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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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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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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飞》连载

第一章 八月的风是香风

八月的风是香风,在这座城市里吹拂。

香,辐散自城里的桂花树;风,策源于旷亮的高峡平湖。

上午八、九点钟,山峦的薄雾渐渐散尽,街巷从沉睡中缓缓醒来。于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喧嚣复始。

喧嚣聒噪中,草帽骑着摩托车风风火火赶到凤凰山客运站,从五掌坪开来的班车上接到了胡蝶。

胡蝶赶早坐车进城,长途跋涉,肢体倦怠,睡眼惺忪,哈欠连哈欠,望着草帽笑。

草帽陪着笑,觉得好有趣,其实是自豪,真想朝路人炫耀。可路边不让停车,岗亭的保安虎视眈眈,时不时拿指头指他,意思是车赶快开走。

草帽赶紧绑稳口袋,让胡蝶跨上后座,却发现少顶安全帽,扭头去看那指头,枪口一般指着,随时可能开火,赶紧挂挡起步,想骂保安不敢,话在喉咙里滚动,滚出一口浓痰,落在路边花坛里,一只鸟飞去啄了。

摩托车一开,香风呼啸而来,裹着江水的潮润,挟着桂花的醇香,车子变成了香车,香车载着美人。

美人是草帽的媳妇子。媳妇子就是他妻子,喊“媳妇子”喊顺了口,五掌坪人都这样喊,东边的宜昌称作“伙计”,西边的巴东喊成“堂客”。这里只是一座县级城市(准确说就一县城,离“城市”尚有距离,城市的人也不会高看一眼,在他们眼里就是个“小镇子”),有山有水差些平坦,有风有俗缺点斯文,又不是北京上海大都市,没有谁去喊“太太”,喊“太太”有篡辈之嫌。

“太太”来自五掌坪,坪有五个巴掌大,位于偏僻的老高山,老高山也有清秀之人。乍看她:身材姣好、长相漂亮。细看她:尖尖的下颌、秀气的五官,脸巴儿染着高原红。还有,高高的发际线,乌黑的头发,梳着马尾辫,别着蓝发夹,发夹上有只彩蝴蝶。论貌相清新脱俗,讲打扮不落俗套,里穿黑色蕾丝边内衣,鼓鼓囊囊神秘诱人;外套天蓝色立领西服,三粒扣结了两粒扣;脖颈扎一条薄丝巾,下穿黑色九分休闲裤,脚蹬一脚蹬黑皮鞋,斜背一黛绿色小坤包,怎么看都是一城里女子,甚至比城里女子还时髦,对比画胡子一般的草帽,明显的反差吸人眼球,惹得过路子频频回头,草帽因此暗自得意。

在这座物欲横流的城市里,有媳妇子的人一般都得意,有漂亮媳妇子的人更得意,不过一得意就容易忘形,有如“建安七子”阮籍,“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

“阮籍”此刻得意着哩,似乎这座城市里就他一个人的媳妇子漂亮——殊不知,这是一座移民城市,移民大多来自那座古老的已经沉寂水底的归州城,云集了无数的美女,一代接一代的美女,尽是青滩的姐儿、洩滩的妹儿——手里不停地摁响喇叭,一扭一扭故意轰响油门,似乎要告诉过路子,就像广场舞那震天音响里,刀郎用他独有、沧桑、高亢的嗓门吼道:这世界——我来了!

这城市,我来了……掠过归州街迎和门,来到一个丁字路口,草帽避开红灯往右拐,故意拐到农业大楼门口,朝门边的石狮子呲牙,石狮子也朝他呲牙。石狮子对谁都呲牙,即或领导也不例外。

驶入长宁大道,道路开阔,车来人往,造型新颖的路灯杆上挂着画面养眼的广告牌,街道两边行道上是成排的桂花树,枝繁叶茂,花朵蓬勃,醇香袭人。草帽驾车靠边走在树荫下,不避瓜田李下之嫌,有意让胡蝶嗅嗅花香。胡蝶自打被他忽悠到手,连大面山的娘家都少有回去,一年四季就厮守在五掌坪。五掌坪只有核桃树、板栗树、银杏树,还有柿子树,再就是常见的灌木,没有或少有桂花树,也就没有桂花香,就像城里没有核桃树、板栗树一样。城里的树都是花钱买来的,成了园林所的金包卵,春上施肥,夏日浇水,秋季修枝,冬天刷白,比服侍媳妇子还走心。

桂花的确香,醇香迷醉人,城里栽桂花树算是栽对了,既有绿叶又有花香,虽说缺少果熟,但面子里子都有。提及果熟草帽随即想起坛子岭,大脑壳带他去过,看大坝看船闸看坛子,坛子周围栽了不少枇杷树,枇杷一黄忙坏了游客,皆是攀高登峰好手,草帽没忍住也亮一手,装满了大脑壳的包,揣回来吃了好几天,坛子岭的枇杷好甜。心里在想,舌下生津,忍不住去舔嘴唇,好比正要吃枇杷,手却不由自主扭动油门,车子立马快得像一阵风。

一阵风刮过去,一脚刹车踩住,那阵风就停了,停在桂花树下。草帽四下看了看,扬手折断一枝桂花,花枝连着叶片,回头递给胡蝶,让她插在头上,家花野花一齐香。

家花没插野花,手指捻动花瓣。花瓣淡黄粉嫩,一簇四瓣,像把小伞,花蕊托着短短的花丝,毛毛绒绒,煞是可爱。胡蝶其实爱花,爱得一塌糊涂,何况花朵迷香,但她不熟悉桂花,是金桂还是银桂?是丹桂还是月桂?索性撮了花瓣喂进嘴里。

桂花七(吃)得么?草帽狐疑,诘问胡蝶。

胡蝶回答:啷个迟(吃)不得?又不闹(毒)人,不是有桂花糕吗?嗓音优雅,富有磁性,浓浓的巴东口音。

那,香吧?草帽又问,抬手闻闻,刚折过花,手留余香。

胡蝶嘴里嚼一嚼,扭头吐在地上,一坨蚂蚁围上来,忙得不亦乐乎,以为碰到好东西。胡蝶说,香,好香哩,香得脑壳闷,就你身上臭!又说,曹茂你发花痴呀?看见花动不了步?说罢拍了拍草帽的背,虎背熊腰,浑厚结实,心想难怪他有劲哩,摸摸自个脸巴儿,脸巴儿有些发烫。

草帽只顾驱车向前,碾过落地的花瓣,沐浴满天的香风,冲破街头的喧嚣,心底早已陶醉,神情变得恍惚。

胡蝶也觉得恍惚,晕车一样的恍惚,她伏在草帽身后,像灶头蜷着的一只猫,微闭着一双杏眼,长长的睫毛像是假的,两手紧紧揪着男人衣襟,生怕一松手自个男人飞了。

男人的风衣一路飘飞,那是草帽的工作服,不贴瓷砖时也穿着,后背隐约可见“立白涂料”几个字,长晒久洗,蓝中泛白,字迹已经模糊,更多的是涂料、水泥、油漆、汗渍等混合物印迹,迷彩服一般的斑驳陆离,配上那顶黄色安全帽,再加上蝴蝶的反衬,说讲究有些讲究,说时髦也有些时髦,车和人,人和人,反差、落差,万别千差。

万别千差中也有五掌坪的痕迹,出自车架上横着的那个口袋,那个猪饲料蛇皮口袋,是胡蝶坐班车带来的。袋口用棕叶子紧紧扎住,里面装着五掌坪的山货:红心苕、马尔科洋芋,青皮老黄瓜、干洋芋片片、干洋芋粉、干洋芋果果、干春天盐菜、干广椒皮子、干苦瓜丝、刚掰的元藿、砍成几截的腊蹄子、烧皮后切成一记一记的二道座子腊肉,还有一把小筲箕、一把竹篾刷子、几个干丝瓜瓤子,等等。

胡蝶心里清楚,这些山货在山上不值钱,到了城里就是好东西,拿钱不好买的好东西。如今,她正式进城过生活,不得不进城过生活,也就是和草帽住一起过生活,结束多年的夫妻分居状况。草帽一门心思打工挣钱,还要一门心思地想她,需要她待在他身边,她少不得要当好主妇,既是服侍自己男人,也是服侍瓦匠师傅,服侍就离不开蒸煮洗涮,更离不开这些“好东西”。

草帽也好这些“好东西”,尤其是自家的腊肉嘎嘎,吃腊肉等不及炕,三天不吃心里慌。当然他最好的还是胡蝶,有声有色、有情有趣的胡蝶,换了谁都会“好”。过去的日子里,胡蝶待在五掌坪,也待在手机里,草帽想她了打开看看,收工回去就视频连线,一天连一回甚至多回;空闲时还打开微信写话,写一些网络流行的情话,手写“胡蝶”两字时,心底总会浮出涟漪,刻意写成了“蝴蝶”。心里想:古月胡,芳名胡蝶,只有一个虫,再加一个虫,就成了既好看又会飞的蝴蝶,一羽会飞的小虫虫儿,属于他的小虫虫儿……心底充满了甜丝丝的美。

草帽知道先苦后甜的道理,他打小就不怕吃苦,从五掌坪一直吃到城里,吃过的苦有卖的,卖不完的他接着吃。年纪轻轻就离开五掌坪,跟着大脑壳进城来,挣钱是他的唯一目的,尽管蜗居城里有时很憋屈,整天忙碌得画眉画眼,一块瓷砖、一块瓷砖地贴,一块钱、一块钱地挣,忙得驼子不伸腰,但为了曹家在五掌坪不舍人,为了让胡蝶吃穿用样样不愁,而且还要过得比别人清爽,至少要比巴东大面山的人清爽,自己这些年勤扒苦挣才值得。过去,大面山人也就是胡蝶的娘家人瞧不起草帽,说一个贴瓷砖的伙计没好大出息,草帽不想被大面山人瞧不起,暗自发誓挣钱改善家庭条件,不然对不起屈尊下嫁与他的胡蝶。因此他比谁都忙,只要有钱挣,他乐意去忙,忙得脚不沾地,忙得不近女色,忙得不顾肚子,一年接一年地忙,忙得没有止境。如今,这座城市里,有钱人越来越多,买车、买房如同街边买菜,装修、换房好比换洗衣裳,新房子的瓷砖永远贴不完,这也是胡蝶进城来的原因。再说,也不能让她一个人老待在山上,那样的话草帽总是一心挂两肠。

走进这座移民城市,道宽路直,车多人众。三峡工程开建以来,移民政策配套、优惠、实在,尤其是城镇拆迁建设,一切从零开始,讲究起点,考虑长远,新城适合居住旅游做生意,外地人都往这座城市跑。相比这座城市,五掌坪有多大?五个巴掌大,纯粹老高山,而且山大人稀,野牲口成群结队,野猪比家猪还多,山上的年轻人却越来越少,动不动包一背走了,或去远方打工挣钱,或在城里定居谋生,倒也是个脱贫致富路子,都待在山上媳妇子都找不到,也难怪稍有点想法就往城里跑。由此,山上就剩些老伙计留守,说“留守”似乎好听些,茫茫一匹山,偌大一排房,一两个老伙计留守着。与其说是留守,不如说是等死。

草帽不想这些了,骑着摩托车靠边走,靠着街边的桂花树走。他是麻花鱼变的,麻花鱼喜欢溜边。

太阳照耀下的桂花树,枝繁叶茂,花团锦簇,光彩斑斓。嫩黄的花瓣,从树上到地下,洋洋洒洒、洒洒落落,每个花瓣都蕴藏着醇香;微风拂来,空气中洋溢着淳厚的花香,就连车子尾气也带着花香,走路的人放个屁都是香的。

摩托车放着屁往前走,经过两个红绿灯,往右拐个弯,又往左拐弯,左拐右弯驶入了橘苑小区,几拐几不拐就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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