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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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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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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选择》连载

第一章 路玲玲与柳征云相遇

1.

1985年7月份路玲玲毕业,中专毕业分到四川山城工作,那年国家大裁军。

对路玲玲来讲山城是陌生的词汇,她出生在四川内江,满月后回到河南漯河,生活在一马平川的中原。山城这个词在母亲吴英回忆里反复提起。

“在山上居住,那不是野人吗?”路玲玲第一次听到一脸疑惑。

“不是,那是一座城市,就像漯河一样,有商店、街道、电影院、饭店。还有电厂、钢厂、铝厂,还有造枪的兵工厂。山城比漯河大。”吴英不厌其烦地给路玲玲解释。她喜欢山城,她是在山城与丈夫路大海相遇相识,最后结为夫妻。

路玲玲听完仍然想象不出来一座城市放在大山里的样子。

那天,早晨七点多,路玲玲身上已有大片光亮滑过,那是郑州到山城的火车跑在山坡上时,从窗外射进来的炎炎烈日,照在脸上火辣辣地发烫。

路玲玲静静地坐着,双手抱在胸前,紧锁眉头,抿着嘴唇,不像其他初来山城的乘客激动地大惊小怪守在车窗前,不眨眼地捕获窗外的变化。她有点紧张,因为不知道石头山上的火车站是什么样子?火车怎样进站?担忧会不会冲到峡谷里,甚至冲到长江里?

喇叭提示快到终点站,但是火车仍在大山里疾驰,钻一个山洞,又钻一个山洞,贴着山崖行驶。一边是崇山峻岭,另一边由茂密枝叶遮挡着临江悬崖。不知道行驶多久,突然“轰隆”一声停下,车身停在弯道上,从窗口望出去看不到车头,也看不到车尾。

一会儿,喇叭通知马上进站,火车开始启动,缓缓地向山坡开去。路玲玲紧张地睁大双眼,竖起耳朵,捕获周围的一切信息。火车行驶几分钟,便再次“轰隆”一声停下。从车窗望出去,看见车头顶在崖壁前,车身搁在山坡上。火车没有停在山洞里,也没有停在江边,而是山腰上。这是一个奇妙的火车站,是山城最早的火车站,建于1952年。

进站后火车车门打开,人们向门口拥挤,碎石站台上立刻挤满人与物品。路玲玲提着帆布包跟着乘客向火车头方向走去,前面是出站口。穿过车头前方碎石路,便是一排平房,中间有一排木栅栏,栅栏上方木牌写着“出站口”,开有几扇木门,每个木门旁站有穿着铁路制服人员在检票。

穿过“出站口”,就是一块堆满行李的石灰坝子,坪坝上有一排水管及砖砌水槽供人们洗漱,紧挨水槽有一排平房,有“棒棒”在搬运行李,是行李仓库。

路玲玲站在出站口旁,迎面便是一座高山,巍峨雄壮,直冲云霄。山城给她的印象是震撼、惊叹。在茂密森林里,在长江北岸上错落有致地布满房屋。多半是悬空高脚木屋,依坡而建,粗大的木柱支撑着木屋悬空部分,靠在坡上的木屋依青石而立,似山石延伸出来的棱角,高高地翘在半山腰。也有几栋两层高的灰色预制砖楼,仿佛在大片青瓦屋顶上,不经意地抹上几笔灰白。而长江南岸却建有几栋高楼,屹立于漫山遍野的草丛之上,挺拔孤独。青石台阶的山路上行走着或挑担或提着大包小包的下火车或准备上火车的行人,从山脚江边一直升入山顶,曲折蜿蜒。

山城像一位硬汉驾驶着盖有房屋的山峦行驶于江面,江水时而平缓时而汹涌。这艘大船,稳稳地行驶在两江交汇的水域不动声色。他的刚烈与热情表现在山城人的高腔上,他的倔强与坚毅却默默地体现在台阶上攀爬的“棒棒”身上,他是山野之人更是大山之子。没有江南的娇羞,更没有北方的粗犷,却洋溢着豪爽乐观,极像山城美食“火锅”,激情奔放。

“棒棒”是山城人民对下力、扛重物的进城农民工的爱称,因为他们每一个人手中有一条扁担,或竹或树木制成,或圆或扁。人们需要搬重物或行李时,只要站在行李处高叫一声:“棒棒”,便有两三个农民工跑来,最先跑到用扁担插入行李,宣示他承揽这单生意,其他人便散开,到其他地方去等待。接到生意的“棒棒”老练地用麻绳捆绑行李,然后将扁担放在肩上,身体蹲下,一起身担起行李,两手前后握着麻绳,迈开大步,主人空着手紧跟在行李后面,摇着蒲伞,悠然自。

七月的阳光,一出现便热烈地炙烤着大地。

路玲玲已是满头大汗,粉色T恤已汗湿,她不停地用手帕擦汗、扇风。她不喜欢这里,山太高,坡太陡峭,最主要是太脏。眼前出站口旁就有一条下水道堆满垃圾,散发着阵阵酸臭,乱哄哄的人群,跑来跑去,空中弥漫着汗味、酸味、臭味,让人无法呼吸。路玲玲想站在太阳底下,那里没有遮阳棚,也没有人,肯定没有味道。她去站一会儿,头皮晒得针扎般痛,脸皮晒得滚烫,只好回到出站口旁等着。

2.

快八点时,西安交大毕业的柳征云提着帆布提包从出站口精神抖擞地走出来,他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衫,一条青色长裤,一双黑塑料凉鞋。

他抬头望出去,崇山峻岭,绵延起伏,房屋楼阁高低不齐,而长江奔涌而下。他想起清朝有一名举人写过一首描写山城的诗,诗中写道:

“城郭生成造化镌,如麻舟楫两崖边。

江流自古书巴字, 山色今朝画巨然。

烟火参差家百万,波涛上下浪三千。

锣岩月峡谁传去,要使前贤畏后贤。”真是一幅巧夺天工,人定胜天的山水画,充分体现人民群众的智慧与力量。从拾阶而上的“棒棒”身上,他感受到无穷力量与勇气,为之震撼,为之感动,更坚定他成为祖国建设者的决心。

柳征云左右看,没人举牌,接站人没来,他发现路玲玲。一位穿着T恤和牛仔裤的姑娘,同他一样站在出站口旁边,双眉紧蹙,面带焦虑。

“你好!你是学生吗?”柳征云主动询问。

路玲玲原想张嘴回答,但是发现这位更像学生,因为柳征云是斜背着绿挎包,而不是单肩挂着。张开的嘴又闭上,只是点点头。

“我叫柳征云,是西安交大电气专业毕业生,分到建筑公司上班。”柳征云自我介绍,发现当他说出公司名称后,路玲玲眼睛发亮。

柳征云瘦高个,戴着黑边眼镜,一双大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烁,眉毛粗黑,鼻梁高耸,嘴唇厚实,国字脸,宽厚真诚。

“你好!我叫路玲玲,是中原中专电气专业毕业生,也是分到建筑公司。”路玲玲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同时微笑着。

他们并排站在出站口旁等着。

“是主动报名到四川?”路玲玲问。

“当然,我是带头的,以后会有更多大学生来到四川大山里,支援祖国建设。”柳征云豪迈地回答。

“你是学生会主席?”路玲玲猜测。

“不,委员。你呢?”柳征云反问。

“普通学生。”路玲玲平静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要到四川大山里来?”柳征云接着问。

“这里是我母亲工作过的地方,她想回来看看。”路玲玲回答,理由连她自己也不相信。

“能和你并肩参与祖国建设,真好!我们一定能干出一番伟大事业!”柳征云有点激动,放下提包,搓着双手。

“你知道吗?我最爱看电影里热火朝天的工地,那里人多,力量大。大家一起做同一件事,每个人挥汗如流,甩开膀子大干。那才是最热烈、最激情的人生。特别是戴着安全帽,穿着红背心,往手心上吐一口吐沫,双手一搓,便上手开干,干劲十足!”柳征云边说边做动作,高鼻梁冒着汗珠,大眼睛闪着光亮。

“那你可以直接当工人啊?不用上大学。”路玲玲疑惑。

“不行,我爸妈都是大学生,我和我弟都想当工人,却被他们逼着上大学。”柳征云放松双臂,不情愿地回答。刚才的激动瞬间消失,淡淡的忧伤浮于脸颊,多次抗争多次失败,不堪回首,不经意地叹一口气。

“哦,原来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子弟啊!吃得了工人师傅劳动的苦吗?”路玲玲不相信。

“你看我行动!”柳征云拍着胸脯,信心十足,逗路玲玲笑起来。

“好,一言为定。”路玲玲脸上的酒窝晃动着。

路玲玲中等微胖,皮肤偏黄,五官端正,脸颊右边有一汪酒窝,笑起来浅浅地溅着涟漪,两条粗壮长辫搭在肩上,说起话来,清脆干净。

柳征云被路玲玲的笑声恍惚起来,仿佛躺在摇篮里,他不由自主地向路玲玲身边靠靠,温暖舒畅。

坪坝上开来两辆吉普车,车上下来的人直接站在出口等人,没瞧他们一眼。

“接我们车恐怕还没从公司出发。”柳征云判断,路玲玲坐在帆布提包上。

已经快九点,太阳发着白光,人们躲在遮阳棚下,不敢乱跑。

出站口外的坝子上只有一个人在烈日下劳作。他戴着草帽、上身赤膊,下身穿着一条宽大蓝布短裤,光着大脚板,站在行李包堆成的小山顶部,清点数量,他的扁担躺在行李堆旁。古铜色的背部汗珠熠熠闪烁,双肩上深色茧疤在阳光下异常明显,仿佛是缝补在古铜色皮肤上的补丁,结实硬朗。从他洪亮的声音里以及跟躲在遮阳棚下的工友开玩笑的笑声里,能听出乐观、豁达、真诚,是劳动者的缩影。

3.

建筑公司办公区在长江北岸,中梁山半山腰的斜坡上。坡顶是一条公交道路,公交车站旁是公司大门,大门往下从左往右是单工楼、办公楼、招待所,招待所正对公司大门。招待所背面往下是篮球场,再往下是食堂和礼堂,再往下就是各施工队办公室及调度室,最后到江边就是电厂施工工地。双职工家属区在长江南岸大斜坡上,隔着长江与此遥遥相对。山城房屋依坡而建,难有一块平坦坝子,如果有也是人工碾出来作为球场等体育活动场所,很是珍贵。

办公楼是解放前修建的内廊式砖木结构。整栋楼房共有两层,内部全是红木构筑,楼房大门正对着红木楼梯,台阶宽,扶手厚实,栏杆粗。其他木地板、木墙、木椅子、木桌子、木窗框等的枣红色色调厚重明亮,散发着淡淡漆味。外墙刷成纯白色,屋顶是红色瓦片。这是公司管理高层办公之处,工作人员个个昂首挺胸,自信满满。

四层楼房的招待所是去年新建,结构是外走廊。无论是结构、家具都比不上办公楼有年代感,再加上外墙是灰色,要暗淡些。招待所只占整个楼层上面两层,下面两层是办公区有工程部与施工科。

单工楼是70年代产物,红砖砌墙,预制板楼板,就是室内楼梯也是清一色预制板错开迭起,屋内墙壁灰白,地板是坑坑洼洼的石灰地面。木窗框有点变形,经常关不上。还好山城风级最大才四级,不至于吹落。单工楼有四层,下两层住着双职工,他们工龄不够十年,分不到南岸家属区套房。这两层楼道内放着蜂窝煤炉、蜂窝煤及杂物,拥挤杂乱。每扇窗户伸出一根根竹竿,晾晒着衣物被褥。上两层是单身职工宿舍,楼道通透干净。

4.

上午十一点多,骄阳四射,热浪翻滚,走在路上就跟在热锅里蒸烤一样,路玲玲用舌头舔舔干裂嘴唇。此时,她与柳征云跟着接站人,人事科科员吴飞往招待所走去。

人事科办事员吴飞,矮胖,说起话来,两道浓眉一挑一挑,紧跟厚嘴唇上下活动。他带着路玲玲与柳征云,直接上到招待所三楼。楼梯上立着一扇大铁门,铁门上挂着写有“招待所”木牌。推开铁门,来到走廊上第一个房间,门上挂着“登记室”牌子。

吴飞推开门,靠窗边一张桌前坐着一位短发妇女,正在埋头编织毛衣,发现门推开,便抬起头,看见吴飞,脸上僵硬的表情飞扬起来,大声问:“是小吴啊!又来帮新到学生登记?”

“是的,陈姐!”吴飞熟人熟路地走进去,顺势坐在桌子正面凳子上。路玲玲与柳征云站在他身旁。

服务员陈姐麻利地在登记本上填写路玲玲与柳征云信息,再从身后钥匙挂板上取下贴有门牌号的两把钥匙,分别交给他们。

“你在三楼306室,你在四楼402室。”陈姐面无表情。

一转头便喜笑颜开地问吴飞:“还有几批?”

“还有一批就接完。陈姐你忙吧。”吴飞起身,带头走出房间。陈姐向吴飞点点头,然后低头拾起毛衣针,接着编织,没有理会路玲玲与柳征云的道谢。

冷漠,这是路玲玲来到公司后第一感觉。人们都很匆忙,急急地走路赶路,也许他们工作很忙,不会像校园里的学生与老师那样悠闲,大部分人只是默默地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路玲玲出登记室直接来到306室,门开着,门左右两边各放着两个上下床,左边上下床蚊帐垂落,并用夹子夹住,肯定是有人住,右边上下床蚊帐开着,上床坐着一位女子,短发,身穿灰色短袖。她好像在看杂志,抬眼瞧路玲玲,没有发话。

“你好!我是新来的中专生,我叫路玲玲。请问这张下铺空床可以住吗?”路玲玲堆着笑脸问。

“可以!”上铺女子没抬头从牙缝里跳出两个字。

路玲玲不敢再问,拉开帆布包,取出杯子及牙刷还有一个带盖子饭盒,放在门边靠墙木架子上。

床上枕头、被子、褥子配备齐全,路玲玲把帆布包推入床下,正准备上床休息。“嘭”一声,那个女子从侧边梯子上直接跳到地板,她中等个子,眼睛大、嘴大,鼻梁低矮,眼里透着傲气。

“走,带上钱,去食堂打饭。哦,我叫许琴,跟你一样是中专生。”许琴说着话从靠墙木架子上,拿着一个纯白色超大搪瓷带把茶杯。路玲玲拿起饭盒,紧跟许琴身后朝门外走去。

“那边上下床两个都是大学生,下铺是办公室秘书,上铺是汽机队技术员。”许琴快速地说,她说话很像打枪,一梭子连发,快得让人稍不注意就会错过。这种人脾气不好,焦躁,容易发怒。路玲玲上学时看过一篇文章,研究人讲话速度,从而判断人性格,没想到在这里用上。

5.

路玲玲同许琴来到食堂。食堂是一栋两层楼房,下层是后勤办公室及食堂库房和清洗间,楼上厨房占一半,另一半是职工就餐棚,顶棚为石棉瓦,挡雨遮阳。

在楼道口有一间带小窗房间,专供卖饭票,路玲玲买十元菜票。两人来到二楼就餐棚,棚子三面透着热风,人们大汗淋淋地排着队。

站在棚子里可以直接看到长江,江水平缓,小船载着河沙,堆得像小山般,船身有一大半浸在江水里,缓缓行驶。船帆鼓起,帆布白灰,贴着横七竖八的深色补丁。

江岸边上耸立着大型厂房,有六十多米高,混凝土框架结构,里面电光闪烁。正午阳光下,缩成逗点的人影在厂房门前移动。

“真像一位巨人,挺立于江岸。作为即将参与者,真是太荣幸。”柳征云不知何时站在路玲玲身边感叹。

“你知道吗?这台在建发电机组,是目前国内最先进机组。”柳征云继续说,引来其他人侧目,路玲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任由柳征云炫耀着他的学识。

一会儿,厨房窗口的小木板从厨房里面取下,人们将饭盒伸进去,要两菜或三菜,厨房师傅从里面接过饭盒或搪瓷杯很快打满饭菜,迅速地递出来。米饭不要钱,不够直接到大棚内蒸笼上舀,没人管。在蒸笼边上立着一个盖着竹篾盖子的大木桶,那是菜汤,也不要钱。在菜汤桶边放着三条长凳子,已有人直接坐在凳上边吃饭边聊天。

路玲玲打两菜,一个芋儿、一个藤菜。汤是莴笋叶汤,有点发苦。她舀一小瓢,刚好将饭菜淹没。用勺子机械地将饭盒内饭菜猛烈地搅动起来,和成“汤饭”。

“这好吃吗?”许琴紧锁眉头问。

“好吃!真好吃!”柳征云端着饭盒在她们身后说。

“你是谁啊?”许琴瞪着眼问。

“他是大学生,和我一起来公司,叫柳征云。”路玲玲平静地介绍。

“哦,大学生!公司未来啊!”许琴瞧着柳征云,高声说。

他们三人往招待所走去,柳征云跟着她俩来到306室。

“有一米七高,有女朋友吗?”许琴嘴里含着芋头嗡声问,一点不脸红。

“什么?好像有人叫我!”柳征云刚要迈进屋里,立马停下。他被许琴的问题吓着,端着饭盒跑向楼梯。

“你不是本地人?”许琴坐在长条凳上扭头问路玲玲。

“我父亲是南充人,母亲跟我一样是内江人。父母在地质队,因工作原因去河南,就再也没回四川。”路玲玲口音有点像四川话,也有点像普通话。

“舅舅叫我考个北方学校,说可以走出大山,那才是屁话。中专的外省同学与四川学生抢名额,想留在成都。都晓哪里最好!”许琴说。

“我母亲一直想回内江,想念沱江水和川北凉粉。思念她的家乡!”路玲玲想起母亲吴英。母亲每次讲到家乡便是一往情深,仿佛又回到四川内江吴家小院,与三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在外婆的视线下嬉戏、玩耍。

许琴学着路玲玲样子,把剩下米饭和菜用小勺子赶成一大团,然后一大口吃下,将热水倒入搪瓷杯,端着杯子,走向走廊端头洗手间。

“家乡”两个字对路玲玲来讲是模糊的。她出生在四川内江,成长在河南漯河,现在工作到山城。应该说她的家乡就是河南漯河。但是在河南漯河,路玲玲同其他地质人的孩子一样,是被关在一个大院内,这个大院里有卫生所、幼儿园、小学。大家在一起都讲四川话,每家都有一个大的泡菜缸,炉灶上方挂着熏黑的腊肉。

每年冬至过后就开始灌香肠,最热闹的是院子中央架起大油桶,所有人提着自家灌的香肠排队等着集中熏香肠。大人先点燃柏树丫,再压成小火星,散出浓烟,再在上面铺上谷子壳壳、橘子皮皮,然后把各家有标识的香肠放在铁架子网上,最后在上面倒扣一个大油桶,桶底的几个洞口里冒出浓烟。

整个大院弥漫着香肠的香味,也是四川人的家乡味,可以说这个大院就是四川的一块飞地,漂浮在我们四川人的心上,让我们记住自己的家乡。

“玲玲,咱俩工作要分配了。”柳征云趁许琴离开时站在房门外对路玲玲说。

“是吗?我分到哪里?”路玲玲问,她没有站起来,只是捧着碗。

“是建筑三队技术员谢治杰说的,他跟吴飞比较熟。我肯定是到电气队,你到哪没听说。”柳征云继续说,再次进到屋内,坐在长条凳上,望着路玲玲慢条斯理地吃饭。

路玲玲用小勺子一口一口地吃着,说话时一定停下,轻声细语,文静贤淑,不像许琴那样狼吞虎咽。

“柳征云,你又来了?”许琴一个箭步冲入房间,看到柳征云停下脚步。

“我找玲玲。”柳征云立马站起来,迷惑地看着许琴。

“她是我上铺,她叫许琴。”路玲玲抢着介绍。

“我叫许琴,坐啊!没人要吃你!”许琴缓慢而轻声地说。这一次是路玲玲吃惊,许琴语速立马慢下来。再看许琴的双眼,正直直地盯着柳征云,好像要看穿他身体。

最尴尬是柳征云,走也不是,站也不是,直挺挺地立在路玲玲床边。

“哦哦,你好!对不起,我有事。玲玲,我先走!”柳征云被许琴看得周身不自在,赶紧离开。

“玲玲,他叫你好亲切啊!你不是说你俩今早才认识啊?”许琴语速恢复成快节奏,眼睛恨恨地盯着路玲玲。

“我也不知道。”路玲玲端着盛有开水的饭盒去洗手间。

“柳征云,很好,不错,是大学生。”许琴自言自语。

现在,许琴从心里喜欢上柳征云,她必须追到手,她认为这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她的性格里没有别人的选择,只有她的决定。

午饭后,她跑到四楼找柳征云,柳征云不在。回到房间,看见路玲玲在看书,她就生气。

“柳征云去哪?”许琴突然问。

“什么?”路玲玲正在看小说,抬头反问。

“你知道柳征云去哪里?”许琴大声问。

“不知道,我与他不熟。”路玲玲敷衍着。

许琴生气地‘哼’一声,推开房门走出去。

房门大敞着,午后阳光斜照走廊,一片光亮,尘埃悬浮于空中,那是阳光的脚印。路玲玲的眼睛被这片光亮吸住。尘埃在光中飞舞,多像宇宙里的地球啊!这样比较,那人类还不如尘埃,应该是比尘埃还要渺小。

路玲玲心绪从平静陡然跌入忧伤,她合上书本。

6.

“人活着真没意义?”这句话很自然地出现在脑海,迷茫而无助。这是困惑她多年的老问题。她父亲过世后,她忧伤好久,不知道活着有何意义,更没有自己远大目标,整天混吃混玩。那段时间她学会玩牌、打麻将、跳舞,疯狂地逃课,成绩大幅下降。

“玲玲,你不想学也得混个高中毕业,好参加公司内招当工人。每个人都要工作,都要生活。”母亲吴英恳求。

当工人,在父母的单位,全是叔叔阿姨,还有小学、中学的同伴,既有自己的好朋友也有自己的死敌。路玲玲不喜欢这些从小就围在她身边的人及环境,她想逃出这个大院,到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环境去,去寻找自己的未来。她的未来是什么?她没有想好!她的未来是模糊的、迷茫的,更是未知的。但是有一个目标已经清楚,就是逃离这个大院,哪怕就是在这个大院一公里外的焦化厂上班也是一种成功的逃离。她对高年级的玩伴能在焦化厂当工人很是羡慕。那些人穿着纯棉的浅蓝色套装,脖子上围一条洁白的毛巾,头上戴着浅蓝色帽子,他们成群结队地从大院里走出上班或从焦化厂下班回到大院。路玲玲经常站在自家窗边,瞭望着,多想自己也同他们一样该多好!她打听到能到焦化厂上班的人都是高中生,而且成绩优秀。

路玲玲不再疯玩疯跑,开始老老实实地上课,回到家里认真复习,甚至为完成作业学到深夜十一点。她开拼命学习,把落下的课程全部赶上。

后来,路玲玲成绩上升到年级中等水平,班主任建议她参加高考,她想也可以,只要能离开这个大院,做什么都可以。结果考上中专,真的离开这个大院,来到省会上学。

按理讲,她应该继续努力地学习,提高学习成绩,争取留在郑州工作,她没有。当她熟悉这个新环境后,她又陷入迷茫里,又冒出“活着没意义”的念头,又开始放松学习,热衷于通过杂志进行书信交友,她同时同全国各地天南海北五个朋友交往,整天忙于收信件回信件的繁忙中,忘记现实的同学,成宿舍里的“另类”。她在学校旁的金山公园里拜一个武术教练为师傅,天天一大早就到公园学武术。

她蔑视班上的女同学,整天叽叽喳喳地议论别人,更烦那些谈情说爱的人,一个个假装是情场老手,却被毕业分配方案割裂成天各一方,毕业时哭稀里哗啦。

她没有哭泣,在听到分配方案后,一股心酸涌上眼眶,泪水在眼角转动,她抿着嘴忍着,忍到毕业会结束,她不再去想。后来,她认为自己是替母亲吴英难受,毕竟她的独生女要到西部大山里工作,远离母亲。

记得她给母亲吴英说出分配地方时,母亲吴英先是高兴地笑着流泪,为路玲玲能在山城工作而高兴,但是,转念一想,独生女儿要远走高飞,离开自己去那么远的地方工作生活,母亲吴英脸色严肃起来,万分担忧与不舍,她抓住路玲玲的手流着泪问:“工作地方太远了,能否留在漯河?”路玲玲坚决地摇头。

7.

路玲玲在回忆里竟然睡着,睁开眼,已是下午一点多。

“玲玲,你在啊!刚才遇见许琴,像疯子,非要拉我去她家吃晚饭,好奇怪。我直接拒绝。”柳征云从门外走进来。

“你怎么回绝的?”路玲玲离开床铺,坐在长凳上,好奇地问。

“我说:我与你不熟。”柳征云进屋也坐在长凳子上,与路玲玲并排。

“她问我是不是喜欢你,我可是直接说我喜欢玲玲,我还说。”柳征云突然不好意思,脸色潮红起来,双手搓着,眼神羞怯。

“说啊!”路玲玲疑惑。

“你不许生气。我还说,我是你的男朋友。把许琴气跑了。”柳征云说完,如释重负,双眼紧盯路玲玲,怕她生气。

“我生什么气啊!不就是一个借口。”路玲玲无所谓地笑笑。

“可是,我要说是真的呢?”柳征云挺直腰杆认真地问。

“我现在还不想谈恋爱,但是你可以做我最好的朋友。”路玲玲想想回答。

“那你不许其他人再做你的最好朋友?”柳征云暗喜。

“可以啊!”路玲玲其实也不知晓最好朋友是什么意思?就随口答应柳征云,柳征云欢喜地离开房间。

8.

不一会儿,一位长辫女生走进来。

“你好,我叫蒋晶晶,是住你对面上铺大学生。”这位长辫长裙圆脸小眼睛女生站在路玲玲面前说,她个子比路玲玲高。

“你好,我叫路玲玲,中专生”路玲玲说出“中专生”后停下,她不知为什么要强调自己文凭,是跟许琴学的,不过当时大家都很在意文凭的高低。

“刚才离开房间那个男生叫什么?他一定是大学生吧?”蒋晶晶猜测着问。

“他叫柳征云,是西安交大大学生,跟我一起来的。”路玲玲介绍着,说完她又回到自己小说里。

等她再看蒋晶晶时,她已换成工作服,将长辫盘在白色藤条安全帽内。公司工作服是棉布灰色长袖长裤,一方面保护皮肤,免遭零星电焊火花烧着,别一方面纯棉吸汗透气。

“你要去工地?”路玲玲合上书问。

“是啊!我在汽机队,现在要去汽机房内看看,明天就要安装设备,师傅叫我先去现场熟悉。要不你穿上我的工作服,咱们一起去?”蒋晶晶大胆地邀请。

“好啊!太好!”路玲玲高兴地换上蒋晶晶的工作服,偏大。

两人兴高采烈地往工地走去。从招待所一直往下,一条长长斜坡阶梯,全由灰色砖块砌成,经过篮球场、食堂、礼堂,便来到汽机队办公室,蒋晶晶给路玲玲找来一顶白色藤条安全帽,俩人再往下走去,便来到长江岸边耸立的厂房。

20万千瓦机组厂房巍峨高大,厂房内空旷阴暗,潮湿闷热。她们两人坐着“吊笼”,就是施工电梯来到汽机平台。12米汽机平台上已有几个工人师傅在忙碌。

“师傅,你也来了?”蒋晶晶跟其中一位四十多岁中年人打招呼,那个中年师傅看见蒋晶晶身后的路玲玲,严肃地板着脸。路玲玲意识到蒋晶晶师傅不同意她带新人来汽机平台。

“看,这就是汽机平台,转子将放在这里。那边放汽轮机。”蒋晶晶不在意,继续给路玲玲当向导。其实路玲玲同样熟悉这里结构,她在上中专时到电厂实习过,还同工人师傅值过夜班。

“你看顶上就是有轨道的桁车吊,明天就是用这个桁车吊来将底楼汽轮机吊上来。”蒋晶晶津津有味地介绍着。

“开始工作!你把她送走,别愣住快点。”蒋晶晶师傅不耐烦,铁青着脸吼道,引来其他人善意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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