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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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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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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选择》连载

第四章 范丽丽的反抗

1.

格坪项目部在渡口市的格坪镇,渡口市与外界相通的交通有公路和火车。当时火车站叫江岸火车站。

江岸火车站位于渡口市江岸镇,在金沙江畔临江而建,是成都铁路局和昆明铁路局分界点。这条渡口支线,溯金沙江贯穿渡口市城区,连接起矿山和钢铁工厂,是“三线建设”中渡口市至关重要的交通大动脉。

江岸火车站非常简陋,从售票窗口到候车室,是清一色油毛毡棚子,四面透风,没有站台,火车到站后人们必须从车厢铁台阶上跳下,落在碎石路基上。

这天是路玲玲来到建筑公司第二年就是1986年5月上旬某个周二,江岸火车站从成都方向开来一列绿皮火车,在汽笛声里缓缓进站。路玲玲与师傅胡春芬从车厢里走出来,抓住车门扶手跳下车厢。

“柳征云,你是来接我们?”路玲玲大声问,她斜背着军绿色挎包,双脚一落地便看到站在轨道边的柳征云。

这是路玲玲上班后第一次出公差,由她师傅胡春芬带着,来到最偏远工地格坪项目部检查工作。

柳征云看见路玲玲直愣愣地立着,一时反应不过来。昨晚他梦见路玲玲,今天就来到眼前,太不可思议。他恭敬地对胡春芬说:“胡师傅好!”胡春芬点点头。

“他啊!是接电气队职工家属,昨天接一批,今天是第二批。”矮瘦、尖下巴的格坪项目部办公室秘书于正光抢着回答,他提着胡春芬帆布提包站在身后。

“是太突然,没准备?”路玲玲笑着问搓着手不知所措的柳征云,银铃般的笑声飘荡起来,摇曳着柳征云的心。

“是吓着,他心上人突然降临,吓一大跳,柳征云是不是?”于正光再次帮着回答,柳征云脸微红,不作声,只是微笑。

“什么啊!我多次申明过,我与柳征云只是朋友关系,朋友关系!”路玲玲有点嗔怒,她越这样强调人们越认为她与柳征云有戏。

柳征云知道,路玲玲总是在回避,不愿明确两人关系,他不怨她,女孩子不好意思,是正常表现。他想先避开明确关系之事,等待合适机会,直接向她表白。当然,要在他有把握时实施。

他们穿过候车室,来到车站广场,其实也不是什么广场,只是一个草坝子,他们坐上项目部的吉普车。车子沿着盘山路向山顶开去。整个山谷郁郁葱葱,吉普车仿佛是一叶扁舟畅游于绿色海洋。而金沙江却像一条彩带,环绕于这片碧波里。整个世界由此灵动起来,随着春风摇曳。

那些年,施工工地招待所最好的住宿条件是租住农民的土坯房,冬暖夏凉。最差是临时搭建一个棚子,用席子围成一圈,再挂一个布帘子当门,没有窗户,透风不隔声,顶部木支架上放上油毛毡,算是屋顶。

格坪项目部招待所属于中等规格,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差。红砖砌墙,室内顶棚铺席子,屋顶是石棉瓦,房门是门框上铺一层席子,有一扇木窗户,同样是透风不隔声。

路玲玲与胡春芬到格坪项目部的第二天晚上,柳征云安顿好电气队职工家属后,来到招待所看望路玲玲,他真想她。胡春芬一眼便看出柳征云的心思,借口去看老同事离开房间。

“还好吗?”柳征云坐在铁椅子上,双眼紧盯着心上人,谋划着。

“还好!你呢?一共去几个工地?”路玲玲坐在床边问。

他们有三个月没有见面,每次只能收到柳征云来信,路玲玲无法给他回信,因为他在信中总是提醒路玲玲隔几天又要到下一个工地,而且也不知那个工地在哪里?他穿行于工地之间,繁忙而辛苦。

“已经去三个项目部,他们是九坡、万丰、胡杨三个工地,可以算老职工吧!”他用手扶眼镜,自豪地说。

“你算老职工?不像也不算。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我师傅经常说。”她笑起来,铃铛般的笑声清脆动人,撩起柳征云按捺不住的激情。

“你以前不讲这些俗语,现在已经入乡随俗?我们都在改变!”他无限感叹。

“是啊!”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我们来公司快十个月,见过的人与事太多太繁杂。电气队有六个小分队,分布六个工地。我去过三个,他们对待新来学生态度各异。有热情接待派师傅教导,有不管不问由自己找事干,有坚决拒绝接受。千奇百怪,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最终悟出一个道理:一切全靠自己。我已经基本掌握分队施工程序和人、材、机配备情况,我还给队领导提出五条合理化建议,已经认可并开始实施。”他得意地汇报着工作成果,愿意同路玲玲分享。

“对我们来讲人生之路才刚刚开始。”她像邻家小妹,双脚在床沿边晃动,两条长辫也随着身体前后摇动。屋内空气轻轻波动,像一股轻风抚慰着柳征云的脸颊。

“我真心希望你不要经历这一切,只待在公司机关,度过清静而平安的一生。这是我最大心愿!”他不由自主地讲出心里话。

“记你说过,你想当诗人,开始写诗没有?”她又笑起来,他心跳加快,面红耳赤。他想这就是爱情吧!一个人能感受到另一个人快乐,并与她一起高兴。

“玲玲,先别说写诗歌的事情。我现在郑重地向你请求,做我女朋友吧!”他立马单腿跪下,手捧随身诗集《雪莱诗选》,等待她回答。

“你起来!你起来!让别人看见可不好,真不好!”她吓得不轻,语速加快,同时站起,双手伸出想拉起他。他不理她,索性双腿跪下,高举诗集,一脸坚定神情,仿佛决心不答应就要跪到天亮。急得她头上冒汗,又抓又拉他的胳膊。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吓得她急忙说:“我答应!我答应!你快点起来吧!让人看见,多不好。”

他听到回答,满意地慢慢站起来,将书放在桌上。然后,一把将她抱住,趁她没反应,迅速地在她脸颊上亲一口,她惊恐地推开他,双手捂着脸坐回床边。

此时脚步声已进另一个房间,两人这才稍微舒一口气,其实只是她暂时缓缓。柳征云走到门口从屋内反锁上门,快步跑到床边,将她扑倒,很熟练地占有她,她一直吃惊地大张着嘴巴,想尖叫,又怕招待所其他人听见,只好任由他作为。

一切都不容她思考,瞬间结束一切,柳征云离开时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唇印,便快乐地离开。像是飞走,她恍惚。

半小时后,胡春芬才回到房间,发现她躺在床上。

“看来你真累了,早点睡吧!”胡春芬端起脸盆去洗手间打水。

“胡老师,我来例假了,到项目部小店买卫生纸。”她从被窝里起来,去小店,购买卫生纸。然后假装吃惊地发现床单上有污物,自己撤下床单拿到招待所服务员那里,换来一床新床单。

多年以后,路玲玲再想起这件事,仍然是模糊不清、虚无缥缈,仿佛是一场梦境,悠悠地在脑海回荡。整个房间浮在金沙江面,房间内坐着两个影子,长辫子的影子肯定是她,那另一个就是柳征云。

2.

又到山城的七月天,酷暑炎热。人们穿着塑料凉鞋走在柏油马路上面,一不留神鞋子就被泥青粘住,要用力才能从泥青里抽出凉鞋,走路也成一件费力的事情。

这天上午,办公室内只有路玲玲与李玉珍。路玲玲穿着碎花蓝底短袖衬衫,一条牛仔裤,她正在抄计划表。李玉珍穿着粉底黑点长裙,她在统计数据。虽然头顶吊扇转飞快,但是窗户大开着,吊扇吹来的风仍然是热烘烘的,两人各拿着一张手帕,不停地擦着额头上冒出的汗珠,避免滴落到表格上,不一会儿忙完,两人坐直腰杆。

窗外传来阵阵蝉鸣,加上头顶吊扇的“嗡嗡”声,喧嚣烦闷,让人心烦意乱。两人一会儿喝水一会儿用手帕擦汗水。路玲玲想静下心来看小说,闹哄哄的声响实在无法看下去。她想到聊天。

“范丽丽男友是谁?”路玲玲假装突然好奇地问,这个话题不涉及她俩,而且还是李玉珍喜欢聊的内容。

路玲玲是真找不到聊天的话题。要是聊工作就是接受李玉珍的教导,她不想听。要是聊生活,她单身没说的,只能听李玉珍唠叨那些家务琐事,让人更烦。

“丽丽男友是她母亲钟静雅大学同学邓紫琴的儿子,从小便订下娃娃亲。一同上幼儿园、小学、中学。丽丽没考上大学,她男友姚运鸿考上川大,学地质勘探。毕业后,分到成都勘探公司工作。”李玉珍整理着统计表回答,一下打开她的话匣子。

“钟静雅是公司大美人,苗条,娇艳,肤色白净。她同学邓紫琴正好相反,矮个,塌鼻梁,肤色土黄,病恹恹。两个人都是西师毕业高材生,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分到我们公司,“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这是当时说法。钟静雅嫁一个八级焊工,真正地接受工人阶级教育。而邓紫琴却嫁给“革委会主任”姚红兵。这个姚红兵原来不叫这个名字,为表示效忠,自己改的。原本就是一个懒人,干什么工种都不行,最后到食堂当炊事员,就是当炊事员也只能洗菜,不能炒菜。却在“文革”中凭着大嗓门喊口号本事,竟然当上主任,相当现在公司总经理。整好多人啊!那时邓紫琴就负责生病住院,也不上班,他们两人经常吵架。说远了。”李玉珍端起桌上白色搪瓷杯喝一大口,杯上印着鲜红色“青年突击队”字样,那是李玉珍光辉青春。

路玲玲静静地坐在胡春芬的藤椅上听着,鼓励着李玉珍继续。

““文革”后,钟静雅当上公司子弟校校长,算中层干部。钟校长很能干,管理有方,不久,子弟校评为市重点中学,前些年还有两名学生考上清华北大。厉害吧!而邓紫琴不能同她相比,只是一名普通教师,那个姚红兵成老病号,在家休长假。还好,他们儿子姚运鸿能干,听说在地质公司要提为总工。”李玉珍说完又喝一口水,不经意间用手背擦擦嘴唇,同时手掌抚一抚短发,好像有乱丝。这些动作是闲聊停止或转换话题的方式。

“时势弄人啊!钟静雅肯定是想一直和她大学同学好下去,将友谊世代相传,也为她女儿着想,找一个知根知底高学历婆婆,女儿不受气。那承想,事与愿违啊!事与愿违啊!”李玉珍叹息。

“你没见过姚运鸿,他现在几乎不来这个办公室,好久没来过,有一年吧!我与老胡问过丽丽好久吃喜糖,丽丽总是不回答。我们真担心他们两个黄了。你知道吗?丽丽有一米七吧!姚运鸿有一米七八,两人站在一起,那真是天造一对,地配一双,每个人都说是好姻缘。现在成这样,每次见到钟校长说起,只能跟着她叹气,现在年轻人啊!看不透看不明白啊!”李玉珍又端起杯子喝一口水,路玲玲想起来,张家玲说过,李玉珍有糖尿病。

“为什么?是谁的问题?”路玲玲不由自主地跟着李玉珍话题走,紧跟着追问。

“听丽丽有时谈起她与姚运鸿交往,我们认为是姚运鸿有问题,当然丽丽也有责任。这个姚运鸿最大缺点就是不爱讲话,一说话就脸红,跟个姑娘一样。他很少回家,一年休假一个月。休假回到山城,大部分时间是去市图书馆或大学图书馆查资料。他们约会,也是丽丽一个人讲话,他从不发表意见,问急了,他只说没有看法,气得丽丽直哭。双方家长邀请两人回家吃饭,两人热情答应,高兴地同两家老人欢聚聊天。表面两人好像很谈得来,实则是从不往来,甚至很少写信,只有家长催问才写一封,常规的问候。我们丽丽真可怜。”李玉珍说着竟然流下同情眼泪,着实吓坏路玲玲。她才想起张家玲讲过,范丽丽是李玉珍和胡春芬看着长大,她俩还抱过小时候的范丽丽。

3.

这天下午,快到下班时间。

李玉珍提前去学校接儿子,胡春芬母亲病了,也提前离开。办公室内只有路玲玲与范丽丽,两人汇总完数据后,范丽丽拿出毛衣开始编织,路玲玲拿出琼瑶小说准备接着阅读。

突然,游世国、张家玲、郑强、梁力、涂彩凤五人一起涌进来。

“大寿星请客,大寿星请客!”张家玲嚷嚷着。

“别说你舍不得,大家可都轮着,谁也别想耍赖。”游世国也跟着嚷嚷起来。

“不管哦,反正今晚上就吃丽丽!”就连平常少言寡语的郑强也闹起来。

“请!一定请!大家都去,小路也去。”范丽丽把钱包丢到桌面。

山城的夏夜激情奔腾。

一到傍晚,马路两边小摊贩先端出几大盆冷水,泼向饭店门前平坝子,坝子上的石灰地面便冒出大股水蒸气,反复泼几遍后,地上热气便排除差不多,再将折叠木桌和凳子放在坝子上,把室内白炽灯挂上路边树干,一切准备妥当。老板便站在饭桌边,扯着嗓子叫唤:“板凳面!板凳面!”马路对面火锅老板毫不示弱,用更大声音吼:“三拖一,三拖一。”就是三份素菜带一份荤菜。

夜市开始。行人冒着大汗走在热烘烘街道上,三五成群走一截马路,看好一个小吃摊,便齐刷刷地落座,拿起桌上发黄的沾满油污套着塑料外套的菜谱,大声地喊着菜名。由于小吃摊聘用人员大部分是山里人,只有小学文化,或者不识字。只要留意会发现这些人听菜名后,在手中白纸上画圈或打个叉或写个数字,就是不写字。这些圆圈、叉、数字等就是他们编好菜名的代号。

不到半小时,马路边小吃摊上早已坐满人,仿佛整个山城的晚餐全搬到马路边。于是,猜拳声、汽车喇叭声、小吃摊主的吆喝声在燥热的夜空里翻滚,还夹带着预制板楼房里搓麻将的笑声、母亲教训儿子的吵声、两小口打架的骂声等,将原本热浪涌动的大地搅动起来,气温顿时升高。

再看马路边就餐人群,男人直接脱下背心汗衫,赤膊上阵。女人把散开长发挽成一个卷,用皮筋绑在脑后,头上立马长出一个朝天包。没上学儿童光着身体在桌间穿行玩耍。

夏夜山城,喧嚣热闹,是镶嵌在巍峨山峦里的夜明珠,散落在两江四岸。近看是人声鼎沸的狂欢,远看是浓郁山岭里燃放的人间烟火。

那晚,寿星范丽丽带着八人,齐聚宫庙“老砍火锅”店。

火锅桌由青砖砌成,桌面贴一层白瓷片,中间放一口铁锅,锅底下方是煤气灶,煤气灶接着一个液体煤气罐。铁锅内盛着鲜红油辣子底料,煤气灶起初散发着蓝光,不一会儿就变成红色,鲜红热汤冒起泡来,老板说可以烫菜。

游世国将藕片、笋片、土豆片等一起倒下去。涂彩凤则把鱼片、牛肉片、肉丸子等也倒下去。原本摆在铁锅四周堆成小山的菜盘,瞬间倒空,铁锅里翻滚着的红汤瞬间沉寂下来。

“你们倒太多了,可能还要等一等,先吃水煮嫩花生和嫩毛豆吧!”老板娘围着一条大花围裙,梳着一条马尾,马尾在她脑后左右摇摆,她端着一个木盘子,盘子上放着两个小碟子,小碟内装着本季新收嫩花生与嫩毛豆,不等回答,便放在白磁桌面。

“大家先吃花生和毛豆吧!游世国,你这位校友叫什么啊?”范丽丽边说边伸手抓几粒嫩花生。

“我,我叫王海军,是游世国校友,学建筑专业,我们是打篮球时认识的。请问范妹妹还有没有其他问题?”新加入的王海军抢过话头。

“什么范妹妹?我肯定比你大,你叫我范姐。”范丽丽眼一瞪。

“你哪年生人?”黑塔般郑强问,他从不愿意马虎处事,认真是他本性。

“66年生人。”王海军回答。

“那叫丽丽为姐姐。”郑强给出正确答案。

“三号桌可以吃了!”老板站在收费台喊。

此时锅内已冒出大团蒸气,荤菜与素菜在红汤里上下翻滚,好不热闹。

“大家开始吃!”范丽丽举着筷子发话。八双筷子在这一口铁锅内上下搅动,有夹着才送来的青菜叶往锅内放,有从锅内捞藕片、笋片、土豆片。反正大家一阵忙碌,不停地往嘴里塞食物,快速填饱饿慌肚皮,竟然忘吃酒了。

“丽丽,你点酒没有?怎么现在还没上来?”张家玲憋不住。

“老板,抬一箱山城啤酒。”范丽丽叫着。

不一会儿,一箱山城啤酒放在桌边,同时每人桌前放一个小玻璃杯,游世国用筷子撬开酒瓶盖子,依次给每人倒满。

“老板再来一箱!”范丽丽又叫。

“大家举起酒杯,祝寿星范丽丽生日快乐!”游世国主动当起主持。

“然后,接下来大家自便,我代表寿星希望大家喝好吃好!”游世国接着说。

“来,小范,我祝你生日快乐,一切顺利!喝完这一杯啊!否则就是瞧不起我。”游世国首先向范丽丽敬酒。范丽丽举起玻璃杯一仰脖子喝干净。

游世国一圈走下来,脸红筋涨,说话嗓门提高。

“老梁,海军,该你们,走一圈!”游世国监督着,高大肥胖的梁力、中等微瘦的王海军没有听他哆嗦,他们已开始向身边女同事敬酒。

“为搞起气氛,我建议,分两派,男生一派,女生一派,打对攻。有两种玩法,一种猜拳,一种捉老虎。你们三个女生玩捉老虎,我玩猜拳。现在开始!”张家玲嫌喝着不过瘾,便提议。

“好!爽快!家玲姐咱俩开始!”王海军立马接应。

“三月三”,“四季发财”,“五魁首”,“乱劈柴”,“一点点”,“六六顺”,“七巧妹”,“八匹马”等山城猜拳口令从两人嘴里跳出来,与其他桌上的喊声交融在一起,女声尖细,男声洪亮,嘈杂混乱。

王海军与张家玲的手势在路玲玲面前眼花缭乱地变化着,路玲玲始终无法判断输赢。她的喉咙在啤酒刺激下,发干、发痛,慢慢有点头晕,实在坚持不住,顺势倒在桌面,不再理会这群人。

“小路,醒一醒。”范丽丽站在路玲玲身边。

路玲玲抬起头来一看,一桌人走一半,游世国、涂彩凤、郑强、张家玲都走了,只有梁力、王海军、范丽丽站在桌边,锅内菜也挑空,再看桌边两箱啤酒全是空瓶。

“走吧!我陪你回去!”梁力对路玲玲说,此时,范丽丽与王海军竟然勾肩搭背地摇晃着走出饭店。

“你饿吗?我发现你好像没吃菜,直接就被王海军灌一大杯。要不,我们到坡下吃“铺盖面”?”梁力建议,其实他也饿着。

路玲玲点点头,她真饿,饿得肚皮叫,心发慌,好像她一天没吃饭。

4.

山城“小面摊”有统一标配。煤气罐、煤气灶、大小铝锅、大簸箕、大桌板,两三张折叠桌、几个木制小凳。

小面摊一般建在楼道走廊狭小空间内,或马路边靠近楼房墙角处,店老板自己用塑料布或油毛毡搭一个棚子挡雨遮阳。一张大桌板立在灶前,大桌板上放着配料,估计有十多种。大铝锅的面汤一直是烧开着,大簸箕里装着青菜,另外几个小铝锅内装着海带骨头汤、香菇鸡汤、牛肉汤、黄豆汤等,全是配料。不用吆喝,人们一闻味道,便会直接坐在小凳子上喊:“二两香菇鸡”“二两豌杂!”“三两海带!”“三两牛肉”不一会儿,小面就端到眼前。

老板与老板娘都围着花布围裙,戴着花布袖套,一般分不出来谁主事。吃完面条的人喊一声:“算账!”有可能是老板跑来说价钱收钱,也可能是老板娘跑来。

“两个三两海带!”梁力与路玲玲坐在小凳子,梁力喊一声。

“我一喝酒就头晕,可能是酒精过敏吧?”路玲玲吃两口宽面后询问。

“你不是过敏,对酒过敏人肯定是滴酒不沾,你是喝太急。大家都开心,就你一沾酒就倒下。”梁力更正。

“我看到范丽丽好像跟王海军很熟?他们两人相好?”路玲玲最终说出疑惑。

“如果他们两人相好,也属正常,你说范丽丽跟着那个木头地质人,谈五年恋爱,没拉过一次手,没拥抱,你说他们两人是在谈恋爱吗?我听着都替丽丽难过,真想揍那个木头。”梁力生气。

“我听李玉珍说是两家父母定下姻缘,大人非常满意,可害苦两个年轻人。”路玲玲也气愤。

“这就是封建思想,包办婚姻,要在“文革”里早被批斗。”梁力脑瓜上青筋突出,声调提高,引起其他桌上人注意,路玲玲赶紧摆手。

“你实在气愤,你去追丽丽,追上,就可以好好收拾那个木头。”路玲玲突发奇想。

“你简直在说笑话,刚才不是看到有人在追丽丽吗?今天这个生日聚餐就是为促成王海军与范丽丽认识,给他们两人创造机会。发起人当然是游世国,他是最热心当红娘。他在学校也是这副德行,整天给人家牵线搭桥,忙得不亦乐乎。原本像他这样的男人应该是女孩子最不喜欢的,就是一个媒婆。但是涂彩凤,这个我们计算机班学习委员只瞧他一眼便喜欢上他。你不知道,当初学校分配时,涂彩凤因为成绩名列全系第一,她可以任选单位。可以留省会成都,还可以进省局机关。你说这个傻丫头,她在分配征求意见表上写下:“游世国去哪我去哪。”,把我们班男生气坏了,当晚把游世国暴打一顿。”梁力咬牙切齿。

“这里面肯定是你最恨他,要不也不会跟着分到建筑公司来受罪?是不是?”路玲玲大胆地猜测。

“看来啥都瞒不过你,你真神,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小小年龄竟然有这等本事。”梁力鼻梁上冒出汗珠子,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那让我再猜一猜这些人是怎样离开餐桌的?最先离开是郑强与张家玲,因为郑强一喝醉就会想起死去老婆,一想起老婆就哭,一哭就想起他儿子,于是他就要回去看儿子去,张家玲玩性大,但她喜欢郑强,只好忍住,紧跟郑强离开。第二对离开肯定是游世国和涂彩凤,游世国发现范丽丽与王海军眉来眼去,他俩有意思,算完成任务,便叫上涂彩凤离开。对不对?”路玲玲掏出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珠,非常自信地说。

“说对一半,但实际是这样。游世国喝醉后,非要给范丽丽引见王海军,他竟然拉起范丽丽的小手,交到王海军手上。王海军只接到范丽丽的一只手,另一只手被游世国握在掌中不放。这个动作,当场就气晕涂彩凤,她站起来朝范丽丽脸上扇去,那响声,就像惊雷,震得整个饭店鸦雀无声。接着,范丽丽的尖利哭声响彻天花板,她甩掉游世国的手,捧着脸哭起来,王海军顺势搂着安抚。游世国气得铁青着脸,拉起愤怒的涂彩凤离开饭店。再不久就是郑强与张家玲离开,他俩离开同你猜测一模一样。今晚最伤心的人肯定是涂彩凤。”梁力心痛涂彩凤。

5.

聚餐一周后的一天上午,罗要文在计统办公室布置完工作,刚要起身离开办公室。

“罗科长、胡师傅、李师傅,还有小路,我现在正式宣布,我现在的男朋友是王海军。大家都认识他吧!是建筑七队技术员。”范丽丽在座位上挺着胸脯,严肃地向大家宣布。

罗要文直接跌坐在门口沙发里,胡春芬与李玉珍张着嘴,惊讶地望着这位从小看着长大的最懂事的小姑娘,她竟然开始反抗。

罗要文站起来,摇着头从办公室走出去。胡春芬黑着脸坐在竹藤椅里,李玉珍叹一口气,埋头打算盘。

范丽丽好像早就准备好接受大家的吃惊和疑惑,将双眼直盯着统计报表,轻轻地拨动着黑色塑料算盘珠子。

原本热闹的办公室,那天沉寂下来。所有人讲话都用短语,不再东聊西扯。下班时,大家都是严肃地离开。

以前两个师傅及科长都宠着范丽丽,几乎不会对她黑脸,更不会冷脸对她,大家都把她当成自己女儿,因为她母亲帮过所有人的孩子。今天的经历是范丽丽第一次,她感受到难受与不安,她抿着嘴,假装郑定,但从她紧蹙的眉头上可以看出她的忧虑。

当天下午,路玲玲在测量组听着张家玲表情丰富地讲述。

“是周日上午,我在丽丽家玩,准备吃她父亲最拿手的莲藕排骨汤。你们不知道那莲藕软糯香甜,全山城找不到这种味道。大家别瞪我,言归正传。我在厨房看着范叔准备食材,刚把排骨与藕放入陶瓷砂锅,客厅里就传来吵闹声,只听到钟校长厉声斥责。范叔来不及脱围裙向客厅走去,我紧随其后。客厅里只有钟校长一人,丽丽房门关着。钟校长坐在沙发上哭泣,我赶紧离开丽丽家。没吃成莲藕排骨汤,真可惜!”张家玲仍在想念那锅莲藕排骨汤。

范丽丽宣布恋情的第三天,钟静雅动员范丽丽周边同事开展劝阻的工作。先是罗要文跟范丽丽在科长办公室谈一个小时。

然后是胡春芬作为长辈苦口婆心地劝半小时,范丽丽坐直身体,双手放在桌面,表情凝重地听着胡春芬劝导,不住地点着头。

再然后是李玉珍现身说法。

“我儿子叫华子,你知道。因为当初建设渠江电厂,华子就出生在华蓥山里,在渠江边那条大沟里长大,现在回到山城,只能在子弟校普通班赶鸭子。这都是因为我与华子他爸都在这个公司,居无定所,耽误孩子学习。现在华子想考大学,疯狂地在家刻苦地学习,我们四处找老师帮他补习,成绩稍微有点起色,估计考大学还是很难。当初要是家里有一人在山城照顾孩子,而不是两个人都跑工地,也许孩子成绩不至于这么差,说不定真能考上大学。所以,我劝你,也劝小路都不要在公司找男朋友。两人同时跑工地耽误孩子上学,真的后悔。你要是与姚运鸿结婚,你调到地质公司。听说地质公司要求夫妻两人留一人在成都,只让一人跑野外。那孩子就可以上好学校,在姚运鸿辅导下也能考上好大学,这样多好!”李玉珍起初有点激动,声音尖亮。但是,没有得到范丽丽回应,音量降下来,最后变成絮语。范丽丽确实听得心不在焉,头也不抬地拨动着算盘珠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敷衍了事。

范丽丽等李玉珍讲完,便起身向测量室走去,正好路玲玲去还张家玲的小说,也跟着一起来到测量室。

“丽丽,你来得正好。钟校长专门找到我家老爷子说你的事情,老爷子下命令非要我劝劝你。”郑强严肃地说。

范丽丽两手一摊,表情无奈,顺势坐在大桌板边,双眼直盯着郑强,洗耳恭听。

“我不赞成你放弃与地质人恋爱。地质人是为国家找宝贝,是伟大事业。虽然,姚运鸿嘴笨,但他能力是响当当的,听说马上要提为大队总工。我希望你珍惜。”郑强不爱讲话,他说的大道理对范丽丽来讲不起作用。

所有人都很努力地完成钟静雅的请求,只有张家玲最草率。

“丽丽,让我说几句,让我说几句。”张家玲乞求着。

“当初你不是信誓旦旦地支持我反抗包办婚姻,现在因为一锅排骨汤就成叛徒。我勒死你!”范丽丽用一条胳膊缠在张家玲脖子上,咬牙说。

“丽丽,我不是凑热闹。我是奉钟校长要求来劝你。断了与王海军来往吧!回到地质人怀抱,回到老实、木头人怀抱。哎呀!勒死我,我嘴软,我嘴软!”张家玲只是凑热闹说两句。

“丽丽,到时间了,我们该走了!”王海军不知何时站在测量室门口,他等着范丽丽与张家玲闹完后才说话。屋内所有人朝他看过去,想看一看这位强过地质人的男人是啥样子,不过大家都失望,他个子同范丽丽差不多,双眉稀松,双眼偏小,国字脸,但是牙齿洁白,洁白如闪电一般,扫过整个桌面。人们想起范丽丽一口小黄牙齿。

王海军不管这些人的表情,直接走进测量室,拉起范丽丽,一起走出去。在走廊上与罗要文撞个正面,罗要文摇摇头。

“也许是喜欢王海军牙口亮堂。”张家玲大胆地猜测。其他人哄堂大笑,就连不善言笑得路玲玲也捂着嘴笑出声来。

对于女人来讲爱情就是冲动,从不会有理性分析和判断。就是突然喜欢,喜欢得不得了,这一生也离不开这个爱人,这可能就是荷尔蒙的作用。

范丽丽宣布恋情的第四天上午,范丽丽告诉大家,她在电厂家属大院租房,方便她上班。把胡春芬与李玉珍吓着,俩人一起上来劝阻,你一句他一句,说一个女孩子单独一人在外住有多危险,特别是晚上下班后,路上会有坏人。

范丽丽淡定地回两个字“没事”,“没事”两个字后面肯定是王海军的陪护,这两个字也拒绝长辈的关爱。

年轻人是在拒绝长辈、领导、同事的关爱、关照、关心下逐渐成长,逐渐长大,逐渐老去,一辈子也无法回报这些曾经关心过自己的人。因为这些人随着岁月逝去,早已见不到,就是见到也无能为力,可能因自身或他人原因,无法实现。于是,人们带着感恩和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范丽丽宣布恋情的第五天,范丽丽请假搬家,罗要文叫路玲玲去成都送当月统计报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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