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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 传染病
[ 时间 ] 民国二十年（公元1931），秋后的一个正午。
[ 地点 ] 离赵三家不远的，呼兰河的南河沿。浮桥。
[ 人物 ]
成业、金枝和找回的孩子。
一老太太 大约有六十岁。
赵三。
麻面婆。
二里半。
一老大爷和一个孕妇 孕妇是他临产的儿子媳妇。
冯丫头和一个女学生 他们都已经十六七岁了。
[ 远景 ] 南河沿涨大水啦！大水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怪兽，把一切立时就吞没了。呼兰河就是这样的相隔几年就要出槽。大水过后，太阳血一般昏红，从朝至暮蚊虫混同着朦雾充塞天空。高粱，苞米，一切菜类被人丢弃在田圃，每个家庭是病的家庭，是将绝灭的家庭。远处听见一个驴子在号叫，驴子号叫在水沟吗？
[ 近景 ] 南河沿的浮桥。桥头高墩上，坐一个无家可归的老太太。不知道她在那里是看热闹，还是绝望着。浮桥上奔走的行人，似乎都是逃难的。
【金枝接过成业找回的孩子，但孩子已经不行了。
成业 （疲惫而凄楚地）这是什么天象啊！我刚刚离开家这么两天，就变得这番景象了！
（唱）
南河梁，水荒茫。浮桥上，人逃亡。
一场大水把地淹，高粱苞米全泡汤。
恰似一群寒号鸟，家园灾后好凄凉。
金枝 （无奈却坚强地）成业啊!
（唱）
小小玉叶虽找到，奄奄一息命不长。
瘟疫流行人命短，咱怎跟你度灾荒！
来，妈妈喂你一口奶吧。啊，成业，孩子已经不行啦！
老太太 （自怨自艾地）我说，天象，这是什么天象啊？
（唱）
天要崩塌地要陷，老天叫人全死亡。
都是自己招来罪，强盗打仗杀人狂。
天要灭人呀！老天早该灭人啦！人世尽是强盗！成业，你那孩子已经死在你女人怀里，你还不找捆草把她扔乱死岗子去啊！
金枝 （顺手把买主给孩子的半袋代乳粉扔进水沟里，愤怒地）孩子都死了，还要这干什么！成业！
【金枝号啕着，一家人，下。
【太阳变成暗红色的放大而无光的圆轮，当在人头。昏茫的村庄埋着天然灾难的种子，渐渐种子在滋生。传染病和放大的太阳一般勃发起来，茂盛起来！
【赵三踏着死蛤蟆走路。人们抬着棺材在他身边暂时现露而滑过去！一个歪斜面孔的小脚女人跟在后面，她小小的声音哭着。又听到驴子叫，不一会儿驴子闪过去，背上驮着一个重病的老人。赵三来到河边，站在桥头上。
【天上出现了日本人的飞机，在盘旋着，在撒着传单。传单到处都是，间断的持续着，人开始慌乱。
【二里半老婆麻面婆抱着半死的孩子被脚下的土块跌倒，她起来慌张着。
麻面婆 （逃避着瘟疫和死亡，埋怨着）三哥，还坐在这里！
（唱）
天上飞，地上瘟。众乡亲，大逃奔。
鬼子来了要清屯，就连小孩也打针。
我把孩子抱出来，宁肯病死也甘心。
鬼子身穿白外套，嘴上挂着白囊，说起难懂的中国话，假惺惺地，“你的，病人的有？我的治病好，来！快快的。”
【麻面婆抱着半死的孩子，下。另一个老大爷，领一个孕妇，上。孕妇被飞机吓着了把孩子生在裤兜子里。老大爷无奈，找到桥头高墩上坐着的那个无家可归的老太太，请她帮忙。
孕妇 （悲怆至极地）爹，我把孩子已经生了！
老大爷 （焦急地对着老太太）老嫂子，我儿子媳妇生孩子啦，请你帮她一把，老嫂子！
老太太 （点头应允而急切地）咳，咋赶在这个时候呢！
（唱）
飞机响，乱嗡嗡；传单撒，闹嘤嘤。
乱马营哗跑日本，连滚带爬躲灾星。
黄鼠狼咬病鸭子，越穷越是被人坑。
李家一家都死尽，你却偏要这时生！
你去高粱地撅一棵箭杆，我要用席篾子给他剪掉脐带啊！
【赵三帮助把孕妇搀扶到草地里，飞机的传单落在孕妇他们的身上。那个老大爷去高粱地撅秫秸。
赵三 （被激怒了，他噘起来）我日你祖宗小鬼子，你们丧尽天良！你们不得好死啊！
【幕后回音：“你们丧尽天良！你们不得好死啊！”
【一架飞机失事，拖着浓烟，扎在谷子地里去了。
【静场。
【二里半上，他是来叫赵三回家的。
二里半 （向赵三，紧迫地）三哥！城里来拉人啦！
（唱）
场院里，锣声勤；叫乡邻，打药针。
鬼子前来灭瘟疫，说是你家有病人。
三个鬼子站在地，平儿躺在炕当心。
你须回去做检验，传染别人要犯禁。
三哥，刘二爷、村长叫你回家哩！平儿被他们抓起来往肚子里打药针呢！
赵三 （火了，但也没办法地）我没病！！没病。
【二里半拉赵三，下。过浮桥逃难的乡亲陆续从浮桥上回来了。
【画外音：村长通知的喊声，反复着，“都到西南山谷地去，帮助日本人抬飞机啊！飞机掉谷地啦！”
【冯丫头和一个女学生，手持传单，上。
女学生 （慷慨激昂地）冯丫头，叫乡亲们，不要去啊！你们不要去！不要给日本人抬飞机啊！
（唱）
日本人，侵略咱。全东北，都沦陷！
说什么共存共荣，实际上连蒙带骗。
今天占我东三省，明天就进山海关。
不要给他抬飞机，要跟他们决死战！
冯丫头，咱们撤！
【画外音：群众反复着，“小鬼子军车进村啦，快跑哇！”
【幕后歌谣：
正月里呀正月正，
清查户口要劳工。
要是有钱的花钱雇，
要是没钱的自己顶。
第二场 黑色的舌头
[ 时间 ] 又一年的夏天，晚上。
[ 地点 ] 赵三家的院子里。
[ 人物 ]
老王婆。
金枝的母亲。
赵三。
平儿。
黑胡子 四十五岁。抗联里的人。
翻译高丽人。
伪村长。
[ 远景 ] 田间无际限的浅苗湛着青色。草地上汽车突起着飞尘跑过，一些红色绿色的纸片播着种子一般落下来。小茅房屋顶有花色的纸片在起落。从城里出发的汽车又追踪着驰来。车上站着威风飘扬的日本人、高丽人，也站着扬威的中国人。那一些举着日本旗子作出媚笑杂样的人，消失在道口。那一些“王道”的书篇飞到山腰去，河边去。
[ 近景 ] 老王婆立在门前，二里半的山羊垂下它的胡子。老羊轻轻走过正在繁茂的树下。山羊不再寻什么食物，它的眼神模糊好像垂泪似的。对着前面的洼地，对着山羊，老王婆追踪过去痛苦的日子。
【金枝的母亲手中捉住两只公鸡，经过老王婆的家门，上。
金枝的母亲 （向老王婆，痛苦不堪地）日子算是没法过了！成业被抓走了，去啥地方修铁路。金枝去了哈尔滨，给人缝小工。日子可怎么过？就剩两只鸡，还得快快去卖掉！要不然晚上来查夜也得抢走啦。世道变啦，快出真龙天子了。
（唱）
日本兵，满街横；日本旗，飘在空。
日本鬼子恶得凶，村里姑娘都跑净。
年轻小伙也一样，半夜三更抓劳工。
我听说王家屯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也叫日本子弄去了！
老王婆 （似有心事，无心挽留地）歇一歇再走吧！金枝她娘。
【鸡有气无力地叫着，金枝的母亲摇摆着身子，下。赵三从屋子里走出。赵三的胡子白了，也更稀疏。喝过酒，脸更是发红。平儿担了大捆的绿草回来，晒干可以成柴，在院心他把绿草铺平。进屋他不立刻吃饭，透汗的短衫脱在身边，他好像愤怒似的，用力来抬响他多肉的肩头，嘴里长长的吐着呼吸。他长成大人了。
平儿 （向赵三，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冷丁地）亡国了！这地不能种了！
【老王婆给平儿缝汗衫上的大口子，想到亡国，她感动了，把汗衫缝错了！她把两个大口子全缝住。
平儿 （继续他的述说，有些愤恨地）娘！今儿早有个女学生被小鬼子……枪毙了，还给挂在树上！真他妈狠毒！
老王婆 （不详之兆，惊悸地）女学生？！
平儿 （肯定地）女学生！
（唱）
日冒红，鸟林鸣。二里半，把羊松。
发现树上吊个人，原来是那女学生。
娘，给挂在树上啦。真惨啊！小鬼子不是人，畜生！
赵三 （果然不出意料地）女学生！就是那个在浮桥头，不让乡亲们去帮助小鬼子抬飞机，宣传抗日的那个……女学生！
老王婆 （焦虑地）那冯姑娘呢，平儿！
平儿 （又有些后悔似的）娘！没有冯姑娘。娘！真的没有哇！
（唱）
两只黑狗吃红眼，仿佛恶魔发了疯。
突然来个黑胡子，叫我帮忙挖个坑。
老王婆与赵三 （异口同声地）黑胡子？叫你帮他挖坑！
平儿 （肯定地）是啊！
（唱）
借来捅锹挖开土，覆上树枝盖上棚。
那人采来花一朵，埋了英雄无影踪。
那黑胡子就跑啦！钻林子哩！
赵三 （随口地）平儿，原来是你给埋的？你真胆儿大。听别人说，那女学生是什么党。
老王婆 （阻止地）平儿，别说了。小鬼子会来抓人的，这是通匪啊！
【远处小鬼子的军车声，警犬声，乡亲哭喊声，乱做一团。近处，从林子里钻出一人，就是黑胡子。黑胡子，上。
黑胡子 （向平儿，下意识地，又像下命令似的）快，给我找个地场藏起来！小鬼子抓人啦！
【赵三愣了一下，就又马上用身体挡住了远处的视线。
【画外音：伪村长和小鬼子，“抓黑胡子，抓黑胡子，别让跑啦！”
老王婆 （沉着而又熟练地）平儿，把你衣服给黑胡子换上！黑胡子啊！
（唱）
黑胡子，红胡子！中国人，中国种！
后院有口浇地井，你顺井绳下井中。
我把井盖加上锁，你在井中躲一程！
【老王婆指挥平儿穿上黑胡子的衣服向林子里钻去诱敌，把黑胡子锁井中。小鬼子军车停在赵三家门口，下来一个伪村长，还有一个翻译高丽人。
翻译高丽人 （装模作样而又怯怯地）老爷子，请告诉吧！有赏哩！我们是捉胡子，有胡子乡民也是同样受害，你没见着昨天汽车来到村子宣传王道吗？王道叫人诚实。老爷子说了吧！有赏呢。
伪村长 （向赵三，幸灾乐祸地）赵三，你看见黑胡子啦？
赵三 （装作害怕而坚决地）看见啦……
伪村长 （认定地）赵三，那你交出来吧。知道胡子不报告，查出来枪毙！
赵三 （发誓地）村长啊！
（唱）
来时他像一阵雨，走时他像一阵风。
村长你往那边看，黑黑胡子进林中。
【画外音：军车上小鬼子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快快的，那边的，林子里的干活！抓住他！”
【众人下。
赵三 （向老王婆，道歉似的）他娘！
（唱）
早上听说女学生，还有咱家姑娘冯。
两个都是什么党，宣传抗日闹罢工。
一个当时就处死，一个关在大狱中。
我受打击不敢讲，恐怕事漏走风声。
对不住，他娘！还有咱家冯姑娘啊！
老王婆 （向赵三，鄙视地）狗！到底不是狼！你为什么不早告诉！你要早告诉，我拿洋炮跟小鬼子拼去！
（唱）
打死一个将顶命，打死两个赚有零。
家不家来国不国，贪生怕死窝囊虫！
【老王婆从屋里把洋炮拿出，赵三从井里把黑胡子救出来。黑胡子接过老王婆手中洋炮。
黑胡子 （深情地）大娘！
（唱）
今晚开个宣誓会，咱们一起去抗争！
跟着抗联闹抗日，劈开乌云见光明。
你的女儿冯姑娘，能干得很啊！背着步枪爬山爬得快呢！可是，她她她——
老王婆 （向黑胡子，十分心疼地）我那冯姑娘……她已经死了，黑胡子！
黑胡子 （同情地）大娘，我们跟你报仇啊！
老王婆 （坚定而无助地）早上我就闻知了一些的不祥，但没成想就是她啊！我那儿啊！
（唱）
听说人头挂城上，应该就是冯姑娘。
只是他们瞒着我，叫我错失这一枪！
赵三，你王八蛋，你！
【老王婆昏厥，又站起，众人把她搀扶到屋子里。
【幕后歌谣：
二月里呀龙抬头，
劳工上火车呀人人都犯愁。
手把车门向外望那嘛咳，
这条大路怎么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