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4年,谭光辉26岁这年夏天,路玲玲来到山城。
路玲玲披着长发,穿着蓝色长裙,一双黑皮凉鞋,戴着墨镜,坐在万达广场星巴克咖啡馆内,她在等人。
又是夏天,又是在山城。山城-夏天,这两个词好像从未分开过。在她一生中,这两个词永远绑在一起。所以,她所见到的山城就是炎炎烈日、热浪滚滚、口干舌燥、大汗淋淋。耀眼的太阳悬于空中,向大地散发着利剑般白光,将房屋、马路、绿树、山峰及江面晒成白亮、晃眼,不敢直视。
她坐在布沙发里,没有摘下墨镜。她想躲在墨镜里瞧一瞧这个她生活一年多的城市有没有变化?变化肯定有,街道变干净,高脚楼不见了,全是高楼大厦。有点像香港,有点不像。没有香港的异国风情,以及海阔天空。但是却有巴国人的激情奔放,热烈似火。山城人还是那样豪爽、直率、真诚,永远活在自己的性情里,而不会因环境变迁而虚情假意。她喜欢这片山水更喜欢山城人的性格。她不知道,她性格里也带有几分山城人的味道。
一个人影出现在咖啡馆门口,路玲玲立马摘下墨镜,双目盯着这个长发飘逸的中年女人。一条红色长裙,一双红色皮凉鞋,腰上束一条宽幅黑绸带,随性地打一个结,让绸带自然飘垂于裙边,端庄大方。路玲玲直盯着她的墨镜,她非常自信地肯定,这就是她等的人!
“蒋晶晶,你好!不用介绍吧!”路玲玲站起来,大声招呼已取下墨镜的蒋晶晶。
“你真是路玲玲,真是!来个拥抱,二十八年啊!多久啊!你还好吗?”蒋晶晶用力抱住路玲玲,然后轻轻松开,两人缓缓地坐下。
“真没想到,我又回到山城,而且见到你,真没想到啊!对不起,我有点激动。”路玲玲拿起纸巾擦拭眼泪,也许是年龄大了,一激动就落泪。
“你好吗?我最想问你,就是这句话,你好吗?你就突然人间蒸发,不声不响地辞职。我问张家玲才知道,才知道啊!”蒋晶晶已是泪流满面,她接过路玲玲递来的纸巾,没有立马擦拭泪水,任由泪水纵横脸颊。她怨路玲玲没有与她告别,没有把她当真朋友。
“对不起,一言难尽,真的对不起!你还好吗?”路玲玲稍稍平复情绪,抱拳道歉。她不想说出柳征云,她必须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
“一直在公司工作,还有五年就要退休,我很好!一切都好!”蒋晶晶微笑着回答。
路玲玲拿出一个纯白手机盒子,双手捧着送给蒋晶晶。
“一点小礼物,你一定要收下,算是老朋友相会的纪念。”路玲玲说。蒋晶晶难却盛情,只好收下。
“今天约你出来,一是见见老朋友,一是想请你方便时关照我儿子,你别吃惊!他叫谭光辉,是电气队技术员,西安交大毕业。你想起来,蒋书记!”路玲玲恢复起商人言谈,直奔主题。
“认识,一个做事认真的好小伙子,没问题。我儿子柳浩也在公司工作,他学建筑专业,现在在建筑队当技术员。真没想到,我们的下一辈人又在一起工作,像我们当年一样。”蒋晶晶感叹着。
“是的。这就是传承吧!”她们俩相视而笑,仿佛又回到当年那个招待所里。
“讲一讲你吧!我很想知道。真的,很想知道。”蒋晶晶真诚地请求。
“简单地讲。辞职后,认识谭光辉父亲,一同下海到深圳,现在在深圳开一个小公司混日子。就这样简单。”路玲玲轻轻地讲出来,有点吃惊,自己经历竟然用一个“混”字概括。而创业时的艰难、困苦、纠结、沮丧、懊悔、绝望等等苦难,便被这个“混”字轻松掩盖,没有一点疼痛的痕迹。人的一生真是自己度过,其间五味杂陈,只有自己知道,旁人皆是观众。她惆怅地叹一口气。
“就这么简单?你说得轻巧,实则肯定很不容易,不知道吃多少苦啊!”蒋晶晶能够理解创办一个小公司的艰辛,她弟弟在北京开一家小饭店,虽然赚钱,但是异常繁琐忙碌,基本上是睁眼就开始劳累,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
“你知道我老公是谁吗?他姓柳,我给你提示。”蒋晶晶换一个话题。
这个话题是路玲玲最不愿意提起的,她想过与蒋晶晶相见是避免不这个话题,甚至她也想好怎样应对?她的底线便是不能暴露谭光荣。
“想不起来?姓柳有什么特别,还要你提示?”路玲玲故意装着不知道,实则是她不想说起这些往事。
“我看看,你的额头上有皱纹,还有黑眼袋,岁月的疾风骤雨将你摧残成这么苍老,但是,你的眼睛还是那样炯炯有神,仍然有着我们那个年代不服输的精气神。你别躲闪,你知道我说的谁,你不想谈还是不想面对?”蒋晶晶那双小眼睛直盯路玲玲漂浮不定的眼神,她看出端倪。
“不想谈柳征云,过世的人,让他安息,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我听儿子讲过,你嫁给他弟弟柳征强,还是公司总经理。”路玲玲只好招认。
“哈哈哈,终于坦白!要不是他哥哥早逝,说不定,我们俩还真成妯娌。”蒋晶晶再次感叹着。
“有空没有,改天一定到我家坐一坐,我那位做西安大肉臊子面最地道,你一定来尝尝!”蒋晶晶不等路玲玲回应,直接邀请。
“好的,改天一定去拜访!对不起,今天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来,就着这杯咖啡,我们干杯,感谢老朋友来相见,再会。”路玲玲快要忍不住,眼泪在眼眶内打转,她立马站起来,麻利地戴上墨镜,向蒋晶晶挥挥手,快速地离开咖啡馆。
她落荒而逃,站在万达广场前的平坝上,遮阳伞下她泪流满面。
2
路玲玲坐在宾馆的床上,无意识地按着电视遥控板,电脑屏幕上换着不同画面,声音也在瞬间转换,她根本没有注意这些。她有点懊悔,不该冒冒失失地约见蒋晶晶,见过儿子辉儿后就该直接回深圳。现在所有与柳征云相关的事情与人物全涌入大脑,不停地来回闪现,令她痛苦不堪,百感交集。床边散落着一地纸团,她泪眼婆娑,双眼红肿。
此次来山城,全是谭家生一封信引起。
就是上周,谭家生寄来一封信。里面没有照片,内容很短:“以下就是辉儿手机及工作的公司,你可以找他、见他。”路玲玲激动得要飞起来,她跑到郭艳红那里,将信交给她看,又交给站在郭艳红旁边的汪淇淇看,激动地流着泪说:“她要见辉儿!”
当天下午,她就乘飞机来到这家宾馆,等着儿子谭光辉。
谭光辉是晚饭后才来。他长得极像谭家生年轻模样,他很腼腆,一说话就脸红。
“辉儿,来,让妈妈抱抱!”路玲玲激动得热泪盈眶,她真想一直抱着不再松开。
“妈妈,我还是坐下吧!”谭光辉找个理由,脱离路玲玲的拥抱。
“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太激动!坐吧!吃水果!自己吃!辉儿长这么大,是个大人了,有女朋友吗?”路玲玲问题有好多。
“没有,哥哥与妹妹还好吗?他们怎么不来看我?我好想他们。”谭光辉说到谭光荣与谭娟好像自然一些,不再拘谨。
“他们说经常视频见面,就不急急地赶来看你。“国庆节”他俩来看你,你们三兄妹好好聚一聚!到时我也来。你爸来吗?”路玲玲问。
“不知道,他做生意很忙。”谭光辉说完,便低头不语。
“辉儿,告诉妈妈,你爸爸给你找新妈妈没有?”路玲玲将手放在辉儿膝上问。
“不知道,他做生意很忙啊!”谭光辉说完,将膝盖从路玲玲手下移走,眼睛也不看她,低头剥着香蕉。
“好,不说这个。你们公司现在效益好吗?现在总经理是谁?我看看是不是我认识的。真没想到,辉儿又到妈妈以前工作的公司上班,真好!”路玲玲只好转移话题。
“公司现在总经理叫柳征强,听说他哥哥以前也在公司上班,但因工死亡了。”谭光辉说。
“他哥哥叫什么?你听说过吗?”路玲玲呼吸有点急促,心跳加快。
“师傅说好像叫柳征云还是柳征荣,没记清楚。妈妈你打听他干什么?你不会认识他吧?”谭光辉睁大双眼奇怪地问。
“也许见过,只是问一问。”路玲玲掩饰着。
“总经理夫人是一位好人,她现在是我们电气队书记,我们这些新来的技术员有什么困难都找她,她很热心帮助大家。”谭光辉自然地聊起来。
“总经理夫人叫什么?”路玲玲问,心想,说不定她认识。
“她叫蒋晶晶,我们年轻人都叫她蒋书记。”谭光辉随意地说,可以看出,他们年轻人喜欢这位像妈妈的书记。
“你有蒋书记手机号码?我以前也认识她。有空见见这些老同事,聊聊天。”路玲玲说得很轻巧。
其实,路玲玲已经心潮澎湃,怅然若失。蒋晶晶是她在招待所认识的好朋友,真没想到,她嫁给柳征云的弟弟。
现在,路玲玲已经无法待在山城。窗外的一树一花就是一只鸽子划过天空也会勾出伤心回忆,她与柳征云的交往,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清晰可见。
她必须离开,尽快离开,她麻利地用手机订飞机票,收到机票短信后,心情终于平静下来。
路玲玲乘坐的飞机滑向跑道,冲刺,拉起,整个山城沉入机舱下方,嘉陵江与长江似两条飘带,将渝中半岛拥入怀中,交汇于朝天门,形成一条明显的界线,一边是澄清发蓝,一边混沌发黄。
3
路玲玲的思绪飞回到二十八年前的格坪项目部。
记得那年5月初路玲玲与师傅胡春芬到格坪项目部第三天上午,由项目部统计员叶凤荣陪同,去施工工地察看。
那天,格坪镇阳光灿烂,穿着长袖长裤站在太阳光下有点燥热,但是在树荫里就正合适,清凉干燥。
上午,在叶凤荣带领下,他们将整个施工工地察看一遍。因为是小机组,工地也没有多大,一眼便能从主厂房看到水处理间、看到水冷却塔、看到输煤栈桥,甚至看到金沙江面。
接近中午十二点时,他们往项目部走,瞧见柳征云朝相反方向走去。他同路玲玲一样,头上戴着藤条安全帽,穿着灰色工作服,脚上一双解放牌胶鞋,这种装戴是电建职工的标配。
“于正光叫我去看一看电气队办公室,他好分配其他房间给要进场的锅炉队、汽机队。”柳征云对路玲玲说完没让她回应,摆摆手跑去。路玲玲没有表情地望着他的背影,有点麻木、羞怯,脸上发烧,不知道该不该恨这个男人?
“他是你男朋友吗?”胡春芬看出路玲玲的尴尬,她想核实这两人的关系。
“我们一起来公司报到的。”路玲玲答非所问。
当时路玲玲完全没想到,那是她与柳征云最后一面。以至于多年后,再想起“柳征云”三个字,在脑海里只有一个匆匆奔跑的“背影”。
当天中午,突然刮起大风,是一股邪风,过二十多年后,路玲玲仍然坚信。
午休时,项目部招待所的木框窗户吹得“哗哗”响,路玲玲基本没有睡,双眼直盯着屋顶席子棚,随着风声鼓起又瘪下,鼓起又瘪下,闹腾一个中午。
下午上班时,格坪镇天昏地暗,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此时,前往工地的泥土路上,三三两两地行走着上班的职工,他们顶风移动,速度缓慢。突然,一个炸雷响起,一道闪电划过,雨点陡然落下,打得路上行人一怔,急忙撑伞、披雨衣,顶着风雨继续前行。
“你们看塔吊!”突然,有一个人指着工地上正在左右晃动的黄色塔吊,是工地上唯一的一座塔式起重机。
人们紧张地停下脚步,瞪大眼睛,眼珠跟着塔吊晃动。就在人们张望之时,塔吊晃动频率加强、加快,瞬间,“轰”的一声巨响,塔吊倾倒,塔吊支架一截一截地砸向地面。
人群向塔吊倒下的地方跑去,同时发出尖叫。“出事了!出事了!”
“救人啊!救人啊!”瘦高个项目经理陈素生的声音颤抖着,身体也在抖动,向前跑动的步子不再是直线而是盘旋着向前,其他人紧跟着他盘旋向前。
雨声越来越大,“劈劈拍拍”地随着狂风向人们倾泻,打在伞上溅起水花,淋在雨衣上奔涌而下。
路玲玲与胡春芬听说出事了,披上雨衣跑出招待所,向工地跑去。
通往工地的路面泥泞湿滑,泥泞路面上泡着好多鞋子,大多是解放牌胶鞋,也有帆布鞋、布鞋、皮鞋。那是人们跑掉的鞋子。
当她们来到塔吊倒下的地方时,已有两辆汽车吊开来,用长臂钩起塔吊支架,人们将支架下方受伤人员抬上担架。项目部两个医务人员飞跑而来,他们的脚上穿着一双黑袜,但是在泥泞中早已变成土黄色。他们检查每个担架上的伤者,或叫人围着担架阻挡风雨,他们两人简单迅速地包扎,或摇摇头,叫人盖上工作服。人们知道有人死亡,保卫人员拉起警戒线,赶走看热闹的职工。
路玲玲与胡春芬沉着脸,回到办公室,继续工作,办公室其他人员也阴沉着脸,不愿闲聊。一个老职工叹一口气嘟囔着:“这个月奖金没了!”
晚饭时,叶凤荣陪路玲玲与胡春芬在项目部小食堂就餐。
项目部在大食堂旁开一个小食堂,方便上级来人或项目部领导用餐,也方便加夜班职工吃夜宵,像一个小餐馆,三张餐桌,一个吧台,供年轻人喝小酒用。他们三人落座在一张靠门边的餐桌,能看到从工地回临建房宿舍的职工,也能看到拿着碗筷去大食堂就餐职工,一路往东,一路往西。小餐馆处在十字路口,匆匆而过人群里时不时地发出笑声与骂声,生活与工作照旧地进行着,不会因为一个事故而停止。
路玲玲多想在这些人群中看到柳征云,看到痴迷地热爱着她的人,她不再犹豫,决定接受柳征云的爱。
三个人吃一会儿,大家都不想说话,特别是叶凤荣,不再像昨天前天那样说说笑笑,路玲玲猜测可能是因为她男朋友是开汽车吊车的司机,有点担心。
“统计出来死伤人数没有?”胡春芬关切地问。
“出来了,说伤五人,死两人。”叶凤荣小声回答。
“死两人算重大安全事故。”胡春芬严肃地说。
“唉,有一个是去年才分来的大学生,好可惜啊!”叶凤荣怜悯地说。
“他叫什么?”路玲玲紧张地放下筷子,望着叶凤荣。
“听说叫柳征云,可能是这个名字,因为他才来项目部,是电气队技术员,才23岁,好年轻啊!路姐、路姐,你怎么?”叶凤荣根本没注意到胡春芬递来的暗示,由着自己思路讲下去。
等叶凤荣回过神来,便看到路玲玲身体软软地滑向地面,她赶紧伸开双臂抱住路玲玲下沉的腰部,将路玲玲拖到椅子上。此时,路玲玲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全身冒着虚汗。
胡春芬和叶凤荣架起路玲玲准备向项目部卫生所走去。她们走出食堂,一阵狂风吹来,将她们手上的伞吹得乱摇,也吹醒了路玲玲,她推开叶凤荣与胡春芬,自己走向招待所。
“可能是这几天太累了!”路玲玲虚弱地掩饰。
“我正好带有一包白糖,回招待所,我给你冲一杯,补补身体。”胡春芬跟在路玲玲身后,撑着伞。
路玲玲喝一大杯糖水,但是内心好苦啊!在沉沉黑夜里,她坐在床上,靠着床架,紧闭双目,她看到柳征云,站在山城火车站出口处,她立马睁开双眼,泪水无声地奔涌。隔壁床上胡春芬已睡下,在黑暗里发出微小鼾声。
窗外风声渐弱,雨声细小,没有雷电,“滴答滴答”地敲在屋顶石棉瓦上。路玲玲不敢睡下,因为一闭眼便看见柳征云。不知过多久,她实在太困,靠在床架上睡着。
她梦见柳征云,他要带她离开这里,她不同意,她要跟胡师傅一起回山城。他恋恋不舍地缓缓离去,身影越来越小,渐渐消散于雨中。
她猛然醒来,睁大眼睛,四周寂静,偶尔几声鸡鸣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