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弦叔调动工作来到弦城中学任教的第七个年头了。他的高中班主任吴老师,也就是弦城中学之前的校长已经退休了。今年他又教高一语文,也是一个班的班主任,教学工作有条不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总之,弦叔太习惯了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
1994年的弦城和以往有了很多、很大的变化,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很多。弦叔家买了彩色电视机,落地风扇,还有煤气灶,最重要的是安装了电话。整个县城的建设也得到了明显改善,道路进行了拓宽,居住条件得到了很大改善,学校的基础设施也得到了大力提升。
弦叔最近有点兴奋,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工作和工厂,而是因为两个儿子。大儿子弦明左今年要毕业了,已经在弦城第一医院实习;二儿子弦明右也即将要高考;小女儿弦明艳马上就要中考了。
需要说明的是,弦明右去年高考成绩一般,只是能上郑州的一个普通大学的本科。他跟弦叔说,他要去更大的城市读大学,而且要读重点大学。弦叔支持儿子的决定,如果能考上重点大学,那可是弦城中学的教师子弟中第一个。
下课之后,弦叔刚回到家。大儿子就打电话说今晚不回来吃饭,弦叔有点失望,本来想着儿子陪自己喝点酒。
弦明右这个时候正好回家,立即跟弦叔说。
“爸,今晚又要搞模拟考试,天天考试,好烦啊。”
“儿子,那也是为了你们能快速提高成绩。”
“爸,你都不知道,现在考试太多了,天天基本上都一个类型,考得我心烦意乱。”
“复读可是你自己的选择,现在后悔了?”
“有点。”
“收回你说的话。”
“爸,你刚过40岁就啰里啰嗦了,跟你开个玩笑。”
“那行,爸改正。”
弦叔突然发现自己的幽默是少了很多,他没有想更多,他认为可能就是年纪大了吧。其实,弦叔也只有41岁。
弦明艳自从读了初中,也是大姑娘了,不单是更漂亮了,也更爱臭美了。现在也不如小时候一般可爱了,很少再问弦叔这样和那样的问题,经常就是不多说话。
李婶还是一如既往地操劳家务,她也没有特别的变化,只是开始偶尔去和邻居们打会麻将。一次输赢几块钱,弦叔自然是不关心的,甚至是支持。
弦叔现在除了教学工作外,他的业余时间全部都用在了打字复印店,还有两个生意已经不太景气的印刷厂。
他一想到大儿子临时变卦,简直是无比生气,那就去找侄子喝酒得了。来到李老板的饭店,李老板今天特别开心,这反倒让弦叔不太高兴。
“老同学,怎么闷闷不乐?”
“你儿子。”
“咋骂上人了?”李老板听了半截话就插嘴。
“我是说你儿子,如果他说好了要请你喝酒,又突然说有事,你怎么想?”
“老同学,你以后把话说清楚啊。你儿子不陪你喝酒,我陪你喝啊。”
弦叔一听这话,立即哈哈大笑起来。李老板也发现自己话倒是说全了,但意思有点问题。
“不跟你开玩笑了,一会我侄子和你侄子都过来。你就随便弄几个菜,喝啥酒?”
“还能有啥?喝流行呗,继续喝‘张弓’吧,你听听那广告:‘东西南北中,好酒在张弓。’”
“行吧。”
弦叔今天心情糟透了,这的确是大儿子第一次这样,他哪里能够适应。
酒菜都到位了,两个侄子却姗姗来迟。
“你们死哪里去了?”弦叔今天真是火气很大。
“姑佬,今天有一个客户让我们赔钱,说印刷的质量不好,其实是他和复印的效果比,那肯定不能比啊,印刷的成本差了多少倍。”
“弦叔,厂长说的是。”李老板的侄子也补充道。
“赶快倒酒,屁大点事。”
弦叔的心情真是差到极点,脏话都说出来了。
“反正印刷厂,我现在给你们股份了。你是厂长45%,你是助理也有15%,我也就是40%,我今天可不是来听你们汇报工作的。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你们自己决定。”
他们两个一看弦叔今天心情不好,也就不多说了。
“姑佬,我们今天猜枚怎么样?”
“一年的(12杯酒)。”弦叔这两年喜欢上喝酒猜枚,就是“罚拳”,需要手、脑、眼、耳、口配合的一种喝酒酒令,大江南北都流行,只是规则略有不同罢了。
“听你的。”
弦叔赢了好几杯酒,现在突然开心了点。
“弦叔,我也跟你来‘一年’的。”李老板的侄子说道。
“不许偷奸耍滑。”
“以前会,以后还会,但今天不会。”
“今天不会赖皮就行。”
弦叔又赢了好几杯酒,现在彻底开心了。李老板看到眼里,赶紧过去跟老同学又来了“一年”的猜枚。
弦叔心想怎么又赢了好几杯酒,估计是他们让自己的。不管怎么说,还是很高兴,也没聊工作,喝完就回家了。
一看到弦明左已经在家,一股闷气又上来了。
“还知道回家?”
“爸,你今天怎么了?我今天可是有好事跟你说。”
“屁的好事。”
“爸,你怎么说脏话?我说的是大好事。”
弦叔一下子有点清醒了,一听到大好事,那得听一下。
“快说,我困得不行了。”想听但也不能丢面子。
“我以前喜欢的那个初中女同学,她今天主动约我吃饭,所以才没时间陪你喝酒。”
“儿子,你是说有个姑娘主动约你吃饭?”弦叔一下子清醒到无法理解,不过今天也的确喝得不多。
“爸,你比我都激动。”
“我能不激动吗?快说说。”
儿子把事情说了一下,就是他的初中同学张茹今年也回来实习,她读的是信阳师范学院,主动约弦明左吃饭。这个张茹也是弦叔在白石镇中学的学生,她爸还是弦叔的同学。
“儿子,我们出去吃夜宵吧。”
“不吃了,明天一早还要值班,医院管理非常严格,不许喝酒。”
“你们医院管理这么严格吗?”
“爸,医院可是人命关天的。到时在我实习报告上写个喝酒,我就毕业不了了。”
“那是,那是。我们改天再喝。”
“爸,你都没听我说完,不是改天,就明天。”
“明天不上班了?”
“明天要上班,我请假了。”
“刚刚才上班没多久,总请假不好。”
“不请假可不行,陪你喝酒可是大事。”
“你还是好好工作吧。”
“听你爸的。”李婶也接上话。
“不能听,听了你们都会后悔的。”
“赶快说,肯定是有事。”
“天大的事。”
“赶快说。”李婶听得也是疑惑,催着弦明左说清楚。
“张茹今天晚上跟我说,她明天晚上要来看看你老人家,这算不算是天大的事?”
“这太好了,明天我陪你喝酒。”
“爸,是我陪你喝酒。”
“都一样,都一样!只要是带张茹过来就行。”
“能不带吗?我可是难得请假一次。”
“好,太好了。明天我去买菜,亲自炒菜。”
“爸,明天我亲自陪你喝酒。”
爷儿俩一起哈哈大笑。
第二天,弦叔可是兴奋了一天,上课的时候差一点讲错。他已经迫不及待了,这就是一个父亲啊。
弦叔陪着李婶做好了一大桌子的菜,就等大儿子带未来的儿媳来了。弦叔心想,儿子可要拿下这个儿媳啊。
“弦叔、李婶,我来看你们了。”张茹落落大方地说道。
“闺女,快进来。”李婶看到如花似玉的张茹,开心得很,直接都叫上了闺女。
“张茹啊,快请进,老师好久没见过你了。”
“弦叔,我爸都说了,他也想来看你,就怕你忙。”
“我忙个啥?”
“我爸说你现在是个土财主,有店有工厂。”
“你爸那是嫉妒我,我就气他。”弦叔开个玩笑。
张茹说明天还要上课,平时也不喝酒,就用饮料代酒敬弦叔和李婶。弦明左赶紧说道:“爸,今晚我陪你喝好。”
当晚,弦叔并没有喝好,他也不想多喝。他的想法是让儿子吃完饭赶快带张茹出去,让她们单独玩。
晚上,弦叔和李婶聊了很久,他们都太兴奋了。
“现在我最操心的就是他找个好媳妇。你呢?”
“我也一样。”弦叔快速地接话。
第二天,弦叔的好心情就被彻底地浇灭了。
“明右,上午雷老师说,你前天模拟考试竟然交了白卷,你想干嘛?”
“爸,我可是跟你说过的。”
“什么说过的?”
“我说过,现在模拟考试,天天考得差不多,烦透了。就那些重复来重复去的试题,我闭眼睛都会做。”
“儿子,你能不能不吹牛?”
“爸,我可是从不吹牛。”
“好,即使你会,也不要交白卷吧。就当为了老师的辛苦,好好做题,随便考一下也行吧。”
“爸,道理我知道。我就是莫名其妙得烦了,不想考了,就交了白卷。现在怎么办?雷老师昨天已经训了我好久才放我回来的。”
“明天我再替你跟雷老师道歉。你好好去上课吧,真不省心啊,儿子。”
“爸,以后碰到这样的情况,怎么办?”
“以后真不想考,就跟老师好好说,就说你生病了。”
“爸,你怎么能叫我骗人?”
“我不是让你去骗人。你都说了,你不想考,你也不想让老师和爸生气,对不对?那就说一个善意的谎言,对大家都好的谎言,是可以说的。如果是自私自利的谎言,是绝对不可以说的。”
“爸,高啊!我懂了。”
弦叔的教育方式跟弦城很多家长完全不一样,他知道未必就一定对,但他认为自己做的有道理。
弦叔看学生上完晚自习,便疾步走回家,他已经急不可耐了。一看到弦明左正在家里跟李婶聊天,赶紧说道。
“儿子,爸请你吃夜宵。”
“爸,我今天值班一天,累得想睡觉。”
“那可不行,男子汉怎么能天天想睡觉呢?”
“明左,你就陪你爸出去吧,早点回来就行了。”李婶也在一旁劝,她知道弦叔想了解什么,她也想知道。
“爸,说好了啊,我只吃不喝酒。我现在是医生,可不能儿戏,你可是懂得啊?”
“爸懂!我就给你弄两罐可乐。”
“妈,你可听到了啊。”
“听到了,早点去吧。”
弦叔拉着弦明左直奔他已经熟悉的那个烧烤店,老板其实是他在弦城中学教过的一个学生。
“老师,今晚我请客。”
“你要请老师,改天。今晚我请的这个人可是很重要的,必须我请客。”
这个学生完全没有搞清楚,其实就是父子俩,赶忙说是不是继续要那老几样。
“多加烤鲫鱼,每人两条。”
“好的!老师,等几分钟就好。”
菜和酒上来,可乐也拿来了。弦叔这才淡定了下来。
“儿子,我知道你初中就喜欢她,是你在读大学的时候告诉她的?还是最近才告诉她的?”
“肯定是读大学就告诉她了啊。”
“那说明爸当年没说错吧。”
“爸,我现在特别感谢你。”
“怎么感谢?”
“老板,给我再拿两瓶啤酒。”
“儿子,你不是说明天还要上班,能喝得了吗?”
“啤酒啊!爸,我在大学喝12瓶都没问题。”
“爸就只叫了一瓶,你再给爸多叫一瓶?”
“完全没问题啊!老板,再拿一瓶啤酒。”
老板感觉今天这俩人估计有问题,还是拿了酒。
“爸,先干一瓶再说。”
“对瓶吹?”
弦明左都不接话,直接对瓶就喝完了。
“爸,你就问吧。你真八卦!”
“什么意思啊?八卦是干嘛的?”
“爸,你不懂。这就是一个口头禅,意思是你喜欢打听男女那点事。”
“怎么说话的?爸是关心你,怎么变成八卦了?”
“好,好。爸,你就说你想知道什么吧?”
“你们俩真谈恋爱了?”
“嘴都亲了,你说呢?”
“那是不是她就会嫁给你了?”
“爸,我没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
“啪!”弦叔拍了一下桌子。
“爸,你这,那么多人呢。”
“爸刚刚有点激动,你可不能乱搞男女关系。”
“你错了,我们只是亲个嘴,她不嫁给我是她的自由。”
弦叔的确是已经不能理解这些了,时代变迁了,他知道现在的年轻人谈恋爱和过去是一样了。好在他没有喝多,他知道,应该要尊重儿子。
“行!你能不能有点勇气,一定要把她追到手。”
“爸,我当然有自信了。不是你经常告诉我的吗?话不能说得太满,我就是谦虚一下。基本拿下了,放心吧。”
“儿子,你这谦虚一下,可是吓死我了。”
“还有啥问题?”
“学生,给我烤个鲫鱼,我一会带回去。”
“好嘞!”
“儿子,喝完了赶快回家,明天好好上班。”
弦叔最近对工厂并没有多上心,他的心思全部都在大儿子身上。但报忧的电话还是来了。
“姑佬,昨天一个乡学校的考卷印刷,他们又不满意,要我们退钱,怎么办啊?”
“就是吴老师的那个同学的学校吧?”
“是的。但老校长退休了,早换了一个新的校长。”
弦叔一听到这,真是麻烦了。现在的印刷赚钱不多,但退一次相当于十次白干了。这可不行,他得想办法,暂时忘记了弦明左的事情。
“你现在叫个车,来学校拉我一起去。”
“好,马上。”
等弦叔去到学校之后,简直是意外惊喜,原来新校长是他当年当教导主任的那个学校的一个学生。之所以不认识,是他改了名字。
“主任,你怎么来了?”
“我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了。”
“主任,我改了名字,没改姓啊,你当然叫我小马。”
“小马,我今天不该来,我走了。”
弦叔故意做个姿态,但马校长的确不知道印刷的事情,事实是学校的后勤主任在负责。
“主任,你如果想骂我这个学生,不妨就直接说,我可没得罪过你。”
“我看我啊,还是走得了。”弦叔其实是不想走。
“马校长,事情是这样的。” 李有志一看这样下去可不行,直接把事情告诉了马校长。
“主任,你和李厂长先坐一会,我去了解一下。”
大概十多分钟,马校长带后勤主任过来了,他直接给弦叔鞠躬,说道:“弦主任,我是鬼迷心窍,被人骗了,对不起。你们工厂印刷的质量没有问题,是我胡搅蛮缠。”
事情解决了,弦叔也正准备回家。马校长可不会让他走,毕竟是在郊区很远的乡,必须要留住一晚,好好叙叙。弦叔那自然是明白,住一晚也很好。
这个学校算是乡镇中规模比较大的,印刷和打字复印的业务,马校长都承诺交给了李有志,简直是开心得不行。
第二天吃完早餐,弦叔便和马校长告别。回去的路上,弦叔想啊,他教了很多年书,可谓是桃李满天下,也不过于此啊。能记得自己的终归是少数,他很知足了。
今天上完课,弦叔感觉印刷厂和打字复印店的事情,现在已经不需要他操劳了,侄子已经完全能做好。他现在要盯住的就是弦明左,赶快落实好和张茹的关系。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弦明左结束了在弦城第一医院的实习,学校安排转到郑州的一个医院去实习。弦叔虽是万般不舍,也没有用。
“儿子,我这里有两千,不够再打电话给我。”
“爸,我要你那么多钱干嘛?”
“你傻啊?多打电话给张茹,一次打个两小时,是不是要好几十电话费?打三个小时也行。”
“这样啊!爸,你说得真对,现在的长途电话费太贵了,我每次也就打个几分钟。”
“儿子,你听爸的。你妈手上还有一千,都给你。”
李婶一听,赶紧去拿钱给了弦明左。
弦明左拿下了这些钱,他想电话费的确很贵,他也想多打电话给张茹。
送走了儿子,弦叔的心情这才平静了很多。他想起来弦明右的成绩,趁吃晚饭的时候,一定要多问一下。
“明右,最近学习怎么样?”
“没问题啊。”
“我还是有点担心。”
“爸,你知道有一个成语吗?”
“是不是‘杞人忧天’啊?”
“爸,你都知道了,还问这干嘛?”
“不是我要问,你们班主任陈老师最近碰到我,说你成绩可以,就是现在早自习不去了,说头痛。晚自习经常跑出去,说身体不舒服。有没有这样的事?”
“的确有,我没说假话。就是头痛,是看到试题头疼;身体不舒服,是因为我经常思考,大脑不够用,头晕。”
“真有这么严重吗?”
“我跟妈说过,她都带我去医院看了,我是神经衰弱。”
弦叔这才知道,的确最近对弦明右的关心太少了。
“你尽量还是要听陈老师的,他可是很关心你。”
“爸,我已经是很尽量了。我不能太委曲求全吧,那样我估计也考不好。”
“行,爸理解你。”
“爸,我就英语最差,我去找一下我的同学,就是董文文,可以吗?”
“可以。反正都在教师大院,别搞得太晚,她毕竟是女孩子。太晚了,不合适。”
“我可不会早恋,别担心啊。”
“那就好。”
“妈,明天早上给我煮两个鸡蛋,明天上午考物理。”
“知道了。”李婶对于这样的请求现在都是会答应的。
“你闺女怎么还没回来?”李婶突然问。
“我也不知道。”
“还不去找找?”
“我还要去班里看学生,你去找找,我一会就回来。”
弦叔刚要出门,弦明艳便脸色不好地走进来。
“闺女,怎么了?”
“爸,白娘子真惨?”
“谁是白娘子?”
“我刚刚在同学李丽家看的录像《新白娘子传奇》,我很伤心。我以后再也不看了。”
“那就不看了,让你妈弄点吃的给你,我去教室了。”
“明艳,跟妈说什么是白娘子?”
“妈,你都不识字,不要问了。”
“行,女儿大了嫌弃娘。”
“我可没说嫌弃你。”
“我看出来了,你就是这样。”
“谁要是这样,谁不得好死。”
这一句话把李婶吓得不轻。她明白了,估计是电视剧的台词。她不敢再多说了,赶快去拿吃的。
“妈,这个世界有坏人吗?”
“有。”
“那怎么办?”
“你不要和坏人打交道,碰到坏人躲得远远的。”
“那如果坏人太多呢?”
“不会那么多。”
“反正不少。”
弦叔想着今天去看望退休了的吴老师,带了些吴老师喜欢吃的水果。吴老师给他拿了一只毛笔,说这只毛笔跟随他很多年了,现在送给他。
“老师,我要毛笔干嘛?”
“年纪也不小了,没事练练书法。”
“我就是写写字,不懂书法。”
“谦虚就是骄傲。”
“吴老师,我字写得还可以,只是能看。但我。”
“你啊,当年你才刚刚29岁我就提拔你当教导主任,就是看你写得一手好字,我自愧弗如。”
吴老师打断了弦叔的话,弦叔也没有再狡辩。但弦叔已经不想再去写字了,他觉得他的人生早已经被改变了。
“谢谢老师,笔我收下了。”
“好,记住我的话,以后的路还很长,悠着点!”
“吴老师,我回去了。”
“还是闷闷不乐啊。”
“老师,没有了,放心吧。”
弦叔其实依然是不理解吴老师的话。他仅仅是自己在瞎想,也许以后会懂吧。弦叔现在真不懂,也不可能懂。
其实,弦叔最近之所以不在状态。大儿子回去郑州实习让他失落;二儿子对平时的摸底考试极度厌烦让他担心;小闺女现在思想叛逆还追星让他头疼。
最近一段时间,弦叔是没有一件开心的事。
今天,弦叔无所事事,看着电视也依然在郁闷中,大儿子突然打电话过来了。
“儿子,最近怎么样?”
“实习还好。”
“我问的是别的事。”
“一切正常,放心吧。爸,你怎么比我还紧张?”
“喔,是吗?我有很紧张吗?我是不是喝多了?”
弦叔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很紧张了。现在语无伦次,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
“爸,那就不说了啊,喝多了就早点睡。”
大儿子直接挂掉了电话,弦叔郁闷的心情顿时又起。
弦叔想了想,今天还是先睡吧,明天再说。
第二天,心情更是差到极点。
弦叔当班主任的一个班的两个男生比试吃米饭,差一点闹出胃出血。这可是个大事,弦叔简直伤心透顶,最后他作为班主任被校长在全校通报批评。
“最近怎么了,什么都做不好。”弦叔想不通。
“我去算个命?”弦叔想,再一想这可不行。
“我去找人喝酒?”弦叔想了半天,也没有合适的人。
弦叔最近真是六神无主,而且严重缺乏自信心。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找侄子喝酒吧。他想,侄子的思想有时候很有意思,说不定对他有启示。
“姑佬,还没吃饭吧。我还有一点传单印刷完就陪你去吃饭。”
“我先躺会。”
弦叔太累了,他说完就去长条的椅子上躺下。
弦叔这一睡,睡到了晚上十点。起来一看侄子也在旁边的椅子上打瞌睡,他正准备就这样回去,却惊醒了侄子。
“姑佬,菜我都带回来了。酒也买了很多,啤酒还是白酒都行。我已经给老姑打过电话了,我说你今晚在厂里睡,明天一早有客户来参观。”
“谢谢你!有志,你都知道替我打马虎眼了。”
“姑佬,我看你太累了,估计心情也不好。反正现在厂里就我们俩,可以好好聊一下。”
弦叔听到这一句,顿时精神好起来了。
“赶快啊!热菜,开酒。”
侄子弄好了菜,给弦叔倒上酒,说咱们先干一杯。
“姑佬,你有什么烦心事?”
“太多了。”
“那就不说了,我怕你说不完。”侄子也很幽默。
“是的,你也有烦心事吗?”
“姑佬,我就只有一个。”
“说说。”
“我之前有一个女朋友,是我们隔壁村的,和我小学同学,她当时看不上我。现在,我觉得我好歹是厂长了,我就去找她,结果。”
“结果她已经结婚了。”弦叔打断了李有志的话。
“姑佬,你怎么知道的?”
“悲伤的故事多了,基本都是一样的。”
“所以当天我回来,一口气喝了两斤。”
“幸好没喝死。”弦叔终于能开起玩笑了。
“是啊。姑佬,我当时想死的心都有。”
“我理解,年少啊!最容易犯迷糊的就是这。其实,你读书的时候应该经常说到一句话。”
“哪句?”
“就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啊,对吧?”
“姑佬,是的!但是,话说的是挺好,但做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我也跟你一样啊。”
“看来人是很复杂的。”
“是太复杂了。很多事,估计活到70岁未必能搞清楚。”
“姑佬,那就不管了,咱们继续喝酒。不是还有一句好话吗?”
“哪句?”
“‘今朝有酒今朝醉’啊!”
“说得好!喝酒。”
弦叔和侄子喝了很多酒,然后就在印刷厂睡下了。
第二天,李有志晕晕乎乎地起来去叫弦叔一起吃早餐,却发现弦叔已经走了。
弦叔今天来到了弦城一中,他想起来,已经好久没有接女儿放学了。
“爸,我都多大了,还来学校接我?”
“爸就是想接你一下。”
“快走吧!爸,被别人看到了,会笑话我的。”
“闺女,不要怕别人笑话你。爸来接你,你应该高兴。”
“爸,你不懂。现在不流行这个了。”
“爸真的老了?”
“你不老,但真的不要来接我了。”
“好,那下不为例。”
“爸,我们去吃烤鱼吧?”
“现在这个点,夜宵还没开始呢。”
“那就周末的晚上我们一起去吃,叫上妈。”
“好。”
弦叔感觉自己是不是老了很多,但事实上弦叔过了“四十不惑”之后,很多事情的确是更疑惑了。他发现很多事情跟他想得不一样了,他有点迷茫,这主要是孩子们带给他的,但周边的很多人好像也都在改变。他今天晚上就在家,哪都不想去,他想自己想点心事。
李婶没看出弦叔的迷惑,直接问他。
“今天怎么了?”
“明艳说周末去吃烤鱼,你去吗?”
“我正想跟你说的。”
“好,到时候给你们多点几条烤鱼。”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
“有,还是没有?”
“我是问你。”
“我也不知道。就是看啥都不顺眼。”
“你明天给你大儿子打个电话。”
“不想打。”
“为什么?”
“闹心啊。”
“别一天到晚瞎想。”
“我不知道。”
“你还有不知道的时候?”
“也许有,也许没有,反正今天有点。”
“喝点酒就好了。”
“睡吧。”
弦叔最近的心情差得没法说。
他发现这个世界怎么了,处处都和他作对,没有一件顺心的事,而且无法摆脱。
他甚至做了一个美梦,他参加二儿子的婚礼。等他醒来,他一阵寒颤。他必须改变现在的状态,他知道没有好的方法,还是回乡下看看父母吧。
但是,等他看到父母的时候,心情已经是世界上最差、最惨的了。弦叔的父亲病得更严重了,农村的赤脚医生说,最多也就一两个月了。弦叔的母亲是个小脚女人,平时话不多,也不跟弦叔多聊天,默默无闻地操持家务。
弦叔实在是无法理解,最近的人生堪比地狱啊。
他挣扎着想,应该都会过去的。
但是,他想错了。陈来运管理的乡下老房子的印刷厂,竟然发生了火灾,工厂彻底化为乌有。好在人没事,房屋彻底毁掉,机器设备也都化为灰烬。
弦叔也没有买保险,只能自认倒霉。也不可能让陈来运赔钱,否则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陈来运很可能自杀了事。这在那个时候的农村很常见,弦叔绝对不会这么做。
如果“祸不单行”是有科学道理的,那弦叔必须认命。他还没有摆脱这些痛苦的时候,更悲痛欲绝的事情出现了。
武科长在出差外地的时候,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啊。
弦叔彻底被击垮了。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任凭李婶怎么照顾,任凭孩子们在身边怎么呼喊,弦叔足足地昏睡了三天才真正清醒过来。他感觉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一样。为什么啊?那么多痛苦接踵而来,弦叔已经无法理解了。
弦叔碰到了人生的瓶颈,他的确是已经无法理解了。
今天弦叔身体好点之后,他去学校上课,但上完课就回家,默默地吃完饭便睡了。
女儿也没有以前那么可爱了,她只关心自己的事情。二儿子也是一样,天天看书。大儿子依旧在谈恋爱,无休无止,就是没有结果。
弦叔的心情想好起来,实在是太难了。
正当,怎么办?怎么办的问句一直袭扰弦叔的时候。吴老师听说他病得不行,几乎要死掉,赶紧过来看他。
“吴老师,对不起,我就是太郁闷了。”
“我知道,郁闷太多也会死人的。”
“那我怎么办呢?”
“不记得我送你的毛笔吗?你不是特喜欢给人提四个字吗?为什么不给自己写四个字,现在起来写。”
“写什么?”
“举重若轻。”
“老师,我实在没有力气写,你帮我写吧。”
“好,写完了,我给你贴起来,每天看看。”
“谢谢老师。”
仅仅一天后,弦叔奇迹般地好起来了。
老师来看他,他已经想明白了,他这个年纪很正常啊。碰到很多人生的意外,包括生老病死,都太正常了。
弦叔最后看了一眼吴老师写的字,就把字扯掉收了起来。他上完课,准备约侄子喝酒,而且带上了全家。
“老同学,最近不来了,想念你啊。”
“我也一样,今天你继续给我点菜。”
“没问题,大鲫鱼也少不了。”
弦叔吃完这顿饭,虽然话并不多,但心情好了很多。
弦明左打过来电话说,实习已经结束,今年毕业还提早了点。弦叔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想问。他听到的是儿子后天就回来了,正式到弦城第一医院骨科上班。
还不止这些,张茹也打电话说,过几天就回来了,分配到弦城第一实验小学。好事真是一件接一件,弦叔突然满血复活了。他赶紧陪李婶去买菜,他要做很多很多的菜。
“爸,我今天回来,后天才上班。今天可以陪你好好喝点酒,你可不能赖皮。”
“爸从来不赖皮。”
“明天张茹也回来了,她会过来。”
“那我们今晚少喝点,我怕明天喝不了酒。”
“爸,你的酒量,我还不知道?”
“知我者,儿子也。”
“那就开喝。”
“喝。”
爷儿俩喝了不少酒,李婶看在心里,并没有劝阻。
第二天张茹来了,李婶说我们就不要在家做饭了,也不去李老板的饭店,去宾馆吃一顿。弦叔说,完全没问题。
“弦叔,你最近喝酒怎么那么少?”张茹听弦明左说过。
“我啊,最近想得太多。”
弦叔说完,自己微微一笑,李婶也笑笑。
“弦叔,别想那么多啊,我准备嫁给你儿子,做你的儿媳怎么样?”
“不会骗我吧?”这可是弦叔近来最高兴的事。
“不会。不过先订婚,这是我爸说的,要等明左转正后才能结婚,你同意吗?”
“太同意了。感谢你爸啊,你爸太伟大了。”
“弦叔,你真能开玩笑。”
“我真不是开玩笑,我太开心了。”
“我也很开心。”
“能叫我一声爸吗?”弦叔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当然没问题啊!爸,我给你倒酒。”
晚上弦叔跟李婶确认了很多遍,是不是张茹叫了他一声“爸”。李婶也说了很多遍,确定,很确定。
弦叔这才美美得睡着了。
幸福的日子来临的时候,那真是挡都挡不住。
弦明右最后一次摸底考试,全校第一名;女儿升初中的考试也是很顺利。还不止于此,最近印刷厂的生意也很好。虽然乡下老房子的厂被烧毁了,侄子把现在的印刷厂扩大了规模,打字复印店的每天收入也是直线上升。
他想,这简直是上帝的偏爱了,弦叔虽然不信上帝。
弦叔每天都笑眯眯地跟人打招呼,从来不抽烟的他,竟然买了好烟“红塔山”见人就发,他可不管别人觉得莫名其妙。他太开心了,他也要开始为自己活着,这是他醒悟之后最大的感悟。
“晚上孩子们睡了,我请你吃夜宵。”
“就我们。”
“就我们。”
“好。”
弦叔拉着李婶去吃夜宵,已经很晚了。除了他们俩,都是清一色的年轻人。
但弦叔无所谓。
他说,今晚必须好好喝点酒,就两个人。
李婶说,今晚的烤鲫鱼真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