅气。
周小彤前脚走，周文兴后脚就进了屋，学校食堂下班晚，要等同学们全部用完餐，收拾好餐具，才下班，最快也是中午一点之后，所以一家人的中餐都是各自为政，只有晚餐才聚在一起吃。
“小彤中午回来哒，刚走。”
殷紫慢条斯理地在丈夫面前念叨。不想这一念让周文兴惊骇不已，以为儿子有啥事，连忙追问老婆啥事。
“冇事嘞，就是回来呷碗面呗。”
殷紫故意卖关子，嘻嘻嗯嗯不说。相处了二十年的夫妻谁不了解谁呀，见老婆脸上抑止不住的笑容，就晓得儿子回来一准是好事，告诉自己不必惊慌。什么好事呢？周文兴迅速在脑子里搜索着儿子最近的言行，判断一下会是哪个方面的好事。
“该不是……分得什么角色回家报喜吧？”周文兴暗自高兴，学着老婆的样，卖了个关子，进房睡去了。
其实也入不了睡，儿子的那件事一直是周文兴的一块心病，虽然算不上什么政治问题，但总是一个问题，就如身上长了一个烂疖子，一定要让它结痂掉壳才行。他曾经瞒着老婆和儿子去找过文化局，要求领导给儿子一个明确的说法，不能这样无止境地拖着不了了之。文化局领导却说无论是团里还是局里，都没有处分过周小彤，不存在说清楚的问题，年轻演员多沉淀几年，把基本功练扎实一些，难道不是好事么？领导一句话反而搞得周文兴哑口无言，在领导的笑脸相送之下，离开了文化局。
周文兴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后来他还有些后悔，生怕给儿子又加上一条“罪证”，不过现在看来，周文兴的上访还是起了好作用的，儿子终于被重新启用，并且主演剧中的灵魂角色。周文兴看过剧本，晓得司号员这个角色真正的分量，懂得其中的象征意义。
殷紫无睡意，儿子的事情又一次刺激了妈妈心底的秘密，回想自己年轻时亦如儿子一样优秀，一样地出类拔萃，只是生不逢时，废了一双妙笔生花的手。
殷紫陡然记起丈夫的话，要她辅导儿子的作文。咋一听，离谱，自己现在就连很多字都不认识，又如何写得了作文？但是儿子的确很忙呀，文工团的排练任务重，电大的课程且多且难，写文章需要时间，需要准备很多素材，离校二十年的殷紫，悄悄地开始行动。
已是九月中旬，长沙的夏季似乎已经落幕，但是秋天的燥热正当时节，尤其是傍晚时分，万家灯火一亮，额外地显得燥热，屋内坐不住，殷紫就在阳台上乘凉，有一些晚风时而光顾。岳麓山上吹来的秋风劲力十足，不大一会就感觉清爽许多，心情也不错，殷紫准备先跟丈夫借本书看，试一试自己还认得多少个字。周文兴便从抽屉里拿出周小彤正在学习的《古代汉语》教材递给老婆，自己准备睡觉。
殷紫也心知肚明丈夫的所思所想，也不推脱不解释，拿书到客厅里自学。尽管当年也是才女一枚，但是二十年的时间，是从天上落到地下的距离。殷紫翻开书，先搜索了一下目录，再挑一篇相对耳熟的文章认真地读起来，但是那些不认识的字词句，仿佛一堆“天书”横亘在眼前，好不容易刚刚下定的决心，倾刻间土崩瓦解，殷紫不禁潸然泪下，今夜的初战铩羽而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