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睡熟了,睡得死死的。他真想,什么也不想,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他,确实需要休息了。他想好好的睡上一觉,可是他不可能那样,不可能的。他只能在疲惫的难以支撑时,睡一小会儿,就那么一小会儿而已。
这次,他做了个梦。这一年里,他还从来没有做过什么梦呢。
他梦见自己结婚时的情景了:他穿着妻子给他买的,很贵的,他一辈子都不舍得买的西装,去迎娶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却没有舍得买一件像样的衣服,而是穿着从照相馆租来的大红旗袍,跟着他坐上了红色的轿子车。
他记得,妻子在车上很紧张。她的手紧紧的抓着他的手,好像她一放手,他就会消失一样。当时,他的妻子,好像担心什么,又好像在心里害怕什么似的,反正,有种说不出来的,惶恐不安的感觉。
他还梦见,他给妻子看肾病时,他们两个凌晨四点钟起床,步行走着去七里外的汽车站,坐车的情形。
他还梦到因为没有钱给老丈人盖房子,老丈人逼着妻子离婚时,妻子痛苦万分,哭着把自己的手指剁伤的情形。
他梦见,自己痛哭不已时,是妻子坚定的表情,与决心,给了他最大的安慰和支持……
“快醒醒,快醒一醒,已经到探视的时间了。”他被好心的人,强行推醒。
他真不愿意醒来,他多么想再多睡一会儿,多么想多梦一会儿啊!他太疲惫,太难了。可是,有些事情,不能让他歇息,不能让他放松。
他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呀,他怎么能懈怠呢?
他揉揉朦胧的眼睛,拿起床底下的脸盆,迷迷糊糊的去洗漱间打热水。
很显然,他还没有完全清醒。他好像一半灵魂在人间,一半灵魂在梦中一般——他真不愿意醒来。可是,病房里,他的妻子等着他去探视,他不得不强打精神,使自己清醒,让自己振作。
此时,重症监护病房的门是开着的,打水早点的人,已经进去探视了。晚些的也没有几个人,一个他,一个中年的妇女,再没有别人了。
“快点,快点。要不就关门了。”门口的护士催促着。
他匆匆茫茫端着脸盆,挤进了那扇厚厚的门。
他仔细的擦拭着妻子的身子。从手指到上身,从背部到下体,他都认真的擦拭着,好像他不认真擦拭,妻就不会早些醒来似的。
他认真、仔细的,给妻子擦拭了两遍身子,才算完成任务,才心安理得的,放心的收好毛巾,向护士询问些妻子的情况。
他一边给妻子擦拭身子,一边不停的在妻子耳边轻声呼唤:
“醒来吧,孩子在家等着你呢!快快醒来吧,醒来咱们回家!”
可是,他的妻子一点反应也没。
监护设备响个不停;氧气不停的用呼吸机送进没有知觉的体内;几根软管从头部引流到软袋子里,而袋子里装着些红红的血水;左脚上绑着软绳,防止腿脚乱蹬乱踹——妻子像在刑场上受刑一样,承受着常人难以承受的治疗,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望一眼别的病号,都支支吾吾的讲话,都动动手脚,眨一眨眼睛。他,心如刀绞,痛苦万分。
还是没有反应,还是没有知觉——他的妻子,还没有醒过来。
那天晚上,他喝过中药,绝望的、无助的,带着仅有的一丝希望,疲惫的睡去。
那晚,他没有做梦,没有反复的翻动身体。他的眼角带着泪花,是清醒时流的眼泪没有干的印记,是绝望的情绪的外泄。
没有人可以帮他,没有事可以指望别人,就连最疼爱他的妻子,也不肯可怜他,也不肯早些醒来。
对呀,已经是第七天了。
如果说再过一天,妻子不能醒来,那么她将永远不能醒来了。可是,这二十四小时,很快,很短,一瞬间,一眨眼,不不,是睁开眼就到了,就要消失了。
他害怕了。他多么希望此时的时间能停滞,能停止不前呀!他希望老天给他时间,给妻子时间,给他们这个家,生的希望,生的火种。
他无比的绝望,就连护士凌晨一点钟叫他,他都没能醒来。要不是旁边的人把他弄醒,也许,他要睡到天光大亮才可能醒来。
“怎么了?”他惊恐的坐起来,问道。
他的眼睛还没有睁开,灵魂还在另一个世界。
“你对象醒了!刚刚她在眨眼睛。我问她,你知不知道你对象来看你,来给你擦身子……如果知道,你就抓一抓我的手。她,果然使劲的抓了我的手。”刚要转身离去的女护士,惊喜的回过头,给他报喜。
“真的呀!我能不能进去看看啊!”他几乎跳下床的。
“六点吧。六点钟,我破例让你进去,探视一小会儿。”女护士也挺兴奋,挺高兴的,要不,她不会三更半夜的出来给他报喜、报平安的。
“谢谢!谢谢!谢谢……”他激动的不知说什么是好。
女护士面带微笑与欣慰,转身离去。女护士离去时,他的眼泪,哗哗的涌出眼眶。
终于看到了希望,终于盼到了生的气息了。
六点钟,他走进重症监护室。
他看见妻子安静的躺在病床上。他莫名的哭,她也流眼泪。他向她说话,她能听懂,她对着他眨眼睛。她真的有知觉了,真的清醒了——他激动的不能自己。
她从鬼门关回来了,她的性命保住了。他想。
短暂的探视之后,他只能和刚刚苏醒的妻子分开。医院的规矩,他还是要遵守,他不能因为自己的喜悦与不舍,让女护士受到批评,虽说他一千万个不愿意和妻子分开。
那一天,他格外的高兴与精神,甚至走路都比以前轻快,更甚至,和人说话时,他都面带微笑。这是他来医院最轻松、最愉快的一天,也是他内心感到,最最幸福的一天。
看来,生的希望是幸福的,伟大的。它比世上任何的东西,任何的事情,都重要,都让人为之敬畏,为之重视,为之感到珍惜。生的希望带给人喜悦、快乐、与无比的满足感,无比的遐想。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是不会体会到此中的滋味与复杂的情感的。
中午,他把妻子苏醒的消息,告诉了所有的亲人与朋友。虽然他们并不怎么关心他的事情,虽然他们听到消息以后,也并不怎么替他感到高兴。但是,他还是拿着手机,一个一个的,认真仔细的拨打了电话。拨打电话时,他是那么高兴,那么认真,那么想快些把好消息出送出去。他看起来,像个小孩子。
那天,他兴奋的,高兴的,一天没有吃东西。但是,他并不感到饥饿,而且他的大脑因为兴奋而显得神志格外精神与愉快。
那天晚上,他躺着床上,朦朦胧胧的,似睡非睡的闭着眼睛。他,开始憧憬未来,憧憬未来的美好生活。
大概零点钟的时候,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把他惊醒。他的神经不知道怎么的,马上绷紧起来。他下意识的坐了起来,用紧张的眼神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他预感到出什么事情了。他的知觉告诉他,重症监护室里面,肯定又出什么大事情了。
他静静的等待着,观察着。他在心里不停的祈祷,不停的安慰自己:
“但愿不是我的妻子,但愿是别的病人,但愿是才送进去的病号。我的妻子刚刚好转,她不会有事儿的。对,她一定不会有事情的。”
但是,这种在心里默默的祈祷与自我安慰,并不能起到让他的心,平静下来,不再胡思乱想了。于是,他站起身子,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着。此时,他的手心里也冒出了冷汗,额头也不争气,流下了担心的汗珠。
他现在,又焦躁不安起来,又忐忑的心乱如麻。他,害怕重症监护室里面出事的是自己的妻子。
现在,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他的耳朵嗡嗡作响,而且耳鸣的声音,就像飞机在低空呼啸而过,震动的耳朵不听使唤。他的思维乱了,身体也好像不听使唤。他只好又坐下来,坐到床上。
他,不安的闭上了眼睛。
他多么希望这不是真的呀!他多么希望,这只是虚惊一场呀!
可是,这是真的,这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的——是正在发生的事情……
“但愿里面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如果发生事情了,但愿不是我的妻子……”他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