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被唤做新城,已经有些年头了,实际上算不上新了。屈指一数,几十年过去了,新房大多变成了旧房,新娘都升级当了老娘。
草帽回想过去,觉得有点好笑。他从一个别着瓦刀进城、累趴了睡一觉就好的小伙子,如今变成一回汗就感冒、一咳嗽就哮喘的中年油腻大叔,时光呀,日辰呀,像长江的水一样,滚滚东去不回头,留下的只是淤积物和浪渣子。
想当年,自己跟着大脑壳进城时,还是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懵懵懂懂,似知未知,跃跃欲试,装作什么都懂,实际上什么都不懂。第一次跟着大脑壳洗桑拿,死活不敢脱裤子,大脑壳还踢他一脚,三把两把帮他扯掉了,扯蹦裤门两颗扣子。当一个胖丫头骑在他背上做按摩时,他浑身血脉停止奔涌,肌肉绷得钢板一般硬,死人一样躺着一动不动,一套按摩动作没结束,他已经大汗淋漓,紧张得几乎昏厥,只剩两个鼻孔吐着粗气。
大脑壳接手第一个工程,是一个单位会议室装修,项目是吊顶、刷白、贴地砖,工程量并不算大,质量要求也不高,还没人现场监督,开价却高得离谱,那个拍板的领导只有一个要求,就是结账时开发票翻一番。
草帽没搞懂什么意思,以为天上掉发面粑粑下来,懵懵懂懂地问大脑壳。
大脑壳扇了他一巴掌,你真是个乡巴佬,还是老高山的乡巴佬,横平竖直没见过世面,你听我说啊,“开发票翻一番”就是“一万开成两万”呀?
草帽还是没懂,那不是好事吗?一万的工程按两万结账,狗日的哈哈都愿意。
大脑壳嘴一歪:呸!怕你屁儿白,你听我说啊,开两万的发票结账,只给你一万的钱。
草帽更不懂了,那一万呢?
大脑壳嘴又歪:那一万?那一万捅别人荷包里呗!说罢打一下自己嘴,左右看了又看,低声告诫草帽:你听我说啊,这事不能说,给我嚼碎吞哒,吞进肚子里,烂在肠子里,变成㞎㞎也不能屙!说完又打一下自己嘴,这事儿啊,你听我说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莫说破,说破了你我一分钱都得不到。
草帽这才知道厉害,锅儿果然是铁打的,大河的水总比小河深,城里干部就是白骨精。这件事,包括后来许多类似的“这件事”,他不过问,懒得打听,也不言传,都吞进了肚子,烂在肠子里,但变成㞎㞎后还是屙了。
如此境况,日辰过得就快,一晃一天,一晃一天,干不完的活儿,结不完的账,工程越揽越多。工程一天天多起来,大脑壳的脑壳更大了,大脑壳的心也更大了,钻天拱地想弄大工程,没日没夜地找关系、拉关系、维系关系,陪酒、打牌、洗脚、送购物卡、发红包等等,初级阶段那一套虽说过时,但容易操作而且直观,如今的新板眼儿多,新颖、高端、智能、隐秘,不是一般人能够驾驭的。
再说,上一回当学一回乖,拍板做主的老板儿不再露面,擦身而过话都不会和你说半句,只当是从未谋面互不相识,露面的是说话不起作用的角色,结账时“开发票翻一番”也少了,拍板做主的人学精了,没有哪个领导做苕事,都晓得遇事要留把片开脱,你送几瓶好酒务必附上发票,购物结账不能用微信支付宝,因为网络大数据查得到。
好在草帽只是个贴瓷砖的伙计,大脑壳做什么不做什么与他无干,他只要得到自己该得的一份就行了,管他昨天怎样今天如何明天……因此草帽能吃能睡能做不操心,就像闻一多有句诗说的:昨日的烦恼去了,今日的还没来呢。
可是,今日的烦恼还是来了。自打接了胡蝶进城,或者说自打胡蝶结识花大姐,更准确说自打来了那个老男人,胡蝶一天一天起了变化,变化得草帽做梦都没想到,变化得连花大姐都不买账。
现在的花大姐,已沦为落寞之人,她所热衷的舞蹈,她所倾心的舞伴,因为胡蝶的出现,悄然间全乱了套,也都变了味儿,就像馊了的懒豆花,又酸又臭,长了绒毛,吃不成也喝不得。
有人同情花大姐,她失去了老雷呵护,加上无法延缓的衰老,精神比肉体率先萎缩。对她而言,跳舞本是唯一爱好,尤其是跳交谊舞,音乐一起心里就痒,双脚不由自主挪动。还有她迷恋的那个老男人,那身材,那舞姿,那言谈,那做派,哪个女人不喜欢?她比别人更喜欢,还幻想有朝一日与他为伴,上得厨房,下得广场,结伴而行,翩翩起舞,美美余生,幸福夕阳,那该是多么美好?可是,她所幻想的这些美好,被蝴蝶飞一锅儿端走了。舞场上,只要蝴蝶飞到场,那老男人心就飞了,舞伴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没有她花大姐的份儿,潇洒的老男人花心得很,他迷上了年轻貌美的蝴蝶飞,甚至都不拿正眼看别人一眼,花大姐更不会被邀舞,是嫌她徐娘半老,还是嫌她人老色衰?可这些都是自然规律,谁又能够抗拒呢?君不见?谁不是精心化妆后以美艳示人,谁不是竭力把舞步走得轻盈如燕?因此,花大姐愤怒了,愤然至极,怒不可遏,退场抗议。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花大姐再没有好脸色。但是,草帽蒙在鼓里不知情,看见花大姐,照旧打招呼,却讨来一个白眼。花大姐昂头望着天,天上漂泊一朵云,两张红嘴唇一碰,恶毒的话滚了出来:狗日的蝴蝶精,没良心的女人!白披一张漂色的皮,好心把她背过河,难为都没一个,还说把卵子挺哒!
中午回家,胡蝶没回来,午饭没着落。草帽停下车,车子不熄火,坐在车上摸手机。点开胡蝶视频,算了吧,取消;改用语音留言,算了吧,回车;打开电话号簿,点了胡蝶头像,精致妩媚的一张脸,在两面山垭口拍的,背景是荡气回肠的长江。那时的胡蝶好年轻,风姿绰约,神采飞扬,皮肤白嫩,一掐能出水,他舍不得掐。草帽最喜欢这张照片,手机背景用她,电话头像也用她,如果放大不花钱的话,他真想放大一幅挂到屈原路。正要摁拨号键,一想她会接吗?犹豫了片刻,还是算了吧,遂关熄了屏幕,她已经好几次没接他电话了,过后解释说手机放在包里没听见,没听见就算没听见吧,跳舞不算第一件大事吧?吃饭才是第一件大事,这可是毛主席说的。可是,到了回家吃饭的钟点,别人赶忙收拾回家做饭,各自的男人都要吃饭,你男人也要吃饭哩,喔,是那个贴瓷砖的伙计要吃饭,即或你跳舞没空闲做饭,那你打个电话总可以吧?想到这里,草帽郁闷,决定回工地,没必要和她怄气,工地门口就有盒饭卖。又一想,该不是错怪了她?这个时辰,正是客人点菜、厨师忙碌时刻,她是不是等着打包?她手机是不是放在包里?打过去她不见得听得到。但这个时辰,她应该不会还在跳舞,姐儿妹子一窝蜂都走了哩,或许她正和那个老男人上馆子,那个老男人出手肯定大方,好吃的菜尽管端上桌,还可能叫了一瓶劲酒,此时此刻正有说有笑……呸!草帽猛一扭油门,轰隆隆往工地驶去。
工地是个新开盘的小区,颇有档次,名号洋气,三室两厅两卫带平台户型,地下设置有两层车库,小区正中建有假山真水的小景,东南一角建有娃娃乐园,还设有篮球场、排球场、健身场,男女老少各有所乐,开发商也算动了脑筋。此外,小区精装修两套样板房,准备举行一次联谊会,备有丰富实惠的礼品,吸引城里那些有心、有钱、有意者,先参观后看房再联谊。因此,样板房的装修就显得非常重要,不知道大脑壳是怎样揽到手的,不消说又是草帽负责贴瓷砖,大脑壳的项目就是草帽的活儿。
开发商是个福建人,人称豪董,看面相是个老好人,熟悉者说是个过细人,智商高情商也高,非常注重人际关系,高的矮的都能搭得上班,在这座城市里颇有口碑,能够拿下这个地段、成片开发住宅区,足以彰显他的能量。
豪董整成天忙碌,想必应酬很多,即或他“高的矮的都能搭得上班”,也不见得和一个瓦工打裹。甭说草帽是个贴瓷砖的瓦工,即便是这个工地的项目经理,或财大气粗一次购几套房的客户,豪董也不是他们想见就能见的。
草帽之所以能和豪董见面,是因为豪董非常看重样板房,据说有重要人物相中这个小区。
豪董身材匀称,浓眉大眼,没有肚子,穿着平常,身穿李宁运动套装,脚蹬手工布鞋,脖颈没有项链,手指不戴戒指,甚至手机都没拿,见面有说有笑,堪称平易近人,没有富豪特有的气场。
豪董一早来到工地,令人搬来五种样式的墙砖、四种品牌的地砖,一样一样、一片一片,逐个征求草帽意见。
豪董称草帽为“曹大师”,刚开始草帽以为喊的别人,豪董就拍着他的肩喊“曹大师”,“曹大师”终于听见了,听了一个激灵,舌头在嘴里打裹,话都说不伸展了。大脑壳赶快插话,你听我说啊,豪董您过奖了,他就是个瓦工,哪配喊大师?
豪董没理大脑壳,依旧称呼“曹大师”,有说有笑,恭敬有加,最后采纳了曹大师意见,敲定样板房采用蒙娜丽莎品牌的玻化瓷地砖和墙砖,地砖选定1000×1000规格的古堡灰,对应宽敞的客厅,显得大气而有档次。这种地砖亮点很多,纹路线条天然流畅,一羽三叶虫隐约可见。
临走,豪董责成项目经理竭力配合施工,又握住“曹大师”的手郑重托付:贴心贴好样板房的每一片瓷砖,把每一片瓷砖打造成艺术精品,让蒙娜丽莎的微笑走进家家户户。
后两句是厂家推介瓷砖的广告语,贴瓷砖的草帽自然不知道,也不知道蒙娜丽莎是谁。
豪董一走,草帽开始忙,忙得不住火。项目经理派来了监理,落实“竭力配合施工”。监理是个退休的老伙计,胸面前吊着老花镜,整天一支烟叼在嘴上,心眼不多但废话多,自述他也当过领导,曾经如何如何,唠唠叨叨,嘀嘀咕咕,像个自作神,草帽听了心烦。
草帽心烦还有一层意思,也不是单单对监理心烦,而是因为昨日的烦恼去了,今日的烦恼已经来了,也就是胡蝶给他带来的烦恼。
扪心自问,他是爱胡蝶的,爱得一塌糊涂;胡蝶也爱他,爱五掌坪的家,也爱她卡上的钱。明眼人也看得出来,如果没有彼此相爱,哪有这么多年的相安厮守?细数五掌坪,说不到媳妇子的大有人在,媳妇子半道不辞而别的也不是个例。问题在于,胡蝶过去待在五掌坪时夫妻俩恩爱有加,如今两口子到了一起反倒生了芥蒂。回想一下,刚进城时说得上正常,没事她就去凤凰山转转,有时跟着草帽去工地,挽起袖子就去搬瓷砖,还要帮忙提水泥砂浆,草帽毫不客气撵她走,说这些活儿轮不到女人干。
胡蝶知道草帽是心疼她,买菜做饭时也就格外居心,自己的男人只能自己去疼,不然自己从五掌坪进城来干啥?
自打结识了楼上的花大姐,胡蝶说话做事无形中起了变化,按说这也很正常,人总是在接受新事物嘛,进城的人又有几个没起变化?
先是几个人坐在院子树荫下打花牌,说着笑着一胡一胡地数胡,然后按胡数数钱给赢家,虽说打的钱数额并不大,输赢下来也就几块十几块,但花大姐有些输不起,她赢了钱眉飞色舞,说接大家去国贸吃烧烤;输了钱就唉声叹气,责怪胡蝶“放了铳”,弄得都有些扫兴,胡蝶就找借口不玩了。不玩牌总要玩个什么,这座城里到处在跳广场舞,花大姐就约胡蝶去跳舞,橘苑广场地方大熟人多,她俩就加入八角亭的队伍,反正是跟着音乐跳,也没有太多要求,而且上午一场,晚上一场,慢慢就上了瘾。说好听些:兴趣盎然,意犹未尽,一天不跳浑身疼。尽管如此,胡蝶买菜做饭从未耽搁,草帽一进门端起碗就吃饭,贴瓷砖再苦再累心里舒坦。可自打来了那个老男人,胡蝶不再去跳广场舞了,而是热衷跟师学跳交谊舞,跳着、跳着就没了时间界限,常常忘了按时买菜做饭,草帽下班进门一碗冷萝卜丝。刚开始误了时辰还发个语音,慌慌忙忙赶回来做饭,或是去餐馆端几个菜回家,或早或迟倒也没误过什么事,草帽吃罢饭还能眯一会儿再去上班。慢慢儿,慢慢儿,事情慢慢儿起了变化,到了饭点不回来不说,还见不到她任何音信,即或草帽连视频发语音打电话也没音信,晚上回来总是有理由搪塞。到了如此境况,草帽岂不心烦?
心烦肯定会引发情绪,草帽带着情绪去贴瓷砖。自打接受豪董分配的任务,进驻样板房贴瓷砖,已有几天在工地吃盒饭。本来,盒饭荤素搭配,口味说得过去,问题是吃饭给他带来的愉悦不一样,回家吃饭的那种愉悦没有了,无形中的索然无味反而增多了。况且,人一旦有了烦恼,势必影响肢体动作,更别说是技术活儿。这不?客厅开始贴地砖,1000×1000的大块块,既要技术也要力气,一块一块地贴,平实、平整、平面,都不能出错,每贴一块,腰酸背疼。其间,大约是下午三四点钟,草帽打了花札,胡蝶闪进脑海,她现在在哪呢?中午饭吃了没有?想到这些忘了烦恼,掏出手机点开视频,显示出胡蝶不在线上;改拨打对方电话,语音说对方不在服务区。草帽就有些蒙了,“不在线上”说得过去,手机没电、手机关机、网络死角。可“对方不在服务区”,让他难以理解。胡蝶用的是移动卡,是他在移动公司办的,号称信号无缝隙覆盖,连五掌坪老高山都有信号,这座新城市怎么可能有信号死角?除非是……
俗话说,心无二用,一块蒙娜丽莎搬过来,靠在腿边去拨电话,电话没拨通心烦意乱,脾气发给了蒙娜丽莎,两手端起来没分倒正,等到四平八稳贴好,那个三叶虫从左上角跑到了右下角,打毛看或是外行看或是粗枝大叶看,大多是看不出来的,就连贴瓷砖出身的“曹大师”都没看出来,当然他压根儿就没过细看。
突然那一天,也就是第二天,对样板房关怀备至的豪董来了,走进客厅第一眼就发现了瑕疵,从不发脾气的豪董大发雷霆……
下班回家,心情欠佳,车骑得也慢。从坝头公园经过,缺了往日的兴趣。换在往日,每次路过这里,少不得减速、靠边、张望,如果看见胡蝶翩翩起舞的身影,心底升起无限的爱意和柔情,一定会跑到国贸超市,买一堆饮料或冰激凌之类,屁颠儿、屁颠儿送到胡蝶身边,笑嘻嘻地看着那些打扮时髦的女人一窝蜂围上来,一个个交口称赞胡蝶有好福气,嘻嘻哈哈地一起分享美食。那个时刻,是幸福的时刻,他充分享受幸福,可如今……
驶入橘园街,一位身穿橘红背卦的女环卫工正举根竹竿敲打行道树,一边敲打一边责骂,好像树和她有仇,树叶子纷纷飘飞,仇恨落了一地。
草帽不解,问她:树上有核桃还是板栗呀?你举根杆子挖命地打?
女环卫工瞥他一眼,懒得回答,依旧敲打,骂骂咧咧:妈的个×,一天扫八遍,地上还有叶子!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谁都会有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