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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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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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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打 地》连载

第五章 雨霖铃

雨霖铃

 

父亲出了门向西北方向骑马走去,他要穿越苏、鲁、豫、皖四个省的交界地,陈楼村距离一个叫三省庄的村子四十余华里,张员外芝麻地旁边的地沟里,就有三个省的地界牌,三省庄因之得名。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子,经常有响马、强盗、兵匪、算命、买卖人口的出没,历届官兵曾经多次清剿维持秩序,都是这边打了到那边,那边打过到这边,相互串通。长期生长在如此的地理环境,有时候婚姻结合的两个人,分别在两个省份的屡见不鲜,有的富户人家,甚至于一个人四房太太分别在四个省,颇以为荣。人文环境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父亲穿过三省庄向皖北方向走去,他要把之前父辈经营的地方都熟悉一下,拉拉关系,以后有所发展。这样一次来回也要走四、五百里的路程,来来往往半月之久,不但要经得起路上的风餐露宿、风月靡丽的折磨,还要时刻忍受着对满堂春的思念。

父亲每次想起满堂春,就想起两只脚跟上纹上去的玫瑰,会心地喜悦,来了精神!做事情一本正经的样子如同他头上一排排浓密的头发根根不乱。父亲打点好生意上的活儿,马在荒野中奔跑着回家。

夕阳退尽了它的衣裳。

父亲官二哥在夕阳退尽的时候回到家中,满堂春正坐在西厢房梳妆台边,刚刚将捣碎含有少许食盐的凤仙花涂在指甲上,用蓖麻叶包好。

父亲急急忙忙地跑回家,像个贼人一样悄悄地打开前院的大门,贴着西墙根的木槿花进入了后院,粉红色的木槿花一年三季节开着,幽香淡远。看到西厢房的灯火正浓,父亲溜了进去悄悄地关上门。母亲在他溜进后院的时候,从门缝中看到黑影的动作,辨认出来是二哥,她把最后一个手指包好,面对着梳妆台佯装没有察觉的样子,想,我要看看二哥能干出点什么样的事情来!父亲猫着腰挤进了房门,轻轻地抱住了母亲,母亲佯装很吃惊,急忙的缓过神来看了看他又闭上眼睛:“呀!二哥,是你啊,你,你......还要用‘泥弹’打我的盆吗?”母亲的两只手在空中微微扬起来,如同两扇鲜亮的绿云,绿云在空中晃晃悠悠的找不到归处。

“不敢!不敢.......”父亲俏皮地嘴角向两边扯了扯,露出着急的样子。

“我疑为你还要过几天来呢?”

“是你让我急着赶来的!”

“这话呀!你可说错了,我可没有让你急啊?”

“不是你,是满堂春的脸、是你的手、是你的脚......让我急得。父亲放开了手,把母亲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快把蓖麻叶取下来吧!”

“取下来干什么?”

“让我看看!”

“我刚刚弄好,你要捣乱......

“看过后我给你包好不好!”父亲取下了母亲手指上刚刚包扎好的蓖麻叶,又将她的脚慢慢地放在盆里,父亲发现她的一只脚还有点微微发肿“你的脚怎么了?”

“我不告诉你!如果告诉你,你不许生气好不好?”

“怎么回事情?你的脚肿了又不怪你,我怎么会生气呢!”

“咱们的南面那个厢房有一个小孩,是我捡到的,我还没敢告诉母亲,等你来了再说,二哥你是个有主意的人,这几天我吓坏了,如果有人知道了,我可就说不清楚了。”母亲就把捡拾孩子的事情告诉了他,“你快把孩子叫过来看看呗!”

父亲听说这个事情也很高兴,再说是他扶满堂春到牛背上的,家中又缺少个放牛的,他不在家对满堂春毕竟有个照应。

“对了,你过去一定要敲门呀,吓着孩子了,别在像打那个洗脚盆那样突然地窜过去!”

父亲按母亲的吩咐悄悄地把孩子带出来,来到了西厢房里,灯影下孩子的脸红扑扑的,经过这七、八天的料理明显地精神了好多,父亲拉住孩子的手,又问了一些他家庭的事情,孩子还是模模糊糊的不太清楚,只是知道他家里孩子多,他的名字叫二弟什么的,再问什么也不清楚了!

父亲说:“满堂春我看这样吧:不然我们就认这个孩子为义子怎么样?这样我们两个好冲一冲喜,看看能及早的有我们自己的孩子吗!这样也好给父母交代,明天就说是我捡到的!”

母亲听说这样非常高兴,也了却了她的一桩心事,当初二弟扶她上牛背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可是无法说出口,母亲是一个非常精细,滴水不漏的人!

父亲说:“这几天你见过你的爹、娘吗?”

二弟说:“没有!”

父亲说:“我们两个就是的,从前我们家没有吃的,我就在一天晚上背着你向西走对不对?”

二弟说:“是的,开始是我跑的,跑的很快,在你前面呢!”

母亲说:“爹背着你走到一个烟叶地旁边,慢慢地放下你,就到远处变去了!娘骑着牛变得快,就摔了下来了,如果变的慢了点,像爹这样就不会摔下来了!你看看爹今天才变过来。”

二弟哭了:“我还会变吗?”

“小孩子不能变,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爹,你牵牛坐在牛背上的她就是你的娘!”父亲用上指了指母亲。

二弟哭过之后,很高兴说:“行!爹!”

“你还是到那个地方住,爹这两天把事情安顿好了就重新安排一下。”

父亲与母亲一顿云雨后,换下了床上湿漉漉的床单,让我母亲重新压在父亲官二哥的身上,脸贴在他的胸脯,母亲透过胸脯黑得发绿的毛发向窗户外望去,天色微微泛起了黛青色,转眼间,晨曦透过槐树上的树叶投射到西厢房的窗户上。

天明亮了!地黄了!雀醒了!

父亲去了上房,把苏、鲁、豫、皖生意上的事情向祖父、母交代了一番,又把编造捡孩子的事情说了一下,老人并没有不同的看法!最后祖母又追问:“什么时候能怀上自己的孩子!总不能拿着别人的孩子去‘送终’吧。”

父亲没有言语。

父亲向祖父说着买卖上的事情,祖父很高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摇摇晃晃与树一样高的土楼。

母亲闲暇无事就让二弟学习认字,学习诗书,如同己出!这孩子很聪明,学几遍就会,几乎过目不忘。

父亲说:“看这孩子的聪明劲儿是考县长的料,不然就让他去南堂上学吧!我给父亲、母亲说一下,咱们家也不差这点钱”。

母亲说:“主要是咱们母亲,给她说好就可以了,母亲近来似乎对我何时能怀上孩子的事情逼得更加迫切了。”说着这些话母亲眼里含泪了,“......她欲言又止!

母亲几乎没有掉过泪,自幼生活在那样的家庭,不但吃穿不愁,而且受到戏曲礼仪、事理的熏陶,她认为:人不会为人与人之间的“不好”而流泪的,她看《西厢记》流泪的时候是因为张生与崔莺莺的“好,是崔莺莺的母亲正在破坏他们俩婚姻的时候她才流泪的。

祖母似乎时刻不会忘记母亲,她看到母亲就会想起他们家的孔圣人,她知道:圣人能生孩子、能做饭样样行,不然她孔家能出这样一个为人知道的人吗?!

祖母宽大的脸上白白净净,头摇摇晃晃,浑浊的眼睛像两只昏暗的灯笼。坐在太师椅上满满当当,有时候坐在阳光处“灯笼眼”眯起来,下巴翘起,死死地望着鸡窝发呆,半晌从嘴里冒出来一句:“有个母鸡不下蛋!天上的圣人什么都能干!”嘴慢慢地合上,下巴又急忙翘起,琢磨起心思来!头不停地摇着,她也是个小脚,脚跟蹬在太师椅的栏杆上,旁边放着拐杖,这也是她的唯一武器。

眯起来的眼睛从缝隙里看到母亲出来,猛然间:“有个母鸡不下蛋!天上的圣人什么都能干!”声音异常洪亮,瞬间掂起太师椅旁边的拐杖,用力掷出,鸡咯咯的发出声音,翅膀一扇蹦到了鸡窝的窝顶。

母亲没敢抬头,低着头假装找东西,吓得心呯呯直跳,巴望着叫声早点结束。

“二媳妇,快把那个拐杖拾起来,放在太师椅旁边,原先放哪里的还是放哪里!”

“是!母亲。”母亲掂着小脚捡起了拐杖,心惊胆战地放回了原来的位子。

“二媳妇,你不知道吗?我刚才是把拐杖放在左边。你说这个鸡吧,也是一天天的不下蛋,还天天白吃食!”

日子像个不停转动的石磨,把肚子里的货物逐渐不停地卸下来,又不断的重新吃饱,再卸下来,反反复复。

父亲实在是忙,不但要料理外边的生意,地里的烟儿成熟了,全体家人都要忙活起来,管理十余亩地的烟草收割、制作、储藏。把宽大的叶从顶部往下割完烟叶后削平烟梗将割好的烟叶装入牛车。然后再将烟叶一片一片的晾开待烟叶水分稍干后用棕绳交叉将烟叶逐片固定棕绳要多留出一部分然后将烟叶挂......傍晚需将烟叶从绳子的一头开始卷起来然后用预留的棕绳将烟叶缠紧放至屋内,一遍程序要忙活半天功夫。第二天又将烟叶打开晾晒半晌后将烟叶翻面晾晒。有时候天气变化还要提前收起,以免雨水落在烟叶上发霉。

女眷们大都脚小,行动不太方便,忙活的时候都要雇人,女人基本上是不用干活的,有时候只是照看一下,相互传递一下话,什么今天天气要变啦!叶片儿大的放在东间房啦,看到雇工个个顶着宽大的叶片遮着阳光啦,她们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响......

母亲与二弟也在忙碌着,这个季节二弟是不去南堂读书的,一是家里太忙,再说天气太热,先生也不让孩子再去南堂了,南堂建在村前黄河古道支流的南岸,天气太热,怕孩子们去戏水。

二弟到我们家的时候晚,与家庭的其它成员不入群,虽然说是父亲“从外地带来的”,毕竟母亲没有身孕,家庭中的兄妹之间难免借题发挥。总有人对孩子、母亲暗地里说些淡话,孩子感觉到这个情景,更不敢离开母亲半步,如此,母亲像一只孤单的更雁,心弦时刻绷得紧紧的,孤单而忧伤。

“二媳妇,你把鸡窝上站着不下蛋的母鸡,给我打下来。”

母亲浑身发颤,看了看没有鸡,她还是挪动了脚步,颤颤巍巍地走到了祖母的跟前:“母亲没有鸡啊!”

“你看看有没有!”祖母的拐杖向鸡窝的方向掷过去,“你快点给我把拐杖拿过来!看看有没有,没有我还用拐杖打?”

母亲小心地捡起来祖母的拐杖,递给了祖母,祖母接过拐杖的一头,用另一头迅速地伸近母亲的脚旁,母亲没有看见,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像一只在地上睡熟了的肥鹅,雪白一片。

祖母骂骂咧咧:“真是找事啊!让她去赶鸡,她说,‘没有’!你看看这不摔倒了吧”祖母愤恨地在母亲的脚边用拐杖捣了捣地,地嘭嘭作响,祖母摇着头走了。

众人一看出事了,急忙跑过来用力搀扶起母亲,母亲泪流满面,她没有一句话,眼睛看着西厢房,心里想:还是怪我啊,怪我不会生孩子......

众人把母亲扶进西厢房,母亲慢慢地躺在床上,母亲说:“你们回去吧,我休息一下,这里有二弟呢,不怕的,有什么要紧的事再叫你们。”

母亲回到屋,眼里一直含着满满的泪,亮晶晶的,就这样蓄着。

众人说了些安慰的话,一个个回去做事了。

天空幽蓝,天边不时地滚过慵倦的雷声。

母亲说:“二弟,你出去玩玩吧,娘想静一静,你玩大会儿,等你爹回来,你再进屋吧。”

二弟说:“娘,我不想出去玩。”

“怎么不去呢,你去看看外边卖小鸡、鸭的,到那里好玩。”

二弟出了西厢房。母亲在床上听到他缓慢地走远,把眼里蓄的泪用手绢擦去,愈加感到浑身疼痛难耐,她想起了与父亲第一次来陈楼时自己吟唱的那首歌:

......

蝶羽误奴兰池栽,

低首寻找数十载。

......

人生几何人活百岁都是死

风月催含伤,

云端千壶烟焚散

红尘辗

他年可否与君

母亲在心里吟唱着,眼里又蓄满了泪水,她翻到了那副父亲为之骄傲的弹弓,套在了手腕上,当她左手腕缚上弹弓的时候,抿了抿干涩的嘴,她已决定离开这个曾经令她铸造美梦的尘世,她不在想念父亲,她不再想父亲曾几何时的寸头,父亲的《都不换》,还有梦想着摇摇晃晃与树一样高的土楼......她不能在停留,停留怕死不了。母亲鼓足勇气,挣扎着起来,她挑挑拣拣,找到一条洁白的丝带,她一直清洁而洁白,她要用这种方式以示她一生的无瑕。

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母亲是怎么把丝带系到梁上的,又怎么踩着凳子把头伸进挂在梁上的吊带里的,她要付出多么大的勇力和努力啊?母亲是一个非常精细,滴水不漏的人!那一刻,她刻意没有把脸对着大门,她的脸对着黑暗的屋里,黑暗的地方遥远而没有尽头,她想一个人独行。她怕父亲、二弟看到她的脸,脸对准了黑暗。也许,当她把头伸进去的一刹时,她想过满领班她的父亲,还有她的母亲,母亲给她纹过脚跟下鲜亮无比的玫瑰,那是一朵花根处带有青叶的玫瑰,花瓣儿像一条鲜红折叠着的棉被,她最终哭出了声。

布谷鸟不停地叫着:“咣咣哆哆,你在哪里?”

她悲痛难忍。

她没有回头。

她一了百了。

二弟走出家门,怏怏地低着头想着自己的心思,没有精神玩,他毕竟七、八岁了,在前院失魂落魄地转悠着,想着“变”得如此华丽的母亲骑在牛背上的神情,伞与母亲脸蛋相映的红晕,今天摔倒被人抬到屋里母亲眼里的泪水。突然,抱着头就向西厢房里跑去。

二弟看到母亲挂在梁上,脖子上系着雪白的丝带,两只尖尖的小脚悬在空中,用手拽了拽了,没有拽动!嚎啕大哭地跑出门外,众人听到哭喊飞速地跑进西厢房看到这个情景,顿时慌乱了手脚,一边抱住母亲的腰,用镰刀割断梁上的丝带,一边安排两个人拿着两个簸萁,带上两支棒槌爬到屋顶,站在屋脊的边沿处敲着簸萁大声的喊着:“满堂春回来......满堂春回来......西边的一个喊过,东边的一个接着喊,不能停留。再安排人员去烟叶地叫父亲。

快马还没有走到烟叶地,父亲隐约听到村庄的方向传来有人叫:满堂春回来......”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遥远迷茫,像似从浓浓的雾里被风刮来。他异常惊奇,感到不可能有如此高亢的声音叫满堂春!他愈加迷惑,放下手中的烟捆,听了听感到不好,他怎么也无法想到家中会出事情,但高亢的声音让他彻底的明白——满堂春回来......”!父亲快速地骑上马,从烟叶地的西北角飞快地向家的方向跑去,刚出了烟叶地的边沿,就看到了那个寻找他的人。

那人说;“快,二嫂子出事情了,快!”

父亲没有说一句话,他的脸上绷得异常的紧,像一块冰冷的岩石!只是拼命地让马飞奔,“满堂春回来......”的声音已经异常的清晰,掉下的泪珠飞到了马的后背上。

父亲下了马,跌跌撞撞地跑到西厢房的时候已经满面是泪,泪水加杂着汗水如同刚出生的婴儿,满身放亮。

房顶上又上去两拨人,在相互调换着喊。

父亲拨开满屋子里的男男女女,把母亲满堂春紧紧地抱在胸前,泪滴在了母亲勒得紫红的脖子上。屋里人哭出了声。母亲朦胧中感到全身被两只坚实的什么东西紧紧地包住,听到遥远的上空在呼唤她的名字,微微皱了皱眉头,睁开了泪眼,她浑身疼痛,手抖了抖放在了胸前,在父亲的怀里哭出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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