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三十四岁的男人,曾经也风华正茂过。十八岁那年七月,正是他要从一所省内重点师范大学毕业的时候,此时的他意气风发,经历了高考的阵痛,总算修成正果,可以独自走上社会去闯一闯,实现自己的价值。同时,他又怀揣各式各样的担忧与烦恼,有能否找个比较体面的工作的担忧,有对随之而来的可能的碰壁的预想,有对今后人生旅程究竟往哪个方向起航的困惑。
他一个人在校园里漫无目的的游荡着,沿着一条东西向的主干道,路的两侧各有一排郁郁葱葱的槐树,偶尔间或有棵丁香树或垂柳,整个马路基本上被这两排茂密的树木完全遮蔽起来,形成了一个望不到头的拱形走廊。沿途不时经过长满枝繁叶茂的花草、显得一片生机勃勃景象的花园,偶尔从耳边传来老旧的教学楼玻璃窗被风吹动而使劲关上时发出的乒乓声——要是在平时遇到风再大一点的话,还会听到窗户玻璃破碎后掉到地上被摔碎的声音。形形色色来往的面孔中,有自己熟悉的,也有非常陌生的;有精神饱满的,也有面容憔悴、神色颓废的;有漂亮脸蛋儿的,也有浑身臃肿、步履蹒跚的。至于他,则是瘦高的身材,略微显得单薄;一头短发,浓浓的眉毛,深邃的眼神不时透出自信而严厉的批判;尖下巴方脸,脸上隐约可以看到青春期留下的痘印,其中隐藏着愤世嫉俗、不满现状的扭曲。
在穿过学校中央广场的时候,他恍恍惚惚听到背后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回过头一瞧,发现不远处有个个子不高、身材瘦小、圆形脸蛋儿的女孩子,正快步追着自己赶来,满脸盛开这灿烂的笑容。她是自己的高中同学,他对她印象并不深刻,只知道她在高中时候就是个顽皮得像个男孩、学习成绩平庸到无法叫人记住她。她拽着他的袖子,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原来她也马上就要从一所藏族地区的师专毕业,她此次来是准备参加在他所在那所大学次日即将举行的特岗教师面试。他记起来了,系里好像说过这回事,本科生不用笔试,可以直接报名参加面试,只要面试通过了,就可以获得在边远地区当特岗教师的工作。他此时烦闷的心情,或许也与之有关,只是自己不大愿意承认罢了。
他领着她到学校周边的民宿旅社去逛了逛,她从中找到了一家环境还看得过去、安全比较有保障,更关键的是价格比较便宜的旅社,把自己原来寄存的物品都搬过来,放在了旅社内。收拾得差不多了,两人觉得有些饿了,他请她到学校西苑餐厅三楼吃饭。来到餐厅三楼,他们发现里面寥寥几个人,原来还没有到吃饭的时候,才下午四点过一点。他俩找了个餐桌,坐了下来,餐厅窗口的老板马上就赶了过来,向他们介绍本窗口的特色美食,并急切询问需要吃点什么。她默不作声,他佯装镇定自若,顺手接过老板递过来的菜单,照着上面名字响亮、价格最贵的菜点了几个。她在一旁屡屡阻止,说点太多了吃不完。他还是执意要点,她没再说话。二人聊天,从高中毕业一直到现在的情况,无所不谈。谈话间无不渗透着同学间亲密而真挚地感情,没有一丝隔阂与别扭,尽管多年不见,可是一旦相遇,依然还是那样亲切、热情。她问他谈女朋友了没,他浅浅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还没有,反过来追问她,是不是早就有男朋友了。话一出口,他马上就后悔了,觉得这样的问题提得是多么愚蠢,无奈已经说出口,就无法收回。她倒也坦率,告诉他自己新交了一个男朋友,是和她同一级其他系的同学。他原想追问那个男同学为人怎么样等等,转念一思索,觉得还是不问得好,问了又有什么意思呢?他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哦”算作是对她的回应。她也没接话,转而开始谈了其他事情。可是他却心不在焉的,似有所思。
他脑海中浮现起许多高中时候的往事,其中有一部分与她间接有些关联,对于她,他只能想到她当时追求过同班一名男生,这个男生与他是邻村的。面对她的一些取笑与戏弄,甚至又一天中午上课前,她还手脚并用一个扫堂腿将那个男生打趴在地,引起教室里一阵哄堂大笑,那个男生还羞红了脸,默默无语走开了事。
他在思考,自己与她到底是什么关系?不不不,千万不能乱想,他俩仅仅是单纯的同学关系,虽然彼此之间可能有点好感,毕竟谈不上谁爱谁这样严肃的问题;再说,对于一名女同学,初来乍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他作为一个老同学,不需要任何理由也要尽自己所能帮助她。
第二天早上,农村特岗教师面试在学校西区新建的10号教学楼举行,想必全省各地区不知名的大专院校即将毕业的大学生们都齐聚一堂,焦急地坐在候考厅冰冷的铁质椅子上,努力准备接下来竞争激烈的面试,可又不知从何入手,只能紧张的等待。画面切换到兰天学生公寓,他早已从迷迷糊糊的梦中醒来,没来由的郁闷,睡意全无,一个人呆呆地躺在上铺,死死地盯着头顶的日光灯,灯是灭的,悬挂它的两根竖直的铁链之间,悬着一丝灰尘画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宛若一座天旋地转倒置着的彩虹。他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听见有人在打呼噜,翻过身子往下铺一看,原来还有个倒霉蛋正在陪他,他同情地看了看他,无奈地笑了——他笑当下大学生就业的困难形势,也笑自己和这名大学同学的清高。人啊,真是难以描述的动物。自己不愿意、看不上眼、不愿意去做的事情,哪怕别人把它当成再香的饽饽,他也不屑于去理会,别人眼中的他们是不合时宜、孤芳自赏、曲高和寡的,可是在他们自己心目中,虽然也经历着因现实与理想剧烈碰撞的难言痛苦,但是这种痛苦并没有打倒他们,既没能摧毁他们内心强烈的自信心与倔强的自尊心,也没能逼迫他们屈辱地向残酷现实低头;相反,他们心中原来那些星星点点的信念之火,已然被嘲讽、打击、摧残、煎熬的狂风越吹越旺,竟然燃起了燎原之火。
中午,那个女同学打来电话,告诉他面试成绩很勉强,不怎么理想,只能碰运气了。他在电话里安慰她,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是自己的一次锻炼。他问她要不一起吃个饭,再到黄河边去吹吹风,完了让他送送她。她闷闷地说,不用了,她自己乘坐城际客车回家,在家里呆几天,散散心。他简单说了句,好吧。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她走了,他没有觉得丝毫惋惜与失落。孤单单的他,神游在自己的无边无际的世界中,这里没有物质的阻隔,没有空气对视线的阻挡,没有远近距离的分割,更没有过去、现在与未来在时间上的界限。他自由自在,顿然感到无限欣慰,瞬间觉得自己就像是完全被解脱了一般,浑身的细胞都处在了放松之中。
就在此刻,他脑海中闪过一个漂亮的身影,它是那么美好而遥不可及。往昔的时光一股脑浮现在他的记忆里,他脸上带着幸福、快乐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