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八月初,是路玲玲来例假的日子,仍然没来。她急疯了,已有三个月没来例假,可能是什么妇科病吧?不可能,绝不可能,她一直不愿正视此事。现在不能再躲了,她请假去市第一人民医院检查,尿检结果为阳性。
路玲玲坐在妇科门诊外的木条椅上发呆,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因为完全想不起来她与柳征云做过什么,脑袋好像被糨糊住,再想一想,连柳征云这个人是谁也想不起来。她麻木地站起来,向走廊端头走去,来到医院大门。阳光灼烤大地,花草耷拉着头,女人躲在伞下擦汗,男人顶着一头亮光脸上淌着汗水,地面上影子紧跟身后。
她想起格坪项目部,那是影子工地,没有真人,路面上铺着一层鞋子,有胶鞋、凉鞋、布鞋、草鞋,是影子的鞋子。影子跑哪去?又迷糊了。
她麻木地坐上一趟公交车,来到杨坪又换一辆公交车,来到黄坪车站再坐上公交车,从公交车上下来后,她在建筑公司大门的混凝土圆柱旁立着。突然,她想起来,一年前,她与柳征云来公司报到时,曾站在这个混凝土圆柱旁说说笑笑,憧憬未来。
现在只剩她一人,不,是两个人,肚子里的孩子轻轻地在肚皮上滑动,那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未婚先孕,不仅有损她路玲玲的名声,更对不起柳征云。怎么办?她想到过狠心做掉胎儿,但是她不忍心。她想生下来自己养,那不成了“未婚先孕”的事实。离开公司回老家生养?这个可行,等孩子长大作为养子来带,不给公司同事说道的机会。离开公司!是目前最好的选择。那又怎样离开呢?
她在大门圆柱周围绕好几圈,仍然想不出一个好办法,只好往宿舍走去。
“晶晶,你这大包小包要出差吗?”路玲玲在单工楼楼道上迎面看着蒋晶晶,她身上背着一个背包,两手各提着两个帆布包,从宿舍里走出。
“我请探亲假,现在回家休假啊!想家了!”蒋晶晶兴高采烈地回答。
“你太幸福了!代我问你父母亲好!祝你玩得开心快乐!”路玲玲抢过蒋晶晶一个提包,陪着她向公交车站走去。
“请假!”这是好主意。路玲玲紧锁双眉顿时解开。
她送完蒋晶晶就朝施工科走去,向施工科科长罗要文请假,请长假。说什么?肯定不能说怀孕,先找一个借口。找个什么理由?疾驰的脚步停下,她不得不绕过施工科往单工楼走去,回到宿舍,铺开稿纸,向母亲求救。
两周后,母亲发来电报,完全按照路玲玲要求写明:“母亲病重,请速回!”她拿着这封假电报请到探亲假,踏上回家之路。她没带多少东西,怕引起同事朋友猜疑。
那天凌晨,火车从站台开出,天边微亮,大地沉寂,山坡上的民居楼群偶有灯光,是上早班的人起来。江面平缓无声地行驶着两艘帆船,仿佛拖着山城在踯躅前行。可以想象,沉睡的山城,异常安静祥和,像一位淑女,嘉陵江与长江似她的长裙,在晨光里闪烁,妩媚动人。
路玲玲却要离开这位美丽淑女,离开这块与柳征云共同工作的地方。她没有一点遗憾,更没有惋惜,而是满怀着焦虑,对未来的忧虑。
大概八点多,火车向川西平原开去。窗外阳光明媚,大地金黄。大片稻田里割谷子的人们忙碌着,他们弯腰、弓背,戴着草帽,脖子上搭着一条白毛巾,挥舞着镰刀,镰刀在艳阳下闪亮。手扶拖拉机载着高高稻谷堆开向打谷场。
路玲玲坐在火车内仿佛是在另一个空间,那里压抑沉闷苦恼,所有负面情绪堆积在角落,只要一抬眼便能望见。她面容憔悴,精神疲惫,身体虚弱,毕竟要独自面对一个鲜活生命。在她还没有想好做妻子的时候,已成为母亲。在她还没有想好自己的未来时,已开始远征。未来永远是一个谜,只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她想养活这个柳征云的孩子。
“哐切哐切”车轮声,仿佛碾过路玲玲的心脏,她突然心跳加快,手脚发凉,额头冒汗,努力地想坐直,但是全身无力,最后整个身体慢慢地向木椅下方滑去。
“你病了吗?”一双男人的手及时地拉住她,重新将她从椅子下方拉回座位,那个男人问。
“出这么多汗,脸色发白,肯定生病。列车员,这里有一位病人。”那个男人用手抚摸她额头,朝车厢端头喊。
过好一会儿,来一个男人,此人身上有一股中药味。
“平躺着。”有中药味的男人说,这个男人翻翻她的眼皮,按住她的腕部,好似诊脉。
“可能是中暑,心跳很快。大家有人丹吗?好,谢谢大嫂!”有中药味的男人说,然后直接往她嘴里塞一粒。
“让她这样平躺着,睡一会儿就好。”有中药味的男人起身离开。
先前男人守在路玲玲身边,他身上有一股烟草味。路玲玲第一次这么近地闻到呛人烟味,她并不反感,反而有点亲切。
二十多分钟后,路玲玲好多,心跳正常,她不敢睁眼。她揣摩这个烟草味男人,光着大脚板,挽着裤腿,大手青筋爆胀,浓黑双眉,坚硬胡茬,头发杂乱。“扑哧”她笑了,这不是一幅活脱脱山民画像吗?
“你醒了?”带有烟草味男人轻声问。
她没有回答,停好一会儿,大着胆子睁开眼睛,朝男人望去。一副黑框眼镜,正字脸,面容清癯,瘦高个,身穿一套军绿服,脚上一双“解放牌”胶鞋。再看五官,眉清目秀,只是脑门过于宽大。个子比柳征云高,脸比柳征云瘦,原来是一位书生。
“你是?”她疑惑地问。
“他是你救命恩人,是个好小伙子,叫来医生给你看病开药,姑娘你得感谢他!”旁边一位胖大嫂说。
“那谢谢你,非常感谢你!”她坐起来,因为火车到站,上来一些人。
“有稀饭吗?来一碗。”男青年把头伸出窗外,与站台上卖饭人对话。很快他端着一碗稀饭来到路玲玲面前,叫她吃下。
“太谢谢你了!请问贵姓?”路玲玲感激地问。
“免贵姓谭,名家生。你呢?”烟草味男人问。
“路玲玲。”总感觉这个男人她在哪里见过,有一种亲切感,但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聊天后,才知道谭家生是山城大学电气专业毕业,一年前到河南建筑公司上班,他们公司正在漯河施工。
“哪里人?”路玲玲问。
“石柱县的。”谭家生回答。
“你在山城工作多久?”谭家生问。
“一年多。”路玲玲答。
“我们也算是半个老乡吧!”谭家生手指夹着“山城”牌香烟说。他有点喜欢这个叫路玲玲的女子。喜欢她羸弱、憔悴,更喜欢她的隐忍、坚强。
“太好了,我们俩都到漯河,这样,你留一个地址,我上班不忙时,骑自行车来找你,可不可以?”谭家生吸一口烟吐出来时将想法说出。
“可以,我家就在火车站旁,是二区大院。你一问就知道。我母亲叫吴英。进大院说这个名字,全院人都知道,因为我母亲是医生,大人孩子都喜欢她。”路玲玲自豪地说,因为母亲医术高。
“你母亲肯定很漂亮!”谭家生自信地说,路玲玲使劲点头。谭家生不是特意恭维,而是从路玲玲脸上看出的。
路玲玲与谭家生一起走出漯河火车站,一阵秋风吹来,夹着沙砾钻入路玲玲的脖颈,她不由自主地拉紧衣领。满地黄叶被秋风扫来扫去,还有数片叶子围着一个井盖旋转,像被钉在井盖上无法脱身。
此时,路玲玲的短发已经不再贴着头皮,而是在秋风的手上飞舞着,或竖立或揉成一团。她的脸型一会儿拉长、一会儿滚圆,一会儿压扁,全仰仗发型的包装。她猜出自己的表情肯定怪异、荒诞、可笑。
路玲玲向谭家生挥挥手,转身向火车站右边二区大院走去。她想快点回到家里,她讨烦秋风的做作,无论是好意还是无意,她完全不接受。
路玲玲一进二区院子迎面而来的是桂花的清香,沁人心脾。她的心情立刻好起来,脚步慢下来,通往卫生所的小路两边开满翠黄的桂花,在秋风里起舞、欢唱。
她走上小路抵近桂树,其香味更加浓郁,更加清爽。一阵风吹来,桂花飘落在她的肩上、头上、挎包上,她带着桂花回到家里。
母亲吴英知道路玲玲的事情后很生气,埋怨她没有早点做人流拿掉,现在有三个月,只能做引产手术,伤身体。吴英个子比路玲玲高,嘴唇两侧两个酒窝,笑起来妩媚动人,不像四十多岁。
路玲玲不争辩,她在等待。不知道这个孩子命运会怎样?如果真做掉,她会难受死的。老话讲过:地上死一人天上升一星。以前不相信,现在她愿意相信。
她在等待谭家生,她感觉谭家生能帮她解决这个难题,但是她不知道谭家生有什么办法?这些只是直觉。
在家待着听母亲唠叨肯定不行,于是,路玲玲出门去找中学同学。先去一趟市银行,见到同学王艳,她正挺着大肚子,月底准备生宝宝。两人来到一家小面馆,各要一碗面条。
“知道吗?任会兰跟着她舅舅去深圳开公司,还有崔勇,也跟着他姨父到深圳去做什么建筑,还有邓倩红,一个人到深圳去唱歌。只要有本事都往深圳跑,咱们班去三人。我要不是生孩子,我也跟着我男人去。他在深圳做焊工,一个月给家里寄50元。”王艳边吃边说个不停。
“去深圳!”路玲玲脑海里瞬间闪出这个念头。这几天困扰她的问题,在这一刻彻底解决。她的未来有两种方案,可以等谭家生也可以不等他,她将孩子生下,自己一人或者同谭家生一起去深圳创业,创出另一片天地。
路玲玲回家的第三天上午,吴英专程找到市人民医院同学刘红,她是妇科主任,仔细讲明路玲玲的事情,刘红满口答应一定帮忙,不要任何证明给路玲玲做引产,计划下周六上午做手术。
当天,下午上班时,吴英给路玲玲说起这件事,路玲玲一听就生气。
“你为什么不事前同我商量?我不做!逼急了,我独自一人到深圳去。我不信养活不了一个孩子!”路玲玲气愤。
“我是为你好!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到深圳,你是创业还是养孩子?如果留在我这里,你没结婚,这个孩子是谁的?唾沫星会淹死我,也会淹死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吴英也生气,背起挎包上班去。
一开门,便见到第一次登门的谭家生。一个高个男青年,腼腆地自我介绍,说是路玲玲好友,望着他淳朴憨厚的表情,吴英没有盘问,竟然像熟人一样让进客厅。吴英吃惊自己的反应,没有犹豫,更没有怀疑。
谭家生与路玲玲坐在路玲玲家带阳台客厅里。谭家生兴奋得双颊泛红,大声地讲述在山城大学趣事。路玲玲拧紧眉头,焦虑而烦躁地听着,眼睛盯着谭家生,而大脑在飞快地转动着,怎么应付母亲的“引产”计划。
路玲玲看着看着,突然,她想到可以试探谭家生,自己是过来人,再也不需要那些扭扭捏捏、虚情假意的爱恋,来一个真实奉告,看看他的态度。
“家生,我可以这样叫你吗?”路玲玲打断谭家生。
“当然,你好像有心事?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谭家生看出路玲玲心不在焉。
客厅里沉静下来,然后,路玲玲轻声细语地说起她的真实情况。她说得缓慢,想让谭家生听清楚听明白,避免以后后悔。当然,她希望会有以后。
谭家生看着路玲玲严肃的表情,他收起微笑,正襟危坐。当柳征云名字一出现,他严肃起来,身板挺直,双手抚着两个膝盖,嘴唇紧闭。路玲玲一讲完,他面无表情站起来,没有跟路玲玲道别,直接开门出去。路玲玲看着敞开的房门,一点也不懊恼、后悔,这个结果她想到过,一个陌生人凭什么要帮你带孩子,没有义务,更没有责任。
“完了,宝贝啊!你外婆不要你了,怎么办啊?”
那一晚,路玲玲重复上百次,讲得泪流满面,讲得精疲力竭。
第二天,路玲玲红肿着双眼,坐在客厅阳台上,让秋风吹乱短发,任黄叶飘落衣裳。她一遍又一遍地用泪水告别,向柳征云告别,向腹中蠕动孩子告别,向自己的青春告别。
那天上午,谭家生垂头丧气地回到工地,他走进临建房他的房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想不通,路玲玲这么年轻,居然是有身孕的女子,女孩子与女子这差别多大啊!他怎么就看走眼,竟然喜欢上她。忘掉她吧!彻底忘记这场邂逅,简直是对他的嘲弄。
谭家生躺在床上,望着屋顶的预制板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谭家生出生在山城石柱县马步镇,从前爷爷带着父亲与三伯种烤烟,二伯很早离家出走,听父亲讲在沿海城市打零工。
谭家生从记事开始,便跟着两个哥哥一起加入烤烟劳作。
天不亮,大人在地里采摘烟叶,谭家生与两个哥哥一起从地里抱烟叶,抱到地头竹架子上,来回无数趟,直到天黑看不见为止。忙起来大家基本顾不上吃饭,谭家生与哥哥们可以在午后歇一会儿,喝一大碗水,吃一个米粑,算是中午饭。不能停止,立马回到田里,抱起油腻腻烟叶。他们身上都披着白塑料布,将烟油隔开,怕脏衣服。抱完烟叶的双手掌是黑油油的,用皂角液洗无数遍也不行,最后抓一把黄土使劲搓才能搓掉烟油。
烤好烟叶后,便是叠烟叶。坐在院坝内等着大人把烤好的烟叶进行分类,分好的烟叶送给妇女们,各家妇女带着孩子将较好或基本好的烟叶平整好,叠成一小把,用麻绳系起来,绑成一堆。为赶时间,经常借着月光干到深夜。好几次谭家生与哥哥们累倒在坝子上,枕着月光睡着,母亲一个人坚持着忙到鸡鸣时刻。她还不能睡,还要给早起男人们做好早饭。天亮后,男人们吃过早饭担着自家烤烟就出发。那可是他们一大家人唯一收入,谭家生读书的钱、两个哥哥娶媳妇的钱,还有家里日常开销。
“三儿,你想要什么?”母亲李秀枝经常这样问谭家生。
“要天上的星星,要池塘里的月亮,三弟要的妈妈你能给他吗?”二哥谭家喜总是嘲笑三弟。
“二弟,不准这样讲三弟,他是实诚人,他就想读书!没你想那么多!”大哥谭家贵厚道心疼三弟。
谭家生喜欢读书是出名的。有一次放牛时只顾读书,牛跑到别家地里祸害一大片庄稼,母亲赔半袋粮食,气他父亲罚他,让他一人跪在院坝里晒太阳,大哥看不过去,挨着他跪下。二哥拉大哥走,叫他不要管三弟,大哥不同意。二哥拗不过大哥,只好陪着他们跪着。三兄弟跪在炎炎烈日里汗珠直往下淌,到吃晚饭时,母亲李秀枝才把他们三人拉起来。
家中最大的事件便是谭家生要上高中。他学习成绩优秀,轻松考上县中,他一直认为父亲肯定支持他。没想到那年,父亲病倒,腰杆直不起来,躺在床上,一大家人的重担落在母亲李秀枝肩上。
“三儿,我病倒了,药费要花好多钱,你就不要读书,回来同两个哥哥一起烤烟,帮家人度过这一关。”父亲谭茂富要求。
“爸,我想读书!我想读书!”谭家生不知道该说什么。
“爸爸,三弟读书的钱我来帮他挣,让他去读书吧!”大哥谭家贵知道,读书是三弟的命。
“爸病了,家里烤烟差人力,还读什么书,别读了!”二哥谭家喜最看不惯三弟读书。
一家人吵成一团,商量三天还没有结果。母亲李秀枝始终没有表态。
李秀枝虽然不识字,但她想得长远。现在供三儿读书困难,但以后娃能在城里上班,拿工资就成家里固定收入,就能减轻一家人长久负担。
还有,她家是长房。要让谭家人丁兴旺,要有人到城里落脚,让孙子辈在城市里开枝散叶,发展壮大,才对起谭家祖宗,才能埋进谭家祖坟。
“娃他老汉,你病着就不要操心。我决定送三娃去读高中。”李秀枝终于给谭家生的父亲摊牌。
“那钱从哪里出?我又病成这样,老大再过一年就要娶媳妇,彩礼还没有着落。你盘算没有?”谭茂富焦虑地望着床边的李秀枝。
“没事的,大不这几年艰苦点,彩礼向亲戚借点,肯定要给老大办婚事。熬过两年高中,三娃考上大学就好了。”李秀枝肯定地说。
“我怎么这个时候病倒了,我真没用!”谭茂富急得泪水在眼眶内打转,他心疼李秀枝。
谭家生最佩服的人就是母亲李秀枝,她的决定太英明。全家人只苦两年,谭家生上大学时,国家允许农民进城务工,大哥带着大嫂与二哥到云南打工,家里收入增加。父亲在母亲精心照料下,可以拄着拐杖下地。
他从母亲身上学到坚强,学到在困难面前不能退缩,迎难而上的勇气。
在个人问题上,没人帮他,他必须自己面对。
工地临建房是两层红砖房,隔间是合成板,一间内放两张床。内走廊结构,房间多,全是年轻人。大多是男人,只有二楼有五间是女生宿舍。
最要命不是房间太小,两床之间只能由一个人通过。而是合成板墙不隔音,一到晚上吵声不断。不是聚众玩纸牌就是喝夜啤酒,发酒疯唱歌、大哭、骂人,闹得不开交。一般没人管理,除非公司大领导来项目部视察,或是重大工期要限时完成,才有办公室副主任来检查,要求晚上九点后必须全体休息,那晚才能睡一个安稳觉。对于谭家生来讲,这些不是问题。在家与两个哥哥睡觉时也是瞎闹腾,闹累就睡着。
从路玲玲家回来后,谭家生一连几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一闭上眼就看见路玲玲那双忧郁的眼睛,是祈求?也是恳求?那么孤立无助,那么伤心欲绝,她要独自面对肚子里的生命,要顶住舆论,还要赚钱养活。她虚脱,身体撑不住,她坐在车厢椅子上,焦虑、疲惫、痛苦。她的身体又向椅子下方滑去,谭家生本能地伸出双手,他醒了。
谭家生问自己,这是爱情吗?
谭家生不愿意看着路玲玲受苦受罪,渴望用身躯来保护她、爱护她、关爱她,希望她幸福快乐,希望看到她的笑容,听到她银铃般笑声。他爱她!也许这就是一见钟情吧!谭家生以前认为这种浪漫离他很远,现在却真实地出现在眼前,他要紧紧地抓住,抓住他的爱情。
他又犹豫,他不愿意接受她身体里别人的孩子。他凭什么要给他人养孩子,他自身条件这么好,大学生,个子高大,人长得还可以,找个女朋友,绰绰有余。
在谭家生大脑里两种声音一直在辩论,一会儿为爱情可以接受那个孩子,一会儿无法面对这个陌生的,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他做不到。
几天下来,谭家生双眼布满血丝,精神恍惚,蓬头垢面。他的好友胡连生看出来,问他是不是家里有事情?他只是摇摇头不回答。
有天晚上,他又开始纠结此事,实在睡不着,半夜,他扯开被子轻轻下床,披着外套来到楼外坝子上,坐在翻斗车踏板上发愣,不停地吸烟,一会儿,已有数根烟蒂躺在他脚下。
“干啥啊?老弟,遇到难事了?”高个瘦削的技术专责胡连生打着手电走过来,他刚加完夜班。
“坐!”谭家生递一支烟给胡连生,胡连生挨着谭家生坐着,点上烟,猛吸一口,吐出烟圈。
“说吧!这几天在弄啥?人都愁瘦了!”胡连生催促。
“怪可怜啊!不过,你小子算占一个大便宜,白捡一个孩子,那孩子一出生就叫你爹。你小子不是赚了吗?还像一根榆木疙瘩杵着。你啊!真是有福之人。要是我,肯定立马答应。”胡连生比他大几岁,也是单身,听他讲述后说。
谭家生扔下烟蒂,茅塞顿开,恨不得立马奔到路玲玲家。
第二天一早,谭家生请病假,赶到路玲玲家。
他走进路玲玲的家门,直接将路玲玲推进她卧室,回身把门关上。吴英坐在客厅,不敢去上班,静静地坐着。最后将耳朵贴在卧室门上,也没听到任何动静。凭她对谭家生判断,这个年轻人厚道善良,她认为肯定不会有出格之事发生。
此后,谭家生住进路玲玲家,俨然成为家中的一员。
吴英着急了,同学刘红催问两次,要路玲玲去做产前检查,准备周六引产。
“你到底去不去做引产?”吴英生气地问路玲玲。
吴英知道因老公路大海英年早逝,这个路玲玲自己带大带得很娇气,现在可好,给她整个这么大事,叫她一个人怎么办?骂也不是,打也不是,因为她也是女人,知道处理不好会留下心理阴影,只好干着急。
“家生说,算他孩子,叫我生下来,别做引产,伤身体!过几天,我们俩人就去深圳。”路玲玲不屑地回答,好像说这算什么大事啊!有人愿意当爹,一切都不用发愁。
吴英吃惊不小,当晚一夜未眠,第二天醒来,向领导请假,等谭家生去上班后,她将路玲玲叫醒,两人坐在床上聊起来。
“妈可是过来人,你才认识谭家生几天,掰着手指头算得过来。他人品怎样?你了解清楚没有?就这样把自己嫁出去。你让妈好担心啊!”吴英焦虑地说。
“妈妈,别想这么多,我看家生是一个好人,他体贴人,关心人,心地善良,反正我看好他。”路玲玲正处在甜蜜爱情里。
“傻女儿,你可要想好啊!这是一辈子事情。”吴英有点气愤。
“妈妈,你别担心。反正我有文凭,实在无法,我自己带着孩子过。当然这是最坏结果。我还是相信家生的。”路玲玲讲出自己最坏打算。
“像你这样死过男人的妇人,在旧社会是要背上“克夫”之命,一准没人要。谭家生一时新鲜要下你,他们家里不一定能接受你,你要做好思想准备,说不定哪天被谭家赶出门。”吴英再次提醒。
“不会的。我只跟家生过日子,管他家什么事情。妈妈,你想多了,没事,肯定没事。”路玲玲绝对自信地回答。
路玲玲扪心自问,自己爱谭家生吗?像她母亲讲的,相识不足十天,肯定谈不上爱。她只是把他当成一位帮她渡过难关的朋友,而且是普通朋友。她的勇气来自母爱,为养活肚子里的小生命,必须接受谭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