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
父亲出了门向西北方向骑马走去,他要穿越苏、鲁、豫、皖四个省的交界地,陈楼村距离一个叫三省庄的村子四十余华里,张员外芝麻地旁边的地沟里,就有三个省的地界牌,三省庄因之得名。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子,经常有响马、强盗、兵匪、算命、买卖人口的出没,历届官兵曾经多次清剿维持秩序,都是这边打了到那边,那边打过到这边,相互串通。长期生长在如此的地理环境,有时候婚姻结合的两个人,分别在两个省份的屡见不鲜,有的富户人家,甚至于一个人四房太太分别在四个省,颇以为荣。人文环境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父亲穿过三省庄向皖北方向走去,他要把之前父辈经营的地方都熟悉一下,拉拉关系,以后有所发展。这样一次来回也要走四、五百里的路程,来来往往半月之久,不但要经得起路上的风餐露宿、风月靡丽的折磨,还要时刻忍受着对满堂春的思念。
父亲每次想起满堂春,就想起两只脚跟上纹上去的玫瑰,会心地喜悦,来了精神!做事情一本正经的样子如同他头上一排排浓密的头发根根不乱。父亲打点好生意上的活儿,马在荒野中奔跑着回家。
夕阳退尽了它的衣裳。
父亲官二哥在夕阳退尽的时候回到家中,满堂春正坐在西厢房梳妆台边,刚刚将捣碎含有少许食盐的凤仙花涂在指甲上,用蓖麻叶包好。
父亲急急忙忙地跑回家,像个贼人一样悄悄地打开前院的大门,贴着西墙根的木槿花进入了后院,粉红色的木槿花一年三季节开着,幽香淡远。看到西厢房的灯火正浓,父亲溜了进去悄悄地关上门。母亲在他溜进后院的时候,从门缝中看到黑影的动作,辨认出来是二哥,她把最后一个手指包好,面对着梳妆台佯装没有察觉的样子,想,我要看看二哥能干出点什么样的事情来!父亲猫着腰挤进了房门,轻轻地抱住了母亲,母亲佯装很吃惊,急忙的缓过神来看了看他又闭上眼睛:“呀!二哥,是你啊,你,你......还要用‘泥弹’打我的盆吗?”母亲的两只手在空中微微扬起来,如同两扇鲜亮的绿云,绿云在空中晃晃悠悠的找不到归处。
“不敢!不敢.......”父亲俏皮地嘴角向两边扯了扯,露出着急的样子。
“我疑为你还要过几天来呢?”
“是你让我急着赶来的!”
“这话呀!你可说错了,我可没有让你急啊?”
“不是你,是满堂春的脸、是你的手、是你的脚......让我急得。”父亲放开了手,把母亲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快把蓖麻叶取下来吧!”
“取下来干什么?”
“让我看看!”
“我刚刚弄好,你要捣乱......”
“看过后我给你包好不好!”父亲取下了母亲手指上刚刚包扎好的蓖麻叶,又将她的脚慢慢地放在盆里,父亲发现她的一只脚还有点微微发肿“你的脚怎么了?”
“我不告诉你!如果告诉你,你不许生气好不好?”
“怎么回事情?你的脚肿了又不怪你,我怎么会生气呢!”
“咱们的南面那个厢房有一个小孩,是我捡到的,我还没敢告诉母亲,等你来了再说,二哥你是个有主意的人,这几天我吓坏了,如果有人知道了,我可就说不清楚了。”母亲就把捡拾孩子的事情告诉了他,“你快把孩子叫过来看看呗!”
父亲听说这个事情也很高兴,再说是他扶满堂春到牛背上的,家中又缺少个放牛的,他不在家对满堂春毕竟有个照应。
“对了,你过去一定要敲门呀,吓着孩子了,别在像打那个洗脚盆那样突然地窜过去!”
父亲按母亲的吩咐悄悄地把孩子带出来,来到了西厢房里,灯影下孩子的脸红扑扑的,经过这七、八天的料理明显地精神了好多,父亲拉住孩子的手,又问了一些他家庭的事情,孩子还是模模糊糊的不太清楚,只是知道他家里孩子多,他的名字叫二弟什么的,再问什么也不清楚了!
父亲说:“满堂春我看这样吧:不然我们就认这个孩子为义子怎么样?这样我们两个好冲一冲喜,看看能及早的有我们自己的孩子吗!这样也好给父母交代,明天就说是我捡到的!”
母亲听说这样非常高兴,也了却了她的一桩心事,当初二弟扶她上牛背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可是无法说出口,母亲是一个非常精细,滴水不漏的人!
父亲说:“这几天你见过你的爹、娘吗?”
二弟说:“没有!”
父亲说:“我们两个就是的,从前我们家没有吃的,我就在一天晚上背着你向西走对不对?”
二弟说:“是的,开始是我跑的,跑的很快,在你前面呢!”
母亲说:“爹背着你走到一个烟叶地旁边,慢慢地放下你,就到远处变去了!娘骑着牛变得快,就摔了下来了,如果变的慢了点,像爹这样就不会摔下来了!你看看爹今天才变过来。”
二弟哭了:“我还会变吗?”
“小孩子不能变,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爹,你牵牛坐在牛背上的她就是你的娘!”父亲用上指了指母亲。
二弟哭过之后,很高兴说:“行!爹!”
“你还是到那个地方住,爹这两天把事情安顿好了就重新安排一下。”
父亲与母亲一顿云雨后,换下了床上湿漉漉的床单,让我母亲重新压在父亲官二哥的身上,脸贴在他的胸脯,母亲透过胸脯黑得发绿的毛发向窗户外望去,天色微微泛起了黛青色,转眼间,晨曦透过槐树上的树叶投射到西厢房的窗户上。
天明亮了!地黄了!雀醒了!
父亲去了上房,把苏、鲁、豫、皖生意上的事情向祖父、母交代了一番,又把编造捡孩子的事情说了一下,老人并没有不同的看法!最后祖母又追问:“什么时候能怀上自己的孩子!总不能拿着别人的孩子去‘送终’吧。”
父亲没有言语。
父亲向祖父说着买卖上的事情,祖父很高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摇摇晃晃与树一样高的土楼。
母亲闲暇无事就让二弟学习认字,学习诗书,如同己出!这孩子很聪明,学几遍就会,几乎过目不忘。
父亲说:“看这孩子的聪明劲儿是考县长的料,不然就让他去南堂上学吧!我给父亲、母亲说一下,咱们家也不差这点钱”。
母亲说:“主要是咱们母亲,给她说好就可以了,母亲近来似乎对我何时能怀上孩子的事情逼得更加迫切了。”说着这些话母亲眼里含泪了,“......”她欲言又止!
母亲几乎没有掉过泪,自幼生活在那样的家庭,不但吃穿不愁,而且受到戏曲礼仪、事理的熏陶,她认为:人不会为人与人之间的“不好”而流泪的,她看《西厢记》流泪的时候是因为张生与崔莺莺的“好”,是崔莺莺的母亲正在破坏他们俩婚姻的时候她才流泪的。
祖母似乎时刻不会忘记母亲,她看到母亲就会想起他们家的孔圣人,她知道:圣人能生孩子、能做饭样样行,不然她孔家能出这样一个为人知道的人吗?!
祖母宽大的脸上白白净净,头摇摇晃晃,浑浊的眼睛像两只昏暗的灯笼。坐在太师椅上满满当当,有时候坐在阳光处“灯笼眼”眯起来,下巴翘起,死死地望着鸡窝发呆,半晌从嘴里冒出来一句:“有个母鸡不下蛋!天上的圣人什么都能干!”嘴慢慢地合上,下巴又急忙翘起,琢磨起心思来!头不停地摇着,她也是个小脚,脚跟蹬在太师椅的栏杆上,旁边放着拐杖,这也是她的唯一武器。
眯起来的眼睛从缝隙里看到母亲出来,猛然间:“有个母鸡不下蛋!天上的圣人什么都能干!”声音异常洪亮,瞬间掂起太师椅旁边的拐杖,用力掷出,鸡咯咯的发出声音,翅膀一扇蹦到了鸡窝的窝顶。
母亲没敢抬头,低着头假装找东西,吓得心呯呯直跳,巴望着叫声早点结束。
“二媳妇,快把那个拐杖拾起来,放在太师椅旁边,原先放哪里的还是放哪里!”
“是!母亲。”母亲掂着小脚捡起了拐杖,心惊胆战地放回了原来的位子。
“二媳妇,你不知道吗?我刚才是把拐杖放在左边。你说这个鸡吧,也是一天天的不下蛋,还天天白吃食!”
日子像个不停转动的石磨,把肚子里的货物逐渐不停地卸下来,又不断的重新吃饱,再卸下来,反反复复。
父亲实在是忙,不但要料理外边的生意,地里的烟叶儿成熟了,全体家人都要忙活起来,管理十余亩地的烟草收割、制作、储藏。把宽大的叶从顶部往下割,割完烟叶后,削平烟梗,将割好的烟叶装入牛车。然后再将烟叶一片一片的晾开,待烟叶水分稍干后,用棕绳交叉将烟叶逐片固定,棕绳要多留出一部分,然后将烟叶挂上......傍晚需将烟叶从绳子的一头开始卷起来,然后用预留的棕绳将烟叶缠紧,放至屋内,一遍程序要忙活半天功夫。第二天又将烟叶打开晾晒,半晌后将烟叶翻面晾晒。有时候天气变化还要提前收起,以免雨水落在烟叶上发霉。
女眷们大都脚小,行动不太方便,忙活的时候都要雇人,女人基本上是不用干活的,有时候只是照看一下,相互传递一下话,什么今天天气要变啦!叶片儿大的放在东间房啦,看到雇工个个顶着宽大的叶片遮着阳光啦,她们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响......
母亲与二弟也在忙碌着,这个季节二弟是不去南堂读书的,一是家里太忙,再说天气太热,先生也不让孩子再去南堂了,南堂建在村前黄河古道支流的南岸,天气太热,怕孩子们去戏水。
二弟到我们家的时候晚,与家庭的其它成员不入群,虽然说是父亲“从外地带来的”,毕竟母亲没有身孕,家庭中的兄妹之间难免借题发挥。总有人对孩子、母亲暗地里说些淡话,孩子感觉到这个情景,更不敢离开母亲半步,如此,母亲像一只孤单的更雁,心弦时刻绷得紧紧的,孤单而忧伤。
“二媳妇,你把鸡窝上站着不下蛋的母鸡,给我打下来。”
母亲浑身发颤,看了看没有鸡,她还是挪动了脚步,颤颤巍巍地走到了祖母的跟前:“母亲没有鸡啊!”
“你看看有没有!”祖母的拐杖向鸡窝的方向掷过去,“你快点给我把拐杖拿过来!看看有没有,没有我还用拐杖打?”
母亲小心地捡起来祖母的拐杖,递给了祖母,祖母接过拐杖的一头,用另一头迅速地伸近母亲的脚旁,母亲没有看见,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像一只在地上睡熟了的肥鹅,雪白一片。
祖母骂骂咧咧:“真是找事啊!让她去赶鸡,她说,‘没有’!你看看这不摔倒了吧”祖母愤恨地在母亲的脚边用拐杖捣了捣地,地嘭嘭作响,祖母摇着头走了。
众人一看出事了,急忙跑过来用力搀扶起母亲,母亲泪流满面,她没有一句话,眼睛看着西厢房,心里想:还是怪我啊,怪我不会生孩子......
众人把母亲扶进西厢房,母亲慢慢地躺在床上,母亲说:“你们回去吧,我休息一下,这里有二弟呢,不怕的,有什么要紧的事再叫你们。”
母亲回到屋,眼里一直含着满满的泪,亮晶晶的,就这样蓄着。
众人说了些安慰的话,一个个回去做事了。
天空幽蓝,天边不时地滚过慵倦的雷声。
母亲说:“二弟,你出去玩玩吧,娘想静一静,你玩大会儿,等你爹回来,你再进屋吧。”
二弟说:“娘,我不想出去玩。”
“怎么不去呢,你去看看外边卖小鸡、鸭的,到那里好玩。”
二弟出了西厢房。母亲在床上听到他缓慢地走远,把眼里蓄的泪用手绢擦去,愈加感到浑身疼痛难耐,她想起了与父亲第一次来陈楼时自己吟唱的那首歌:
......
蝶羽误奴兰池栽,
低首寻找数十载。
......
人生几何,人活百岁都是死。
长路长,
风月催含伤,
云端千壶烟焚散。
红尘辗,
他年可否与君叹。
母亲在心里吟唱着,眼里又蓄满了泪水,她翻到了那副父亲为之骄傲的弹弓,套在了手腕上,当她左手腕缚上弹弓的时候,抿了抿干涩的嘴,她已决定离开这个曾经令她铸造美梦的尘世,她不在想念父亲,她不再想父亲曾几何时的寸头,父亲的《都不换》,还有梦想着摇摇晃晃与树一样高的土楼......她不能在停留,停留怕死不了。母亲鼓足勇气,挣扎着起来,她挑挑拣拣,找到一条洁白的丝带,她一直清洁而洁白,她要用这种方式以示她一生的无瑕。
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母亲是怎么把丝带系到梁上的,又怎么踩着凳子把头伸进挂在梁上的吊带里的,她要付出多么大的勇力和努力啊?母亲是一个非常精细,滴水不漏的人!那一刻,她刻意没有把脸对着大门,她的脸对着黑暗的屋里,黑暗的地方遥远而没有尽头,她想一个人独行。她怕父亲、二弟看到她的脸,脸对准了黑暗。也许,当她把头伸进去的一刹时,她想过满领班她的父亲,还有她的母亲,母亲给她纹过脚跟下鲜亮无比的玫瑰,那是一朵花根处带有青叶的玫瑰,花瓣儿像一条鲜红折叠着的棉被,她最终哭出了声。
布谷鸟不停地叫着:“咣咣哆哆,你在哪里?”
她悲痛难忍。
她没有回头。
她一了百了。
二弟走出家门,怏怏地低着头想着自己的心思,没有精神玩,他毕竟七、八岁了,在前院失魂落魄地转悠着,想着“变”得如此华丽的母亲骑在牛背上的神情,伞与母亲脸蛋相映的红晕,今天摔倒被人抬到屋里母亲眼里的泪水。突然,抱着头就向西厢房里跑去。
二弟看到母亲挂在梁上,脖子上系着雪白的丝带,两只尖尖的小脚悬在空中,用手拽了拽了,没有拽动!嚎啕大哭地跑出门外,众人听到哭喊飞速地跑进西厢房看到这个情景,顿时慌乱了手脚,一边抱住母亲的腰,用镰刀割断梁上的丝带,一边安排两个人拿着两个簸萁,带上两支棒槌爬到屋顶,站在屋脊的边沿处敲着簸萁大声的喊着:“满堂春回来......满堂春回来......”西边的一个喊过,东边的一个接着喊,不能停留。再安排人员去烟叶地叫父亲。
快马还没有走到烟叶地,父亲隐约听到村庄的方向传来有人叫:“满堂春回来......”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遥远迷茫,像似从浓浓的雾里被风刮来。他异常惊奇,感到不可能有如此高亢的声音叫满堂春!他愈加迷惑,放下手中的烟捆,听了听感到不好,他怎么也无法想到家中会出事情,但高亢的声音让他彻底的明白——“满堂春回来......”!父亲快速地骑上马,从烟叶地的西北角飞快地向家的方向跑去,刚出了烟叶地的边沿,就看到了那个寻找他的人。
那人说;“快,二嫂子出事情了,快!”
父亲没有说一句话,他的脸上绷得异常的紧,像一块冰冷的岩石!只是拼命地让马飞奔,“满堂春回来......”的声音已经异常的清晰,掉下的泪珠飞到了马的后背上。
父亲下了马,跌跌撞撞地跑到西厢房的时候已经满面是泪,泪水加杂着汗水如同刚出生的婴儿,满身放亮。
房顶上又上去两拨人,在相互调换着喊。
父亲拨开满屋子里的男男女女,把母亲满堂春紧紧地抱在胸前,泪滴在了母亲勒得紫红的脖子上。屋里人哭出了声。母亲朦胧中感到全身被两只坚实的什么东西紧紧地包住,听到遥远的上空在呼唤她的名字,微微皱了皱眉头,睁开了泪眼,她浑身疼痛,手抖了抖放在了胸前,在父亲的怀里哭出了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