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喔喔”。崎岖狭窄的山道上,一个五十来岁,身材清瘦的彝族汉子牵着一匹健骡,双目扫视脚下前头,不时踢开地上哪怕仅有枣子那么大的石块,折断或弯腰拨开两边生长过来的杂草树枝,谨慎细致,动作不急不徐,极富耐心,惟恐硌了骡蹄,颠动货物。他身后是一串长长的骡马队伍。
山谷幽静,鸟鸣啾啾,牲口脖颈下系的鸾铃发出有节奏的叮当声响,悦耳动听。汉子和他身后一干人满脸风霜之气,神色凝重,不知是已走惯这段路,熟视无睹,双腿只知机械地迈动步子,还是疲惫已极,无心他顾,一个个沉默不语,于周边环境瞧也不瞧。
“孙管家,让大伙歇歇脚吧。”队伍中一个二十来岁,魁梧剽悍的汉子大声说道。
“好,过了前面那座竹桥,大伙喝水抽烟。”清瘦汉子朗声说道。
众人听了这话脸上无不神采奕奕,凝重换作了轻松。一个四旬左右的黑壮汉子说,过桥不远就是官道,总算甩了那帮龟孙,豺狗娘养的,粘了两天!
有人问:老七,不远是多远?先一人说,大概七八里吧,看到那座山头没,翻过去能瞧见斜峪关。一人摇头叹道:望山跑死马,眼下距那座山头至少十来里,天黑前赶不到了,就算赶到了,咱们这些货有多半瓶瓶罐罐也不易翻过,咳咳。这人与领头那汉子一般清瘦,臼头深目,样貌可憎,说话间不住咳嗽。
那老七骂道:郝老三,你个痨病鬼,想耍懒吗?我们可跟你不一样。后一人说,七叔说的对,大伙加把劲,今晚赶到眉县过夜!咳嗽汉子咳咳两声:眉县?嘿,能到斜峪关就不错喽,年轻人,长路要有长力,猛着一股劲可走不得远路。
后一人是个年轻汉子,咳嗽汉子是郝老三,虽然对方论辈份称他一声伯,但被当众数落,他心里却有些不服,说三伯,你说我走不得远路?从云南到西宁,再到脚下这秦岭,少数也有四五千里,这还不算绕弯打转走冤枉路。郝老三又是咳咳两声,脸上划过一抹轻笑,阿济,三伯打十七岁那年跟头人去拉萨,三十年走南闯北,几十万里也有了,你阿爸走的差不多也这个数,四五千里,嘿嘿……咳咳……
阿济就是那年轻汉子,听对方提到阿爸,不好继续顶撞,满腔怒火地客气几句,用别话岔开了话题。
此时是民国三年,中央换成了袁世凯主政。其时暮春,午后刚过半晌,日头高高斜照。大家说骂间,那魁梧汉子走到前头,向那清瘦汉子说,孙管家,幸亏你熟悉道路,不然咱们这趟买卖损失大了。
孙管家正是红云寨的管家孙赫,魁梧汉子是阿光。一晃过了十余年,阿光已长的威武精壮。
当年,木忠勾结洋人,企图做红云寨的头人,事情败露后不知所踪,孙赫接替他管理马帮生意。近几年木江得了一种顽疾,身子一日不胜一日,他心里无刻不想着爱妻,并不恐惧生命逝去,只是担心儿子不能胜任头人,因此加紧培养,不但寨务交他处置,就连马帮生意也由他接管,并派了郝老三和老七这样几个熟悉路途事务,得力能干的人帮他打理。
马帮兴于唐宋,始于康藏。藏民有喝酥油茶的习惯,藏区产马不产茶,中原民间役使,军队征战都需要大量战马,于是“茶马互市”应运而生。藏区出产的骡马、毛皮、药材等和内地出产的茶叶、布匹、盐和日用器皿源源不断地交换,互补有无,在横断山的幽壑深谷间南来北往,流动不息。后又扩展川藏道、滇藏道与青藏道,四通八达,通过秦岭山脉内连巴蜀、羌藏,甘青和关中,外延南亚、西亚、中亚和东南亚,远者可达欧洲。三条道中以川藏道开通最早,运量最大。
木光此次走的是北通甘肃青海的川藏道北部支线,往西宁贩茶。本来他照原路返回,落脚铜仁的那晚,木江派孙赫来传信,向木光说,土司的妹妹要出嫁了,你阿爸让咱们去长安买些瓷器作贺礼。
杜丹前年已经去世,现任纳楼土司是杜珞。木光知道杜丹有子三人,女儿一个,叫杜林,乖巧灵秀,年龄最小,整个土司府都视她为掌上名珠,阿爸派倚为手臂的孙赫传话是感念杜珞解决红云与青云两寨的纠纷,想报答一直没有机会,打算趁此还一个大大的人情。他不敢怠慢,第二天一早命马帮东向西安。一行人虽然长年在外,但走的多是山林,世面不少见,大场面极少亲临,除了木光和孙赫,去过昆明的十中不到两个,听说去西安,西北繁华锦绣的大城,无不欢天喜地,欣然向往,盼望大开眼界,一睹古都风采。岂知一踏进关中便被土匪盯上。孙赫见多识广,知道关中匪患猖獗,心中暗暗存有戒备,瞧出情形不对,购齐货物后说,咱们去杨贵妃洗澡的地方瞧瞧。
众人不明究竟,兴致冲冲地随他出了城,先向东,后向南,稀里糊涂地兜了个大圈,来到户县。孙赫说明情况,选了七八个身手敏捷的年轻人,各发一条马枪,命他们轻装离队,暗中追随,一见土匪立刻毫不留情地伏击,大队人马则继续向南进发。孙赫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命人不留余地是担心被土匪缠上,给己方造成较大伤亡。因此想给对方震慑力,使他们不敢追击。
众人见离西安越来越远,奇怪失落之际,听有土匪,人人均自一惊。大家毕竟屡历惊险,随之便冷静下来,坦然依着孙赫吩咐分头准备。双方在户县城外与周至县一处密林中接连干了两仗,土匪因马帮行踪不定,人员未能聚齐,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数人暂退。马帮毫发未损,由孙赫率领连夜穿过太白山,一路躲躲闪闪,进入秦岭腹地,来到这里。
“也没什么,不过多活了些年纪。少爷,翻过山不远就是褒斜道了,数百里地势险峻,更要小心。”孙赫慢条斯理地说。
“嗯,你有什么好主意?”木光打小就熟知这位管家的性情,知道他这样说是已盘算好了主意。
“咱们这样……”孙赫口中说着,一只脚正要踏上竹桥,突听后面“啪啪”响了两声马鞭,一女子娇声喝道:哎,借光,借光!
孙赫停口不说,回头张望,见百余步外,两名身披青色斗蓬,内穿蓝绸紧身衣的少女骑马而来。马帮队伍杂乱无章,拖拖拉拉,占满了本不宽敞的路面。两边杂草丛生,乱石嶙峋,众人恐伤了马蹄,或损坏瓷器,有相让之心,却不敢真让。队后有恼那少女无礼的,身板一挺,大咧咧摆出故意不让的姿态。老七等闻声瞧了瞧两名少女,停止了议论。
那少女吆喝一阵,见无人肯让,大声骂道,耳朵都聋了吗?让开啊!啪的一声甩了记响鞭。另一少女驱动马匹,闯进队内。
众人恐她惊了骡马,也担心被她所伤,一手紧拽缰绳,一手扶货箱,口中喝斥着纷纷避向两旁。一时之间,山道上人声,牲口声乱作一团,马帮人人不满。这少女片刻间到了队伍中央,回头向同伴得意一笑,似想说,怎样,还是我的法子好使吧。那少女说道,好,再让开些!催动坐骑,追到她的身畔。
众人闪开的缝隙正自合拢,见后面这坐骑的速度比前者还快,忙向两边又闪了闪,前头未闪开的跟着也闪。两少女仿佛凯旋归来的将军,检阅般地穿过狼狈慌乱的队伍,脸上露出耀武扬威的神采,经过木孙两人身旁时,瞧也不瞧,上桥扬长而去。
马帮众人相让是多年在外行走形成的习惯,自然而然。木光掌管马帮日久,骨子里仍有少年不服的心性,见她们蛮横,原不想让。孙赫说,少爷,让她们过去,我有话说。木光听后打消了指责对方的念头,待人马一过桥,走出一段距离,说孙官家,你认得她们?孙赫注视她们的背影,说不认得。不过少爷,她们腰里都插了把二十响。
木光哦了一声。他前年由杜珞说谋,跟一位府台的侄女定了亲,尚未成亲,每见面生的姑娘都不禁腼腆,方才对那两个少女不满,却不好瞧人家的脸,更不会向人家腰里看。
孙赫接着说,那枪可不是一般人配的起,两个丫头能配这枪,身后主子不一般,咱们马帮能走南闯北做买卖都是忍让过来的,何必跟不知底细的人争一时长短。木光嗯了一声,心里对那两名少女充满了好奇。
众人陆续过桥,傍晚翻过老七等议论的山头,来到斜峪关下。只见城门关闭,城楼上如临大敌般明枪执火地站满了官军。孙赫向一嗓门大的人吩咐几句,让他喊话。守关的兵丁早看到他们,不等马帮开口,一人从垛口中探出头,大声说,明天再来吧,今儿已过时辰了。
那嗓门大的人常年在外,见惯了此类场面,不等孙赫再吩咐,也不请他教话,便说军爷,俺们初此经过宝地,地面不熟,不知到哪里找个地歇。您老行个方便,放俺们进关,俺们不会忘了老爷大恩。
马帮穿州过省没少受官府盘剥,行贿是常有的事。这人说完,好几人附和说,请军爷行个方便,出门在外谁能顶着房子走路?等回到云南,俺们给军爷立长生牌位,世世辈辈念你们的恩。这些场面话不但是马帮说惯了的,天下客商,出门营生的也常挂嘴边。外人听了自是不信,耳朵却十分受用,心里不禁软了三分,加上银元馈赠,往往应允,不再难为。待众声稍歇,官兵丁说,原来是云南来的马帮,很好,进来吧!
孙赫听他话锋不对,想改口说不是来自云南,但口音已露,心中嘀咕,认为土匪买通官府,又觉得土匪再如何猖獗,也不能明目张胆地与官府合并一处。霎时间他脑中转过无数念头,因是凭空猜测,不想使木光添忧,说少爷,今晚我代你作主吧。木光生性实诚,做事向来不喜欢张扬,说好,都听你的。孙赫又向老七等人吩咐,进关后不得透露木光身份。老七等素知孙赫足智多谋,他既这样说,定有这样做的道理,暗暗把话传下去,都不多问。孙赫不知他临机决定挽救了木光的性命。
片刻,城门打开。孙赫先自进关,木光夹在队伍中间。马帮众人全进关后,半尺厚的木门缓缓关闭。孙赫让人给了开门畔士兵几块大洋,正要沿街向内走,突然间“砰”一声枪响,四下里脚步杂沓,一队队官兵蜂拥而来。
枪声是城楼上所发,木光等循声看去,只见火把照耀下,一排黑黝黝的枪口瞄向下边,不由的心惊胆战。忽听官军左边队伍中有人喝道:全绑了,谁敢动,立马崩了,他妈的!马帮中有想拿枪对抗的听了这话迟疑着不敢再动。
孙赫往日也曾与官府产生摩擦,却均无此刻危险。他担心木光沉不住气,说出惹怒官兵的话,使局面难控,害了性命,大声说,听军爷的,别动!阿光,阿济,别乱动啊,枪子不长眼。这话是吩咐阿济看好阿光,也让阿光为大伙着想。孙赫说完见左边一二十来岁,长相俊秀,脚穿皮靴,腰挂盒子的哨长由好几人簇拥下向这边走来,知道是管事的,拱手迎向他说:军爷,我是马帮头目,您老高抬贵手,甭管啥事,都好商量。说话间,官军将马帮众人围了起来。木光原想越众而出,听了孙赫的话便在原地观察,静待事情发展。
“你是他们的头目?”那哨长打量孙赫说。孙赫又是打躬,又是作辑,连声说是。那哨长斜眼瞧向马帮众人,骂道,让你们把人绑起来,都他娘的聋了!众军得令上前。孙赫心下焦虑,恳请哨长手下留情,回身又吩咐马帮众人不要乱动。那哨长毫不理会。
马帮中有想反抗的见木光不动,孙赫不住向人家求情,只好忍气不动。木光不动一是恪守不得与官府作对的寨训;二是心中无虚,见孙赫沉得住气,认为官兵抓人是出于误会,不想因为莽撞使人无辜丧命。
待马帮众人绑缚已毕,那哨长命人将木光等人关进一座大院,随后押孙赫来到另一座大宅,在一间大厅前停了下来,径自入内。孙赫知道他进去禀报,闻得一阵阵酒肉香气从厅中扑入口鼻,心说,他们不绑我,也未关入大牢,事情不算很坏,还有讲理的余地。
稍顷,那哨长出来,眼光从上至下在孙赫身上仔细打量一阵,问押他来的一名士兵,搜仔细了吗?
“搜了两遍,除了这把刀和烟枪,再无其他威胁的物件。”那士兵原是端枪对着孙赫后背,听到长官问话,收枪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和一杆旱烟枪递向他看。那哨长嗯了声,向孙赫一扬嘴巴,进去!孙赫不敢失了恭敬,道声谢,整整头上戴的英雄结,踏进厅内。
烛光照亮整个大厅,火光通明,大厅正中摆了桌酒席,一个身穿蓝色绸衣长衫,年约三十五六的大汉正啃食一条羊腿。两腮鼓鼓,双手撕扯肉块,不住塞入口中,吃相仿佛多日未见食物的饿鬼。大厅约有二十余丈方圆,孤身独处颇有些冷清。
咀嚼声中,孙赫环视了一眼厅内,慢慢走到那人一丈外停步瞧着他。那人视若不见,只顾大吃。那哨长越过孙赫走到大汉身畔,俯耳说了句。那大汉听后怔了怔,放下啃食差不多的羊腿,随手拿起桌上的白毛巾,搓了搓,丢在桌上,抬眼望着孙赫问,你是马帮头目?姓啥?孙赫忙躬身说了名字。
“俺姓张,大名富贵,喜欢结交朋友,你过来,咱们唠唠,瞧瞧可否交个朋友。”那大汉嗯了声,大咧咧说。
这话直爽无理,符合关中大汉的性子。孙赫率马帮行走多年,了解各地风土人情,若在别日,换个场合,心中必然无他,满脸笑容地大喇喇坐下。今日不同,骡马货物,包括小头人在内几十个同伴在人家手中,笑容仍是那副笑,心境说不出的沉重。他面上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又是打躬,又是作辑,口中连称不敢,道声谢,小心翼翼地欠身坐在张富贵对面。
张富贵右手向外一分,关兄弟,倒酒。这哨长姓关,单名一个新字,听了长官吩咐,搬起放在桌上的一坛白酒,先给张富贵的酒碗斟满,方才拿了个黑瓷碗放在孙赫面前斟了多半碗。张富贵单手端起酒碗,向孙赫说,干了!咕咚、咕咚,除了少许顺嘴角流入脖颈,大半碗酒饮牲口般全喝进肚里,末了碗口朝向孙赫,示意喝干,碗向桌上一放,抹了嘴说,孙大当家的请!
孙赫连说了几个好,眼眉低垂,清澈的酒水中上泛出自己的头像和烛光,鼻孔中扑入阵阵酒香。他近年经营马帮,熟悉各地酒菜,知道甘陕一带的酒烈,闻着香,入口如刀割,似热汤,不比竹筒酒醇和甘爽,眼前这多半碗酒足有半斤,依自己的酒量绝难喝下,但眼下情形,不喝显然过不去。迟疑片刻,他双手端起酒碗慢慢凑到嘴边,心说,一碗酒都喝不下,怎么能让他们放人。想到这里,眼睛微闭,咕咚咕咚地将整碗酒全喝入肚里。他只觉口中喉咙如炭火炙过,热辣辣的说不出的难受。
张富贵哈哈大笑,说道,好,再来一碗,吃肉!关新搬起酒坛斟酒,这次,他给孙赫碗中倒的跟张富贵一样满。孙赫心如火烧,极想阻止关新倒酒,手臂微抬,一转念,又放回原处。
关新倒完酒顺势坐在张富贵右下首,给自己斟了碗。张富贵端碗必干,又劝了一碗。孙赫硬下头皮一一饮尽,三碗酒下肚,他只觉天旋地转,腹中翻江倒海,作呕欲吐。张富贵却是神色不改,拿起那条羊腿大嚼,笑着说,孙大当家是痛快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合伙做桩买卖咋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