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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一天晚饭后,郑文武照旧闷闷不乐地懒得说话。郑文礼看了他一眼,说:“老四,别整天耷拉着脑袋,跟个小老头儿似地,走,到外边去,哥跟你说个事!”
“啥事?大哥,你说吧!”郑文武无精打采地跟着大哥出了家门。
“我问你,征兵工作又快开始了,你想不想去当兵?”
“当兵?”郑文武怔了怔,紧接着就来了精神:“你说的是真的?我还能去当兵?”
“本来吧,按正常安排,78年的兵应该是去年年底前征的,这不,赶上恢复高考了。国家为了不影响高考录取工作,就把征兵工作拖到了现在。我们革委会已经得到了消息,上面的通知马上就到。你要是想当兵,等接到通知,我想办法给你弄个名额。”
“真能这样,就太好了!当兵总比当民办老师好。二哥当了几年兵,回来后给分到了县轴承厂。我要是当几年兵,说不定以后回来国家也给分配个工作。那就一言为定,只要你能弄到名额,我就去当兵。可是,爹和娘能答应吗?”
“只要你愿意,爹、娘那里我去做工作。”
“啥?你想让老四去当兵?”郑玘佩听了大儿子的建议,惊讶了一会儿,又沉默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你们兄弟俩先别急着定主意,老四,你也先别急着表态。我觉着民办老师挺好,安安稳稳的,风不吹日不晒,还有工分和现金补贴。真要当了兵,再想要这份好差事,恐怕就没门喽!”
“就是,你们爹说得对。老大、老四,你俩再合计合计,是放着现成的安稳饭不吃,还是要去当兵,到底哪个更划算。”赵美书在一旁帮腔道。
“爹、娘,不用合计,我想好了,我就去当兵。反正我不想一辈子当老师,再说,我这性格也不适合当老师。何况我现在还只是个民办的,哪天能转正连个影儿都没有。我本来想大不了明年再参加一次高考,可是万一明年又考砸了呢?不管是上大学还是当兵,都能让我到外面去见见世面。比较起来,当兵比上大学要容易多了,而且我觉得当兵更适合我。再说,我要当兵当出名堂了,民办老师的那点待遇还算个啥!大哥,什么时候正式通知报名了,你告诉我一声。”郑文武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
“爹,娘,老四说得对,当兵这个事,我也是再三考虑过的。现在民办教师转成公办的越来越难,老四要是转不了正,说不定哪天还得回家啃泥巴。能考上大学最好不过,但咱不能打保票,老四一准儿就能考上不是?像老三那样走招工的路子,现在已经行不通了,名额卡得太死,根本轮不到老四头上。我琢磨着,走当兵这条路最靠谱,他要是在部队上好好干,进步快,比当民办老师可强多了。最不济,复员后也能像老二那样吃上公家饭。”郑文礼耐心地向父母做着解释和分析。
“你们说好,就好吧,我们也不懂个啥。就是觉得可惜了当老师的那碗轻省饭。老四啊,听说部队上管得严,你要是真当了兵,能不能受得了管束?”郑玘佩夫妇还是有点不放心。
“那有啥受不了的,爹、娘,你们放心,我要是当了兵,肯定好好表现,说不定还能立个功啥的,给你们争光呢!”郑文武心里一下子变成了晴天,又说起了逗爹和娘开心的话。
领参军报名表、填表、逐级向上申报、推荐、审查、体检等一系列征兵程序结束后,郑文武如愿拿到了《入伍通知书》。他兴冲冲地跑回家,举着通知书喊道:“爹、娘,快来看呀,我的《入伍通知书》拿回来了!”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16岁的妹妹郑文书连声叫着,一边拉着郑文武的胳膊要抓通知书。
“别抢,别抢,小心撕坏了!给你,快给爹、娘念念上面写的啥。”
“遵命,四哥!”郑文书咯咯地笑着,举起了通知书,又故意大声咳了两下,清了清嗓子,“爹,娘,你们听好了啊!”她一本正经地念道:
入伍通知书
郑文武同志:
你坚决响应毛主席“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伟大号召,积极报名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这是很光荣的。现经审查批准你入伍。
望于1978年3月6日……
还没念完,赵美书就哭了,“老五,别念了,娘知道了,就是说,再有半个月,你四哥就要离开家了。”
“哎呀,娘,你哭什么呀?我是去当兵,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
“就是,娘,老四当兵是件高兴的事,拿到通知书了,咱得庆祝庆祝。”郑文礼劝道。
2
1978年3月6日,郑文武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草绿色军装。初春的料峭寒意被绿军装挡在了外面,郑文武的一颗心被对未来的憧憬烘得暖融融的。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再也不用担心会不会像老父亲一样一辈子刨黄土了。他眼里和脸上满是喜悦之情,藏也藏不住。
和郑文武同一公社又同批参军的还有范沙小、荣军、王富生、樊连吉、冀毛小、张四兵、张三国、魏海林、赵毛林、栗泰军。部队派来接他们的人名叫柴建国,据说是个副排长。郑文武不知道副排长算多大的官,能管多少兵。这些还不是他现在操心和关注的事,他想知道的是他会被分配当什么兵。
十八、十九岁的农村小伙子,平时散漫惯了,刚穿上军装,油嘴滑舌的习性还在,七嘴八舌地问柴排长:“排长大人,请问我们要去的是什么部队?当的什么兵?”“是啊,排长大人,您就透露点呗!”“对呀、对呀,这样神神秘秘地,搞得我们心里跟猫爪子抓似的。这还没到部队上呢,心就给挠坏了,咋个整?”…… 问话之间不时爆发出阵阵哄笑。
“立正,稍息,谁再吵吵,就他娘地脱下军装回家去!”30岁左右的柴排长被惹恼了,大声训斥道。
新兵们憋住笑,推推搡搡地站成了歪歪扭扭的一排。
“想知道当什么兵,是吧?我告诉你们,部队有部队的纪律。穿上了军装,就是军人。不该问的不要瞎打听,该你们知道的事,部队自然会通知你们。现在我只能告诉你们,你们当的是技术兵,其他的暂时保密,等你们到部队了,自然就都知道了。从现在起,都给我老老实实地服从命令听指挥,明白了吗?”
嬉皮笑脸的新兵们被柴排长的一番话唬住了,都闭了嘴巴,相互做个鬼脸,嘻嘻一笑。去什么部队、当什么兵的问题也就跟着翻篇了。
既然柴排长说了,部队有部队的纪律,不让说的坚决不能说,不能打听的坚决不能打听,那就按柴排长说的做呗。反正军装都穿在身上了,难道还能脱下去不成?首长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当什么兵就是什么兵,就算提前知道了又能怎么样,难道自己不愿意了还能改不成?郑文武本来和其他新兵一样,对前途挺心向往之,挺想知道自己会被派去哪里,当什么兵。听了柴排长的话,自己又想了想,决定听天由命,不操这份闲心了。
离家的时间到了,一家人拥着郑文武走到了村口。二哥郑文智和三哥郑文信又骑着自行车继续一路将他送到了乡汽运站,新兵们要在这儿统一乘车去县武装部。集合编班时,同一公社的新兵基本上被编到了同一个班。郑文武和同乡的10名新兵成了同一个班的战友,他被推举为临时班长。编班结束,新兵们换上了开往省城的大卡车。
省城火车站真大呀!车站上除了像郑文武一样稚气未脱的新兵外,还有扛着大包小包,拖儿带女、扶老携幼的旅客,嘈杂混乱不堪,令人眼花缭乱。郑文武在这儿第一次见到了火车,既兴奋又好奇。在他的眼里,一列列深绿色的火车,恰似一个个庞然大物,又像是一条条巨大的铁龙。它们整齐地立在车站内,有的火车顶上冒着白色的蒸汽,不知从何处发出一阵高亢的“呜呜”声后,就震耳欲聋地由慢到快出了车站,渐行渐远。郑文武目送着开出车站的火车,直到最后一点车身从视线里消失,他才收回目光,又盯着其它的火车看。他想不明白,这么大的铁疙瘩是怎么在两根细细窄窄的铁条上行走的,那几根木头和铁棍怎么没被火车压扁呢?实在太神奇了,他搞不懂,只当开了眼界,长了见识。这个时候的郑文武绝对料想不到自己即将每天和铁路打交道。
集合开饭时,带队首长让新兵们以班为单位,围坐成一圈吃饭。郑文武扫了一眼,看到每圈的饭桌中间都有一个脸盆,里面装着白花花的大米饭,紧挨着饭盆的好像是一盆猪肉炖粉条,装得满满的,很实在。他使劲吸了一下鼻子,果然是久违的猪肉香。
郑文武不记得参军前有吃过这么香的饭菜,三下五除二干光了盛到碗里的美味,他感觉肚子还是瘪的。一看饭盆、菜盆,都已见了底,看来并不是他一个人把这一顿当成了人间美味。新兵们一个个咂着嘴,意犹未竟,恨不得再上演一遍独吞虎咽的啖饭剧。
出发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各班新兵听从指令,整齐有序地蹬上了指定的车厢。他们上的不是郑文武在省城火车站看到的绿皮车,而是里外都黑乎乎的货车,郑文武听首长们称它为“闷罐车”。他心里嘀咕着,怎么不让我们坐绿皮客车,倒把我们当成了货物,塞进这么个黑箱子里?
仔细扫了一眼车厢,郑文武有点儿明白了,叫这种车为“闷罐车”真是太贴切了。原来这种货车的车厢本身就是一个长方形的大铁罐,厢壁有10多米长,上面却只钻了4个小孔用来透气。车厢内连灯都没有,暗沉沉的。车门是推拉式的,用铁链拴在车厢上,中间留了一条缝隙,大概一尺宽的样子,估计是用来采光的。郑文武没想到是,这条缝隙居然还被派上了别的不雅用途。因为行进途中很少停车,新兵们不得下车休息,有的因为内急,就不管不顾地对着车门缝朝车外小便,郑文武也未能幸免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车厢内一个座位也没有,只用红砖贴着车厢壁垒了一条铺沿,上面铺着一层稻草,郑文武知道了它的学名“大通铺”。他所在的车厢一共装了23名新兵,分别来自两个班。新兵们把背包打开,一字排开地躺卧在大通铺上,跟睡在大炕上一样。
仍然没有人告诉新兵们他们会被派到哪里当什么样的兵,新兵们一是不敢问,二是没处问,也就不怎么关心了。郑文武从一开始就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躺在通铺上,伸了伸胳膊和双腿,浑身说不出的舒服和通泰。“哐当”一声闷响,“闷罐车”启程了,郑文武心里一阵激动,慢慢地,思绪也随着轰隆轰隆的火车声飘飞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