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曾国葆去皖南半月有余,还不见回来,曾国藩等得心焦意乱,总怀疑四弟在途中被乡民捉拿,早杀身成仁,埋入黄土。越是疑虑,心中越是不安。
午饭后,他独自一人在大厅焦虑地徘徊。曾国葆终于风尘仆仆地进来,喜坏了大哥。急切地:“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因沿途叛逆防得严,我绕道去了皖南,回来时为了走近道,在南峰乘船渡湖时,被十多个从逆乡民抓住,关了两天,后来被我逃脱。“见到李迪庵了吗?”
“见到了。他比我晚动身四天,今日不到明早一定到。”正说着李续宾赶到了。
二曾迎出大厅。李续宾向前请安,被曾国藩拉住。“迪庵,你来了取九江就有了一半把握。相随有年,身经百战,如今九江坚城,就要仰仗鼎力了。”
“帷幄运筹,还要靠大帅神机。”
“迪庵,取九江想必有良策?”
李续宾离座起身。“九江虽北有长江天,南有庐山作屏障,咱来个两游截航,围城困将,不怕林启容善战坚守。”
曾国藩一听,轩然眉动,“好主意!”
“大帅,只是眼下进入初冬,不如到明春再攻九江。”
曾国藩截住话头:“不行啊,迪庵!君命难违若再不收复九江,你我都脱不得干系呀!”
“将在外,君命也有所不受,总是以克复九江为务,卑职认为,先围九江把他们饿死,军无粮草必散。这是以逸待劳的上策。望大帅三思。”
曾国藩沉吟良久,把手一按桌面:“迪庵,就依你!不过围城不能到明春。立冬前,必须完成对九江的外围包围!”
果然,不到立冬,曾国藩十万多军队将九江外围得水泄不通。杨载福的水师,在九江上下游截航。胡林翼部围九江以东,李续宾部围九江,其余兵伍围九江以西。这样一来,使九江和外界联系中断,给养、药品和军中的必须品日趋紧张。到了翌年初春,九江守城军中断粮、缺药,百姓家中有的已是几天不冒烟。林启容眼看着兵勇个个病倒,心中焦急。由于火气攻心,内热外冷,他也患了病,一躺三天。
这一天他觉得身体略有好转,独自一人出了帅府,上了南城墙。他迎着料峭的春寒,从南走到北,比他想象的还要糟。只见士兵如骨柴,面如黄纸,走路不稳,立身不牢。城外,敌人的营帐,座座相连,旗帜招摇,刁斗相望,马嘶风啸。
林启容紧锁眉头,坐在城边休息片刻,李兴隆便找来了。他看到军帅低头沉思,不由放轻步子,来到他身边,把声音压得很低,说道:“军帅,今日又病倒很多弟兄,得想个法子呀。”
林启容见他满脸焦急。谁不晓得,无粮军溃!如何能不急?他看着城外敌军营盘,若有所思。好久,他回过身,对李兴隆讲:“走,去看看大家。”
(2)
能仁寺旧名承天院,在市区东部,建于南朝梁武帝年间,后经历代扩建,规模较大。于弘治二年改承天院为能仁寺。内有大雄宝殿、金刚殿、铁佛殿等建筑物,都是飞拱垂檐,周体回廊,气势十分雄伟。还有大胜塔、双阳桥,两穿石等景。历经兵火洗劫,破坏惨重。林启容驻九江后,能仁寺临时当了军营。
大雄宝殿外,东倒西歪的病残士兵在阳光下晒太阳。
李兴隆陪着林启容,来到大雄宝殿,这些士兵见军帅、师帅来了,想站起来,但力不从心,挣扎一下又倒下去。
林、李忙过去将他们扶起,又一个个扶他们靠在殿前的大柱和墙壁上。林启容环视左右,眼前情景使他心寒,他本想安慰几句,可话说不出口,自己身为军帅,却让他们枵腹执戈,他心感内疚。
他蓦地把牙一咬,将李兴隆拉到一边,把自己的想法如此这般地交待一番。
李兴隆遵照军帅的要求,在本师挑选了三百多名强壮人员,子夜悄悄爬出城,直奔胡林翼部,偷抢粮秣。
李兴隆出城后,悄悄来到囤粮地。观一会,见防备不甚严,他带五个人偷偷摸过去,袭杀了卫兵,三百多人蜂拥而上,尽最大努力,能扛多少就扛多少。此次行动十分顺利。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扛着粮食,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城东门。开城门时,发出了响声。这响声在夜空中,显得异常刺耳,惊动了监视的清兵,清兵朝着城门开了火。
李兴隆命令大家赶快进城。由于体弱质差,加上负重时间长,手脚有些不听指挥。城内虽早安排了接应人员,双方一接火,引来了大量的清兵,进城一清点,三百多人只进来二百多人,七十多人在这次抢粮中丢失了性命。
移驻城南的曾国藩听到枪炮声,忙命人去查清楚。去查的人还未回来,胡林翼已到了帅营。
胡林翼将情况大致的说了一下。曾国藩拧眉思索有许。突然大笑,弄得胡林翼莫名其妙。
“贶生兄,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不正说明围城有益吗?城内粮秣已断。山穷水尽时,不自动来降,也会不战自破的。
胡林翼心中十分不自在。你卖什么巧,你当我看不出来?违心地说道:“胡某一老朽,大不如老弟才智,佩服,佩服!”
曾国藩一听,觉得不对味,又不好说什么。“贶生兄,过谦了。不知丢失多少粮食?”
“粮食夺回不少,打死他近百人。”胡林翼不正面回答他,话说得很轻松。
曾国藩说:“还望老哥多加警惕为是。”
胡林翼心中不快,甚至还萌生一丝反感。口里却说:“大帅讲的极是。”
再说李兴隆回到城中,经过清点,抢来一百八十多石粮食。可为此,丢失70多个弟兄,正伤心不止,外面有人叫他吃早饭。他哪能吃得下呢,他呆了一会,决定去看看大家的伙食。
金刚殿外支起的大锅中,菜水沸腾,牛壮撒上几把面,用勺子来回搅动。口中喊着,“开饭啦……”
士兵们拿着碗筷无精打采地聚拢过来。每人盛上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汤,走到一边的空地上,有站,有蹲,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这时,不修边幅的黄四,用筷子敲着碗,大发牢骚。“喝这样的清汤寡水,撒泡尿,肚子就空啦,咋打仗嘛!清兵都围城三个月了,不战死也得饿死。”
“你这是扰乱军心?!”徐山不满地说他。黄四面带愠色。“哼!咱喝清汤,军帅吃大米白面。”
“你胡说!说谎也不脸红。”
“不信,你们去看看。”
“揍他小子!”几个兵一轰而上。
早站在一旁的李兴隆,全看在眼里,听到心里。大多数人能吃苦,能在这极艰难的条件下,经受得住磨难。可也有极少数人,在困难面前经不住考验,发生动摇,以至会出现逃跑,他不敢想下去。他怕发生意外,过去将大家劝开,并狠狠教训了黄四,不该信口开河,扰乱军心,黄四表示悔改,李兴隆也就再没难为他。
帅府里的林启容,正在愁肠百结。他立在《守城图》前正望着出神。此时的林启容,眼睛凹了进去,颧骨也较明显的凸露,面色发黄,眼角、前额纹理增多,他瘦了。他的目光从《守城图》上移开,步至窗前,推开窗扇,看着清静的殿外,心头一阵酸楚。往昔,这里也常是练武的地方,如今莫说练武强体壮骨,就是让大家多走一会,也是很难办到的。如今是内外消息阻塞,天京怎么样了?英王陈玉成怎么样了?天国怎么样了?一无所知。眼下城内粮尽药绝,为粮秣,偷袭胡林翼部,虽少有收获,可那是七十多个弟兄用生命换来的。因为饥饿,伤兵无伤医治,老医官爷急出了病。每天都有弟兄死去。他的心在流血!处境艰难,突围无力,外援无望。他毫无表情地看着窗外,仿佛是要让无情的寒风吹散心头的千愁万绪。
许国进殿将一碗清菜汤放在桌上,惘然若失地注视着军帅的背影,欲言又止。过了会,他轻声唤道:“军帅,该用早饭了。”
林启容这才转过身,关切地问他:“你吃了吗?”
“报告军帅,我吃过了!”
这时李兴隆愁眉苦脸地进来。
“军帅,再坚守孤城,看来是羊羔在虎口下——难脱危险了。”
林启容心中一惊。怎么,他也发生了动摇么?是的,眼下处境对我们是十分不利,弄得不好会坐以待毙。他注视李兴隆片刻,突然说:“走!到墙上看看,能否有突围的希望。”
两人来到门外。门外早已聚满了以徐昌为首的上千群众。林启容先是不知发生了什么,跨出大门,见众乡亲有担、有背、有扛,全已明白。他望着眼前的父老,十分动容。
徐昌放下肩上的粮袋,向前说:“林大人,眼见得清兵围城三个多月,将士们为了九江父老,不惜流血捐躯。众乡亲见大家吃糠咽菜,于心不忍!”他回身掂起粮袋,双手托起,上了大门前的平台。
“请大人收下。”
众乡亲异口同声:“请大人收下。”
林启容望着这眼前的场面,心中激起了狂澜。这场面在清军那里能见到吗?这不正说明了人心所向吗!有这样好的黎民百姓做后盾,不就是一座铜墙铁壁吗?想到自己的动摇,准备突围而去,丢弃他们,心中惭愧,脸上发烧。有他们的支持,何惧清军兵临城下。他被诚挚的心所感动,眼睛湿润了。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
众人见林启容不语,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他,渴望他能收下。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饥腹空肠,怎能坚守九江?
“各位父老,大家的心,我代表一万多将士领了。我这里谢大家了。”林启容双手抱拳,向大家频频致礼。
(3)
这时,徐山正飞骑而至,跳下马跑到他面前。
“禀军帅,清兵已围攻湖口,江北大营的都兴阿,率军到了小池口。”
这是在预料之中,却又不希望出现的局面,一旦出现,处境更困难。湖口水师刘松,也是智勇双全之人。如果陈玉成能从黄梅牵住都兴阿,情况会好一些。
“和他们拼了!”一旁的李兴隆动了肝火。拼是要拼的,但眼下还不是时候。此时的林启容显得比较冷静。他进了帅府,李兴隆随后跟进。
大厅外,大米堆在地上,形成一座小山。林启容不住地说:“谢谢!”末了,他当众报告大家一个坏消息。
“乡亲们!湖口已被清兵围攻,小池口与这里一水之隔,都兴阿大军已到。九江被围得水泄不通。一场恶战是免不了的啦。我不忍心大家死在兵刃之下。”
“林大人,此言差矣。逃能躲过厄运?灭清除妖,人人有责!我等随林大人共守九江,生死不离!”徐昌的话,引起了共鸣。“对!随林大人共守九江!”
“林大人放心,九江的人是不怕死的!”
“好!”林启容心劲倍增。“众位父老,请大家回去速做准备,和曾老妖决一死战!”
徐昌等乡亲离去,林启容和李兴隆来到大厅,旋即拿出珍藏的《城防图》。原来上次阮荣偷去的《城防图》有假,才使得塔齐布兵败身亡。林启容高明之处就在这里,他将图一式两份,一份是真,一份是假,为防万一。
两人根据得到的情报以及已掌握的情况,进行了详尽的分析。最后林启容果断地说:“调动强壮士兵上城墙,在一线作战,体弱轻伤者,把守暗道机关,重伤者,在第二线。不到万不得已,不动用他们。同时组织好百姓,一旦城破,每巷必争。”
重兵围城,名将坚守,敌我双方,各运机谋,曾国藩已料定林启容除坚守抵抗以外,别无他策,但他确乎很欣赏林启容是难得之将,与家人写信中曾说:“林启容之坚忍,良不可及,惜其为贼耳!”如此,他便亲笔写了劝降书信,派书吏潜入九江劝降,竟想不战而屈人之兵,但被林启容在全军面前,拔剑誓师,将书吏杀了。曾国藩怒极,遣师猛攻。但始终未能够进一步。长江水师杨载福,分两部从东西进攻天国水师。经激战,双方伤亡都较多,清军收效甚微。
像拉锯式的战斗,进行到第六天,除损失了大量的火药和人员外,战斗并不理想。曾国藩一整天水米未进。到了晚上,他召集胡林翼、杨载福、李续宾、曾国葆和刚赴军前来助战的官文,会商军机。会上各抒己见,相持不下。
曾国藩断然宣布:其一,各军准备器材,在炮火掩护下,先填城补壕沟,并且选好点,挖地道接近城墙。其二,林启容已尝到炮火的厉害,再作一次劝降。
林启容连着抵抗了六天六夜,城破坏多处,伤员又增许多。后半夜,他一人上了城墙。从东到西,他走了一周,见士兵十分疲劳,大多数人和衣靠墙而睡。夜风飕飕,晓寒刺骨,可他们都睡得很香甜。林启容按剑长吁:“多好的弟兄啊!”
当他来到炮位时,见牛壮一人正在擦炮。经过询问,得知火药不多,坚持不了几天。他告诉牛壮,要节约用药,不到万不得已,不许打炮。大阳刚升一竿多高,曾国藩由国葆、续宾、阮荣陪同,在洋枪队的保护下,来到城角一箭之地,要林启容答话。
林启容立在城头,左有李兴隆,右有牛壮。“林先生,本部堂这里有礼了。”曾国藩在马上居然给林启容一揖。
“妈的!曾老妖耍什么花招?”李兴隆嘀咕一句。
“哼!还不是劝降那一套!”牛壮厌恶地说道。
还未等林启容答话,曾国藩却讲道:“林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金陵已是分崩离析,道路皆知,希望林先生能及时回头,化干戈为玉帛,本部堂保林先生全军性命。”
一旁的阮荣出来又道:“军帅,曾大帅一直很敬重你的为人,望你三思。洪天王疑心重,使得一起征战的各王众叛亲离,杀东王,害西王,逼翼王,军帅,你也不是险遭其害吗?天国已到了强弩之末。曾大帅给你安排好了后半生。”
李兴隆见到阮荣这条恶狗,没容他把话说完,从一边的士兵手中要过洋枪,瞄准阮荣,扣动了板机。“乒!”一声枪响,打掉了阮荣的顶戴花翎,
接着又一枪,打在曾国藩的左肩,只穿破了一层外衣。身边的洋枪队对准城墙放了一通枪,曾国藩赶忙仓皇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