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回 回头看了眼身后相差几步就这么一下子的功夫还看起书来的男子,男人并未像李回一样更改服饰,身上穿的仍然是那象征刑官身份的制式红黑法袍。
男人低头的看着一部数册装订成一本的厚厚书籍,走过止步的李回身边也不抬头,翻了一页书说道:“第一次来,人魔虽然说了你只需负责无尽城中迁户一事,打架也不用你上,不过我看你这样子是打算四处游玩?”
李回咧嘴,有些不好意思的扯了扯兜帽沿:“游玩说不上,也就是想顺道逛逛。”典栎扫了几眼那书中一篇细述幽洲解元城风土的文章余下几页,文中写那中土美人半出幽州,而解元城在幽州又有那最是人间销魂地之说……二人走向一处洞开的城墙,说是城墙,墙后和二人背后一样是一眼往不到边的黄沙漠,沙漠入眼除了高低起伏的沙丘外连丛枯草都不长。
此时因该是正午,天空虽然是蔚蓝色头顶却四处寻不见太阳的踪迹,天上也无云。这处黄蓝两色的诡异的天地极其单调,似乎除了廖无边际的沙漠,半堵城墙以及两行人外再无它物,只在极远方半天边有几道曲折虚影不知是山是云影。
城门沙地前也只有李回和典栎的几处脚印。
好似凭空出现的两人来到了门洞外。
在门洞口典栎终于合上书本,把书丢入一只布袋内,又从怀里摸出枚铜钱用拇指弹入那没有一丝光亮的门洞里。
之后二人就那么在城门前站着,
“李回啊,你听说了吗?”
似乎干等着实在太过无聊,典栎开了嗓,一只胳膊架到了比他要矮上一些的李回肩上。
“典前辈请说。”
典栎那拉长了音的腔调入了李回的耳朵有股说不出的不怀好意,心中有些毛躁,但还是接上话头。
“五年还是六年前?那个把你带来的和尚,你还记得吗?”典栎微微挑眉,挠了挠耳根。“前辈”等诸如此类的称谓在刑官间很少被使用,纵使有些刑官间年龄悬殊,但大家基本上都是直呼其名不带称谓,有外人在场或许会以官职相称,但是关起门来那必然是各种诨名。典栎对这家伙忽然的正经有些措手不及,也少了促狭的心思。
“这我怎么可能会忘了,就是那位老和尚!带着我和韩势袭,陈龙驹游历到了这里……难……难道……”李回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瞪圆了眼。
典栎嘴角抽了抽,忍了忍还是一个没忍住,一巴掌扇的李回差点嵌进沙土里。“老和尚怎样且不去说,我是那种拿死人开玩笑的吗?”
“哈哈哈哈……真是白‘瞎了我等狱都刑官一日三练眼的辛苦功夫,你小子居然在这担忧那位的死活。”门洞浓重阴影里走出了个体型壮硕袒胸露乳的高大胖子,披着一件灰麻衣,听到二人的对话哈哈大笑起来。胖子裸露的皮肤是悚人的灰白色,一颗刀削斧劈的大头上没有一根须发,就连眉睫都稀稀拉拉。
“你知不知到就连我也是那位大和尚领进来的。”胖子嗓音如风吹砾石一般枯燥沙哑但却又响如钟鼓,不可谓不难听!而比胖子那声音更不寻常的是胖子的块头,典栎身高一米九有余,那微佝的胖子却比身姿挺拔的典栎仍是高出一头不止!
胖子微微眯起那双本就狭长的眼睛,低头看着像只壁虎一样趴着地上的李回,胖子嘴角勾起个弧度,露出了一个能吓住鬼的笑容:“什么时候有空,不如来我的水牢里再好好锤炼锤炼”。
李回挣扎起身,脸上皱成苦瓜,心里却跌宕起伏 他娘的这个老和尚,果然不对劲!
面对这位胖子时,眼前这一状况的肇事人典栎反而讲起公道话“也不能怪李回迟钝,老和尚若有意藏拙,瞒住李回简简单单。”
胖子不依不挠,笑得很惊悚,笑得李回太阳穴一跳一跳的,“那更得来我那做做客了,就怎么讲定。”
李回蔫蔫蔫的,不是很敢吭声。
在李回这儿,眼前这平日里几乎见不到的胖子绝对是狱都刑官同僚中最畏惧的人之一,凶名在外的人魔也算一个。
好似“看门人”的胖子名字叫做龙颢,在狱都的资历比典栎要大上十几年却要比典栎年长近五十岁,以龙颢的年龄若是外边一个寻常人早已是含饴弄孙的甚至是要开始谋划“后事”的老人了,而在狱都刑官中这样的岁数却是正值“壮年”,而单单看龙颢外貌…也确实很难从那颗光秃秃的脑袋上辨认出年龄…龙颢除了看守这处奇异天地还兼管一处如同地下城的水阴雷池。这便是那两次请李回前去的水牢了,里边收容关押的家伙一言难尽。或许有那么几个吃饱了撑着的卧薪尝胆之人,但更多还是些不服管教的穷凶极恶者,在那水牢中日夜受雷法鞭挞。
“那老和尚…到底怎么了?”李回想起那半个话题,嗫嚅道。
“这件事说大不大,但也不小,昨日有信鸦带来了老和尚的一个消息,说他可能二十年内都不会再带人来狱都。”典栎道。
李回眨巴着眼睛。欲言又止。
“也就是说,你,陈龙驹,那个仍在狩官未升做刑官的韩势袭,二十年里大致不会有比你们“辈分”更小的了。”龙颢笑道,倚着墙,小树一样的粗壮双臂交叉在胸前“不过你这三棒子打不出个屁的家伙是无所谓,陈龙驹就比你有意思多,每次激他,啧啧,那表情,黄了又绿。”
典栎会心一笑。
“龙头儿,“开门”吧。该办正事了。”
胖子点点头,将一枚铜钱抛还给典栎,侧身让出洞口,此时那原本漆黑一片的门洞在龙颢抬手间透出了一丝丝光亮,只是那光芒似乎是由极远的地方传来。典栎毫不犹豫率先走入,李回快步跟上,胖子低头看着面前走过的典李二人的身影,
“小心一点,手脚利索点,可别栽在里头了。”
……
二人走后,门洞又恢复至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龙颢看着那片黄沙一言不语,四周寂静无声。看了半晌,龙颢左一下右一下歪着头,那比头还粗的脖子里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裂声响,龙颢走出门洞向外头走去,随着龙颢这此地唯一的活人动作的停止,周围沙漠便又陷入到了一种异常深邃的寂静中,站在沙地上龙颢从怀里掏出一只与他身形相比显得有些滑稽的烟斗,慢腾腾的压入烟丝点上火,一口气抽干,咂摸许久,右脚猛的一点地。
沙地如水面般漾起一圈波纹,起初缓慢,倏而远去。龙颢摘下烟斗,微微眯起眼,看着那一圈波纹消失在天地交接处。
一阵嘈杂的声音自胖子脚下响起,如同有什么小鬼怨魂在喉咙里低声呢喃咒骂着什么,龙颢面前的沙粒仿佛活过来了,汇成沙流如同奔腾的江河,向龙颢激射而来,龙颢中流砥柱一般,溅起的飞沙眨眼间将胖子的身形遮掩,龙颢皱了皱眉头,捏着烟斗的手在面前挥了挥,沙流便在胖子身前一分为二。
远处有什么凸起物被沙流裹挟着快速移动着,眨眼来到胖子面前,龙颢抬起左手猛的按下,将这一小沙包阻停,周围的沙粒随着龙颢的动作像失去了牵引一样纷纷落地,随着沙包上的沙粒如水流不断滑落,露出了包裹在内的东西,竟是一具朱红色晶莹剔透的骸骨!
骸骨牛头人身,蜷缩在地,硕大的牛头扭曲向一边,空洞的眼眶朝向天空。龙颢挪步上前,低头与牛头对视,一口烟气喷在骸骨上,面露讥讽
“都说人死如灯灭,万念成灰,腐朽为泥归还大地,你这牛头都快烂光了怎么还不死心?”
烟气裹住红尸,竟然发出煎炸之声!
红尸一身晶莹红骨迅速暗淡开裂,噼啪作响!龙颢退开一步,绕着红尸背手悠悠踱步,面无表情嘴里轻轻念到“元夔,后新历二十三年修成妖身得真名,至新历七十六年,五十多年中流窜北地浮萍、大雪、青霞三洲,吞杀生灵过万。新历七十九年捕入我西霞西钰狱都无尽城,新历百年争得十二轮回决,败于刑官镇恶童子,新历一百零二年出无尽城入埋骨林,行走十五年肉身腐朽殆尽,以尸化胎,开门纳怨,修妖入修秽,今日新历一二四年二月二十,一朝秽成,白骨变红骨……”龙颢看着地上翻滚挪动骨肉疯狂增殖的红尸,平静的语调到这里陡然一变,声音粗犷如狮子鸣,满脸狞笑,张开手臂作迎接状:“来来来,让我看看,七年修秽,你修出了个什么通天彻地!”
红尸大妖元虁的牛头以一种夸张的角度扭转,颅内震颤不断有金石敲击之声,忽然脖子复原,牛头也停止振鸣,大妖元虁缓缓爬起,身上升腾起肉眼可见的猩红气息飘逸如火,红骨生黑肉,新长出的双眼如同熔铁一般,张开牛嘴,吐出三枚漆黑的短钉。
龙颢微微挑眉,每个捕入狱都的妖修人修都会在窍穴内钉入一至数枚如同枷锁的钉魂钉,短钉禁锢不了肉身的活动却可以阻断修行,让其如同一个漏洞的口袋,不但修为潮涨潮落极难留住,一些天生伴生的术式也全都用不了。
钉入魂钉,任你是天王老子也得在狱都乖乖吃你的牢饭,而没了魂钉束缚的妖修,才是饮江喝海,上天入地的妖神!
红尸吐出魂钉后身体炸雷般弹起,身形快到只见虚影,但却不是冲向龙颢,只见牛头红尸几乎是手脚并用的,像受惊的壁虎,贴地飞行般跑远了,留下呆滞在原地的龙颢。
一粒红点上窜下跳,跃过一片沙丘后彻底消失在眼前。
……
提到那位老僧,李回心里是充满感激的,自己来到狱都已经六年,来这之前自己只是一个断了腿被主人家遗弃的仆童,是个十几岁连爹妈两字怎么写都不知道的野草。
直至遇见那老僧人。
旧主是官宦之家,家中有个比自己长两岁的男孩是主人家的幼子,男孩与李回是从小玩到大的,虽是主仆关系但也有着兄弟情谊。那年李回十一,主人家中备了一匹俊马,年少的李回玩性大,小主人又是有个骑士游侠梦的,两个少年互相撺掇,背着大人偷偷解了缰绳,骏马性烈,两个半大孩子又驭马经验不足,结果可想而知——被颠落马背,一人被当场踏死,一人被踩断了腿。
多年之后李回回想当初主人抛弃自己的做法已全无怨言,只有悔恨,恨自己害死了在哪些年里唯一将自己视为半个亲人的人。
时值两国交战,几年颠沛流离战火才熄又起妖乱,一个拖着条断腿的幼小残废侥幸生存,李回自己都觉得是个不小的奇迹。
当与僧人遇见时李回十六岁,一身皮骨与破烂衣裳相加不足七十斤,瘦的如同路旁一具饿殍。
后来僧人带李回寻医治腿,经过半年多的修养虽未痊愈但李回至少是不再需要以竹杖代腿了,少年开心的像只猴子。
李回便是这样跟着老僧四处游历。
当时老僧身边还跟着个一头蓬乱头发只比和尚长一点点的女子,这女子就是韩势袭,李回初见韩势袭黝黑干瘦,身材比李回和老和尚都要高一些,嗓音带沙,虽然再瘦也没当时的李回自己瘦,但李回确确实实把韩势袭当成了一个男人,并喊了有段时间的韩大哥,或许是心存戏弄,或许是毫不在意,无论是韩势袭本人还是老和尚在一开始都没有点破…
李回的思绪被一阵轻微的嘈杂拉回,“快到了”,走在前面的典栎说到。
李回和典栎进入门洞后走在一条甬道内,四周都是砖石砌成,甬道不短,在李回走神的时候四周偷偷变化成了粗糙的岩石,水平前进变成了上坡。
“一个山洞”
李回在黑暗中环顾,在心里给出判断。
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呜呜咽咽”的,李回竖耳辨认,是风声。
有风,在任何地方都不奇怪,然而外面那处名为“埋骨林”黄沙漠中,对于世上修行之人都是名副其实的“无法之地”,就像一个停转的世界,没有日月交替,无法繁衍生息任何真正意义上的生命,天地只中产不出丝毫修行者所谓的“灵气”,自然也无风无雨,而宁静的黄沙之下只有已经积攒了数千年的迷失在沙漠中囚徒们的枯骨,这里却不一样。
李回和典栎走出山洞,眼前霍然开朗——
山洞外外光线明朗,蔚蓝天空中悬着一枚硕大的太阳温吞吞的散发着暖融融的热力,李回手搭凉棚远望,洁白巨大的云团厚重如漂浮的城堡,在苍翠林间及草甸上投下光影,山高云低,又有群山入天巅。一群灰白飞鸟自农人的田地里掠起,飞过一湖清池,飞过半山茶树又飞过典李二人头顶,最后隐匿山中不见踪迹。似乎才下过雨,空气清新湿润,带着林间的清香和泥土淡淡腐败的味道。有氤氲水汽袅袅,自林间蒸腾而起。山中有炊烟,山上有雪。
而那片黄沙埋骨林,被山体遮遮掩掩,远远观之,亦如一缕金飘带。
二人皆无言。李回被这明丽景色震惊的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是惊叹,好像过去的二十六年间所见美好景象相加都不及眼前兼具江南之地钟秀和漠北雄奇的如画一幕。
而其中最让李回觉得不可思议难能可贵的,是此中那一丝丝恬淡温暖的烟火气息。
好像这辈子,只在这里第一次见到。
典栎微微举头,看见天空中漾起两圈细微波纹。
无尽城三面群山环绕,只有东面是那片埋骨林,自埋骨林出发的二人却出现在西面大山之中,还没等李回感慨好一个田园风光,风景壮美,玄机万千的世外之地,两道光束从天而降落在避无可避的二人身上,李回感觉仿佛瀑布当头落下,溺水了一般倒地嚎叫扑腾。典栎气定神闲,一路上沉默寡言刻意不和李回交谈。
等的就是这一下子!
典栎抱腹大笑出声,“无尽城的双向禁制,怎么样?好受吧?哈哈哈哈哈,真想让大家都来看看你的表演。”
典栎笑罢将地上浑身暴汗湿漉漉好像真溺水了的李回扶起。
“这禁制……”半晌才缓过点儿劲的李回从中品出了些滋味,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把我们的能力……剥夺了?”李回虚弱道。
光圈落下等李回发觉时已经来不及防备了,本能的缩起脖子,在恐惧中被光圈击中,李回感觉这道打击下自己刑官位格被瞬间剥离,就好像海鱼搁浅,手脚都变的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了。
“没错,你可以这样认为,无尽城分内外城,禁制又有三重,内城的钉魂钉,外城及三面山墙的“神夺”,以及外城之外的那处埋骨林又是一道,我们中的这道就是第二重“神夺”,让你我重新做回普通人。”典栎微笑解释,从怀里摸出一把木柄包黄铜的牙刀,刀尾上刻着一尊张牙舞爪的不动明王像。“不过有些东西我也不清楚。”
李回知道那是典栎的本命神兵。
在狱都,每个新上任的刑官在入职第一天里会由狱都一位城主主持举办一场祭典,祭奠对象是那些离世的狱都同僚。典礼中有一大项,是在那被大家称为“衣冠冢”的武英大殿中滴血上香,请出一件神兵。
武英殿和副城主杨漴焕掌管的千机楼是狱都两大神兵武库,与后者网罗天下神兵不同,武英殿中的神兵从未增减,一直是一百六十八件这个定数。
大殿正中横放着一段十七八人合抱的巨大的树化玉,而至今化石之上仍插着七柄神兵未曾“出鞘”,其余兵器则成列在大殿四周大大小小的壁龛中,其中最小的如典栎手中不盈一握的牙匕,最大的,是一杆大旗。
每个刑官能且只能,在殿中诸多兵器中选一件,或者更确切的讲,是由神兵选择一位刑官,当每个刑官割破掌心将血滴入殿中一鼎斑驳的紫铜香炉中,若被神兵选中,殿中神兵便会颤鸣不止,甚至飞离壁龛,直至刑官选中其中之一,异像才复原。
而这番景象仅仅只是观礼众人看见的,至于立于香炉之前选择兵器的刑官眼中场景,各有不同。这也最终决定了刑官们对神兵的选择。被互相选中后,神兵能被刑官纳入体内温养,成为本命神兵,而当刑官离世后,神兵又会回到武英殿,等待下一位宿主。
殿内出入的神兵总数为一百六十八柄,这让李回以及诸多刑官都有过一个猜测,是否在同一个时期内,最多只能是出现一百六十八位刑官?而根据记载,狱都历史上最多也不过一百一十七位刑官同时在位,而目前任职的刑官也只有四十二人。这个猜测是否正确,也就难以验证了。
李回当年在得知武英殿中还有这么一茬滴血认兵的玄机之后,就一直担心轮到自己时是否会出现血也滴了,香也敬了,殿内诸位仙兵却动都不动一下,一点面子都不给的情况。
李回在做狩官时,对于城主给予自己这如同钦定的准刑官名头一直诚惶诚恐,对狩官同僚送来的祝贺和冷嘲热讽皆如坐针毡。李回一直在当心要是典礼当天真出现神兵不搭理自己这一情况,自己丢了脸事小,反而是城主大大亲自提拔,到头来自己不挣气,拂了他老人家的面子,到时候城主让自己滚回来继续当狩官已经是李回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要是把自己发配去那狩官中人人谈之色变不见天日的水阴雷池中当差李回眼一闭也认了,怕只怕到时高大威猛的城主大人呵呵冷笑几声,没想到是这么个废物啊还留着过年吗现在就剁了吧,李回想到这就是一阵恶寒,打心眼里认为这种事喜怒无常高深莫测的城主说的出,也做的到。
一如当初第一次见面,身长两米的魁梧城主看着一阵大风吹过就有些站立不稳的瘦小李回:“你就是那个新来的李回?当几天狩官就来做刑官吧。”
而李回当时也才刚刚当上狩官。
不过城主的几天后到底还是变成了几年之后的事了。
好在典礼那天,当血滴入炉,殿内铮鸣不止的神兵,有十七柄,李回恍然间神穿,看见了一番神异景象——在那远古荒野雪原,风云变化间,有一玉甲神人,一杆大戟挑起诸天苍雷滚滚从万里之上击落人间……
事后城主对李回说过一番话,意思大致是那你李回可以对你自己没自信,但不能对我看人的眼光没自信。
自此李回对自己刑官身份虽仍诚恐,但好像认命了,有了些底气又有些泄气,
那一阵子属实是被那炉中浩劫景象给吓住了。
典栎当年挑选之时,李回听副城主杨漴焕所说,生出感应的神兵有九十柄之多。
而为什么一向偏好重兵的典栎到头来却选了个连只鸡都攮不死的手把件。
天晓得
那柄骨匕,上一代宿主已经一千多年之前的事了,这么些年来,在那壁龛中吃了一身灰。而在狱都大几千年历史中,也只有三位刑官与这骨匕缔结,这还要加上典栎。
而据说那人魔入职焚香滴血时吧,大小壁龛一百一十余柄神兵几乎皆立。
连树化玉上都有三柄神兵生出感应,上移数寸眼看要出鞘。
这番大场面着实惊呆了众人,狱都大几千年中,能另英武殿半数神兵生出感应的,在人魔之前只寥寥十几人而已,并且同时生出感应的神兵数字从来没有超过一百——当然有些刑官入职时候殿内神兵根本就不足一百之数。
而正当刑官同僚感慨人魔好大的排面之际,人魔却做了个惊呆观礼众人的举动——这家伙大手大脚的爬上树化玉,硬生生拽下了一把原本纹丝不动的神兵!也不知道这人魔在香炉愿景中看到了什么景象,又受到了什么刺激。
原本啧啧惊叹的副城主杨漴焕在终于意识到人魔干了什么后瞬间爆怒,抽出一柄铁锏就要上前打折这个坏了狱都数千年规矩的狂徒的狗腿,而更让众人惊讶的是,血光一闪中,人魔居然真的将这柄原本并未选择他的神兵吸纳入体!
既然缔结已成,杨漴焕也只能悻悻然作罢。那柄被人魔自己拔下来的神兵,是一柄独股杵。
而那人魔入职时的年龄,让听闻此事的李回至今还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只有六岁。
人魔之后,狱都好像开启了个大年代,一大批新入职的刑官都能使武英殿内神兵铮鸣过半,如典栎,后为看门人龙颢副手的林翀年,辛喜,女刑官艾和陈官鱼,以及与李回同行来此的陈龙驹。虽然殿中神兵的品质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唤起神兵越多的刑官也未必会比唤起神兵少的刑官有什么过人之处。
但这却是狱都一个大大的吉兆。
而人魔之后的几人中又以李回眼前的这个人最为出彩,据典栎自己所说,他是和一队驼商来倒这西钰狱都的,被副城主杨漴焕相中留了下来,之前从未见过什么老和尚。
杨漴焕对误打误撞来此的典栎有过这么一个很高的评价:一人独占一年份。
典栎也确实强硬,在刑官内部比斗之中,和龙颢,入职百年中流砥柱的老刑官呼延大藏,与人魔同一年份的女刑官江荷寺,以及在人魔之前唤起武英殿过半神兵的陆江。这五人,除去城主之外,比其余诸位同僚稳稳强出一线,在林漴焕这边有了个“狱都五子”的称号。
……
李回只见典栎从怀里摸出那柄完全费不着吸纳入体(也确实也没有这么做)来携带的本命之物,割破手指,很快伤口上就凝聚出一粒血珠,这一滴血在李回眼前不降反升,飞至半空怦然消失,典栎身形顿时一轻。
“无尽城和水阴雷池很多机密是不会在那部狱都人人都可翻阅的大事历上有记载的。有些东西,只能在刑官间口耳相传,你要多多留心,我也会把我知道的告诉你。”
李回在心里暗暗诟病狱都这处处需要用血液作媒介的野蛮习俗,从地上摸了块有棱角的石头咬咬牙刚要就范,被典栎抬手拦下来。
“不用着急解开,神夺之下的状态妙不可言,所谓身为凡人心若神明,这种类似谪仙人的境遇不妨好好从头倒推下,对你加深加快掌握刑官位格有帮助。”
典栎边说边给手脚都不利索的李回整理衣襟又拍了拍后背的泥土,拍的李回整个胸腔内嗙嗙响,典栎最后抬手按在李回肩膀上,加重了点力道,面露“和蔼”笑容,
“毕竟这趟完了,龙颢还请你去他的水牢里做客呢,现在多多感悟,到时能少“死”几次。”
李回身子歪斜,两只手紧紧拽着典栎拍在肩上的手臂,表情痛苦狰狞,一双狗狗眼却瞪的巨大,声音中都带了点哭腔。
一半是痛的一半是吓的!
“龙牢头真的要我去那处水阴雷池里历练吗?不是客气话?不去成吗?”
“其实还是人魔的意思,你,陈龙驹,还有那个现在还是狩官的姓韩的惫懒货男人婆你们这一个年份的,或许还有辛喜那个大嘴蛤蟆癞猴头,你们几个,过了这遭,都会被安排进水牢进修一段时间,当然啦,辛喜是皮痒了自愿去的,而这时间呢,不出意外的话,会是两年。”
典栎还是那副笑脸,伸出两根指头在李回眼前晃动。
李回一把拽住典栎的手,原本高高兴兴春游一番的心情现在是彻底没有了“典前辈,典大爷,两年?不是吧?!”
“这可是外边人挤破脑袋都想得到的“仙家机缘”哟,你看看你,同为刑官是占了多大的便宜,足不出户就到手了这份良缘,瞧把你感动的,都哭了,快把泪擦擦。”
李回眼眶湿润泛红,心里大骂人魔太不当人。
让人蹲两年大牢算他娘的什么机缘?!
“再和你说个事,是杨老头的意思,前些年他让我们这几个所谓的狱都五子都学龙颢那样,在刑官和狩官间挑一人做副手,呼延大藏打算选陈龙驹,大和尚却不是要陈龙驹当副手而是做那行拜师礼的弟子,只是陈龙驹没答应,也不愿做副手。江荷寺选了陈官鱼这个有大小姐毛病的,陆江这贼人就牛了,选走了我们狱都最如花似玉的艾姐姐,三下五除二成他老婆了,啧啧,狗贼一个。”
典栎讲到这里忽然来劲了:“当时你不在你是不知道,当初听到艾姐姐已成人妻的消息,我们狱都上下是哀嚎一片啊,当天秦自在秦自来两位德高望重的老爷子就起头拟了份英雄贴,单算咱们刑官里边就有二十多条单身恶汉二话不说响应号召,当晚众好汉黑巾蒙面,把陆江他家给围的密不透风,就要趁着夜色把这只狗贼的身子给净了,好从根源上把艾姐姐从狗贼魔爪中彻底解救出来。结果可好,踹门进去连此獠一根毛都没找到,一打听,和艾姐姐度蜜月去了,李回你说这算不算杀人诛心啊?”
典栎笑容灿烂,就好像自己不是那打前锋的踹门恶汉一样,“也不知道那几个当大哥的是怎么就同意了度蜜月这种无理的要求,真是让众弟兄把心寒的透透了,唉——,眼瞅着这蜜月都一年多了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娃娃生一个出来没有……”
“哦对了,李回,我想请你来做我的副手”
“啊?!哦,好啊!”
……
“还有就是那件事,”
典栎笑容玩味
“听过就算,最好烂在肚子里,毕竟士可辱不可一辱再辱,不然对你对我都会有些不妙。”
这大晌午的,李回又出了一背冷汗。
……
典栎一只胳膊把李回夹在腋下在山谷间飘荡起落,衣带猎猎,像一只抓了条黄鼠狼的红黑大鹰,再又一次极速掠上一处阻挡在眼前的几百米高的峭壁之后,典栎终于顿住身形,把已经面如金纸的李回撇在崖壁之上,
“走不动了,休息一下。”
典栎活动着手腕,继而以刑官位格中的“肤息”之术配合特殊的吐纳调理气息。
李回身形摇晃,心里大骂,手酸你就让我解开神夺自己走啊,这一路上我人在前面飞魂在后面追骨架都要给拽散了……
典栎忽视了李回幽怨的眼神自顾自平息体内气息。
峭壁之上山风猎猎吹的李回头发凌乱瑟瑟发抖,但典栎却像烧开了一样随着呼吸吐纳泛起阵阵热浪。李回猜测现在碰典栎一下会被烫到,这种自身为熔炉的境地李回自认目前远远达不到。
李回找了块不那么硌的地方坐下,都说望山跑死马,没想到在这无尽城中,下个山也这么磨人,本来在山腰处的山洞外边还能遥遥看见那无尽城的一道轮廓,跟着典栎上窜下跳了快两刻钟现在反而是彻底看不见了,这一路上山水相依聚落不断,风景确实是好。
可他娘的在那半山腰上也不见这下山路有如此丘峦起伏啊!
李回背靠崖旁大树,掐了茎花蕊冲冲舌根下泛起的酸苦味,闭上干涩的眼睛,慢慢回想了一遍路上所见。
这大概这就是无尽城的玄异之处了。
得亏能解开神夺,以典栎的脚力尚且如此,如果真要用一步步走的来,那就真是山重水复山重水,不过话说回来,典栎这家伙跑的是真的快,自己就算解开了神夺也只能勉强跟上这个速度……吧?
李回睁开眼,想到一个问题。
“我们出现的那处山洞,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确实,那里算一处‘端点’,就像找好角度可以将面看成线,站在“端点”上能将起伏的空间大致看成一个平面,不过这也会“省略”掉很多东西。”
典栎回答到,
“下山还算好的,至少和上山比起来是这样。”
“上山又怎的?”李回下意识脱口。
典栎没有马上回答他,站在崖壁上踢落一块石块,石块坠落中与崖壁碰撞带下更多石子,落地时将一株长了有百来年青松砸的枝干断裂歪斜倒地,典栎那双深窝眼眼睑低垂,看着自己的“杰作”,脸上没有表情但是有些残忍意味,
“怕是要在雪山里走到死。”
李回不解典栎忽然的顽童行径,但想到在哪漫漫雪地中无穷无尽的冷风砭骨就有些哆嗦。
典栎忽然弯曲手臂向上伸出一根手指。
“这里的太阳,是一座“火睛宫。”
……
又被典栎载了大致一刻钟,在李回快要吐出来的时候,典栎翻过一处青石大岗,以硬着陆的形式落在终显真容的无尽城城郭之外阡陌间,炸得黑泥四溅,引来呼声一片。
声势确实浩大,一头犁田的水牛受到了惊吓四蹄腾空,远近百十号正在春播施肥,翻地起垅的农人手上都没了动作,个个直起腰,半惊惧半好奇的看向从天而降的两人。
典栎丢下一句自己耍去,我打完架再来找你。
就那么拍拍屁股入城了。
众农人以及出郭郊游踏青的男男女女伸长脖子也望不见那身着红衣飞檐走壁的男子潇洒背影后,又纷纷回过头来看向仍手掌撑地跪在那阵阵干呕的灰溜溜的家伙,眼中都有些费解。
……
狱都无尽城分内外城,而只有内城才是那收押拘捕天地间作祟妖鬼的那座世上最大的监牢,至于无尽城外城以及山中星罗棋布的村落,狱都史料上这么描述:群妖之后,国战遗民。
意思大致便是那钉魂钉能阻的了众妖修行阻不断众妖繁衍,就这么一生二二生三。妖怪们的子子孙孙们虽无钉魂钉限制,但也敌不过修行有成的诸多大妖,数量多了,在无尽城内被性情难测的大妖当做奴仆玩物甚至食饵!这些大妖后代大多境况惨烈,以至狱都城主都看不下去了,数千年前的那位狱都刑官历史上唯一的女城主遂下令将无尽城内这些并未放错的大妖后代悉数迁出,但难保这群极具修行天赋的大妖子孙现世之后就不会像祖辈那样作乱人间,只能用一个折中的法子——安置在城外山墙之中,三面山墙对群妖皆降下神夺,纵使有大妖从内城里溜出寻麻烦,在钉魂钉和神夺双重禁制下,爷爷和孙子的差距,就没那么大了。
兼狱都历史上接纳过数拨亡国遗民,这帮人中也有身负绝学者,结果都甘愿受神夺禁制,心灰意冷的来这相对安全的无尽城和山墙中永久定居下来。遗民不乏巧匠,将自己国家一些建筑样式与那座看押着大妖的真正无尽之城相结合,一个最初的“外城”就这样支愣起来了。国战遗民与群妖之后的结合,生活繁衍、生老病死数千年至今,便是现在的外城。
李回戴着兜帽走在这“千年古城”街道中,手中拄着根城外捡的拐——委实是被典栎一顿捯饬,腿脚又有些不利索了。
外城并无城墙,只以青石板和石砖铺地,与城外泥泞区别开来。城内绿植遍地,但多为后期栽植,鸟语花香,显然受过精心打理,且又保留有数量可观的参天古树。城中样式各异的古朴亭台楼阁亦是数不胜数,多以木材建制漆以各色颜料,如果是位精通古今土木营造的大家来此,就能发现其中不乏历史上出现过,如今只在古籍上才能见到的亭台样式和雕工。李回眼前的这一片民居也多以木头搭建,样式则大同小异,都是比道路拔高一阶,填上卵石,又在石上建悬空一尺左右的单层或双层的木屋,简约中带着点熟能生巧的精致。城内水系四通八达,临河多建低矮石栏,栏杆上刻有雕工细腻的鱼鳞纹。河水清澈速缓慢但极深,河中水族无数,啐唾即来。
李回脚下砖路始于一座十多米高的朱漆牌楼,奈何李回眼窝子浅,只知牌楼气势宏伟看不出其它所以然。脚下道路砖石切割打磨的十分平整,石材洁白,质地坚实而又细腻,被那座“火睛宫”烤的暖烘烘的,城中男女老少也多赤足,想必那滋味十分惬意。李回回头看了眼身后一串黑乎乎的鞋印,又低头看着脚上明明没怎么穿就已经破烂的草鞋,思考着,要不我也脱?
李回在城外时就觉得这里的居民有些古怪,不过当时自己被人群围观,且众人看自己那眼神都带着些莫名奇妙的可怜,搞的自己怪不好意思的,低头走的是匆忙些……这时在街上才发现具体古怪之处,这里的居民,虽然无论男女都大多姿容姣好,衣着奇异单是看看便知是质地柔软的上乘丝织布料,但街上行人中不少都带有几分兽征,有的脖颈间有细腻如鱼鳞的鳞片,有的直接额上生角,身后长尾。
这几些年妖兽化人形或者干脆口吐人言以兽身示人大隐隐于市李回早就见怪不怪,串儿见也见过,不过现在看见了还是会感到奇怪,到底还是见的少了……
李回胡思乱想。
进城走了这么几步路,看了几处街市风景,李回心里有一个大大的怀疑,狱都狱都,不会这个“都”字还是因为这一座无尽城的缘故吧?
虽然世人就算听过狱都的传闻,但几乎都不清楚这狱都到底在何处,更绝无可能知道狱都还有这么一座无尽之城。
或许是几年流离,加上当上狩官刑官后又是哪越乱越往哪钻,李回觉得单眼前无尽城的只鳞片爪就已经是自己见过最富丽有序的人间城池聚落了。如果狱都几处要紧的大殿厅堂和一些古迹不算在内,李回觉得单脚下这些道路就甩了狱都那些灰扑扑泥巴路一两个小国都城官道的样子,居民们看着又都性情纯粹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
忽然李回一拍脑袋,什么人间城池,这里再怎样说到底不还是狱都大牢啊!
进而又想起还有个人魔交代给自己的在无尽城外城中迁出五千户的任务,人魔还特地嘱咐一户必需得是夫妻一对,育有子女的,征得同意即可迁出,并承诺无尽城居民在狱都生活十年后,若要离去,可自行离去。
一定得是夫妻吗?
李回当时还怯怯的问了一句。
“你小子要是在里边找到了对公对母又有崽的算你本事。”
李回行到河岸边,走上一座拱桥,放开拐杖扶栏而立,看着两岸井然有秩极有章法的建筑群。
这些显然不可能是居民自己随意搭建而成的,不禁又有些思索,是谁或者是哪些人,在遥遥统御管理外城数百万之众,并为其连街巷住宅都做了规划?
刑官?
不对不对,这显然不符合管杀不管埋,放任大妖在无尽城内城野蛮生长的刑官做派。
内城那些大妖?
而在李回惊鸿一瞥就已经领教此地繁华安宁后,对人魔给自己的任务又有些怀疑了,会有人愿意出去吗?老实交代,李回自己都有住下来的冲动,尽管明明知道此方天地只是个宽松些的囚笼,而且还有些不太友善的邻居。
住上山里的别墅,衣食无忧吃饱穿暖不再流浪,和最最重要的,有朝一日能娶一个不用多漂亮但一定得要温柔体贴的女人做老婆,是李回在那段流亡岁月里有过的几个幻想。
而在这无尽城里,离幻想成真似乎很近很近了。
李回偷偷瞄了几眼一个走过石桥上的衣着清凉,腰肢纤盈,一步三颤,一双腿细腻白净到都到了有些反光地步的赤足年轻女子。
……说不定还能娶到漂亮的……
李回想到某处,忍不住扭扭捏捏,左脚勾右腿,咧嘴傻笑,那样子看着活脱脱一脏兮兮的傻汉。
……
狱都无尽城与水阴雷池,在狱都作用大致上等于一处比较舒服宽敞的牢房和吃人不吐骨头的刑房。
而典栎此行目的便是无尽城中十二年一期的轮回决斗。
这场十二年就要打一次的架,在狱都已经打了几千年。几乎打成了一项狱都最重要的传统活动,只是不太为人所知。
狱都中也只有刑官和无尽城群妖知晓。
因为轮回决之重要,按惯例这场架基本都由狱都城主来打,而如果败了,就要自辞城主之位,只是现在又有些不一样了……
也不知道是狱都历史上哪一任城主定下的规矩或者是狱都建立之初就已经定下,反正典栎曾在那又藏兵又藏典籍的千机楼密库中看遍了诸多秘史以及七本体积巨大如石碑内容浩广如烟海的狱都千禧记闻录都没找到这十二轮回决的来历。
典栎一直怀疑,是否在那七本大部头之外,尤有一本年历,记载了狱都十二轮回决的渊源,狱都的来历,那位不断变化面貌性别和年龄,而现已以一行脚老僧面貌示人数百年的狱都诸多刑官发迹之人的真正身份。
甚至是记载了那座丰都城为何会并入人间,东方远古天庭为何坠落,曾经确确确实实行走过人间并降下术法的远古天神为何现在都没了踪迹。
以及为什么每隔千年中中必有一日,会有那日月同天轮转,整个人世间如同陷入一种“大无序”状态的景象,第二天却又恢复如初。
等等已经被世人说了千言万语,给出无数解释的诸多古怪神异那真正的“真相”。
……
轮回决,十二年一轮,这里的十二年是天干地支纪年中地支的一纪,而其中十二轮回又有另一层意思——若在决斗中胜出的是大妖,则这头胜出大妖可以不用再带上钉魂钉,并永远离开这狱都无尽城!
并且在该纪年起,直至十二个天干地支轮回后的这一纪年,也就是整整七百二十年里,从轮回决中胜出的妖头无论犯下何等滔天罪孽,都不会被狱都追究!
虽然这些这些大妖大抵都挨不到七百二十年后狱都的清算。
事实是历史上出现过的几场荼毒一方生灵甚巨引得山下江湖王朝与山上仙家门派联手共斩的妖魔作乱,与狱都的不作为是有直接联系的,莫种意义上讲,那几场妖乱甚至就是狱都一手促成,狱都才是周而复始的妖乱真正的幕后黑手!
这也是十二轮回决在狱都极其重要又鲜为人知的原因。
委实是真相太过悚人听闻。
若是走漏了风声,典栎用脚想都知道狱都必遭全天下口诛笔伐,只会比历史上最声名狼藉的王朝最罪念深重的大妖背负还要更大更多的骂名。
只是狱都这么做真的合理吗?狱都又真的有错吗?
典栎在看过几部厚重的千年历后,对于狱都放任大妖为祸人间的做法正确与否,感想只有两个字——难说!
狱都有史记载的七千年历史上,胜出十二轮回决的大妖,有十七头,几乎每个千年中,都会有两三头大妖胜出。
而十七大妖中前十五头几乎都另天下苍生五百去其一。
而这座天下共有十六洲近千大小国家。五百个人中忽然消失了一个,这么算好像不多。
实则是另数座王朝山上山下几乎死绝!
而大妖往往又是跨海流窜几大洲作乱,因此,每次有大妖走出狱都,除了西钰狱都所在的西霞小洲境况稍好——大概算是这十二轮回七百二十年里,狱都可以不主动找你,但你若自己把路走窄了就另说?
其余十五洲皆深受其乱。
这么看来,放任大妖离去的狱都确实罪大恶极。
可事实真是这样简单吗?
需知,这十六洲近千大小国家,国战连年。
兵伐国战最盛之际,一洲人口,十不存一!
而这十六洲之间也并非全都被大洋阻断,像与狱都所在西霞洲隔海相望的虹洲就与大礼洲、北地浮萍洲接壤,填海之后又与地势偏南的泷瑚洲有了陆上通路。
因此在如今山下王朝错综复杂的合纵连横和互相渗透之下,一洲之地若有大战,那么这燃起的战火甚至能烧穿半座天下!
大妖的出现,像往天下战火熔炉间泼下的一盆冷水,能另打生打死的两国间定下君子协定,以讨妖而组建的一洲或是数洲的山上山下还算牢靠的联盟事后能为黎民百姓带来宝贵的十几年,几十年甚至百余年的休养生息。
这样看来,狱都所作所为,又该如何去评判?
而又有一妖,其事迹让翻阅最新那部千禧记闻录时的典栎震惊到失手捏碎了一只杨老头颇为珍视的玉壶春酒瓶,张着嘴却又久久无言。
之后才真正不再纠结十二轮回决中得失。
这一千年伊始,有妖在轮回决中胜过当时的狱都城主魏荆,这是狱都历史上第十六只离开狱都的大妖。
一只龙族。
此妖出狱都后,便在虹洲吞杀了一山下王朝的国君,自古以来大妖屠城数不胜数,而怪就怪在此龙妖只杀了国王一人,还是暗杀。
吞食那国君后龙妖化为国君模样代行国事,装模作样的治理起了国家来,而此妖确实极具手腕,韬光十年后便起兵伐,明面上仅凭权术与兵马武力就摧枯拉朽的平息了虹洲已燃三百余年的春秋战火。
桌面之下又以自身大妖术法肃清了上山仙家与江湖门派诸多修士对人间王朝的暗中勾连与掣肘,竟然真正做到了无数帝王将相不敢多想的那在上山上下一国一统一洲之地!
此时离此妖离开狱都,只过去了短短的十七年。而这仅仅只是开始,之后几十年间此妖以战养战,亲自挥师北上浮萍洲,后又派兵东征大礼,南下跨海征泷瑚,在百年不到的时间里,为一偏居西隅的弹丸小国打造出了个一国坐断四大洲的恐怖版图!
最终连此妖虽未染指但与虹洲隔海相望的西霞洲都有多国受其声势所吓甘为藩属。
自此,此妖已然建立起了一个脚踩四洲山河,另半洲王朝为藩属的庞然帝国!这就是那震铄古今的历史上第一大王朝——大秦的来历。
而大秦国力最鼎盛之时,更是做下了那震惊世人的填海造陆之举,在虹洲西南与泷瑚洲北面打造出了一条长两百六十余里的陆上通路,将那海外泷瑚洲与虹洲彻底接并。
填海之后四洲一体,这四洲之上黎明百姓才算远离了国战得以长久安居。
天下十六洲的中土之上盘卧起这样一只脚踩南北四洲的“蟠龙”,对于北地浮萍洲外大雪青霞俱泸三洲;中土青、阜、幽、渊、橘子、凛凌六洲;南地紫金洲,阎浮提洲这十一处大洲上的大小诸国来说都是个看的见的巨大威胁。
而大秦的这份震慑力又在无形之中稍稍扼制了这几洲山下王朝的无度征伐。
至于十六洲中版图最小,在世人眼中又有大半洲都是那未开化之地的西霞洲,
委实是在各大洲间洲微言轻,存在感太过不足。
毕竟历史上各洲山上山下放下恩怨,齐心同力对横空出世大妖的共斩,又有你西霞洲什么事?
兼与虹洲隔海相望的西霞洲东线沿海诸国在大秦的扩张中不战先降,此举无论是虹洲大礼等被大秦铁骑践踏倒但得优待的亡国君主们还是其余十一洲仍头戴金冕的山下帝王都是极其不齿。
有那现仍在编写的名为《海洲图志》的地理堪舆书刊,详细叙述了当今天下各洲和各国历史政治、风土人情,而写到西霞洲时,就提到当年西霞洲东域的“五王拜秦”,并在开篇中写到“此洲东域七山二水一分地,诸国背山面海,山下民风彪勇,然自古就多为眼前利聚……”
描写一洲风土的篇幅和别洲处一两城的篇幅差不多,还多是对那望大秦“龙君”军容仪仗的西巡便隔海乞降的“拜秦”五王和一些想跪还没跪上的内陆国君的调侃。
典栎猜测《海洲图志》的笔者在编写这偏距一隅又籍籍无名的西霞洲时估计也是要在案前含着笔尖抓耳挠腮的吧。
因此龙妖虽燃战火,但对后世天下苍生有大利。
燃起的战火虽同样另天下苍生数百去其一,但龙妖亲自所杀之人极少,少到放在平时都很难触动狱都那条不算低的“底线”,十二轮回之后更是不用担心被狱都清算。
但不可一世的龙妖还是死了,死于离开狱都后的第三百八十九年。那时已是另一段故事。
大秦在“开国皇帝”死后就开始分崩离析。如今大秦四洲一国的版图虽已不再,不过四洲底蕴由在。大秦国仍在那虹洲占据半壁江山,虹洲其余陆地和浮萍泷瑚一起复又生出百余国。大礼洲是当今唯一个一洲为一国的大洲,该国以洲名做国名,就称为大礼国。
而无论是现在的大秦大礼还是其余百余国,这些王朝都与那龙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其中大秦大礼的国主甚至就是大妖的后世子孙。
这些后世王朝的宫闱秘史或许会记载为何王族身上流淌有大妖血脉,但绝无可能会有原原本本的完整真相。
典栎就生于虹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