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草帽而言,大脑壳本事大,甚至说本事通天。虽说,他大脑壳“朝里没人”,既没有舅老倌当领导,也没得妹夫子管财务,但他却上下左右吃得开,别人揽不到手的项目,他一句“你听我说啊……”准成。
有没有什么诀窍?大脑壳嘻嘻地笑,脑壳摆得掉露水,即或有他能说出来吗?见他那蔑视一切的样子,草帽就在心里说,哼,鬼的诀窍,你那几个鬼板眼儿,无非就是扔炸弹呗。草帽至今还记得,滨江晓月那个项目,八字还没有一撇,大脑壳先去贷了五万,一包提到草帽架空层里,坐在床上和草帽一起装信封,多则过千,少则五百,他说这都是炸弹,然后摸着门去扔,决策的、主管的、议标的、管事的,缴枪不杀,通通炸死,连司机都不放过,舍得孩子套住了狼,最后中标的就是大脑壳。大脑壳似有切肤之痛,提及此事忍不住说道:你听我说啊,这一手跟别个学的,说好听叫投入产出,也就是有舍有得,舍得舍得,先舍后得,小舍大得。说罢扇自己一嘴巴:你听我说啊,草帽,不应该告诉你,我留着下儿哩。
什么玩意儿“舍得”,还自己留着下儿?草帽一想有些道理,就想去学学大脑壳,试试别人有啥反应。第二天,他换了一件有衣兜的衣服,一边衣兜里放一盒烟,软中华打算敬领导,简黄鹤楼装给伙计们。那天到工地开始贴瓷砖,恰巧来了一位领导搞检查,他赶忙扯掉手套去掏烟,却掏出了那包简黄鹤楼。五掌坪有句俗话,有日白的就有抵黑的,抵黑的莽子正在背渣子,没事找事还多事,插嘴说那边荷包里有软中华。那领导一听打了个愣怔,接烟的手就缩回去了,说我不会抽烟哩。领导没说实话,他手指熏得焦黄,居然“不会抽烟”?领导毕竟是领导,用微笑化解尴尬,他笑着对草帽说,大家一回生二回熟,一回生就没必要敬烟,即或敬烟也没必要看饭下菜,你一根烟就把别人眼睛打瞎了?草帽听罢尴尬得无地自容,当即跑到阳台上去消气,两包烟都掏出来散在栏杆上,一根接一根含在嘴里点燃,抽几口就扔在地上踩灭。
这件事从此留下笑柄,草帽索性自己戒了烟,大脑壳一拢堆就开玩笑,故意伸手摸草帽荷包,说你还真是个土老帽哩,这是初级阶段的低级手法,你啷个不学学有档次的?
什么才是有档次呢?大脑壳眉飞色舞地说,估计你也学不会,你这辈子只配贴瓷砖,包工头是那么好当的吗?你听我说啊,你想学也可以,天天吃猪脑壳肉,把脸皮子搞厚些哒再学。以我所见,做包工头这活儿,脸皮薄做不成,至少是做不好,做好还真要有本事,也可以说是窍门。既然你我是耿兄弟,我就无偿告诉你,当包工头还真有个窍:领导再怎么发火你都要笑,老辈子说过,伸手不打笑脸人,领导他能打你嘴巴吗?真要打你赶快把嘴伸过去;客户再怎么要求你都要满口应承,千错万错都要说成是自己的错。要知道,领导永远正确,客户就是上帝,这是包工头这行的“规矩”。草帽想想也是,难怪大脑壳带有口头禅哩,除了“你听我说啊”,“好哩、要得嘛,马上就动手、明天一定完成”这些词总挂在嘴上,而且伴着笑声说出来,这种逆来顺受的做法,对方很快会撒气、消气、顺气,接下来一切就好办了,包工头要的就是这种结果。
应该说,大脑壳厉害就厉害在这里,说文化他没文化,小学都没有读完,签个名拿不出手,算账总要请人帮忙;说水平也没水平,过去就是个改锯的伙计,除了拉锯,还会干啥?既不会贴瓷砖,也不懂水电工,但他满脑壳的精灵古怪,还要加上眼毒,一眼能看穿对方心底,插嘴搭话总是恰到好处,对方听了至少不讨厌,有时甚至说讨人喜欢,因此他削尖脑壳钻,钻来了好些个项目。
这不?他通过钱老板儿介绍又钻来一个项目:一栋六层办公楼吊顶、刷墙、贴瓷砖。草帽知道这一块利润厚,表态不会忘记钱老板儿,钱老板儿说你把心思放工程上好不好?钱老板儿刚提拔成副局长,副局长比局长还有架势,上下都喊他“钱老板儿”,好像他才是当家的“一把手”。因此,大脑壳非常重视这个工程,必须顾钱老板儿面子,要为钱副局长争光,还要以实际行动体现“不会忘记”,暗自准备了几套方案,首选大红包和购物卡,其次是高档白酒等,刚透露出一点意思,钱老板儿劈头一瓢冷水,晓不晓得你这是害我?我既不是甲方也不是乙方,只不过从中做了个介绍而已,凭啥吃你这一套鬼板眼儿?说句实话,我不在乎你这些,贵重的你买不起,便宜的我看不起,你把我当成什么人?我警告你一次,小心老子翻脸!
大脑壳脑壳就大了,舌头在嘴里直打裹,半晌说不出话来。
钱老板儿也觉得语气重了,就缓了口气说,说句实话,只要是人,皆有私心,我也有私心,但私心要放在肚子里,不能用来占小便宜,你小便宜占多了,必定会去贪大便宜,贪大便宜迟早就会出事,人生一条路也就到头了。再说,你大脑壳是凡人,我们个个都是凡人,凡人都会有私心,谁敢说他没私心?屈原就说,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皇天可鉴,私心属于私人,私人好生保护,不要和公家混一起。如果我们私心泛滥,公私混淆,化公为私,占公为私,一步一步下去,那公岂不是完了?如果那样的话,皇天都不会原谅我们,屈原也要找得我们脑壳疼!你不想脑壳疼吧?包工头这碗饭你肯定想吃长远,我这碗饭也想吃长远,吃到退休,吃一辈子,但你不能为了你这碗饭把我的饭碗砸了!
钱老板儿一堂课,把大脑壳教醒了,他终于看清了钱老板儿的真面目,自愧不如别人,屈原故里清廉者多哩。他收起这些鬼板眼儿,开始考虑如何做好工程,如何对得起钱老板儿这堂课。于是,召集草帽和几个师傅就地开会,商定分工、协作、突击、把关等事项,要求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吃喝拉撒睡都在工地,除了干活儿就是干活儿,确保工期和质量,做到不完工不收工。
跛脑壳手机没电了,报经大脑壳批准,草帽回家拿充电器。
停住车一看,架空层锁着门,胡蝶怕又跳舞去了,橘苑广场早晚都跳广场舞,白天也在跳别的什么舞。
进城来这些日子,花大姐和胡蝶打得火热,有事无事裹在一起,嗑瓜子、讲笑话、打花牌,上街买菜、逛超市,大小街道走了个遍,凤凰山景区自不用说,连金缸城新区都去过,还去地质大学看过化石,接下来相邀一起去跳广场舞。胡蝶有胸有腰有身段,花大姐其实好嫉妒,恨自己“三游春”体型,但她是个有口也有心的人,不揭别人短也不说别人丑,嘴吐出来的都是好听的词儿,当着草帽的面她称赞胡蝶:哎呀呀,我的个曹师傅呀,你的蝴蝶飞真是漂亮呀,这身段、这姿色、这打扮,不去跳舞简直就是浪费人才!
对舞而言草帽不懂经,草帽只懂贴他的瓷砖,转头一想胡蝶刚刚进城,去跳跳舞正好消除寂寞,如今不愁吃不愁穿,跳舞是女人的首选。再说也没什么家务做,两个人吃饭自然简单,买菜做饭要不了多长时间,中午可以多做点晚上热现饭,没必要把她整天捆在屋里,他就劝胡蝶跟花大姐出去,说活动活动身体总有益处……
于是,他掏出手机给胡蝶留言,说这次工程催得急,吃住必须在工地,你自个儿弄饭自个儿吃。写完留言又送出好几朵花。过了一会儿,胡蝶回了一个字:好。“好”后面有个“呲牙”。
驶出小区,路口有个小卖部,牌子叫得很响:平湖大超市。草帽突然起了念头,半天没看见胡蝶,居然有点儿想她,就把车支在路边,也不熄火,怕打不着,进店买了一件百岁山矿泉水,绑在摩托车后座上,拖到橘苑广场路口,老远听见动静,如雷的音响,强烈的节奏,一群花花绿绿的人影,成双结对地翩翩舞动。
草帽抱着矿泉水走过去,花大姐第一个看见他,尖声喊胡蝶:蝴蝶飞,蝴蝶飞,你伙计来哒!转身去关音响,音响嘎的停了。
蝴蝶飞就丢开舞伴过来,那舞伴磨磨蹭蹭跟着,对着草帽呲着牙笑,有颗假牙银光闪闪,随手捋捋稀疏的头发,头发明显是染过的,漆黑漆黑喷了发胶,乍一看有点像电视剧里哪个汉奸。
草帽上下盯了汉奸一眼,瘦高身材,白色皮鞋,白色长裤,嫩绿色短袖衬衣,结一条玫瑰色领带,脊背挺得笔直笔直,脸巴儿刮得干干净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草帽本能上觉得这个伙计不善,疑窦丛生,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品德如何?怎么和女人裹一堆?想认知不好打听,想知道也没人介绍,就把矿泉水放在石凳上,一把撕开纸盒子包装,说美女们都来喝水啊!
胡蝶瞄草帽一眼,目光有些躲闪,也没有出声,伸手取瓶水,一个舞步旋出一道弧线,把水递给了那老男人,甜甜地说一句:丁老师喝水呀!紧接着一个舞步旋回来,取瓶水塞给了花大姐,然后招呼众美女喝水。
音乐又起,场地震撼,舞者翩翩,草帽觉得无趣,悄然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