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狂风暴雨搅得天昏地暗。
上天峰前的草地上,横卧着死难烈士的尸体,血水混杂,目不忍睹。
夜沉沉,风疾疾,雨茫茫。老天仿佛要向人们施威,不把这黑暗的夜搅乱、摧垮誓不罢休。
南昌城的帅府,在风雨中忽明忽暗。
曾国藩从杀场回来,换下了被雨淋湿的蟒服。
此时,他心神不定,身穿便衣立于半开的窗前,望着大雨中风吹折腰的树木,心中又多了层恐惧。九江难克,圣命急迫,发逆凶强,江山颠危!他干脆关闭窗户,走进客厅,命人点亮所有的灯。
客厅宽敞而沉肃,陈设不多,除屏风帐幔外引人注目的只有西洋大座钟,一条长几上,摆放着一些不知名的古董。西洋镜正前方一张睡椅,做工精细,供大帅憩息。
曾国藩捻须沉思,在厅中安详地渡了几个来回后,一下子躺在了睡椅上。他微闭双眼,想得很多、很远。自咸丰二年底,离开北京,以在籍的吏部侍郎身份回湖南湘乡老家办团练。逐步扩充为湘军起,三四年来,与太平天国十余次大战。开始出省作战,三次险些丧生,都被部下救回。咸丰四年,在湖口被太平天国军又打败,退兵南昌,攻打九江,又遭失利。一想到这次失败,他就来气,而隐忍难发,都是胡林翼军助战不力,才遭失算,但胡林翼是湖北巡抚,拿他没办法,再说胡林翼年长自己,论资历不如他老,又是同乡。眼下共同对太平军作战。我曾涤生,善养吾气,不能因小失大。
曾国藩抬身走进议事厅。
宽敞的大厅,众将官聚在一起,互相交谈。他们见大帅进来,忙分列站立左右,从中间让出一条道来。曾国藩似笑非笑地走到他们中间,扫了大家一眼,见诸位红光满面,问道:“看来诸位是认为打了个大胜仗?”
众将见他不着边际的问话,不解其意,谁也没有回答。
“这算啥子胜仗?!不就是给老子杀了上百个匪贼!那是用两千弟兄换来的!”
众将见他面带怒容,不敢言语。
曾国藩走到上首,落座后,才示意大家坐下。
大家见大帅一声不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静等训示。
沉默了一会,曾国藩忍不住问,“国葆,你手下那几个兵卒,给我杀得利索吧?”
曾国葆见大哥问,忙离座起身:“大帅,个个干得利索!”
“好!”曾国藩把话题一转,讲道,“九江为数省咽喉,不拿下九江,我军消息便断,援应俱难,若拿下九江,则除洪逆一大屏障,可直逼安庆,尔后再图金陵。可恨的是……”
塔齐布傲然地起身,打断大帅的话,“洪逆内部发生了杨,韦内讧,又逼走石达开。眼下人心离散,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某虽不才,愿以本部人马取还九江,以雪前耻。”他是唯一能在曾国藩面前说话随便的人。因塔齐布是满人,曾国藩创办湘军,为博取皇上的信任。保奏他为总兵,不久又晋升为湘南提督。统率陆军。此举正中咸丰帝下怀。他本对重用汉人就有些不放心。派指塔齐布去,一可以起到监视作用,二可以随时了解他的情况。塔齐布临行前,咸丰帝秘密召见了他。塔齐布到了湘军,打了几仗,曾国藩认为他作战勇猛,果断,迅速,虽有些鲁莽,却不失为勇将。因此,也很赏识他。塔齐布也认为,他有重任在肩,背后有天子撑腰,腰杆就硬。虽没有瞧不起曾国藩之意,但有些言谈和行动,不时也显露出一股高傲之气。
曾国藩见他说得也在理,就是有些轻敌。“骄兵必败”,还是敲他一下为好。
“足下忠心报国实乃可敬。但须知敌九江守将林启容非等闲之辈,他原为石达开部将,转战数省所向无敌。九江为军家必争之地,洪逆不委他人,而独交林某,足以说明其人胸储韬略,腹藏机谋。”曾国藩认为林启容将有将才,帅有帅才。经过几仗的较量,他感到此人是一位难得之才。虽是敌对,势不两立,但很敬重他,只可惜,他手下像林启容这样的角色太少了。如若多几个,也不至于每战必败。
塔齐布欲言,被大帅以手势制止。他不快地坐下。
曾国葆起身讲道,“前几仗挫败,主要是地形不熟,吃亏在于城防不明。”
曾国藩赞同地点点头,思而未言。
曾国葆见大哥点头赞同,索性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大帅,依我看还是派人到九江走一遭,有时一人的作用能抵得上千军万马。”
曾国藩见四弟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嘴上不说,心中却已赞许。漫不经心地问,“有合适的人吗?”
“有!咱们的武师应天星。”
曾国藩一听,一手拍在坐椅的扶手上。“好!那就探明九江城内兵员设防,搞到林启容的城防布署地图为最妙!”
(2)
九江位于长江中下游的南岸。北依长江,南靠庐山,是湖广、江浙、鲁皖的南北东西的交通要道,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天国派兵驻守九江,就等于在天京的西面设了一道屏障,防止敌军东进。然而,天国西去可直取武昌,西拓疆土,发展天国势力。
九江城区,东西长,除北方依临长江外,其余三面皆有护城墙,宽三丈,高二丈有余。城内驻扎着天国将士一万三千一百五十五人。林启容为军帅,下分师帅,旅帅,卒长,两司马,伍长。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太平军纪律严明,作战英明,深受当地百姓欢迎。
帅府就设在九江府治内。这是个几进院落的阔大建筑,屋宇错落有致。
夜茫月昏,整个帅府在迷茫静谧的夜幕下,轻轻地睡去。
一个黑影借着夜色掩护,来到帅府墙边,向院内丢一颗探路石子,不见动静,放心地一纵身上了墙,又一跳上了临墙的房顶。你看他,身如轻叶,动若狸猫,疾步如飞,穿房越脊如履平地。黑影来到中院,伏在房上察看。
正中的大厅飞檐斗拱,在夜幕中显得雄伟,神秘。厅内窗户的灯光中映出一个走动的身影。再看大厅两边的东、西厢房,仅西厢房中有灯光,其余黑黝黝的一片。
黑影在房上窥探不久,翻身下了房,宛如一片落叶,轻轻地落地。原来这是个穿夜行衣的蒙面人,只露出两只眼睛。他下房后敏捷地趋步西厢房窗前,用舌尖舔湿窗纸,通过小孔向内窥探。
室内,曾被李兴隆舍身救回的师帅和衣而卧。“嗖——啪!”随着响声,一把飞刀带着一封信牢牢扎在房柱上。阮荣听到响声,心中陡然一惊,翻身跃起,一把取下刀和信,飞步跨到门口立在门外察看。院内除了风声、鸣虫外,别无可疑之处。他观察一会,回身将门关死。不多会,熄灭了灯。
大厅内,主帅林启容并没休息,正思索着徘徊在壁画之下。他三十七八岁,中等身材,从那深沉的脸上,看得出他是在风霜中久经锻炼的人。此时,他感到肩上的担子非常沉重。天京发生了杨、韦内讧,又逼走石达开,曾国藩自上次攻九江兵败后,正加紧调兵遣将,指日可卷土重来。且不讲这些内乱外攻,只要城内一万三千余将士,团结一心,同仇敌忾,他曾老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进九江一步。可眼下,五个师帅,战死两个,南门守帅李兴隆被俘,至今生死不明。多日来,他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厅内陈设十分简朴,左右山墙上《攻城图》和《守城图》两幅大壁画,人物逼真,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描绘着太平军英雄战守的场面。
林启容立在《守城图》前,注目思索,仿佛要从中汲取些什么。最后,他急步案前,伏案灯下,在案上拟制的《城防图》上作一些改动,并注上重点标记。
他立起身,凝视着《城防图》,总感到还有一点不尽人意。
突然,他听到厅顶上有瓦片响动,忙吹灭灯,将《城防图》卷起。
厅外,寂静无声,一个黑影一闪即逝。林启容打开厅门,快步行至院中,上望厅房顶。这时阮荣走过来,关切地问:“军帅还没有安歇?”
“哦,阮师帅。你不是也没休息吗?”
阮荣心思重重,不无担心地说:“睡不着呀。眼下是兵临城下,不知天王派人和捻军首领张乐行、李士林等人联系得怎么样了?忠王、英王去湖北也没了消息。看来固守九江凶多吉少。”
张乐行、李士林是捻军首领,民间有不少反清义士尤为张乐行马首是瞻。如今九江难守,天王则派人拉拢义军首领,壮大队伍,共谋大计。
他看一眼正注视自己的林启容,又说:“一个弹丸之地,难呀!
两人立在院中,默默相对,无言相吐,锁眉凝思。
(3)
帅府前院大槐树上的喜鹊被惊飞。几只喜鹊惊慌地叫了几声,在树冠上盘旋几周后,又飞回巢中,帅府又恢复了平静。
帅府大门外的广场上,一队巡逻兵走过。
牛壮一身山民打扮,身后背着一个小包袱,疲惫地经过广场,走进大门。
那个穿夜行衣的蒙面人,从二道门房上纵身跳下,刚一着地看见来人,避已来不及,只好紧贴墙根疾奔西墙。
“什么人?!”牛壮大吼一声,顿来精神,疾步追去。就在蒙面人离西墙不远时,牛壮双脚一点,平地跃起一丈多高,在空中一个空翻,竟从蒙面人头上飞过,立身于蒙面人面前,堵住逃路。
蒙面人立即从背后拔出宝剑,便欺身疾进,扬手挥剑凌空劈下,牛壮陡然间忽觉寒光一闪,刀已从头上劈下,急侧身让过,剑带着疾风擦左肩而下。好险!牛壮出左手,只轻轻一拨,四两拨千斤将对方握剑的右手拨开,紧接着出右掌,“隔山打牛”,正中蒙面人左肩。蒙面人一惊,没想到对方出手如此地快。他知对方身手不凡,不敢恋战。趁他立足未稳,纵身上房,想夺路而逃。牛壮知他用意,身形一起也上了房顶。两人刚一交手,双双翻身下地。
牛壮紧逼对方,缠身不放。蒙面人知一时难以脱身,索性步步紧逼,招招突变,剑剑不离牛壮咽喉。
牛壮东躲西藏,见这样打下去,吃亏的是自已,急中生智,就势倒地向外滚去。这是脱离险境的一绝招。蒙面人步至剑至,牛壮就势解开身上的袍袱,向蒙面人面前一挥,袍袱立时化作一条长龙。在蒙面人眼前或上或下,忽左忽右,好似游龙狂舞,翻卷不停。蒙面人心中一慌,手中的剑竟被卷飞。他乘牛壮起身之际,略一侧身,伸出两指,将狂舞的袍袱夹住,向上一带,“太公起钓”,把牛壮带了个趔趄。迟疑之际,蒙面人身躯一低,双掌齐发,强劲的掌力将牛壮打倒。
蒙面人见他不能动弹,拾起地上的剑飞身上墙。
当牛壮起身后,蒙面人早不见了踪影。
牛壮筋疲力尽地踉跄着走到中院倒下。林启容一惊,忙快步过去扶其坐起,见是牛壮,大声唤着他的名字。
牛壮慢慢开睁眼,无力地说:“有刺客……”
还未讲完,就昏了过去。阮荣抽出佩剑,四处寻找刺客。
“快拿水来。”林启容吩咐。
军帅的亲兵耿卫天端一碗水来,递给军帅。
林启容把碗放到他嘴边。
牛壮喝过水渐渐苏醒,悲痛地说:“李师帅和百十个弟兄,全叫曾老妖当人桩给砍了啊!”他说着竟失声痛哭起来。
林启容心中一阵急痛,部将耿卫天也不觉掉下了泪水。
阮荣来到牛壮身边,将剑插入鞘内,气忿忿地讲:“这些畜牲!不食曾老妖的肉,我死不瞑目!”
林启容强抑制住悲痛,仰天难言。
过了会,林启容自语道:“勇士殉国,折我臂膀,打了几仗,兵员没有补充,受伤的弟兄又无药可治……强敌压境,摧毁的城墙急待修复,曾国藩老谋深算,不可小觑,必须迅速固垒修墙,抢占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