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伊然婷,是我班主任叫我打这个电话的。”电话里是个稚气的女声。
伍爱舞倒是有点意外。
不是意外有人推荐这个热线,而是意外来电者会主动说起。
“哦,这样啊。那你班主任为什么会给你推荐这个热线呢?你觉得他出于什么考虑的?”
“怕我出事吧。”电话里的人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为何会这么说?”
伊然婷淡淡地说道,“因为昨天她上课的时候,发现我用小刀划手臂,其实我很小心了,没想到还是被她发现了。”
伍爱舞赶忙问道,“划手臂?划谁的手臂呢?”
“我自己的。”
“你没事吧,你老师带你去看医生了吗?你现在在哪里呢?”伍爱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充满关切又尽量平稳。
“我没事啊,班主任阻止了我,没收了小刀,带我去了医务室处理包扎。之后他就给了我这个号码,让我联系你。 ”
“那就好,班主任是在关心你。”
“我知道的。”
“能跟我说说为什么你要用刀子割自己的手臂吗?”
伊然婷沉默不说话。
等了几十秒,见对方没有开口,伍爱舞只好转移话题,“你多大了?读几年级了。”
问了一些基本信息,对方都有一一回答,思维没有任何异常。
直到伍爱舞问了一个问题。
“父母感情好吗?”
电话里传来长长的叹气声,“不好,老是吵架。”
也许这就是伊然婷自伤的原因了,伍爱舞留了个心眼。
“我父母以前感情也不太好,老当着我的面吵架,我难过极了。我记得我当时比你大两岁,这事还影响到我的中考。 ”
“后来呢?”很明显,伍爱舞的话引起了来电者的注意力,伊然婷追问道。
伍爱舞回答道,“后来我低迷了一段时间,走了一些弯路。直到调整好了心态,复读了,并且跟父母开诚布公的聊了,父母有所收敛。过了几年,我们家就恢复了和谐。”
“所以我特别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伍爱舞又说,“跟老师聊聊吧,”
在充分的共情下,伊然婷对伍爱舞吐露了心声。
原来,她从五年级就开始自伤,第一次用的不是刀子,而是圆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妈妈之间总是不太和谐,一点点小事就吵架。”
那天,爸妈在家又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还摔了东西,伊然婷躲在房间,爸妈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一句一句落入她的耳朵。
她感觉害怕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做,就在那一刻,鬼使神差地,拿起了笔袋里的圆规,戳了自己几下。
手臂上很快冒出几个星星点点的血珠来。
“很痛吧?”伍爱舞爱怜地问道。
“痛,但是老师,很奇怪的是我心里反而不那么怕了。”
那段时间家里气氛很紧张,伊然婷经常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难受的时候就用圆规戳自己。
“那段时间,我仿佛被困在一个黑黑的盒子里,孤独、无助。”
伊然婷说,她无法专心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她很难过很痛苦,不知道如何排解。
慢慢的,圆规已经不能再止住她心里的疼,当爸妈再一次爆发争吵时,她第一次用小刀子割了自己的手臂,看着一串血珠渗出皮肤,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
从那之后,伊然婷一发不可收拾,心情不好就会割手臂。
“那你觉得这样做解决了你想要解决的事情吗?”
“不能,只会让我更难受。可是不知道怎么做。”
这种解脱是短暂的,每一次伤害自己,都让伊然婷陷入更深的自责和绝望。
她知道这样做不对,内心很自责,曾经尝试停下来后,又忍不住更用力割自己。
“我被分成了两个小人,一个叫我停下别再伤害自己,一个叫我割吧割吧,割了痛快。”
因为长时间的压抑痛苦,伊然婷变得更加内向。
上了初中后,在班上几乎没有什么朋友,难过的时候,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同学没发现吗?”
“没有。我一年四季都穿着长袖。”
长袖掩盖了伊然婷手臂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也掩盖了她内心深处的痛苦。
她孤独地承受着这一切。
“你父母知道你这个……”伍爱舞努力想找个合适的词,最后还是变成了“情况吗?”
“他们是怎么做的?”
“嗯!”伊然婷说,父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行为,一开始会关心、会心疼,他们会在伊然婷不对劲的时候制止。
“我妈都哭了。”
“但是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父母骂过、打过、求过。
随着时间的推移,见伊然婷并无改善,也逐渐变得不耐烦,到现在已经麻木了,甚至视而不见。
伊然婷说,“我理解父母的无能为力,但内心深处,仍渴望他们的理解和支持。”
“孩子,这些年你受委屈了,想必你手上都是疤痕。”
“是,我自己都不敢看,洗澡的时候看到密密麻麻的划痕,有些是陈年旧伤,有些是还在结痂的新伤口,我觉得好恶心。”
讲完自己的故事,伊然婷说:“我已经没救了。我就是答应了班主任,所以才打电话来的。现在打过了,就可以了。你们帮不了我的。”
听完这些,伍爱舞明白了,父母关系不和引发了伊然婷紧张、害怕的情绪,而她不知如何处理,于是采用错误的自伤行为来缓解情绪。
如果一开始父母能进行反思和干预,是不会让情况变得这么糟糕的。
可惜,父母对伊然婷自伤行为的采用不干预态度。
伊然婷在学校的社会资源的也欠缺,于是她反复自伤,逐渐形成依赖和强迫,最后陷入无法自拔的恶性循环。
伊然婷的自伤行为已经超过3年时间,她的改变动力也不足,是需要长期连续的辅导和陪伴。
伍爱舞想建议伊然婷去专业线下机构治疗,但估计她一时难以实现,如果贸然推荐,会引起她的抵触。
于是只能尝试着电话跟踪一段时间,适当时候再建议她去治疗。
从刚才的对话可以看出,伊然婷对伍爱舞没有隐瞒,可以感受到她的信任。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伍爱舞是个老接线员,有丰富的应对能力,他决定先对伊然婷的自杀风险进行评估。
伍爱舞:“听完你的故事,想到你手上的伤疤,我感到很心疼。”
“孩子,每一次划伤手臂的时候,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除了划手臂,你有过别的不好的想法吗?比如说站在窗边,有跳下去的冲动,有这样的想法吗?”
伊然婷:“嗯,有过,还想过用电线、吃药,有一次在河边也有跳下去的冲动。但是最终我什么也没做。”
伍爱舞:“你觉得是什么原因让你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
伊然婷:“我也不知道,可能胆小,可能是舍不得!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过,我想学设计,我想去很多地方,我从未出过远门。”
伍爱舞:“嗯,对未来的渴望、美好的向往让你珍惜自己的生命,这是你的力量!”
“力量?”
“是的,让你坚持的力量。”
伊然婷:“可是我怕我坚持不下去……”
伍爱舞努力的积极关注,发现来电者积极面。
“你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了,尽管很难,但是一直坚持上学,而且我刚听你说话,逻辑清晰、思维敏捷,表达能力很强。最重要的是,你有一个非常美好的品质。”
“什么品质?”
“你因为答应班主任会打这个热线,就真的打了,看来你是一个遵守诺言的人。这点很多人都做不到呢。”
“真的吗?谢谢你老师。”
伍爱舞:“跟老师说说心里话好吗?你是不是也想改变目前的情况,但是因为找不到好的方法,所以才想通过结束生命来结束困扰?”
“是,活着太痛苦了,没人懂我,没人帮我,我感觉只有死才能解脱这一切。”
“有跟父母聊过这些吗?”
“没用的,我爸只顾着上班、打牌、玩手机,我妈呢,呵呵,她只要一个听话的女儿,要的不是我这样的孩子。”
“你尝试过吗?比如说试着开口跟他们谈谈。”
伊然婷说,“老师,我跟你讲一个例子吧。”
伊然婷跟伍爱舞说起了之前在饭桌上的一件事。
那天,她跟妈妈无意中聊到将来想从事什么行业,伊然婷还没开口,妈妈就下达了命令:“当医生!”
“可是我不想当医生,我想学设计。”
“你懂什么,医生多好找工作,又体面。”
“可是……”
“这个好吃,你尝尝。”不等伊然婷说话,妈妈用筷子夹了一块鱼,往女儿碗里送去。
伊然婷下意识地移了移碗,鱼还是稳稳当当地进来了。
“妈,我不想吃鱼。”
“不吃也得吃,这么大人了,还挑食。”
“我不是挑食,我是真的不想吃,一看到鱼我恶心头晕。”
妈妈停下了筷子,脸露不悦,“你怎么这么不懂事,鱼这么营养。”
“为了给你吃最新鲜的鱼,我一大早就起来去市场。”妈妈明显是生气了,把盘子里的鱼翻来翻去,一盘鱼很快就面目全非。
伊然婷没办法,只好忍着恶心默默地把鱼肉吞了下去。
“这不就对了。你可别学你爸,一点都不知道心疼妈妈,妈妈为了你们容易吗?”
“知道了妈。”
得到满意地答复,妈妈脸色总算好一点,又叮嘱道,“好好读书,将来学医,有个好工作,嫁个好男人。”
“妈,我真的不想学医,我也不爱吃鱼,我……”
“你到底要干嘛?这个不喜欢那个不愿意。我当年想学医你外公外婆都不让,逼着我辍学赚钱给你舅舅读书。为了你可以想怎么读就怎么读,我连二胎都不生,你知道我压力多大吗?”
“现在条件这么好,给你学你却不肯,你非要跟我唱反调吗? ”
“要你吃个鱼会要你的命吗,我多辛苦做这个鱼……”
“可是我早就说了我不想吃鱼。早上你问我要吃什么的时候,我也说了只要不是鱼什么都可以。 ”
伊然婷也忍不住怒怼,“如果你非要逼我吃鱼,为什么要问我呢,我说什么有区别吗?”
“我们的关系一直都是这样,我说不吃你非要我吃,我说不想学医,你非要比我学医,何况我才刚上初中啊。 ”
“我做什么你就吃什么,我是你妈,会害你?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好了,我不想跟你争,等你什么时候学会听我的话,我们再聊。 ”
……
“老师你看,这就是我家,我和我妈平时的相处,你觉得我还能跟她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