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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 为着赵三出狱
[ 时间 ] 又一年的二月，这天的中午。
[ 地点 ] 赵三家。
[ 人物 ]
老王婆。
麻面婆。
李青山家的。
五姑娘和她的姐姐。
[ 远景 ] 二月了。山上的积雪现出毁灭的色调，但荒山上却有行人来往。渐渐有送粪的人担着担子行过荒凉的山岭。农民们蜇伏的虫子样又醒过来。渐渐送粪的车子忙着了！只有赵三家的车子没有牛挽，平儿冒着汗和老王婆并驾着车辕。
[ 近景 ] 赵三家的院子，柴禾堆只有一个小小的垛影，家里连一匹牲畜也没有了。虽然院墙也倾颓起来，就像一座长久无人来过的尼庵；但院子里还是被他们母子俩收拾得干干净净，是活得艰难的力量。
【老王婆把青牛抵押了赵三出狱的钱，老马换回一张皮钱的三张票子，当时就补交了还欠东家的一亩地租。她跟平儿正在卸送粪的车。
老王婆 （突然发现似的）平儿，你咋把你爹毡噶鞑穿上送粪呢？一双毡噶鞑要穿三五年呢！你赶紧给他脱下来！
平儿 （不情愿而又侥幸地）娘，我还有一只的脚，冻伤得还没好哇！不穿毡噶鞑我穿啥啊，娘！
老王婆 （狠狠地）你穿啥，我不管，你赶紧给他脱下来！你没看人家这暂都把毡噶鞑挂棚顶上了吗？你赶紧给他脱下来！败家子！
【老王婆和平儿娘俩在院子里追逐着撵脱毡噶鞑，平儿光脚在残雪上一瘸一拐奔跳，就像狗烫伤爪子一样叫。二里半老婆麻面婆端着一升荞麦面，上。
麻面婆 （可怜地）三嫂，叫他穿吧，那地上雪还没有化净，冰茬子扎脚疼啊！
老王婆 （激动地）他二婶子，我以为你说说就过去了，你看你，还当真地送过来！
麻面婆 （热情地）三嫂！
（唱）
驴打滚，地租翻。穷家主，命相连。
平儿冻伤落炕里，三哥失手入牢监。
家中只剩你一个，里里外外好艰难。
不是什么值钱物，一升荞面包菜团。
老王婆 （感激地）他二婶子，你家也不宽绰啊！平儿这不已经好多了吗？你三哥这两天也就出狱了。
【李青山家的拎了一条鱼，五姑娘和她的姐姐各自拿了一点小东西，三个人，上。
李青山家的 （真诚地）三嫂，听说一两天三哥就要回家了。青山捡了几条冻鱼，叫我给你拿来，大狱里啥吃的没有哇，还吃死猫肉哩，可给三哥熬干坏啦！
五姑娘和她的姐姐 （随声附和地）可不是咋的！我们也拿了点小东西，一点心意吧！
麻面婆 （疑惑地）三嫂，耳蒙听说小偷死了？
老王婆 （很庄正地，摇头）咳！小偷，死了？——残了。
五姑娘 （惊讶地）哦，那还好！不死就好，可你是咋把三叔从大狱整出来的啊？
老王婆 （艰辛而直白地）没法子啊，我求了刘二爷。
（唱）
虎吃狸，狼吃鸡。人檐下，把头低。
本为乡里除恶祸，却把小偷当怨敌。
一旦不治身先死，人命案子事有急。
我求刘二救赵三，刘二要我三桩事。
五姑娘 （追问地）三桩事？这第一桩呢？
老王婆 （叹息地）还不是为地租加价啊！
（唱）
三石小麦都交租，一张马皮顶利息。
五姑娘的姐姐 （惋惜地）怪不得你把老马送进了汤锅。那第二桩呢？
老王婆 （无可奈何地）啊！还不是为抗租啊！
（唱）
赵三出狱须悔悟，若再抗暴灭天理！
李青山家的 （遗憾地）嘿，天理？还有天理！三嫂，青山他们，没了顶梁柱赵三哥，这几天也就自消自灭啦！那第三桩呢？
老王婆 （恨恨地）还不是为他家那群养啊！
（唱）
我家平儿冻伤愈，给他无偿做劳计。
五姑娘 （抱怨地）呵，给他放养啊，都成他的家奴啦！
老王婆 （哭诉地）这样，刘二爷才替我求了东家。东家是跟官相穿一条裤子的。东家说，好险！若不为你说一句话，三年大狱你可怎么蹲呢？东家说——
（唱）
小偷算他没好运，不用接腿不跳神。
我来着手给你办，让他死了那份心。
地东地户没里外，从此好好做乡邻。
东家要打点官相，我就把青牛给卖了！赵三回来，现在可是啥也没有了，筷子夹骨头——三条光棍啦！
【平儿背着搅箩子，捡冰排上的臭鱼去了。下。
【女人们像松树子那样容易结聚。又来了一些看望老王婆的女人。他们叽叽嘎嘎地在老王婆家里满炕坐。老王婆在灶上做饭。五姑姑在编麻鞋，她为着笑，弄得一条针丢在席缝里，她寻找针的时候，做出可笑的姿势来，她像一个灵活的小鸽子站起来在炕上跳着走。
【画外音：
谁偷了我的针？小狗偷了我的针。
不是呀！小姑爷偷了你的针！
莫要打，打人将要找一个麻面的姑爷。
五姑姑编成几双麻鞋了？给小丈夫要多多编几双呀！
哪里有你这样的老太婆，快五十岁了，还说这样话！
你们都年轻，哪里懂什么，多多编几双吧！小丈夫才会希罕哩。
你的第一家那个丈夫还活着吗？
说呀！你们年轻，每夜要有那事吧？
十多回。
李青山家的 （突然很大的声音）月英要吃咸黄瓜，我还忘了，我是来拿黄瓜！
【静场。
【平儿匆匆返回。
平儿 （大声地）娘，月英不行啦，月英不行啦！
【幕后歌谣：
老身王门刁氏，
我算命打卦吃他妈八个井水。
头一家嫁给老杨家，
二一家嫁给老黄家，
三一家嫁给老郎家，
四一家嫁给老梁家，
五一家嫁给老常家，
六一家嫁给老唐家，
七一家嫁给老姜家。
八一家嫁给老王家。
我搁这三年之内，
这八家都嫁到了。
人家骂我扫帚星搅家不贤，
我还觉得我差不离儿，
到老王家不到一年，
打个破大盆儿。
第二场 月英临死
[ 时间 ] 接前场的这天午后。
[ 地点 ] 月英家。
[ 人物 ]
月英 二十九岁。金生媳妇，李青山家的邻居，痨病。
李青山家的。
老王婆。
麻面婆。
五姑娘和她的姐姐。
[ 远景 ] 山上的雪被风吹着像埋蔽这傍山的小房似的。大树号叫，风雪向小房遮蒙下来。一株山边斜歪着的大树，倒折下来。太阳怕被一切声音扑碎似的，退缩到天边的云里去了！
[ 近景 ] 这时候月英家透出来的声音，更哀楚。一盘土炕，窗户纸昏黄得像一面单鼓，风雪打在窗户纸上，噔楞噔楞作响。地上的两个妇女正在给月英找衣裳。连着间壁的锅台冒着热气，几个妇女正在给月英烧水。
【垂死的月英靠墙坐炕上，突然缓醒过来。众女人为她临终忙碌着。
【月英是村里最美丽的女人。她家也最穷，和李青山家的隔壁住着。她是如此温和，从不听她高声笑过，或是高声吵嚷。生就的一对多情的眼睛，每个人接触她的眼光，好比落到绵绒中那样愉快和温暖。可是现在那完全消失了！
李青山家的 （担心而惊喜地递上咸黄瓜）月英，咸黄瓜，能吃吧？
月英 （平静地）你你给我一点水吧，我渴死了！
老王婆 （用羹匙，轻轻地）刚烧的，喝一口，洇洇嗓子。
月英 （急切地，声音却弱得柔惨欲断似的）嘴干死了，把水碗给我呀！
李青山家的 （递过水碗，悲悯地）唉，挺直了身子，弯曲着会呛着的呀！
【月英喝水，一口气没上来，又憋过去了。众人呼叫。
李青山家的 （愧悔而背对着众人）人呢，说走就走，说完就完啊！
（唱）
雪打山，天云散；行影单，人命浅。
月英与我做邻居，如今整整三年半。
头一年她过了门，井台打水遭小产。
第二年她闹了病，整夜咳嗽喘气难。
第三年她落了炕，窝吃窝拉已痪瘫。
男人出外扛活去，女人在家无人管。，
女人命苦如黄连，月英命苦赛苦胆。
天生一棵美人蕉，到头一把风折伞。
一心想吃咸黄瓜，到了嘴边不能咽。
真是可叹啊！三嫂，你们看着她，我去叫他男人金生来！
【李青山家的急匆匆的，下。
老王婆 （急促地）青山他嫂子，你赶紧回。——我掐了人中，没有应，怕是不行啦！
【月英一个短时间内仍没有回应，于是孱弱哀楚的小响不再作了！众人啜泣着，哼着，像是听到月英心灵里在流泪一般，滴滴点点的。月英回光返照了！她好人一样地说话，叫人，要这要那，只是不能够动。
老王婆 （安慰地）你好了一点，脸孔有一点血色了！
月英 （深情地）你们都来了？都来送我？我算完了，你看我连被子都拿不动了！这两年把我造得你们看像什么似的呀！
（唱）
驴拉磨，驴打尖。人有难，人相残。
幽黑屋子像佛龛，佛龛中坐女魂胭。
枕头四面围住我，倒下睡觉难上难！
起初金生还请神，土地庙前索药煎。
后来干治不见好，索性大骂没心肝。
今世交了倒霉运，娶个祖宗供上天。
那时还能把我打，这时连看也不看。
晚上卖菜回家转，自己做饭自己填。
一夜睡到大天亮，把我撂在他身边。
在他身边我像鬼，仿佛彼此不相连。
三嫂啊，五姑娘！我不行啦！我怎么能行，我快死啦！
【月英说话只有舌尖在转动。王婆靠近她，同时那一种难忍的气味更强烈了！更强烈的从那一堆污浊的东西发散出来。
月英 （指点身后，凄然地）你们看看，这是那死鬼给我弄来的砖，他说我快死了！用不着被子了！用砖倚住我，我全身一点肉都瘦空。那个没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五姑姑觉得男人太残忍，把砖块完全抛下炕去。月英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变绿，整齐的一排前齿也完全变绿，她的头发烧焦了似的，紧贴住头皮。她像一头患病的猫儿，孤独而无望。
【老王婆下地用条枝拢了盆火，火盆腾着烟放在月英身后。老王婆打开她的被子时，看见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盆。五姑姑扶住月英的腰，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的在呼唤！
老王婆 （心酸地）哎呀，咋把人造成这个样子啊！
（唱）
尘灰辫，头上悬；两条腿，似竹竿。
手上冰凉没感觉，胯下还热有虫盘。
借着火光看看你，好似灯笼挂杆边。
牙绿眼蓝白脸面，肉腐便溺气熏天。
都收拾干净了，给她穿装老衣裳吧！不要等着咽气，那样殃要打人的。你们要快啊！
【月英叫五姑姑到隔壁借一面镜子，月英她看了镜子，悲痛沁人心魂地她大哭起来。但面孔上不见一点泪珠，仿佛是猫忽然被斩轧，她难忍的声音，没有温情的声音，开始低嘎。
月英 （在她人生的最后一刻，果敢地）我是个鬼啦！快些死吧！活埋了我吧！
【她用手来撕头发，脊骨摇扭着，一个长久的时间她忙乱的不停。现在停下了，她是那样无力。头是歪斜地横在肩上；她又那样微微的睡去。她死了。
【李青山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上。
李青山家的 （欲哭无泪地）金生给东家……上东山里……给东家倒套子……等明晚上才能到家。
老王婆 （果决地对着众人）人不能横放！来，把月英顺过来！
【众人把月英顺在炕上。
【三天以后，月英的棺材抬着横过荒山而奔着去埋葬，葬在荒山下。
【幕后歌谣：
你父他认我作螟蛉，
又恐怕树粗缰短拴不住马，
河宽水浅养不住龙，
听信你三叔心腹话，
把恩妹许配二哥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