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武的家在太行山脚下,据说桂北峪的村名是明朝初年建村时,按村子所在的地理位置取的。据父辈讲,他家的先祖在乾隆年间从山西盂县来到了桂北峪村,见这里山青水秀的,就定居了下来,至今已繁衍生息近300年了。
郑文武一家共7口人,父亲、母亲、三个哥哥、他自己,再加一个妹妹,住在村子中央一幢石基砖瓦四合院中。老人们说这座四合院是他的高祖靠了妙手回春的医术挣下的,共有20多间房,含西边正房5间、东房5间、南北厢房各3间、磨房3间、碾房2间。从祖宅的占地面积和房间数来看,他家在高祖时代应该算村里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户。
可惜“富不过三代”的老话也应验在了郑家。行医为生的高祖,衣钵竟然无人承继,家道衰落,终至一贫如洗。郑文武总觉得这样的衰败有点不正常,有时他甚至怀疑高祖是不是并没有真正做到“医者仁心”,要不,他的医术怎么就后继无人了呢?质疑祖先的医德固然不孝且大不敬,但这个念头就像不散的阴魂一样总是驱之又来。郑文武有郑文武的逻辑。高祖是有一个独生儿子的,这个儿子不笨不傻。在当时,子承父业天经地义,高祖没有理由不将自己一身的本事传授给自己的独生儿子,除非这个儿子别有所好,死活不愿意当治病救人的活菩萨。但是家族历史并没有记载曾祖有什么特别的本事。真实惨剧是,高祖晚年因年事太高出诊困难,家道就开始日益衰落。没有子承父业的曾祖在父亲去世后,不可能让自己的儿子向已经过世的爷爷学习医术。
郑文武的父亲郑玘佩出生在动荡不堪的战乱年月,能活下去是终极目的,捡拾并重振祖业的雄心连闪一下的机会都没有。所以,郑家引以为傲的中医术仅仅存在了高祖一代就失传了,除了挣下一座宅子,什么也没留下,中医世家的种子尚未破土就夭折了。郑文武之所以总在心里犯嘀咕就是这个有点儿悲催的结局让他无比想不通。有时他甚至幻想着如果他家的医术一脉相承地传下来了,说不定他将来还能成为一代名中医呢!可惜,天意不能更改,他只能在心里替自己惋惜。
难得的是祖父郑濡虽然未能在祖业上为家族增光添彩,却因为想为儿子报仇无意中做了一件轰动县城的事,为郑家在当地社会声誉上赢得了满堂彩。
时间倒流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
1943年秋冬,侵华日军对平山县西部山区进行了大扫荡,桂北峪村毫无悬念地被日军踏在了铁蹄下,时间长达三个月之久。全村被洗劫一空,雪上加霜的是,日军在大扫荡中还抓走了很多村民,郑玘佩也在被抓之列。独生儿子生死未卜,可急坏了身为父亲的郑濡,他决定拼着老命不要也要找日本鬼子讨回公道,开始整天琢磨着找个什么机会死整一把恨透了的小鬼子。
老天有眼,给了报仇心切的郑濡意想不到的良机。1943年9月末的一个夜晚,因为大扫荡跑到山上避难的郑濡照例因为担心儿子的安危睡不着觉,干脆披衣起身走出了藏身之所。他一个人闷声不响,慢腾腾地转悠到了山头上,找了块背风处,坐在那儿抽出别在腰间的旱烟袋,点燃烟锅里的烟草,边吧嗒吧嗒吸着,边想着怎么才能将儿子早日解救出来。
秋夜的山风不知战乱中的老百姓的疾苦,毫无同情心地将寒意穿透了山里汉子郑濡的破夹袄。他愈加缩紧了身子,眉间锁成了“川”字,脸上除了愁就是恨。愁的是一家人吃没得吃,穿没得穿,儿子被抓走不知道何时才能全全乎乎地平安回家;恨的当然是丧尽天良、没人性的日本鬼子。烟叶在一吸一吐中忽明忽暗,郑濡脸上的愁苦也跟着时隐时现。
不知道过了多久,慢慢亮起来的天光提醒了愁恨交加的郑濡,他惊觉到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又是一夜无眠,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磕掉烟灰,收起旱烟袋,准备起身回藏身的地方。放眼望了望天边泛起的鱼肚白,郑濡依稀看见村西南那边有一队人马在移动。怕自己眼花,他稳了稳心神,定睛再瞧。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那队人员居然是100多名荷枪实弹的日本鬼子。龟儿子什么时候悄没声息地竟然摸到了村子的西南面?他们想干什么?难道要对已经人去屋空、残破不堪的村子再来一次洗劫?电光石火般心里闪过无数个疑问,郑濡使劲摇了摇头,睁大眼睛再瞧,看出这一队日军的行军方向好像不是冲着村子去的,倒是在向自己这边靠近。咦,怪了,他们这是要往哪里去?他凝神琢磨了一下,嗯,这就对了,小鬼子肯定是想沿着窄门筒出南天门,然后到水帘洞、麻地凹、槽子水等地方去搜山。鬼子渐行渐近,郑濡躲在山石后瞪得两眼快喷出火来,脑子里开始迅速翻腾着怎么抓住这个天赐的机会,将小鬼子结结实实地耍弄一把,一解心头之恨。
敌在明,我在暗;敌在下,我在上。形势有利,郑濡信心大增。环顾周边地形,他不禁暗喜,原来他正待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然伏击地——窄门筒。窄门筒是上西南深山的唯一通道,约有两千米长,狭窄陡峭得近乎直立。哼!狗日的小鬼子,只要敢进来,老子就给你们来个关门打狗。想搜山,门儿都没有,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过我这一关!
要打胜仗,准备工作就要做得足够好。虽是孤身一人,郑濡也抖了抖精神,搬了一大堆大石块放在窄门筒顶部的出口南天门处。凌晨天寒,穿得又单薄,但来来回回地搬运石头,他身上渐渐发热,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奶奶的,这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呀,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们这帮龟孙子!”郑濡躲到了石堆后面,两眼向下紧盯,丈量着鬼子越来越靠近窄门筒的距离。200米、150米、100米,他紧张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好,开打!奶奶的,找死的终于来了!他狠狠地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居高临下地开始了一个人的战斗。一连串从山上翻滚下去的大石块,打得日军晕头转向,叽哩哇啦地大喊大叫,以为中了埋伏,掉转头退出了郑濡的伏击圈。
平身没有这样痛快过,总算出了一口恶气。郑濡直呼过瘾,勇力大发。趁着鬼子撤出去的空当,他又准备了一堆石头。哼,只要你们这帮龟孙子敢再来,管叫你们有来无回!误以为遭遇了埋伏的日军果然不甘心就此后撤,大约是从先前的大意中回过神来了,他们稍做提醒和安排后,再次向南天门进军了。
守株待兔的郑濡再次给日军喂足了石头,山崩地裂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索命绳,绊住了日军惊慌失措的双脚。指挥官急红了眼,命令迫击炮狠命朝山上轰。他们哪里知道,山上只有一个敌人而且还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靠山吃山的山里人知道哪里是躲子弹的天然好去处,郑濡巧妙地避开了好几发迫击炮炮弹,毫发未损。日军先后试着向上冲了几次,都被郑濡用大石头逼退了。搞不清敌情,摸不准山里状况的日军最终气极败坏地撤走了。
天助可怜人,就这样,郑濡巧用地形,机智勇敢地迫退了100多名日军,既解了心头之恨,又无意中解救了躲在山上的众多乡亲。他因此受到了区、县颁奖表扬,成了远近闻名的抗日英雄。郑濡创造的一人胜百敌的英雄故事刷新了桂北峪村积极抗日的红色历史。
郑文武三岁时祖父郑濡就去世了,他对祖父长什么样儿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但对祖父的传奇故事却是百听不厌,总是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成为像祖父那样智能双全的孤胆英雄。现在他穿上了军装,成了一名真正的军人,应该比祖父更有望能建功立业、光耀门庭。
“哎,半天不吭声,想啥呢?”一声问话把郑文武从深思中拉回到了现实。原来是躺在他旁边和他同村的范沙小见他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瞪着车厢顶,想和他说说话,打发时间。
“想我爷爷!”
“你爷爷!你当兵想你爷爷干啥?再说你爷爷都去世十好几年了吧。”
“我爷爷一个老农民,一个人打败了100多名鬼子,真想像不出他是怎么做到的。你说,要是他当时是八路军战士或游击队队员,会不会更厉害!我在想啊,我现在当兵了,是真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了,比我爷爷强多了,所以将来要比他更厉害才行。”
“现在都和平年代了,又不打仗,怎么跟他比厉害?再说,咱们现在连当的什么兵,这车要把咱们拉到哪儿去都不知道呢!”
“不打仗可以干别的,要不干嘛让咱们当兵,上面肯定已经安排好了,只是咱们不知道而已。既来之则安之,不用担心,总会知道的。”
“好吧,你也别胡思乱想了,时间应该很晚了,好多人都已经打起了呼噜,咱们也早点儿睡吧!”
在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郑文武逐渐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