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行道的绿灯快灭了,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在斑马线上那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左右腾挪,快速游到了对岸。他一路飞奔,不幸却被因修地铁导致的交通阻塞所逼迫,步子不得不慢了下来,巴不得使劲用手拨开前面乌压压的人头,侧身挤着穿过去;不过,也有令他开心的事,终于暂时性地将枯燥憋闷的一个星期永远地抛在了脑后。
他静静地坐在学校办公室靠着窗户一边,埋头敲打着电脑键盘,有条不紊;屏幕上闪现出一串串文字,恰好与他的心跳保持同步。透过玻璃上累年的污垢,窗外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大大小小的沟壑、密密麻麻高矮不齐的农家房舍、一块块暴露出土黄色的农田……大西北的初冬,难得享受到明朗灿烂的阳光,这天下午,太阳却出奇的美丽,金灿灿笼罩着大地上的万物,其中一部分明快的光影透过窗户玻璃朦朦胧胧显现出来,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与祥和。
忽然,楼道里响起了一段音乐。噢!是下课铃!该下班回家了!孩子学校的家长会应该结束了,估计她妈正带着她准备去上英语课外辅导班。他心里琢磨着,不禁一阵窃喜:幸亏自己没去参加。
小男孩那小脸蛋冻得红扑扑的,他穿着厚厚的棉衣,袖口上有些污垢,已经无法清洗干净,那是冬日清晨的严寒留给他的纪念——完全不像现在的那些公子千金,可以时时有人递给他洁净的纸巾。他斜挎着新买的军绿色小书包,里面永远只有两本书,一本语文课本,另一本是数学课本,此外还有些作业本。他一步一颠地走着,屁股不时地碰撞着小书包,从里面发出铅笔、橡皮和尺子与长方形铁质铅笔盒相碰撞的声音。
此时,小男孩的印象已经与活泼开朗的女儿相混淆了,分不清彼此,也可以说二者不一不异。她今年七岁,在城区一所小学就读二年级。学校刚考完期中考试,她满心欢喜,一边跳着,一边告诉急切地父亲自己的成绩。作为父亲,他还没等听完,内心不由得燃起一团怒火,强忍着浑身的肌肉痉挛,面目僵硬,强忍着由她说着,沉默了许久,挤出一丝笑容,淡淡地说道:“没事儿,继续加油!”当天晚上,他监督与辅导她做作业,强力暗示自己忘记期中考试失利的事,多多鼓励孩子。在他就要为自己的努力快要取得成功的时候,她却在做一道本是加法的应用题时,却用了乘法计算。他得意之余猛然一瞥,巴掌的速度超越了思维意识,一下扇在了她的后脑勺上,她哭了,他愣住了,手火辣辣地疼,心里明白自己错了,发誓绝不再责骂孩子。可是,鬼知道怎么回事,这样的情况却也时有发生。就这样,他与她就像一对冤家对头,相互关切的同时,也相互伤透了心。有些时候,他甚至打心底里开始恨她,怪她不争气,让他的努力付诸东流;更多的时候,他屡屡谴责自己对她过于严厉,伤害了她的自尊心与自信心,害怕她变得胆小、自卑。
上小学的时候,他在班上算不上出类拔萃的学生,可能在老师们的眼里,也几乎没什么可以说道的话题。在他的骨子里,渗透着满满地倔强,单薄的身子直挺挺的,不时有意无意挺起瘦小的胸脯,尽管内心深处也隐藏着一丝丝的自卑。班上有一个漂亮的女生,就是眼睛有点小,家庭条件比较好,父亲在铁路道班上班,母亲专职在家照顾她,不用说,她的学习成绩很好,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脾气也很好,遇到什么事情总是笑眯眯的,这也得益于良好的家庭教育,尽管在他眼里她还是显得那么小气。记得有一次,不知为了什么事情,他们发生了争执,他出于气愤朝着她的肚子狠狠地踹了一脚。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是她哭喊了起来,一边用衣袖擦拭着从眼角流到脸蛋儿的泪水,一边跑去班主任办公室找老师。时间不大,老师托另外一个男同学转话给他,让他马上去老师办公室。在慢悠悠踱着步子去见老师的路上,他没有心思欣赏道路两侧被修剪的整整齐齐的榆树,还有学校国旗旗杆两侧的圆形花坛,里面正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班主任老师教的是数学,听父亲说还是自己的小学同学,有一次父亲还亲手拿出一张自己的小学毕业照,直给他看。老师坐在办公室一把靠椅上,迎面看着刚刚从门缝挤进来的小男孩,从表情看上去并没有原先揣度的那样可怕,只是深情显得比平时严肃一点。老师语重心长地向他指出,自己的行为极不符合《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强迫他背诵自己没能遵守的那一条条款,并问他:知道自己错了吗?以后应该怎么做?虽然他心中极不情愿,可是很无奈,只得硬着头皮顺着老师的要求喃喃嗫嚅。是啊,法律才不管事情的起因是什么,它管不着也不屑于去理会,它关心的仅仅是,泾渭分明地划分出违法行为者与受害者,发生了什么结果,造成了什么危害,至于事情发生的过程,那只是参照结果进一步证实对立双方概念界定的正确性,以便于对照条文按部就班让违法行为者付出代价。从此,他与她形同陌路,他愤愤地不理她,她也纠结于过去而不好意思理他。小孩子们的世界,真是说不清楚的微妙,这并不比大人之间的纠葛简单多少。时间不长,他们又不知怎的,又冰释前嫌,在一起有说有笑。
一直到后来,他们在同一所中学读初中与高中,直到高考之后,便分道扬镳,各奔前程。说来也巧,曾经有个同村学医的同学来到兰天学生公寓找他去玩,还联系上了那个小学女同学,据说她正在政法学院读英语本科。两人沿着他学校与公寓之间南北向的臭水沟,往北步行去找她。见了面,一阵寒暄之后,所有的尴尬气氛全部烟消云散,只剩下亲切的乡音与学生时代美好的回忆。他们一边在政法学院体育馆开心地打着乒乓球,一边兴致勃勃谈论着什么。令人不解的是,他们什么都谈,却唯独不提男女朋友的话题,是的,谁也不提,好像大家都有不成文的约定似的。
父亲对于孩子的感情,是多么复杂,以致难以描述其性状。俗言“大爱无声”,父爱如同空气一样弥漫在孩子成长的所有时间与空间,简直无孔不入。当孩子自娘胎呱呱坠地,发出生平第一声啼哭开始,它就像一样物件儿,与父亲建立起了密切相关的联系。父亲之所以成为父亲,就是因为拥有了它;反之,它之所以成为孩子,也恰恰是因为它与他骨子里流淌着相同的血液。当它被父母抱着、颠着、哄着、逗着,直到它一岁左右,开口叫“ma ma”时,它才真正意义上与其他小动物们却别开来。她属于特例,开口叫的“ba ba”。那是当年一个周末,一家三口徒步到某公园散心,在他抱着它下山途中,它发出了那令人激动万分的音符,从此它倔强得逼迫他,再一次让他认识它的存在,在他内心深处建立了“女儿”这一概念,尽管对于这一点他观念模糊,经历了一段时间的适应,总算强化在自己的大脑皮层。
他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家中,心里胡思乱想着,无事可做。
家中原有的凌乱已经回归整齐,地板干干净净的,电脑桌以及孩子的学习桌都被收拾的整整齐齐,没有一丝灰尘。厨房里案板上,有条理的放着几个碗碟,里面盛放着已经切洗完毕的蔬菜与肉片,电饭煲内早就淘洗好了长粒的东北香米,也在此时“嘀”一身响,自动开启煮饭模式。滚筒洗衣机内,装满了各色床单与衣物,它们正随着轰隆隆作响的滚筒不断翻滚在一片白色泡沫中……
终于,洗衣机停了。他慢腾腾走了过去,从中取出所有东西,分门别类一件件晾晒在了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