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母亲以让父亲用弹弓再换个“满堂春”为借口,把父亲的弹弓收走,父亲再也没有拿过弹弓,母亲温柔中的“假吃醋”把官二哥薰回到他幼年时天真无邪的本性,母亲还时不时的用这句话来敲打他,他无言以对,就用西厢房的那桩风流韵事加以还击,两人默契无语,因得意而熏染的两腮绯红!
我家的丰盈主要是十来亩地的烟叶。烟叶在二三月份种植,长到一米高的时候正是夏季,是农人们格外繁忙的季节,母亲小心翼翼地扶着那颗老楝树,脚下踩着父亲亲手打造的木凳,骑在了紫花蛮牛的背上,天空高远而藏蓝。
自从母亲满堂春回到陈楼,父亲就搂住她狠狠地睡了几天后说:“满堂春,我要料理家里的事了,这么大的家业,苏、鲁、豫、皖的生意还要料理,我要走出去,我要让地上再生一个与树一样高的楼!”
母亲听了很得意,在母亲的故乡,母亲思念楼的神情,官二哥一直没有忘,他曾经想努力地忘却,只是想着满堂春那天像似模模糊糊的眼睛,眼睛里满是雾水,还有因“人生自身因素”的那一段嗓音。
母亲说:“你放心走吧,干你自己的事情,忙了时候,家里活路由戏班里的人来料理,”她知道,十几亩地的烟叶需要去外边做买卖,需要市面,市面需要经营,怎么再没完没了地在家厮守。
父亲没有多余的话,给母亲满堂春制作好了木凳,一天早晨,骑着马向西北走去。
烟草花序渐渐顶生了,喇叭状的花形透露出来了,烟草味道的芬芳袭来了,白色、红色、黄色和紫色竞相热闹着,母亲骑在了紫花蛮牛的背上,向东南边的烟叶地走去。白云缕缕,母亲打起了紫红色的洋伞,风从洋伞下吹过她的脸庞,洋伞与脸蛋相应赤红,一条条杏黄色的龙骨支撑着赤红的伞叶,伞叶薄如蜻蜓之翼,被桐油漆过犹如蜻蜓的翅膀,阳光打过的伞叶油光发亮,好似从清水中刚刚打捞出来,映照在脸上把赤红的脸儿清洗一遍!穿过木桥,木桥下面疏落的芦苇在水中织影,蛙声从桥的西边传来,母亲想二哥是向西北方向走的,八成青蛙再给二哥鼓劲呢,心里不由得一阵愉悦,如果他在多好,可能会捉住蝉儿和青蛙,这地上的虫儿就是他的了,他想管哪个管哪个!他是官二哥可以管捉虫子的“管二哥”!就是“管二哥”!
烟叶地旁边的柳树、槐树逐渐地走近紫花蛮牛、洋伞和母亲,尽管走得慢慢的,各色蒴果卵状的花内藏着的芬芳浓郁悠远,再也包不住了,就急急忙忙地扑面而来。树荫下清凉异常,空气格外清新。母亲想:今天还要围着烟叶地走上一圈,这些天农忙时节,父亲不在,母亲总是天天要骑上紫花蛮牛走一走,一是看看摘花叉的有没有需求什么,好回家捎个信,二是走上一圈证明这块地是我们家的,那个时代的人土地观念很强,土地就是命根子,总要是天天望着,怕大风刮跑了,有的还搭上茅草庵子在这里昼夜守着,也有把草庵子架在树上,遥远处就可以看到树上褐色的庵子,呈现在墨绿之间以傲慢而示辉煌。
紫花蛮牛悠闲地走着,母亲在牛背上小心得用手将一只脚挪了过来,搬弄脚腿的时候很酸疼。父亲说过:“不要让脚总是呆在一处,活动活动一下好!”,母亲把两只脚放在一面的牛肚子上,紫花蛮牛好像没有感觉母亲的脚在移动似的,悠闲地走着,有时候在地上啃一嘴草,抬起头叼在嘴里,晃晃悠悠地赶来。母亲轻松了很多,洁白如同灵山脚下绵羊乳房一样柔软的屁股经不起长久的颠簸,尽管紫花蛮牛肥壮饱满,母亲时不时地挪动着屁股。母亲想着自己的男人,想着男人悠悠的汗毛不禁骂了两声:“死鬼在哪里呢,这么久还不来,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蝉声从先前的柳树、槐树们聚集的地方传来,这里不仅有清凉的魅力,还有停留在树上金黄色带有两只明亮小眼睛的蝉蜕,留住了母亲,母亲收住了洋伞,想从牛背上下来休息一下。从家走动了一圈需要几袋烟的功夫,坐在一处能不累吗!?母亲小心翼翼地从牛背上支撑着下来,突然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母亲重重的甩了下来,是从牛背上慢慢下滑的时候被手中栓牛的绳子绊倒的,她的屁股优先着地,进而两只小脚高高地举在空中,向只吃饱了翻着肚皮正青春着的乌龟,母亲没有顾及身体上的疼痛,怕这种丑态被人看见,脚在空中挥舞,不知何时绣鞋蹬掉了一只,从薄翼般裹脚的纱布中露出锥子般尖尖的小脚,赤红的脚尖举向天空,阳光透过槐叶、柳叶,交织的树叶不断地争闹着晃动,落在昨天晚上刚刚染过的脚上!母亲的手在不停地抓地上的青草。
就在扑通一声的同时,还有一个不同的声音“呀!”短促而饱含着惊讶,从密密匝匝的烟草叶处传来,随即穿出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小男孩精瘦,赤红的脸蛋挂着汗珠,汗珠筑成的一道道沟渠黝黑,沟渠的深处红彤彤的,头上有个用柳条编制的环圈,已经挣扎着滑落到了耳根,柳叶正新着,手里拿了一个嫩玉米,腰里插着个二十公分左右长的木刻小刀,木刻小刀也发着吃惊暗淡的光,男孩睫毛细长浓密,看到是刚才骑牛打洋伞的坐在地上,男孩更是怔愣没有反应过来,在一旁呆愣地看着,紧盯住地上“四脚趴叉的乌龟”,眼里含有惊恐,不知道如何是好。
母亲被眼前如同黑狗一样的速度窜出来的孩子吓得闭上眼睛,又急忙睁开,她的心呯呯直跳,用手紧忙轻轻地拍拍心口窝:“你这孩子怎么在地里?出来!快来,快来,快扶起我。”母亲的手向小孩站立的方向伸过去,眼睛里含有期盼和无助,小男孩吓得这会正精神着,停留一霎时,急忙跑过去用力搀扶起了母亲,母亲掏出袖口里的手绢,弹弹身上的泥土,让牛贴着沟堰,依着沟堰埂在小孩的搀扶下重新坐在了牛背上,母亲这次是骑在牛背上的。将绳子向小孩的方向递了递示意让小孩拿着,不能让孩子急忙跑了!小孩拿着绳将牛迁到了浓密的树荫下,母亲看到小孩很好奇:“你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一个好多天找不到家的“野”孩子,在这里转悠好几天了,只是记得他家孩子很多,没有饭吃,两天前的晚上模模糊糊地被父亲背着,父亲从大老远的东边翻过了几道沙坡,还有小树林,一路上说给孩子找好吃的,孩子信了,就急急忙忙地在前头跑,大概走了好久的路,看到孩子再也走不动了,父亲又是抱着、又是背着、又是拖地走过来,到我家的烟叶地旁边放下孩子捂着脸就走了,孩子醒来后晕头转向找不到家门,哭了好大一阵子,饿了就到玉米地里吃生玉米,还有找来的小红薯,孩子怕生疏的人,吃过后就钻到烟叶地里,烟叶地打叉儿的人多,打叉的人在西边他就在东边,在地里转来转去竟然没有人发现。
那个时代人们生活靠天吃饭,有的人家孩子又多,一年欠收庄稼,一家人省吃俭用也要亏欠月余,有的甚至几个月,无奈就把孩子忍心赶出去任由他的运气,碰上好人家收留也不是稀罕的事。
孩子不知道距离家有多远,只知道家里孩子很多,自己姓朱叫二弟,二弟孩子还小,很机灵,母亲看看他可爱的样子说:“你到我家给我牵牛可以吗?”
二弟说:“牵牛能牵出吃的吗?”
母亲脸上惊吓的颜色稍微缓和,脚部刚刚着地的时候扭了一下,隐隐作痛。她缓过神来,手在脚裸处不经意地摸了摸,佯装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样子。
“牵牛当然能牵出吃的啊!你听话着牵?还会牵出糖了呢......”
二弟说:“就牵牛牵出吃的吧!”
二弟牵着紫花蛮牛向家的方向走着,母亲在牛背上想:要是婆婆知道怎么说呢?,说是捡个野孩子不知道她会怎么想,母亲几年没有怀上孩子,祖母一直愤恨有余。
祖母是山东人,在微山湖东边的孔家店是孔家的姑娘,她一直想:我家的孔圣人几千年了,他什么活儿都能干,生孩子、做饭样样行。昨天看到母亲出来指着鸡窝说:“有个母鸡不下蛋!天上的圣人什么都能干!”母亲脸赤红,赤红得无言以对。
二弟牵着紫花蛮牛走过了小桥,母亲向西望了望:如果二哥在这里,我想他会同意的吧,母亲的脚裸通过刚刚逝去的紧张后愈加疼痛了,她左思右想。
蛙声慵倦地叫着,天边悠荡着淡绿色的浮云,苍茫淡远,细如游丝,飘飘荡荡觅寻处,纠缠如兔丝附于蓬麻。
母亲左思右想后决定先将二弟隐藏在母亲另一个厢房里,让牛在一个梧桐树下停了下来。
“二弟你知道叫我什么名字吗?你怎么称呼我吗?”
“不知道!什么是称呼?”
“我的名字叫满堂春,称呼吗?就是,就是如你叫娘一样样的,那就叫做称呼。”
“知道了吗?!”母亲停了停说。
“不对!”母亲的手摇了摇“我给你说你要记住,不要随便叫哦!你看看:你的个子不如我高,我比你大十四、五岁,你就叫我姐姐吧,我就叫你的名字二弟怎么样!?”
“好!”
“刚才牵牛的时候说‘你要听话’,听谁的话呢!就是听姐姐的话,不然牵牛跑的快也没有吃的。”
“记下了。”二弟看了看牛背上的母亲,赤红的洋伞下母亲的面庞异常生辉,心里想这个会打洋伞的姐姐如果掉到刚才木桥下面的河里,我还能扶起来她吗?
“等一会到家我让你在一个很好玩的小屋了,我什么时候叫你出来你就出来,牵牛牵出的吃的我会给你送过去,更不能到我房间里来,我们家养了很多的红眼绿鼻子,是会专门抓不听话的小孩,让他们抓到你,牵牛牵出的好吃的都会被抢了去的!”母亲在梧桐树下反复扮演了好几遍,让二弟学得滚瓜烂熟了,母亲说:“记着了吗?不许到我房间里,我什么时候叫你,你在出来!”
“姐姐,我记下了。”二弟满口答应。
母亲选准家中的人不在院中的空隙之间,让二弟急忙牵着牛回到家里。
母亲看到木凳打起了精神,踩着父亲打造的木凳,坚强地挪动下来。她把二弟、牛料理好了,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弄了温水放在盆里,再与明矾熬制的水掺和一下,把脚伸进了盆里。脚裸有点微微的肿起,脚跟的玫瑰花更加清丽了,母亲望着水中的脚,拿起了父亲的弹弓仔细地端详着,弹包里不含弹丸,她捏着空空的弹包向水盆里的脚射去,空空的弹包在水盆与母亲之间来回的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