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他与一个男同学在城市一城乡结合部租了一间民居,暂时住了下来。他并不想就这样灰头土脸的回家,接受村子里其他人莫名的打量与议论,让自己的自尊心再一次受到伤害,让自己的身高再一次矮半截。他在一家网络招聘平台注册了个账号,填报了履历,并注明求职方向:Java程序员。随着鼠标郑重地单击了一下“投送简历”按钮,他将一份电子求职信发给了一家自己也并不清楚情况的软件公司。接下来,便是焦急的等待,他打心底,说实话也没抱什么希望。他的世界里,除了Java,除了Eclipse,就剩下Spring、Hibernate、Struts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概念了,他被一串串英文字符给困住了,是的,他心安理得,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开心,甚至有些时候,这些字符也正是他骄傲、自负的根基。
他的本科专业是教育技术学,与其说“专业”,倒不如说是“反专业”,说是专业反而更加难以描述专业一词本来的内涵与外延,反正就是一个说不出来由,搞不清存在必要性的人为性的名词。学院里有个著名的老头,年近八十岁,相传年轻时候曾经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回国后撰写了一本书,名叫《电化教育》——里面简略讲解当时比较先进的幻灯片制作及幻灯机的使用等内容,此后因抗日战争,迁徙至西北这个狭长的边塞城市,就在他读书学习的这座破旧的教学楼中,挂牌开设专业,广招天下学子。他亲眼见到这个老头,只有一次机会,本来我想应该是两次,最起码在学术报告厅举行的迎新会上,圈子里如此有名的学者应该会露面,为从五湖四海奔着不知所谓的目的纷纷云集在此的学子们,谆谆善诱地启发、激励一番,让他们脑袋上“天之骄子”的光环暂时充一充电,以防在不合时宜的当口突然暗淡失色。这毕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老头没有露面,当时的学院院长挺着令人骄傲自豪的圆鼓鼓的肚子,一步三晃终于挪到了讲台席后面,面带微笑,面对着台下密密麻麻的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小黑点,娴熟地操着混杂陕甘边界的乡土口音的普通话,有条不紊地地完成了学术报告。还没等院长谦虚地说声“谢谢”,暗示自己的报告已经完成,台下就响起了一两声使劲鼓掌的声响,那掌声是如此善解人意,几乎让在座的所有人都感到非常满意,无论是做报告的亦或是台下的小黑点。所有的小黑点们在引导之下,兴奋地拍起双手,如同拿着两根棍子,不要命一般敲打个不停,恨不得让它粉碎也在所不惜。他也是其中的一个小黑点,靠近出口的位置,昏暗的光线几乎要将他湮没在黑色的空气中。本来作为一个喜欢学习、积极上进的学生,他每逢有机会学习的场合,总会在口袋里装一本小小的笔记本,再夹上一支黑色的圆珠笔,以备不时之需。可是那天,他身上的两件宝贝完全没有崭露头脚的机会,因为它们真不明白,纸与笔究竟应该发生怎样的摩擦,才能激发出发人省心、让人激情澎湃的内容,令它们沮丧的是,主人屡次将右手急切地伸向口袋,却又不知所措的挪开,然后便是漫漫无期的等待,他置它们于不顾,双手把玩起靠椅两侧的扶手,任手心沁出微细的汗珠,自然而然地渗入扶手之内,与之前在此就座的所有听众的汗珠融合在一起,汇成一片浩瀚的大海,泛着淡黄的色泽。
学院里不乏自信满满的教授与学者,尽管有时候他们也存在种种严重的学术困惑,除了在学生面前略微发发牢骚之外,平日里一以贯之,以一副态度严谨、治学有方的专家学者自居,上课时一些埋怨的言论,足以弥补他们内心精神世界的缺失。像他们这种久经学术圈的熏陶与历练,经历在水深火热里不断煎熬与折磨的痛苦体验的可怜的人们,完全具备鲁迅笔下的阿Q精神。他们一方面积极调动不断萎缩的大脑里尚能活动的脑细胞,发动浑身解数让全身的神经元都兴奋起来——如同在夜店磕了K粉或就着不给劲的啤酒吞下几枚摇头丸,好让自己拿着显微镜,在学术敌人的论文中找到只言片语的不合理,然后咬文嚼字辩论个昏天暗地;另一方面,在卖力挖别人墙角的空闲,他们又在私下里,偷偷摸摸地仔细阅读别人的论文或评论,亲手摁灭了原来嚣张跋扈的气焰,转而心怀崇拜,大肆进口翻译欧美学者的文献,渴望从中找到星星点点的灵感:外国的月亮就是圆,美国的空气就是甜。他们大段大段的誊抄英文文献中的内容,用自己的话表达到纸上,就让自己具备了高瞻远瞩的思想视野与批判精神,自己的论文在同行眼里既超凡脱俗,又紧密结合实际,草草填加几条参考索引,便能发表在专业核心期刊上。就这样,硕士变成了博士,博士也就脱胎换骨,成了博士后;同时,助教变成了讲师,讲师变成了副教授,副教授变成了教授,教授变成了系主任,系主任变成了学院院长,学院院长变成了学校校长,学校校长摇身一变,变成了教育厅厅长……他们双膝跪地祈求孔孟的加持,给自己愚笨的脑袋开开光,从深不见底的井水中一跃冲天,像雄鹰一样翱翔于湛蓝的天空,拒绝平庸,向往偶像或被别人像偶像一样崇拜。
不过,那个老头的出现,及时将他从绝望的边缘强力拉回梦幻般的现实,——这个被学院乃至全国朋友圈的大家们(许多一部分人发家的早期,一般都是骑着这位老人脖子,才得以在学术圈上蹿下跳、活跃于全国各地的巡回讲演,对于这一点,他们嘴上不说,可是彼此心知肚明,不愿意相互揭穿,以保持学术圈的和谐。)奉为开山祖师的老人,拄着拐杖,徐徐走下神坛,迈着坚实的步子,登上了平时上专业课教室的讲台。大师的生平如此动人,光芒如此耀眼,力量如此强大,影响如此深远;在后来的世界里,大师们一个个地离去,头也不回,世界因此变得异常孤寂,只剩下尚未倒塌的高楼大厦在未来必然坍塌后的残砖断瓦……
室友坐在电脑前的皮沙发上——那是从兰天公寓搬来的,其中尚存有大学时代的慵懒与惬意,一边上网浏览网页,努力涉猎各大网络招聘网站,一边磕着瓜子,时不时熟练地从旁边拿过杯子,喝几口水。
旁边的另一个电脑桌上,左边放着几本厚厚的程序设计、数据库、web服务器管理等一类的书籍,其中有一本打开着,斜着面向旁边若有所思的人,书旁是一支黑色圆珠笔。他坐在一把木制靠椅上,高度的专注,使他忘了发麻的屁股,他咽下口中的唾沫,滋润着快要冒烟的喉咙,面前高频闪烁着的电脑显示器上,写满了他最近几天照着书籍学写出来的Java程序代码。大学三年级时,有门专业课,专门学习Java程序设计语言的基本语法,并练习基本的算法代码实现,学习过程跟C语言完全一样,二者之间除了迥异的思想风格与略有不同的语法外,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编译环境与应用领域的截然不同。通过一个阶段的自我提升,他盲打键盘的速度明显得以提升,对于程序设计产生了属于自己独有的清晰而系统的认识。在他眼里,自己的任务完全就是充当大自然的搬运工,将网络用户在网页上的操作,通过后台服务器web容器内的一组组Java代码,实现一系列检索、保存、修改或删除等数据库操作,响应结果并反馈在用户面前的电脑显示器上,其他的一切技术,只不过为了页面美观、优化用户体验、保障事务完整性与安全性等而已。他自信而骄傲的认为,自己基本具备在软件公司当程序员的能力,可以出山挣钱了。想到可以自食其力,不再和家人羞耻地讨要生活费,暂时性在这个狭长的城市站稳脚跟,像个人一样有尊严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心中北回归线的位置不禁刮过一阵强有力的热带季风,它来自赤道附近的大洋,借着地球颤巍巍自转所产生的惯性力。
时间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个电话打破了他手机的寂寞,响起了邻人欣喜的铃声。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满怀兴奋和犹豫的心情,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男士,简短地询问了一下他的姓名和他的求职意愿之后,通知他本周五上午去对方公司面试。挂断电话后,他心里充满了必胜的信心,——尽管不时有几缕可能面临失败的沮丧所侵扰,但是他还是尽量不去想这些可怕的事情,只是全身心投入到准备面试的繁忙之中。还好,在他身陷一堆堆、一团团英文字符诸如if、else、while等时,一种没法描述的幸福在他内心中呈现出星火燎原之势,很快便吞噬了他,他感觉自己非常轻盈而洒脱、逍遥而又自在。他不见了,变成了电脑屏幕上一行行、一段段出现的各种算法与固定程序代码,其中闪烁着的鼠标光标,宛然就是他的呼吸。
星期五的上午,他起个大早,没想太多,毅然决然乘坐城市公交车前往那家软件公司。下车后,布行了不远的路程,就来到了电话里那个男的通知自己的地点——有块“基督教堂”匾牌的那栋楼。问题马上就出现了,他怎么也找不到通往二楼那家公司的楼梯口!他没有向那个匾牌上大大的十字架祈祷,不得已开口求助正在路上晨练的老太太,总算搞清楚:原来那家公司在一个居民楼上,要去那儿,只能进入居民小区再上楼!此时的他已经有点沮丧了,满满的失望情绪绑架了他,他感觉自己火热的心贴在了冬天里冰冷的钢板上,想用力推开它,可又生怕被撕下一层皮,只得暂时忍受。转念一想,干脆既来之则安之吧,去瞧瞧也没什么损失。于是他上楼来到那家公司,一进门,他感觉自己迎面被泼了一头凉水:那是由两套居民房子打通后经过简单装修的办公室,里面乌烟瘴气,满眼凌乱,摆满了城市白领专业的小格挡,在里面的电脑前面,坐着一个个年轻人,眼睛死死盯着屏幕,手底下忙碌个不停。他被一个年轻的瘦高个项目经理带到一间办公室,里面已经有个高个子稍胖点儿的男的,见他进来,笑着站起身来,示意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他坐在那里,显得心不在焉,原先的期望被一泡尿浇灭了,——至于是谁撒的尿,他也不屑追究,预先准备好要与初次面试氛围相匹配的紧张心情,早已溜之大吉,好在也用不着了,此时的他只求快点结束面试好让自己离开。对面是一胖一瘦两名面试官,有条不紊询问着他,他机械地一一予以回答。可能他的回答比较令人满意,对方面带笑容,直到他们问他,是否愿意到他们公司工作。他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对方的条件是,试用期三个月,每月六百元薪酬,转正后薪酬可达两千多元,公司承诺三险一金。他陷入了思索,可是当时的情形也不允许他有过度的思考时间,迫于无奈,他知道勉强答应了,下个星期一就可以在这里上班了。
世上的事情真是很难琢磨,人们无时无刻不在选择,而最难的也莫过于各式各样的选择,比如你的老婆问你,你妈和她一起掉进了河里,你先救谁之类。当你置身事外时,或许觉得这样的问题本身就很荒谬,这样的选择也永无发生的可能;可是,当你身陷类似的境遇时,你实难置身事外!此时的你,面对着周遭的人和事,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生动、那么真实,你绝对没有机会也绝对缺乏足够智慧怀疑它们的真实性,——尽管事后回过头来再看它们,它们永远是那么荒谬不实!人们一贯就是这样瞻前顾后地活着,就像车轱辘一样永远在不停地转圈,却没有勇气与耐心扪心自问:自己究竟来自哪里,这样夜以继日地拼命奔跑,究竟要去往何方?更加可悲的是,人们在碌碌无为之中,亲手埋葬了自己来时的路。这正应了那句有名的电影台词,“我们匆忙的舞蹈,这样才能阻止脚下的野草疯长。”
他就是这样,明明对那家公司很不满意,但是他在最后时刻竟然同意去那儿上班。一切都毫无来由,说不清也道不明,事实仅仅就是,他决定要去那家谈不上规模的软件公司工作了!或许他只是为了那少得可怜的薪酬,支付房租和面包;或许他也是为了提升自我,谋划着在这里垫垫脚,以备鼓足劲再次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