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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夏天的一个午后,郑文武正在给学生们上课,教室窗外突然有人向他招手,让他出去。他一看,是同村的范云亭。郑文武下意识地以为他家里出了什么事,范云亭是来给他报信的。心里一惊,他赶紧给学生们布置好作业,让他们将刚教的课文再读几遍,直到熟练为止,他出去一会儿后就回来挨个检查。
“云亭,找我什么事?”他急急地问道,带着一脸疑问和惶急。
“没什么事,找你帮个忙,你有没有《简体字与繁体字对照表》?借给我表妹用一下。”
听到是找他借东西,郑文武松了口气,立马绽开了笑容,这才发现范云亭身边还站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十六、七岁少女,白白净净的很亮眼,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一直垂到了腰间。
“呀!哪儿来的这么好看的姑娘!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呢!”这是郑文武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说的。
“郑老师好!我叫许兰香,是下滩村的,正在上初三。”郑文武正准备开口打招呼,陌生少女就大大方方地向他介绍了自己。那张樱桃小嘴里吐出的脆声声的话语落入了郑文武的耳中,他浑身仿佛被一阵电流击过了一样,闷热的感觉也好像被一阵清凉之风吹得无影无踪了。“想不到人长得好,声音也这么好听!”郑文武突然有点儿心猿意马了。
“哦,是你要借对照表吧?我记得是有的,一会儿到办公室找找看。那个,外面太热了,要不,你们跟我一起到办公室去躲躲太阳吧。”他不自觉地挺了挺腰杆,一脸热情地邀请道。
在漂亮的陌生女孩面前表现得更有风度、更绅士是青春期男孩的下意识行为,郑文武正处在情窦初开的年龄,只是他还不知道他的下意识行为已经暴露出了他的内心活动,他对这个清新可人的少女已经有了最初的好感。
表姐妹俩手拉着手跟在郑文武身后进了办公室。办公室由三位老师共用,面积不大,看上去倒还整洁。
“云亭,你们先坐会儿。”郑文武一边笑着招呼来访者,一边走到三个紧靠在一起的办公桌中属于他的那一张桌边,拉开了抽屉。
“文武,想不到你们办公室还挺干净的。当老师好玩吧?说真的,我们都挺羡慕你的,高中一毕业就当了老师,不用下地干活,将来要是转成公办老师了,就一辈子吃皇粮了。你的命可真好!哪像我们,天天跟着大人去刨土,一天下来,累得身子骨都散了架,大人还不满意。”范云亭比郑文武大两岁,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一坐下就机关枪似地说个不停。一旁的许兰香担心郑文武听了不高兴,红着脸抿着嘴,偷偷地用胳膊肘碰了碰表姐,意思让她打住,说点儿别的。这个小动作刚好被郑文武看到了,“行啊,还挺懂事!”郑文武对许兰香的好感又增了几分。
找到《对照表》,三个人又在办公室聊了会儿,郑文武和许兰香就算是认识了。临走时,他大度地对许兰香说,要是今后学习上遇到了什么难题就到学校来找他,想借什么书、什么资料尽管跟他说,他肯定会有求必应。
送走两个姑娘,郑文武好久都未能从兴奋中平静下来,许兰香的身影和脆生生的声音还环绕着他。可怜的郑文武,他不知道他的一颗少年之心已经被这个初次见面的姑娘带走了!
还对照表时,许兰香是一个人来的。表姐范云亭说她都认识郑老师了,就不用每次都陪着她了。第一次单独到学校找郑文武,许兰香很拘谨。虽说郑文武比自己大了还不到两岁,但必竟是老师,头衔有时比年龄更能显示出身份的尊贵,令人不由得升起尊敬之心。在许兰香看来,老师就是大人,就是有知识的人,是自己这个初中生需要带着崇敬之心仰头高看的人。好在郑老师人很风趣,还总是笑眯眯的,不那么使人发怵。上次借对照表时,他态度就很随和、很热情,应该是个很好打交道的人。许兰香背着小花蓝布书包,鼓了鼓勇气,来到了郑文武的办公室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叫了声“郑老师”。
正伏案备课的郑文武听到有人叫他,抬起头扭转身。看到许兰香,他眼里瞬间闪出了星星,满脸浮上了笑容。
“许兰香,怎么一个人来的,你表姐呢?来,请坐,请坐”。
“郑老师,我来还上次借的对照表,谢谢您!”
“这么快就用完了?!你表姐怎么没陪你一块儿来?学习怎么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郑文武一连问了几个问题。看着这个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和好感的女学生,他莫名地兴奋和激动。他有意地想在她面前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并且希望自己在她眼里是英俊帅气的、有知识的人,他甚至生出了一股想要更多地认识她、了解她、帮助她的冲动。
眼前的郑老师还是那么笑眯眯地让人有一种亲近感。表姐说过,郑老师人挺活泼的,爱说话,上学时门门功课都好,还多才多艺,向他请教功课一准错不了。看他比我也大不了多少,个头儿还没长出来,还这么精瘦精瘦的,其实也还是个没长胡子的小孩子嘛,就算是老师,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这样想着,加上被郑文武的亲切和热情所感染,许兰香逐渐摆脱了最初的羞怯和拘束,神态越来越自然大方。
同龄人总是能找到很多共同的话题,何况还是两个青春萌动的少男少女。这一对不同校的师生,在多次的一借一还中增进了对彼此更多的了解和好感。爱情的种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两个人心里生根发芽了。
许兰香往表姐家走得更勤了,到桂北裕村小学的次数也更多了。每次碰到许兰香,郑文武都没来由地情绪高涨、眉飞色舞,夸张地给她讲学校和村里发生的趣事,逗得她咯咯直笑。作为回报,她也给郑文武讲她们学校和村里的事,以及她家里的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郑文武已经不再连名带姓地直呼许兰香了,而是改成了和她家人以及亲戚对她一样的称呼“兰儿”。许兰香心里甜甜地,默认了郑文武对她的亲热称呼,虽然她自己还是郑老师长、郑老师短的,但那是当着外人面的,她在心里早就叫他“文武哥”了。
2
开了花的爱情种子使郑文武改了头、换了面,他开始更加注重外表的修饰了,用民办教师的微薄收入给自己增添了新衣新鞋,时不时地趁去公社开会的机会给心爱的兰儿买点儿红头绳、学习用品什么的。神清气爽的郑文武,脸上一天到晚挂着美不胜收的笑容,教课教得更加起劲了,回到家后拉磨推碾、挑水等重活也抢着干。累,在爱情面前是根本不存在的字眼。
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情窦初开的郑文武彻底成了爱情的俘虏,满心满脑都是许兰香娇小美丽的倩影,几天不见就心发慌,甚至用在纸上写满“兰儿”的方式排遣日益浓烈的相思之苦。
桂北峪村小学隔壁的大队部里住着一位公社下乡干部,大家都叫他“六毛”。郑文武和六毛关系处得不错,言谈中时不时地透露出他想说亲的心事。六毛故意问他:“你小子是不是看上了兰香姑娘,如果真想和她处对象,我来想办法撮合你们?”
好哥们的自告奋勇,郑文武当然是求之不得,他给六毛又是递烟又是点火的,大献殷勤,承诺事成之后请他喝大酒。
没想到六毛的面子不值钱,许兰香的父亲听了他的来意后,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含糊其辞地说他家兰儿还在上学,谈婚论嫁还为时过早,要等个两、三年再说。
郑文武满以为凭着自己民办教师的身份和待遇,六毛肯定能马到功成。没想到他居然出师不利,亲事要泡汤的危机感愁得郑文武跟丢了魂儿一样,整天蔫头耷脑,茶不思、饭不香,本来就瘦瘦的身子没几天更加细成了竹竿。
郑文武的心事没能瞒住家人,他和许兰香相好,村里早就传开了。
郑玘佩夫妻俩看着小儿子比霜打的茄子还没精神,心里也不是滋味,向大儿子、大儿媳讨主意,说老四总这个魂不守舍的样子,看了让人心焦,劝是劝不动的,得想个办法解决才行。
郑书豪就问父母是不是想顺着老四的心意和许家结亲。大儿媳说兰香那个姑娘长得倒是挺俊,刚上了高中,算是有文化的人,就是不知道干农活咋样,要是能干农活就更没啥可挑的了。
赵美书说我对兰香倒是没有什么不满意的,模样没得说,嘴巴也甜,每次到他舅家来,还主动和我拉拉家常,挺懂事的一个姑娘。老四被她整得五迷三道的,你们看能不能再找谁帮着跑一趟下滩村说合说合。
大儿媳说那就找兰香她舅得了,她舅是看着咱家老四长大的,也清楚咱家的情况,托她舅去说合准行。
郑书豪对媳妇的提议表示赞同,说这个主意行是行,不过这种事得咱爹出面找兰香他舅。我们晚辈去的话,分量轻了不说,还会让人家误会咱家没诚意,把说亲当儿戏了。
郑玘佩低头沉吟了会儿,说,行,你们看家里有啥子拿得出手的礼品没有,我明天一早就过去找老范,看他愿不愿当这个红娘。
这次算是找对了人。范舅舅很痛快地答应了郑家的请托,当天下午就去了下滩村姐姐家,对姐姐、姐夫展开了疾风暴雨式的攻势。他说郑家房大屋大,两位老人都是忠厚人,好相处;郑家老大是村革委会主任,有权有势;老二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就给安排到县里轴承厂上班去了,老三在省城的钢铁厂当工人,也是吃公家饭的人;就一个妹妹还在上中学。郑文武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机灵,长得也不赖,又是民办老师,等于半个吃公家饭的人,要是能转成公办老师就一辈子吃喝不愁了。兰儿真能嫁到这样的人家是她的福分。姐夫你要眼光放长远点儿,郑文武肯定会是个给你们长脸的好女婿。兰儿跟了他,苦是不会受的,说不定将来还有大福享呢!现在呢,两家先结个亲,先来往着,拖他个两、三年再办婚事也不耽误事儿。我看兰儿都比你有眼光,她自己都有那个意思,你说你还有啥不满意的?别为难孩子们了,你看兰儿最近也瘦了不少。再说,我的话你还不信吗?……。
许兰香在房间里听着舅舅在外面长篇大论地劝说父亲,心说想不到关键时候舅舅还有这么好的口才,舅舅该去公社当个干部,只当个农民真是可惜了,浪费了一个大人才。
托范舅舅的福,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最终说服了许父。得到消息,郑文武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嘴都合不拢了,一下子又生龙活虎起来。通过媒人结了亲,意味着以后他可以和兰儿光明正大地来往了。
3
两情相悦心比蜜甜,初恋的神话一直持续到了1978年初。郑、许两家以亲家关系来往一年左右后,郑文武应征入伍成功。两家的长辈为稳妥起见,决定在郑文武离家去部队前,将他和许兰香的婚事定下来,就给两人举办了订婚仪式。
郑文武穿上军装离家的那天,正式成为他未婚妻还不到半个月的许兰香,算半只脚已经跨进了郑家的门槛,取得了名正言顺地送郎参军的资格。她跟着一大群郑家人送郑文武到村口,一边强忍着时不时要冒出的眼泪,一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一年多的卿卿我我,她早已经离不开郑文武了。刚订婚不久,心爱的人就要远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才能再次偎在他怀里,听他天南海北地侃大山。唉,看他和哥哥们还有妹妹说说笑笑的样子,一点儿也看不出有啥子依依不舍的,倒是巴不得一下子就到部队上去呢!不知道他去了部队后会不会想我,会不会给我写信,会不会把我给忘了?要是我想他了,又见不到他,该怎么办?越是心里没底,越是容易胡思乱想,越是胡思乱想,心里越是七上八下。许兰香绞着一双小手,低着头,咬着双唇,慢腾腾地挪着脚步,不一会儿就落在了郑文武一家人后面,她实在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了。从郑文武家到村口不过两百米,平时她蹦蹦跳跳着三、两分钟就走过了,但是今天,她的两条小腿仿佛灌了铅似的沉重。离别的愁苦笼罩着18岁的许兰香,对未来的不确定性使她没法像未婚夫那样乐观,那样向往新生活。她只知道她深深依恋着的人就要离她而去了,她不知道将怎么打发长时间见不到他的日子。
“兰儿姐,你怎么了?”郑书慧发现不见了准嫂子,扭头看到许兰香呆呆地站在不远处,像是在抹眼泪,担心地大声问道。
妹妹的叫喊声提醒了郑文武,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只顾和家里人说话,忽视了许兰香。他赶紧往回跑了几步,在离许兰香两步远的地方刹住了脚。
许兰香在看到郑文武向自己跑来时,心一酸,忍了半天的眼泪到底还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出了眼眶。她怕人笑话,非但没有哭出声,还装出笑脸催郑文武快走。可惜眼泪不听她的话,越是要忍住越是要不争气地往外涌。
郑文武看到许兰香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心里也不是滋味。想不到这个第一次见面就偷走了他的心,让他怎么爱也爱不够的姑娘,这么依恋他,这么舍不得他离开。一股柔情涌上心头,他真想捧起她梨花带雨的小脸,在她的樱唇上烙上深深的一吻,让她感受到他对她浓烈的爱意,告诉她自己是多么舍不得离开她。他到底还是没敢付诸行动。农村的青年男女即便已经订亲了,在公开场合还是很保守,手拉手都会觉得丢人现眼,更不用说相拥相抱了,那会被看成是伤风败俗的不检点行为。
郑文武强抑住升起的怜惜之情,故作轻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明显底气不足的笑容,轻声安慰道:“兰儿,别哭,看你伤心的样子,我心里也不好受。你放心,我到部队安顿好了后就给你写信。我会好好表现,争取进步的,你安心在家,等我哪天出息了,就把你接出去享福。”他一边说着,一边乘人不备,像做贼一样迅速地抬起一只手在许兰香脸上一抹而过,算是尽到了未婚夫给未婚妻拭泪的义务。
说心里话,郑文武是舍不得离开许兰香的,但是好男儿哪能儿女情长埋壮志呢?虽说“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但当兵的喜悦终究占了上风。许兰香的伤心并没有过多地影响郑文武的好心情,他对前途充满了向往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