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弦叔调动工作来到弦城中学任教的第二十六个年头了。弦叔今年六十岁,再过三个月就正式退休。
今天是2013年的暑假,这也是弦叔当了三十多年教师的最后一个暑假了。
2013年的弦城和前几年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只是高楼更多、马路更宽广漂亮、路上行人更多。老百姓的家庭已经是家电一应俱全,私家车得到了更普及。不过,有三个明显的变化:一个是煤气灶已经完全普及了;一个是电动摩托取代了传统的烧油摩托车,尤其在县城生活的居民;还有一个就是智能手机在年轻人的生活中完全普及。
弦叔今天非常高兴,女儿弦明艳和女婿陈强从深圳来弦城看望他,因为女儿说等他过六十大寿(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她和陈强会去国外出差。弦叔并不了解国外,也没出过国,他想着去国外那肯定是因为有重要的事情。
“今天你们就不要去宾馆住了,你们要去国外,花费一定不少,能省就省点。”
“爸,我听陈强的。”
“爸,我晚上还有重要的传真,住在你这里也接收不到,我们还是去宾馆住。你看呢?”
“那得去。”
晚餐是李婶精心准备的,有弦城“四大名菜”——香椿炒鸡蛋、甲鱼下卤罐、黄鳝炖腊肉、泥鳅拱大蒜。还有几个时令蔬菜和一大锅炖得油光发亮的老母鸡汤,自然也少不了弦叔最钟意的下酒菜——油炸花生米。
大概六点钟,大儿子弦明左、大儿媳张茹,还有十二岁的孙子弦晓龙,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进了门。
“奶奶,有鸡腿吃吗?”孙子弦晓龙首先跑进厨房找李婶,急迫地嚷嚷道。
弦叔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问话,并没有和孙子搭话。给女婿递过去一支烟,女婿接过后并没有点着。
“戒烟了?”
“没有,就是刚刚在宾馆抽太多了。”
“妹夫,少抽点好。”弦明左进门的时候只是跟妹夫点头示意,听到这句话,就附和着说一句。
“大哥说的是,以后少抽点。”
“想抽就抽,别听他们医生的。”弦叔并不抽烟,对难得回来的女婿自然是格外热情。
过了一会,孙子拿着一个鸡腿进到客厅,边吃边问道:“爷爷,你今天会喝酒吗?
“爷爷不想喝。”
“骗人,我都看到你的下酒菜了。” 弦晓龙翘起小嘴巴,扭头问弦明左:“爸,爷爷为什么喜欢骗人?”
“爷爷是逗你玩,你看你小姑和姑佬从深圳回来了,晚上爷爷肯定会喝的。”弦明左赶紧跟儿子解释。
“太好了,今晚又可以给爷爷倒酒了。”弦晓龙兴高采烈地跑去跟小姑玩。
“今天我有‘小棉袄’(对女儿的昵称)给我倒酒,可不用你这个捣蛋鬼,每次给爷爷倒酒都要浪费一半。”
“爸,今晚我给你倒酒。”弦明艳笑着对弦叔说。
“爷爷,什么是小棉袄?”
“小棉袄就是你小姑啊。”
“小姑,你不怕热吗?”
“小姑一点都不怕。”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小姑,你真笨!”
菜上齐之后,弦叔特意拿出了上次二儿子弦明右带回来的“五粮液”,三个男人开始喝酒。弦明左也就喝了不到一两,他说晚上还要值班。
“晓龙,跟姑佬说话了没有?”张茹问儿子,看儿子不说话,就转头对陈强说道:“天天就这样,没办法。越大越是没有一点礼貌了。”
“大嫂,不在意的。”陈强尴尬地笑笑。
“明左,你跟妹夫再喝点吧,他难得回来,明天又要走了。”张茹一边对弦明左说,一边笑着对弦明艳说。“他一天到晚就这样,说话经常是半截话。小妹别介意啊。”
“大嫂,你说哪里话,大哥是领导。”
这句话说得没错。弦明左今年41岁,早已经是弦城第一医院的副院长,是骨科的一把好手。张茹也早已经是弦城第一实验小学的副校长。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完饭,弦叔并没有再多聊天,毕竟女儿和女婿坐了一天的车。
“老公,你先去酒店,我去我哥家看一下。”
“好。”陈强自顾自地走向宾馆。
弦明艳跟随大哥一家回去,也就几分钟路程。只是在家简单坐会之后,便准备回宾馆。
“小妹,我送一下你。我正好也要去医院值班。”
转过一个弯就是去宾馆的大路,正处在一个僻静的小胡同口,这里可以看到对面来往的人流。现在的时间,只有路口微弱的灯光,路上行人寥寥无几。
弦明左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正准备交给妹妹。
“小妹,我和你大嫂工资也不高,你们去国外花费肯定大,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也就五千,不要嫌少。”
“大哥,不用了。”
“真嫌少啊。”弦明左正有点愧色。
“大哥,我们说要去国外,是不想让爸妈伤心。我们正准备离婚。”弦明艳终于不能控制自己了,小声地抽泣起来。
“你们究竟为什么要离婚?”
“都是我的错。”
“不说了。你先回去酒店,明天我去找陈强谈一下。”
“没用的,大哥。”
“让爸去找陈强谈一下。”
“爸还不知道。爸谈也没用的,大哥。”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弦明左看着妹妹远去的背影,他在原地站了足足十分钟。他感到一阵心酸和一丝丝悲凉,他知道也许他什么都做不了。到了办公室,他把装着钱的信封藏到办公桌里,他不想让张茹太早知道妹妹没收这个钱。
“你回来了,早点睡吧。明天再陪老人家一上午,我们就回去了。”陈强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说。
“我们能不能再谈一下?”
“都已经谈好了,现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这次我来陪一下你爸妈,算是最后尽一下孝心。”
“谢谢你。”
“睡吧,今天太困了。”
弦明艳便在另一张床上睡下,两人一夜无话。
第二天中午,陈强执意要在“司马光宾馆”请一家人吃顿饭,弦叔和李婶自然是很开心。张茹在家陪儿子做暑假作业,只有弦明左特意调休一天过来作陪。
“爸、妈,还有大哥,下午我们还要坐车,中午就不喝酒了,我们喝点茶。”
“多喝茶好,就喝咱们弦城的名茶——信阳毛尖(全国十大名茶之一)。”弦明左赶忙搭话。
“大哥,我知道这是好茶,只不过我平时喝绿茶少。”
“绿茶是最健康的饮料,不但防癌、抗氧化、抗病毒,还可以延缓衰老,这可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说的。你在广东经常喝功夫茶吧,还是少喝。”
“好,听大哥的。”
然后大家一边吃饭,一边随意地聊聊天。
李婶说道:“明艳和陈强,你们也得要个孩子了。”
弦明艳说:“妈,我都去医院检查过了,身体一直不好,暂时怀不了孩子。别说了。”
弦叔说道:“怀不了也没关系嘛,喜欢的话,你们可以领养一个,男孩女孩都可以。”
然后陈强附和着说是的。再然后说下午还要坐车,一会要回宾馆的房间收拾一下。弦叔和李婶便起身告别。
“妹夫,我们去宾馆的小花园坐一会。”
“好。明艳,你先去房间休息一下。”
两个人坐在一个八角亭子的长凳上,弦明左先说话。
“给我一支烟。”
陈强赶紧拿出烟给大哥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支。
“你们已经决定了?一点挽回的余地也没有了吗?”
“大哥,没有了。”
“你是男人,不可以委屈一点吗?”
“大哥,事情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
“那你们究竟为什么要离婚?”
“大哥,你还是问明艳吧。”
“那我就不多说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弦明艳和陈强走后。弦明左看弦叔竟然还在宾馆门口,便拉起弦叔边走边说:“爸,我想跟你说一下小妹的事。”
“都走了,还说什么呢?”
“爸,你都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如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晚上请爸喝酒?必须是你藏在办公室的好酒。酒太差,那就算了。”
“好,你说。”
“不许反悔,不许跟你妈说。到时替我打电话给你妈,就说我晚上去吴老师家打牌。”
“好。爸,求你了,你快说吧。”
“你小妹和陈强要离婚。对不对?”
“是小妹告诉你的?”弦明左惊呆了,他不敢相信。
“她没有告诉我,我自己看出来的,但我也没跟她聊这个事。”弦叔可能是真想好酒了,故意卖个关子。
“为什么?”
“想知道为什么,就把好酒拿来。晚上去你表哥的饭店,六点,不见不散。我先去散步了,别忘了给你妈打电话。”
“真有你的,爸。”
弦叔就是这样,对于很多事,他看得清楚,更想得明白,但轻易不多说。等到晚上六点,爷儿俩准时开吃开喝。
“爸,我可是把好酒给你拿来了,跟妈也打电话请假了。你倒是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弦明左着急想搞清楚弦叔怎么知道的,他下午在家躺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他实在是太迷惑了。
“这还不简单吗?你小妹和陈强一起回来那么多次了,有一次是只住一晚上就走的吗?!没有吧。”
“这只能说明他们有事情。”
“对了,他们也说有事才急着走的,但并没有说什么事。如果是好的事情,他们一定会告诉我们,对不对?”
“爸,你这么一说,是这个道理啊。可是,即便是因为不好的事情才急着走,你怎么知道就是离婚呢?”
“这就更简单了。既然有不好的事情,为啥要在这个时间回来看我和你妈呢?根本没有必要啊,处理完了事情再回来不是更好吗?他们还说要出国,你看过哪个人要出国办大事,不都是喜笑颜开的,他们却愁眉苦脸。而且也没说出国办什么事,只是说还要一个月后才出国。那现在急着回去办的事,就一定比出国的事还要大。是不是?儿子。”
“爸,你这么一说,比出国还大的事,而且不是好事,那他们夫妻俩也真的只能是离婚了。”弦明左终于搞清楚了。
“也就是八九不离十。出国的事肯定就是随口编个瞎话,糊弄一下我这个老头子,他们知道我哪里懂出国的事,我连香港都没去过。”
“爸,那他们也太不够意思了。”
“不许这么说你小妹和陈强,他们又不是坏意,只是不想让我和你妈担心罢了。”
“是,爸说的对。我失言,我收回。”
“你是家里的老大,忘记了古言‘长兄如父’了吗?”
“爸,没忘,我就是一时急糊涂了。你就原谅我这一次,我不是那样的人啊。”
“儿子,我知道你会对你二弟和小妹好。你不要急,我刚刚说肯定,也是因为你小妹毕竟过去有过不好的经历,也就咱爷儿俩知道。现在啊,我估计陈强是知道了。”
“爸,那就更麻烦了啊。”弦明左这回是真急了。
“我知道你急,我也急啊。但爸还是没跟他们谈这个事,那是因为爸还没想好。”
“爸,我觉得既然你都已经猜到了,就应该直接跟他们谈一下,想那么多干嘛?”
“现在很多情况搞不清楚,谈有用吗?你不是已经谈过了,没有用吧。”
“这你都知道?”
“你平时都不抽烟,你们两个在酒店的花园聊天,你烟都抽上了,肯定是跟陈强谈这个事,而且是没用。”
弦明左虽然年纪也不小了,但对这样的事还是人生第一次碰到。看到弦叔对他看得透透的,心中还是有些不甘。
“爸,那你还有心情喝酒啊?”
“我为什么没有心情喝酒呢?难道你让我痛哭不成?”
“爸,那倒是啊。他们的事情还是他们自己解决,我们掺和只能更添乱。”
“对头!我的好儿子,终于清醒了。看吧,还是好酒喝得美,一喝就清醒。”
“爸,咱们再干一杯。”
“谢谢儿子的好酒。”
“好酒还会有。”
“好,一言为定!”
当晚,弦叔美美地睡了一觉。
弦叔今天主动给在郑州的二儿子弦明右打个电话。
“爸,我刚回来。”弦明右一边换拖鞋,一边接电话。
“我和你妈都吃过饭了。昨天你小妹和妹夫去了市里,晚上的火车回深圳,已经回到家了。”
“我知道,大哥告诉我了。”弦明右突然看到女儿弦晓蒙走过来,便说道:“爸,你等会。”
“爷爷,你今天不许喝酒。”七岁的孙女弦晓蒙直接警告弦叔。
“爷爷听话,今天没有喝酒。晓蒙还不睡觉吗?”
“我就是要跟你说这一句话,现在就睡了。”
然后弦明右继续说道:“爸,我最近的生意很不好。”
“我理解,爸也不懂你们做生意的,难处肯定会有。但你要记住你妈说的‘以善为本’。要做个善良的人,做生意不要想着去坑人赚钱。”
“爸,我没有去坑人,是因为我的善良才被别人坑了。”
“跟爸说说,就当我们聊聊天。即使爸帮不到你,你跟我说说,说出来心情会好些,对你也有好处。”
“嗯,嗯。爸是这样的。”弦明右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弦明右今年38岁,毕业于南京大学计算机系,在郑州一个国企干了十年,五年前单干做起了生意。现在跟一个叫“王政”的搭档合作,王政的叔叔是一个官员,刚刚被纪委请去“喝茶”(双规)了,所以整个公司现在已经破产,公司赔掉了几百万。因为当初借了王政100万做注册资本,现在公司一破产,就变成弦明右欠王政个人的钱了。
“爸,我现在跳楼的心都有啊,我怎么办呢?”
“这样,爸明天也没什么事,我去一趟郑州。你不要跟你媳妇楚丽说,你自己去车站接我。”
“好的,爸。”
弦叔到郑州后,儿子立马要请他喝酒。
“爸,你能来,我太开心了。”
“先别忽悠,我可没时间陪你喝酒。”
“爸,我没忽悠你。你来肯定有办法了吧?”
“当然。”
“爸,你住的宾馆我都安排好了。你干嘛非要去那个地方住,那可是郑州的高档酒店,听说里面的歌厅豪华得很呢。爸,你不会是想?”
还没等弦明右说完,弦叔就说道:“我来这里,你真以为我有心情唱歌吗?傻儿子,你见过你爸唱过歌吗?”
“那明明就是的。”弦明右还一直嘟哝着。
“你啊,太迂腐了!请人办事,多花两个钱,这是表示诚意。”弦叔也没有过多解释,继续说道:“我今晚请的这几个人,你就当不知道,这次你就先回避。”
“好!爸,听你的。我明天早上再来找你,别被他们喝醉了。想唱歌就唱啊,我给你保密。”
第二天一早,弦明右过来陪弦叔吃早餐。
“爸,昨晚你们几点走的?”
“别瞎想,反正很早就走了。”
爷儿俩吃完,刚回到宾馆房间,弦叔便接到一个电话。
“老同学,你说的事情,我们已经都谈妥了,还是需要还点钱,今天上午王政会去宾馆找你。”
“好的,谢谢老同学。下次回家乡,我请你们。”
挂掉电话,弦叔转头对儿子说道:“儿子,一会王政就过来,肯定有大餐,你只管使劲吃、随便喝,就是别出声。”
事情并不复杂,就是弦明右太急功近利了,以为王政的叔叔有很多资源,所以把房子抵押给王政作为100万的资本金入股。现在公司虽然倒闭了,其他的损失无所谓,都是公司亏的,本来也都是公司之前赚的。只需解决弦明右欠王政的100万,弦叔又详细问了儿子是否还有其他的债务。
“儿子,是不是就这些?”
“是的,可我现在也没有100万啊。房子给他了,我媳妇还不得跟我离婚啊。”
“儿子,我也没有。但欠别人的就是欠,不能赖账。”
快到十一点,王政独自一人到了宾馆房间。
“弦叔,昨天石叔就跟我打电话了,上午又见了其他几个叔叔。石叔让我今天一定要过来请您喝酒。”
“谢谢大侄子啊。”
三个人来到宾馆的中餐厅,王政叫了一个大包房。
“首先,欢迎弦叔来郑州旅游。我敬您。”
“我昨晚也就是去歌厅旅游了一下。”弦叔笑着说。
“弦叔就是幽默!石叔说跟您高中同学的时候,您就是全班学习最好的,还最幽默。”
王政口中的“石叔”是弦叔的高中同学,现在是郑州税务局一个分局的局长,明年也要退休了。
“那是你石叔学习太差,也不会幽默罢了。”
“弦叔,我得再次感谢您在石叔面前美言,我的公司不单合法合规地少交了不少税款,现在这个倒闭的公司遗留的麻烦事也解决了。我再敬您几杯。”
“好说,好说。”
“弦明右的100万入股资金,的确不应该那么多。我当时就是以我叔叔的资源作为合作条件,我也只是投入资本金40万。现在就当弦明右欠我40万,分5年还清给我就行。”王政看了一眼弦明右,转头对弦叔继续说道:“弦叔,您看这样,是否合适?”
“好,感谢大侄子!喝酒。”
吃完饭,王政把弦明右抵押的房产证从包里掏出来,弦明右便打了一个欠条。事情处理完,弦叔就准备回家了。
“爸,不去家里坐坐吗?”
“你这个事情,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过程就不要跟你媳妇说了,你就说债务经过协商减少到40万,分期付款,一年只需要还几万就行。让她不用担心,好好过日子。”
“我知道了。爸,那今天说的40万,怎么还呢?”
“欠的钱也不能真等到5年才还清,还是尽快还清为好。你自己也要吸取教训,找个稳当的项目做,哪怕赚少点也可以。我会替你筹一部分钱,最迟明年必须还给人家。”
“好,谢谢爸。要不,你多住几天,我陪你喝几天酒。”
“昨天喝太多酒了,和老同学们好多年没见面。”
“还是住几天吧。”
“我再住几天,你妈还真以为我去歌厅找乐子去了。”
“那是啊,你怎么跟妈说的呢?”
“我就说到市里住两天,老同学们聚会。”
“爸,你怎么也会撒谎呢?”
“傻儿子啊,有时候善意的谎言比真话要好。”
“我明白了。爸,你真是我亲爸。”
弦叔看着自己的儿子,还是没长大啊。
“我走了。”
“爸,你多保重。”
弦明右看着弦叔远去的背影,忍不住两眼泪流。
弦叔从郑州回到弦城之后,依旧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没事就散散步,要不就是在家陪着李婶看看电视,或者去陪孙子逗乐一下。
他就是一个快要退休的普通老人家,他也没什么特别爱好。事实上他的书法很好,但他从不去练,他说他没有天赋,只是个写字还能看的人;他也不去跟人下棋,他说现在很多人都特喜欢悔棋,跟他们下棋真没劲;他更不会去跳广场舞,他说他们真是吃饱了撑得,一直不理解他们为什么就不知道少吃点,还能省钱。他的朋友就那么点,很多人他不喜欢打交道;很多人也不喜欢和他打交道。
反正,弦叔在弦城没啥娱乐。
再平静的日子也会偶起波澜。这不张茹打过来电话,让他帮忙照看一下弦晓龙,她今天要去学校开个会。这在以前几乎都是一种情况出现,那就是弦晓龙生病了,需要他们老两口带着。
今天也算是猜对了,但不完全对。
弦晓龙和一个同学玩闹,另一个小朋友把他的东西抢走了,而且还把他的头都打破了。看着包扎着的孙子,弦叔还是有点心疼,李婶赶紧去拿了一个卤鸡腿给孙子。孙子在怡然自得地啃着鸡腿,弦叔觉得应该跟孙子聊一下。
“晓龙,今天被别的小朋友打了,你还手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还手?”
“我妈说,小朋友不能打架。”
“你妈说得对,但如果是别的小朋友平白无故地打你,你就可以还手。”
“为什么你跟我妈说的不一样?”
“因为你妈是领导。”
“爷爷为什么不当领导呢?”
“爷爷是年纪大了才没有再当领导。”
“可是我没有看过爷爷当领导。”
“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当然没看到,你爸就看到了。”
弦叔聊到这里,想起自己当了几年教导主任和三年的校长,为了孩子们读书上更好的学校,主动到弦城中学做了一名普通的教师。到现在都已经26年了,他还是很欣慰。
“爷爷,你为什么说我可以打人?”
“爷爷没有说你可以打人。我是说别的小朋友平白无故地打你,你可以还手。但是不可以打别的小朋友的头部,尤其眼睛。记住了吗?”
“记住了。可是我打不过,怎么办呢?”
“所以你要勇敢,这样别的小朋友就不敢轻易打你了。而且要第一时间告诉老师,回家跟你爸妈也要汇报。”
“只需要勇敢就行了吗?”
“你还要锻炼身体,让自己变得强壮。”
“我最喜欢跑步了,这个可以吗?”
“这个可以。”
弦叔同孙子聊了一会天,看着孙子伤势并无大碍。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老师,是老师当年帮忙把他调动到弦城中学任教。弦叔依然保持着每年初一的一大早就去给吴老师拜年,从来没有中断过。自吴老师退休后,他去的更多了,但最近的确好久没去了,他想现在就去看看吴老师吧。
“今天怎么这么有空,来看我这个老头子。”
“老师,你最近身体还好吧。”
“只能说是马马虎虎。”
“现在每天还能喝点酒吗?”
“已经不喝了。”
弦叔看到老师的确苍老了很多,心中不免一阵伤感。
“老师,我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谢谢你。”
“能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
弦叔并不属于那种善于表达情感的人,他只是想来看看老师,看到他的身体还好,也就心满意足了。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想起来问吴老师一下。
“老师,你想过死吗?”
“是人都会想过的,我也不例外。只是老师都这一把年纪了,现在就不会再去想了。”
“我马上要退休了,最近时常想起。”
“我过去也一样。”
“现在不想了,是有什么原因吗?”
“没有任何原因。如果说有的话,就是时间。”
“我明白了,也许以后我也不会想了。”
“是的。”
“老师,谢谢你,我这一生都要感谢你。”
“你这一生?还早呢。”
“老师说的是,我说错了。”
“今天我就不留你了,孩子们要过来,改天再来打牌。”
“好。老师,我先走了。”
“我就不送你了,慢走啊。”
回到家,大儿子和大儿媳也过来了。弦叔很庆幸今天去看望了吴老师,最近一直郁闷的心情终于好起来了,自然就让大儿子陪自己喝酒,结果大儿子说晚上还要值班。
“爸,我今天破例陪你喝一回。”张茹平时从不喝酒,今天突然有了兴致。可能是看到儿子无端地被打了,心里很不痛快。弦叔自然是明白的,他经过得要多的多啊。
“那敢情好,只要你妈同意。”
李婶并没有反对,她也看出来了张茹有点伤心。
“爸,你年轻的时候能喝多少酒?”
“年轻的时候可是没有酒喝的,能有饭吃就不错了。”
“爸说的是,我都被气糊涂了。”
“我大概也就是30多岁才开始喝酒吧。”
“那最多一次喝过多少?”
“不记得了。”
“爸,这都能忘记?”
“不是忘记,我是说不记得了。喝得太醉了,哪里能记得。”弦叔朝李婶微微一笑。
“爸说的在理。我敬你。”
“今天小心我把你喝醉了。”
“爸,我今天真想醉一回。”
弦明左也看出老婆今天的伤心,也就没有劝阻。
“偶尔醉一回也是很好的。”
“为什么?”
“醉过了,伤心也就减轻了。”
“爸,你说得真好!我现在虽然没醉,只是喝了几杯酒,已经感觉好多了。谢谢你,爸。”
“那就再干一杯,让伤心彻底溜走。”
“好。爸,干杯。”
今天是弦叔近来喝酒最开心的一天,不单是看到老师身体还很好,也是因为和老师简单的谈话,让他对退休不再纠结,也不会害怕了。当然,更是因为看到张茹能快乐起来了。
弦叔最近虽然不再去想退休的事,但这两天又开始郁闷了,估计是没有喝到好酒吧。
这不,弦明左突然打来电话。
“爸,我今天请你喝好酒。有时间吗?”
“必须有啊!我现在就出去散步,你可别忘记了给你妈打电话,也别说错了啊。”
“明白!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好!老地方,老时间,不见不散。”
准时来到侄子的饭店,看到大儿子和两瓶好酒,其实主要是因为看到那两瓶好酒,弦叔今天终于有点笑容了。
爷儿俩赶紧地先干了几杯,然后才开始聊天。
“爸,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小妹的事,如果离婚了怎么办呢?我伤透了心。所以请你喝酒,问问你的想法。”
“明艳的事情,上次你自己都说了,还是需要他们自己去解决。至于结果如何,那就看他们是否还有感情了。即使最后他们真离婚了,对于明艳也是解脱啊。”
“爸,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你记得吧,当年深圳那个派出所打电话让我去交罚款的事情吧。当时我手上没那么多钱,我还是找你拿了五千,我拿了一万,就我一个人去的深圳。”
“这件事就我们俩知道,妈和张茹到现在都不知道,二弟他们更不可能知道。你去交了五千罚款,才没有按照“卖淫”进行治安拘留,后来把小妹领回去的。”
“是的。儿子,你做得对,那个钱后来你也没找我要。这件事就到咱们知道为止。但你不知道,我去深圳后,为什么待了差不多一个月才回来?”
“你不是说小妹生病了,要照顾她一段时间吗?”
“是生病了,但不是普通的病,是打胎。所以我连你都没说,你个傻儿子。”弦明左听到这怔住了,一时无话。
“她后来告诉我,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我是担心啊,她这样下去,将来想要孩子也要不上了。所以就多住了一段时间,我帮她找了一个好点的医院,但后来医生还是说,以后都不能再怀上孩子了。这些事,你妈至今都不知道。”
“那怎么办?爸。”
“没什么。你小妹自己做错了事情,自己要对自己负责任,也要为此承担痛苦的后果。这就是代价,错了就是错了,谁也帮不了她。我估计是陈强意外知道了这件事,所以他们两个人心里都不好受,尤其明艳。所以我才说,即使离婚,对于明艳也是一种解脱。”
“可是,小妹将来怎么办呢?”
“她还年轻,有什么可多担忧的,慢慢来就是了。至于不能生孩子,也没有什么关系,她如果喜欢孩子,将来可以领养一个。”
“爸,你真能想得开。你不伤心吗?”
“爸不伤心?那我还是你们的爸吗?伤心没有用!记住,没有一点用。我只希望你们做错了事,能够知错就改才有用,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就行了。”
“爸,我们再喝一瓶,怎么样?”弦明左本来就带了两瓶,有备而来。
“我看行。”
“对了,我已经知道了,你小子今天肯定是有什么事求我,肯定是你自己的事。”
弦叔现在可不糊涂,半斤酒还不至于让他连这点逻辑都搞不清楚。弦明左先谈小妹的事情,只是不想过于唐突,看到弦叔已经猜到自己有事,显然是失算了。本来想好酒一喝,说起自己的事,也更顺理成章。现在只能陪着笑脸说道。
“爸,要不怎么说呢,你就是我亲爸啊,太了解我了。”
“别急,先把酒开了,给爸倒上再慢慢说。”
“爸,你可千万别喝多了,不认你这个亲儿子了啊。”
“找打啊,没一点正行。先干一杯。”
爷儿俩连干了好几杯。
“爸,我犯错误了,你咋还肯跟我干杯呢?你就不骂我吗?你骂我一顿吧。”
“刚跟你说的,你小妹的事情,我都没骂过她一句。我骂你干嘛,我自己找不痛快啊。说吧。”
“我有外遇了。”
弦叔听到这句,一口酒直接喷出。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儿子,就你?还外遇,逗你爸玩啊。你妈都气不过,你是个‘气管炎’(妻管严——怕老婆)。每次去看你妈,你买的水果,是不是弦城最差水果啊?你好意思不,儿子。”
“爸,我那不是被张茹控制了经济大权了吗?可是,我刚刚说的话是真的。”
弦叔听到这里,感觉可能真出事了。他并没有慌张,拿起酒瓶给儿子先倒满一杯,然后给自己也倒上。
“儿子,先喝了这杯。”
爷儿俩喝完一杯之后,弦叔看了看儿子。
“儿子,你今天能跟爸这么讲话,而且知道自己做错了。我很欣慰。”他微笑着说。“你就说你自己想怎么解决,有什么想法。爸现在不会骂你,以后我也不会骂你。”
“谢谢爸,我虽然是副院长,还兼着骨科主任。科室有一个护士,太美了!爸,你是没见过啊,真的太美了。我实在是没控制住,现在她非让我离婚娶她,我怎么办啊?”
“你想娶她吗?”
“不想!我想明白了,她明明知道我有老婆和孩子,还主动勾引我,肯定是图我现在的职务。”
“对了,她动机就不对,你也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爸教你一招,保证让你立即化解。但你得跟我保证,以后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保证!”
“那就好。你就跟她说你老婆已经知道了,她要找院长,估计会撒泼打滚地要求院长开除她。你好不容易压住,以后必须断绝关系,否则你可是管不住你老婆的。这样她就不会再跟你来往了,她肯定担心被开除,还害怕你老婆去找她。”
“高啊!爸,谢谢你。改天我还请你喝好酒。”
“好好工作,把心思用在正路上。我还要陪你妈,可没时间陪你小子天天喝酒。”
爷儿俩又喝了一会,并没有再多说话。
“爸,咱们也别再喝了,一斤半了,剩下这点留着下回再喝吧。”
“都喝了这么多了,我说怎么会有点困了。”
“我也喝太多了。爸,我送你回去。”
“好!谢谢儿子。”
大儿子在弦叔眼里一直都是很本分,他没想到大儿子也会犯这样的错误,好在才刚刚开始,没有酿成悲剧。
他很庆幸大儿子能主动告诉他,他想以后也要主动多给二儿子打打电话,给女儿打打电话。
回到家,弦叔还在想,大儿子能知错就改,好样的!
今晚,弦叔特别高兴,他又会有一个美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