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漂亮的身影,一直在他心目中挥之不去。即便是在他强迫自己将它遗忘的时候,那也仅仅是短暂的,是的,非常的短暂。他把它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在心灵深处一个秘密的所在,生怕它有一天悄悄逃了出来。
它,是他少年时期学习生活的浓缩。那个时期,虽然认识过许许多多的人、发生过许许多多的事,对他而言,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记不起来了,他也不需要记起。只有它,也只有它,才能在他情窦初开的心房,播撒下爱的种子,并伴随着他关切的呵护,逐渐生根、发芽。
他眼前是一张异常清晰、光彩耀眼的老照片,只有一个女孩子的背影。她上身穿着一件大红色的皮背心(就是今天看来是PU涂层的那种),背着身子正挤在学校音乐教室左翼那排房子前的报名窗口,旁边是一棵有了些年岁的青松。这张照片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场景,当时他们在家乡一所完全中学报名就读初中一年级,他就站在她的背后不远处的角落,望着她的背影发着呆。不一会儿,他发觉她转过身来,那圆圆的脸冲着他这边甜甜地笑着,那齐脖根的短发飘然被微风拂过,露出小巧、白皙的耳朵……他以为自己偷窥她被发现了,赶紧低下了头,脸蛋儿羞得通红。
开课第一天,他背着书包来到学校,径直朝着初一(4)班的教室走去。一抬头,猛然间又看到了那件红背心!他的心都快融化了,身体里的血液涌动着,与秋日清晨的凉爽相互抵抗。她没有看到他,只是在教室前面的空地上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认真地读着双手捧着的课本。她发出的声音很小,可是他耳朵里却听得清清楚楚——她一定是在朗读并熟悉语文课本中的第一课,以作预习之用。上课铃响后,所有同学们都陆续入座,他发现她正坐在自己前排,中间只隔着一排同学,这真是个令人欣喜的发现!
他不属于少言寡语的类型,但只要遇到她,他马上就会变成一个傻瓜——舌头也僵硬了、面部表情也凝固住了,或许在她看来,他完全就是个滑稽可笑的人物。他与她交往不多,很少说话。偶尔他看到她在教室里一个人读课外书,就上前问她,这本书是什么类型的书,里面讲的是什么。她没有详细回答,只是笑盈盈地告诉他,等她读完了,可以借给他自己去读。他很感谢她的帮助,也很高兴她知道自己也喜欢读书,他将这看作是她对自己的馈赠,内心充满了无限地感激。终于从她手中接过了那本书,他来不及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便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从下午放学一直到晚上睡觉前,屡屡忘了吃饭,并一再推迟睡觉时间,厚厚的一本书,竟然让他在一周之内全文读完。
他还清楚的记得那本书的名字叫《窗子里的脸》,这是一本科幻悬疑性质的恐怖小说。小男孩斯丹透过玻璃,赫然发现至少一百码外,有座鬼气森森的荒弃老宅的窗户上出现了一张男孩的脸。就是这张脸,激发起他鼓起倔强而勇敢的男孩子气概,暂且放下一股脑儿的恐惧,孤身一人前往老宅对未知世界展开一步步的探索,毅然决然,永不退缩。
书中是这样描写那张脸的:
“清晰地令他感到只要轻轻一伸下手,就可以触摸到那张脸。这张脸上没有表情,眼神空洞呆滞,似乎在盯着他,但又不像。他的目光好像一直穿透了他,盯向他前面无限远的地方。像是真实的,但又像不真实的。它倒更像一幅画,可它又明明不是画。”
他不敢继续读下去,可又被书中引人入胜的故事所吸引,更不愿意被她笑话自己胆小,也是为了能和她一起探讨交流各自对书中故事的看法。总之,他不愿意停住一个个字、一行行扫过书页的如饥似渴的目光,沉浸在书中小男孩的探索之旅。不自觉间,他与小男孩俨然难分彼此,不一不异,他们俩一起背靠着背,团结协作,小心翼翼地共同向前摸索,他们拥有同一颗心脏,分享同样快速跳动着的心跳。他们不怕黑暗,渴望阳光,向往自由自在的展翅翱翔……
她经常拿着各色不同的书来读,他也每次都会询问她相同的问题,她照旧愿意把自己的书双手递给他,让他与自己分享读书的快乐。这一本本书,起初有些是她刚刚读完的,慢慢也有她还没有读完的,甚至到了后来,她将一些自己根本就没有亦或是不愿意读的书直接给他,这大概是因为她越来越清楚,书对他比起对自己更重要吧;他比自己读得更认真、更细致、体会更深刻吧;或许,他只是猜测,她根本就谈不上喜欢读书,只是拿书来吸引他接近自己。他猜不透个中情形,但是两颗已经充满青春气息的心还没有如何心照不宣地亲密过。他们一向就是如此默契,也彼此真诚地保守着这个秘密。他眼中的她,伴随着自己对她认识的加深,也愈加喜欢她,起初可能仅仅用“可爱”、“甜美”就足以描述她,慢慢的,这样肤浅的辞藻远远不足以刻画她美丽的印象,可能这就是书中讲的所谓爱情的东西吧。
他私下里有个日记本,那是学校发给他的,作为优秀学生的奖品,封皮是棕褐色的。自从喜欢上她,他每周不分时段,都会按捺不住内心强烈的感情在这本日记本上写几首诗,它忠诚地陪着他度过了三年初中学习生活。它上面写满了他的所有精神世界,有喜悦的、有忧愁的、有深深的担心、有无尽的想念、也有对离别的恐惧。有段时间他迷上了篆刻,课余时间总是手里紧握一把小刀,在形形色色的石头上刻刻画画。他曾经亲手在一块青田石上,用不太娴熟的刀法,用心刻下两个篆字——“春琴”,并深深地印在日记本的扉页。现在想来,这两个篆字其实早已与那件红背心、一头乌黑短发、甜美灿烂、圆圆的笑脸融为一体。在他的认识中,她就像风和日丽的阳春三月轻抚山峦的琵琶音,幽雅而又灵动,活泼而又深邃。
爱的种子是发芽了,可是要期待它开花,甚至奢求它结果,那显然超越了他的想象。世界上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可是永远美好的又有几样呢?世界上残忍的事情有许多,可是,洁白无瑕的鲜花正要含苞待放、孕育果实的紧要关头,就被一只罪恶、肮脏的手给无情摘取,世上还有比这更加残忍、令人痛切的事情吗?
听说关于她的噩耗,那是在他初中毕业那年的暑假,家家户户都在收割麦子。他也不能例外,每天清晨天不亮,父亲就戴上草帽,脖子上搭条毛巾,手提暖水壶,肩背几把镰刀,带着他和母亲一起沿着109国道步行来到两公里开外的农田(后来家里有了一辆三轮拖拉机,也就不用步行了)。盛夏的清晨,气温是再舒适不过的了,站在田埂的凸起处放眼望去,大自然的美景尽收眼底。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环绕着一望无际的平原,形成了一个优美的圆,观察者就如同这圆的圆心,总览全局。东方的天空霞光一片,附近的高空,尚有一颗金光闪闪的星星,天空的亮光一条条撕破还在沉睡的夜幕,一轮红彤彤的骄阳正从远方的山坡上徐徐升起,最后一跃而起,稳稳地漂浮在翻滚的云海之中,如同一枚镇海神珠,发出璀璨的万丈光芒,具有压倒一切的气势与力量。阳光扫尽了田野里沟沟坎坎的阴暗,把它们统统驱赶到见不得人的角落里去,金色的光波如同一句会让它们现出原形的咒语,让它们唯恐避之不及。沉睡的麦田已经醒了,借助阳光的照射,散射出与之相同的颜色,到处金灿灿一片,呈现出藏不住的丰收喜悦,父母的脸上微微地笑着,舞动着手中的镰刀,贴着地面“刷刷刷”地切割着一捆又一捆麦秆,然后又把它们一捆捆扎好,将它们麦芒朝天使劲立在地里的空处,继续让它们享受阳光的暴晒。经历了两个暑假,他早已熟悉收割麦子的技法,动作也能做到熟练流畅,可是比起父母来,他还没怎么经历过劳动的历练,速度上肯定是赶不上,父母俩早就把他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最难熬的是下午,毒辣辣的太阳照在头顶,麦草编织的草帽虽然隔绝了大部分阳光的热量,但是这个时候的大自然,完全就是炙烤室,就连吹过脸颊的风也是烫的,而在其中忙着收割的农人们俨然就是案板上的鱼肉,豆子大的汗珠滴滴答答掉个不停,简直透不过气来。
他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镰刀,往前追赶父亲与母亲。此时的他满脸的汗裹挟着从眼角流出的泪水,一起顺着脸颊流到脖子、胸膛……他说不出那泪水的成因,或许是汗水流入了眼睛,咸得眼睛难受;或许也是因为听说了有关她被同班一个坏小子强暴了的事。他不想思考,脑子里全乱了,有些神经质,强压着内心的怒火,以及打抱不平的念头。
接近傍晚,终于忙完了辛苦的一天劳作,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继续帮父亲搬运已被捆扎好的麦捆,十个麦捆麦芒紧紧靠在一起,在麦捆底部留出些许空隙用来透气,然后将一个大麦捆像一把伞一样倒扣在这些麦捆上面,像极了一个巨大的草帽。临走之前,一家人回头看看自家田地里的这些草房子,父亲对母亲说着些什么,带着他一起心满意足的扭头回家——可是有谁知道,在他的心里,正经历这一场灾难,熊熊烈火正在摧残他刚刚建立起来的美好憧憬,直至将它燃烧成灰烬,最后成了马路的一部分,任人蹂躏、践踏。
前些日子,他没有去地里劳动,偷了一天懒,约了几个同村的同学,来到村子周边的一条小河旁。这里一直是他和自己的小伙伴们的乐园:他们可以在这里钓鱼或两人一组用网捕鱼,可以在小河里畅快的游泳,游累了就光着身子躺在沙滩上晒太阳。还有更有趣的,那就是他们遇到风平浪静的时候,甚至还勇敢地游过小河,偷偷钻入对岸的果园里,摘几个还没有成熟的青苹果,在那边吃饱后,再摘几个又游回来,躺在沙滩上继续吃,一边吃着,还一边哈哈大笑——河对岸看守果园的老汉正望着他们这边,挥动着手臂,作势要打他们。
小河一直躺在那里,宁静而又谦和,像村子里的一条大动脉,蜿蜒流向东方的天边。两岸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完美地勾勒出她俏丽的身姿。他轻松自在地躺在沙滩上,一个人,却也并不孤独,因为河水就从自己身上轻柔地流过。双眼默默注视着湛蓝湛蓝的天穹,几丝羽毛似的白云在乌黑的眸子里静静地漂浮,他沉思着,努力探寻这番风景蕴含的意义。湿漉漉、还滴答着河水的皮肤正尽情地享受着夏日的阳光,微风掠过河面上的波浪,朝岸上细软的沙滩拂过,轻柔地卷走他身上的水汽。
一个小伙伴光着屁股冲着他跑过来,一脸挤眉弄眼的笑。两个男孩子聊了起来,他心情很愉悦,尽管通常情况下自己一心扑在功课上,几乎从不过问其他的人与事,那天他倒也愿意听听最近发生了哪些事,或有谁出了什么糗事。
“你知道吗,你们班一些同学举行了一个毕业聚会。”小伙伴说道。他听了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不过自己的确不知此事。
“就在东边那个村子里,你们班那个沙眼的同学发起的。”
他只是笑着听着,说了句:“那又有什么稀奇的?”
“稀奇的还在后头呢?”小伙伴神秘兮兮地反驳他。
他感觉其中必有值得追问的,“说来听听呗,别卖关子了。”
“你们班有个女生出事了!”那个小伙伴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兴奋而又不好意思地说。
“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被强暴了!”
“什么?强暴?!”他在惊讶的同时,不免暗暗疑惑。
“我骗你干什么?”对方争辩道,“就是那个背心上满是四方块儿的。”
他陷入了思索,四方块儿?背心?我们班的?随着脑海中快速闪过所有女生的印象,没有发现这样的女生啊,这小子逗我玩儿吧。
“就是那个短发,圆脸的。你记起来了吗?”那个小伙伴没心没肺地说着,努力帮助他搞清楚正在谈论的话题主角。
有个影像闪过他的记忆,脑海里翻江倒海:该不会是她吧?天啊?绝对不会!他脸上的肌肉有些抽搐,表情僵硬而呆滞,原先的轻松自在早已无影无踪。
他顺手摸过沙子里翻腾上来的一颗小石子,狠狠地扔向河面,过了许久,才隐约听见“咚”的一声。他不死心,不愿承认刚才听到的内容,可又耐不住刨根究底的习惯,问道:“谁干的!”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就你们班的沙眼!”
他对那个沙眼的同学只有粗略的印象:中等身高,方形脸,毛寸发型,平时不怎么爱学习,喜欢抽烟、喝酒,还有就是对着女生挤眉弄眼,说些俏皮话,一言以蔽之,属于老师批评教育的重点人物。他想到这些,不免又开始与自己前面的不情愿结论相妥协,无奈地底下了头。
“聚会是在他们村举行的,那天大家酒喝多了,那个女生离家比较远,不方便连夜赶回家,就住到了他家……”那个小伙伴喋喋不休地啰嗦着,恨不得自己就是这件事情的男主角。
他抽头丧气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心乱如麻。对方说的话好像也没能进入他的耳朵,一个个字眼宛如锋利无比的刀片,怀着嘲笑与戏弄,轻浮地在他心头划过,不见伤口的痕迹,里面的血液却在迅速枯竭,如同河滩上的水渗入沙滩,顷刻间毫无踪迹。
从这以后,只要他有空,就积极主动帮家里人干农活,割麦子、打场、堆草垛、晒麦子,翻地、平地垄、铺地膜、点菜种、择菜苗、浇水、施肥。他把一切心事深深地藏在了心里,从不对任何人说,也不愿意打听那件事的细节,也不愿意印证它的真实性,因为无论如何,一次次受伤的也只是是他,或许还有她。思来想去,没有一丁点儿意义。他也不愿意对谁有所指摘,也搞不清谁对谁错,反正就是有这么一回事罢了。他只是懂得了一个道理:现实就是个刽子手,它绝不允许任何完美的事物存在于它的面前,看着眼前血淋淋的迷途羔羊,无助而绝望地呻吟,它愈发满足而兴奋地哈哈大笑,露出狰狞罪恶的嘴脸,将屠刀上还在滴答着的鲜血使劲擦在自己的前额。
他后来终于明白了,世间的人与事永远都脱离不了因缘聚散、生住异灭的法则,凡是不认可这个法则的人,不可避免均会受到因之而来的烦恼与痛苦的折磨。他们坠入自我想象、意识幻化的梦境,幸福满足地嬉戏其中,乐不思蜀;有谁会想到,梦总有要醒的一天,揉着猩红的双眼,茫然间方才明白,一切都只是南柯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