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看守知道长官使尽手段想让马帮运鸦片,暗想:倘把他们自个屈服说成劝通,长官面前岂不是大功一件,有银元赏?想到银元,脑中立刻闪出熠熠发亮,弹一下响声清脆的袁大头,心说:赌钱能赢多少,最多不过几个铜板。当下再无心赌钱,问了郝老三几句话,见他答得不错,说我们可以帮你传话,不过到时你得告诉张管带是听了俺们的劝改的主意。郝老三点头说,当然是两位劝通的了。眉梢向院中的官兵一扬,昨晚我们被打的死去活来,他们哪会说什么好话。高看守点了点头,嘴唇一掀,想说打人是长官吩咐的,不得不打。话到嘴边,忽觉说长官错处不好,为别人分辨不该,马帮有这想法对自己大大有利,便说,好吧,我们去告诉长官。手臂碰了碰瘦看守胳膊,转身去了。瘦看守向牢内晃了一眼,跟着而去。
郝老三望着他们的背影转过墙角不见,回身向木光说,少爷,孙官家还不知道这主意呢,到时你拿话压他。木光正自愧疚,随口说了个好。马帮虽树起同仇敌忾之心,但想来日不多,人人气闷失落。大家倚墙而坐,缄默不语。
过了约一柱香时间,一看守打开牢房,大声说:马帮副帮主,出来!郝老三正等这话,扶墙站起来,应了声,慢腾腾走到门口。那看守面无表情地瞧着,待郝老三出门后,随之关门上锁。
木光双目凝滞,紧咬牙关,右手用劲握着一团枯草,许多事在脑中闪现:有郝老三与张富贵谈判,有孙赫等人吊在城墙上的画面,也有阿爸卧床喝药的情景。
约莫过了半晌,马帮众人正等的焦躁,忽听外面脚步声杂沓,是向牢房这边走来。大家精神一振,目光齐注向牢门。片刻,牢门打开,官兵用门板抬进三个人来,后面跟着进来一个军官。众人自衣服认出门板上那三人是马帮兄弟,不约而同地站起。官兵放下门扳,排队而出。那军官双眼在众人脸上扫过一遍,缓缓说,稍后洗洗脸,张管带和几位贵客请你们吃饭,都精神些。转身而出。他一出门随之有几名官兵送进木盆,木桶,毛巾等洗漱用具,及烟枪,火石,酒葫芦等物。木桶装满了热水,烟枪是马帮各人私用物品,昨晚连同各人身上钱财被官兵一并收去,现下连同钱财一起并归还,说明郝老三已跟官军谈妥。木光只瞥了一眼,不及细想便扑在第二个被抬进的人身前,轻声叫道:孙管家,孙管家!
这人正是孙赫,被打昏后吊了近十个时辰,此时奄奄一息,双目紧闭。木光连叫数声不见答应,不敢高声,推了推他的臂膀,又叫孙管家。第一个被抬进来的是老七,阿济已将他扶起。老七听到木光的声音,说少爷,孙管家怕不成了,狗娘养的官军比土匪还狠,脚上加了五次青砖,往死里整。
木光听了忙挽起孙赫的裤腿,但见两脚腕已被勒的血肉模糊。木光瞧得心惊肉跳,手指忍不住去触伤处。孙赫昏迷中经这一触,小腿抽动,口中发出低低的呻吟。木光大喜,转头叫道:孙管家!
孙赫缓缓睁开了眼,嘴唇翕动了好一会,艰难地吐出“少爷”两字。木光自小与这位管家相熟,感情深重,见他这副神情心头悲痛莫名,眼中噙满泪花说,孙管家,你先歇着,有什么事咱们回头说。便要起身,孙赫蓦地抓住他手臂,眼珠向外突出,积攒了好一会力气,断断续续说,少……少爷……不……不能……贩鸦片……答应……答应……脑袋一歪,就此逝去。
木光知道他后面想说的是“我”,点点头,算是违心答应了他。
孙赫为人谦和,有情有义,红云寨许多人受过他的恩惠,马帮众人与他朝夕相处,所受恩惠更多,大家见他去世,无不痛心流涕。木光默默站起,向老七与另一个被带去的人讲了郝老三的主意。他不好说独自逃生,中间瞒下了报信一节,如此,意思便成了委屈求全。
同被带去的那人长相粗犷,性情却温,对木江父子十分敬重,听木光的话大有不甘,嘴上说,少爷,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老七是直性子,气忿忿说:奶奶的,郝老三,怕死没犊子的东西。少爷,你答应了孙管家,怎能向他撒谎!木光面上一红:不是撒谎,是……咱们不能都死的不明不白。
老七想说,怎么死的不明不白了?扶他的人见木光尴尬偷偷拧了他一下。老七斜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只听先前那军官在门口催促说:傻愣什么,快洗脸!马帮众人知道逃不过,慢腾腾地把桶里的水倒入木盆,轮流洗脸。他们恐官军生疑,也不让木光先洗。
中间,老七听人说了木光回云南的计划,方知误会了郝老三,好生后悔,走到木光面前说,少爷,我错怪了你。木光想说自己回云南无可奈何。突听西边传来一声枪响,声音低闷,枪口似用什么东西包裹住了,心里一惊,闪出个念头,嗯了一声,说到时你挨着我坐。老七知道他怕自己在宴席上惹事,想拍胸膛说,少爷放心。不料他双臂吊了多时,痛的几乎与身子分离,难以举起,忍痛嗯了一声,说不出话来。
傍晚时分,众人洗脸完毕。那军官一直在外等候,命人将孙赫的尸体抬出,说是去见长官,引众人来到孙赫昨晚曾到的大厅外。关新等一干复汉军军官肃容以待。木光知道这排场绝非迎接马帮,心说:不知还有什么人来。夹在人群中向内一张,烛光照耀下,里面已开了七八桌酒席,十几名官兵荷枪实弹地分例两侧,却不见郝老三,心里很为是他担忧。关新将马帮众人让进厅内,说张管带正陪贵客,稍候便到。随之让座,命人倒酒。
木光满腹疑虑地与老七和阿济选了张靠近角落的桌子坐了,见孙赫的尸体被抬到靠近首席右畔,明知宴无好宴,仍不禁气愤,认为官军欺人太甚,暗自打定主意,稍后出手一定要狠。原来他在牢中生的念头是想夺枪劫持官军长官,带马帮脱险。
正寻思间,忽听有人唱道:张管带到。起来,快起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踏向这边。木光知道管带职衔,心中暗骂:芝麻大的官,好大驾子。抬眼向门口一瞧,心里咯噔一跳,双眼似中邪般,凝视不动地注视来人。
先进来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军官,身材魁梧,不用猜便知是张管带。他身后跟了三人,一个短衣浓髯,头戴毡帽,作乡下人打扮,年在四旬开外;另两个各戴了顶礼帽,面皮白净,身穿长衫,年纪相若,均在三十五六左右。
木光吃惊是这三人全都相识,那短衣浓髯的是他的族叔木忠,当年叛逃红云寨不知所踪,孰想在这里碰面,穿长衫的却是张夷和李学西兄弟。旧人异地相遇,都与自己有隙,正应上冤家路窄的老话,木光暗暗叫苦不迭。
张富贵眼光向两边一晃,快步走到首席,大咧咧地坐下后挥手命众人就坐。木忠坐在张富贵左首,眼似鹰眸,在马帮各人身上扫来扫去,嘴角边露出一丝冷笑。马帮众人都识得木忠,心里又惊又恨,目光不敢与他对接。木光样貌虽与十年前大不相同,毕竟与木忠太过熟悉,见他这样,心想:他一定不安心的了,郝老三呢?怎不见他?见张李二人坐下后,眼光向这边瞧了几眼,没有半刻停留,知他们未认出自己,心说,多年不见,岂知他们竟来到陕南,不知此来要生什么事端。左思右想间,只听张富贵说,关哨长,这死人怎么回事?木忠与张李二人本认得孙赫,只因他满脸血污,又被桌影遮挡了头部,一时没有认出。
关新答道:回管带的话,他是马帮孙帮主,得病死了。张富贵说:哦,木兄弟,你瞧瞧这帮主是真是假。木光听了这话心中一寒,认为郝老三被木忠揭穿身份,遭了毒手,目光狠狠地瞪向他,几乎快要喷出火来。
木忠说:他是红云寨的?让我瞧瞧。起身走到孙赫的尸身前看了眼,失声说:这……回身向张福贵说,他是红云寨管家,十年前接替我管理马帮。喂,马帮不是交给木光了吗,怎的他又出来跑了?木江是不是死了!他认为定时木光做了头人,因此由孙赫管理马帮,最后两句话问得是旁边桌上的马帮汉子。那汉子哼了一声,也不理他。木光听他咒阿爸,心中大骂。
木忠讨了个没趣,回到原位。张富贵说,姓孙的死了,姓郝的呢,还在西关吗,怎不请他过来?关新命人将孙赫抬出,叹了口气,说来真是晦气,他得急症死了。此话一出,马帮众人发出一阵惊咦。木光听到西关二字,心里又是咯噔一跳,想起了先前那声枪响。
张富贵也咦了一声,得了什么急症?关新沉吟说,是这样,你去见客后,他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几下便死了,想是身上有什么恶疾,咱们的军医没救过来。张富贵说,正副帮主都死了,事情本来有些麻烦,幸好木兄弟来了。木兄弟,你也是红云寨的,识得这些人的才干,帮俺挑一个做帮主吧。
木忠点点头,目光却望着张李两兄弟身上。他与这二人此前并不相识,那年贩运鸦片是受巴迈蛊惑,离开红云寨后,辗转来到天津,阴差阳错认识北洋新军的一些军官。木忠常年行走各地,练就了一副投机钻营的本领,离开云南时身上又带了大笔的钱,很快跟这些军官打成一片,过得潇洒如意。等到北洋军得势,军官一个个被提拔重用,有人顾念情谊,要给木忠在京城谋个差事。木忠心无大志,每想起当初逃离云南又羞又恨,无日不想在各寨头人面前扬眉吐气,于是向人家说,想回云南做官。那人知道他的心事,踌躇说,天下明面上归袁大总统管,暗地里都跟中央对着干,西南那几个省乱的很,您这心愿恕兄弟无能为力。木忠无奈,只得听人家安排,在交通部谋了个科长差使。过了一年,由于袁世凯倒行逆施,各地反抗势力风生水起,北洋政府为掌握主动,派出大批心腹接管各处要地。
木忠算不上袁世凯的心腹,但与他不少部下关系火热,于是被派到斜峪关任镇守使,收编当地武装。他孤身上任,除了北洋政府开出的几张委任状,再无可以让张富贵这支队伍可以心动的东西,因此一路上不住思考主意,如何应付张富贵要军火粮饷,思来想去,生出一个作乡下人打扮,装神秘的主意。他不知张富贵敛取过往路税,并不缺钱少粮,军火更是用钱偷偷买了不少,对方需要的是自己认为空头之票的官位和番号。因此他一说来意,张富贵立马撇下郝老三过来相见。让马帮贩运鸦片却是张李两人的主意,他两个当年挑唆青云寨和红云寨失败回南洋暂避。此后又数次来云南游说,但因百姓痛恨法国人每次都功亏一篑。辛亥革命爆发后,各国见北洋军阀与日本越走越近,为保住在中国取得的利益,纷纷拉笼各地军阀,企图与袁世凯分庭抗礼。张夷和李学西来到西北,除了受法国人差遣前来游说,另有一重要目的。前日他们来到斜峪关,见此地是入川要道,动了劝张富贵投靠法国念头人。张富贵是奸猾之徒,不置可否,故意让他们与木忠相见,互通身份,好从中抬高起价,猎取最大利益。
李学西不知木忠何意,嬉笑说,木大人,您是让我们兄弟做帮主吗?心想:你姓木,又是红云寨的,怎做了北洋军的官,与族人作对?暗暗生了戒备。木忠瞧他们不过随意一瞥,听他这样说,眼光又闪烁不定,心里疑窦陡生,说两位走南闯北,阅历丰富,识人无数,这挑选的事不妨替兄弟代劳。李学西说岂敢,若论识人还是木镇守使,你们相熟,挑人一定错不了。
张富贵忽然哈哈一笑,一个跑马的头有什么好让,来,喝酒,喝酒。老七这一日备受折磨,心里窝火,正没发泄处,孙赫和郝老三先后而死,商定的事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与他这本就不同意贩运鸦片的直性汉子来说似火里浇油,心头腾然蹿起一股火苗,只是碍于木光在旁,不得不克制忍让,见对方挑牲口般选带头人,犹如火堆中扔进一包炸药,胸膛中的火气四散开来,溅到周身百骸,当即忍无可忍地站起来,骂道:狗东西,没这样羞辱人的!他说话之际欲要拍一下桌子,无奈双臂疼痛的厉害,抬不起来。
张富贵让马帮与木忠,张李二人相见是想炫耀手段和能力,听到骂声,刚送到嘴边的酒碗停住不动,抬眼向声音来处一瞧,见一魁梧壮硕的汉子怒眼圆睁,欲要冲向这边,却被人抱住腰间。怔了怔,放下酒碗,手掌在桌面上拍了一下,好,老子最敬重有骨气的汉子,帮主由你来做。
拽老七的自是阿济,他一面拽,一面低声让老七坐下。老七此时便似暴怒的狮子,失了理智,哪听得进劝,啐道:呸,让你老子来做好了!用力挣开阿济,朝张富贵直冲过来。关新岂容他靠近,一见他闹,当即命四名兵丁制止。
木光担心木忠和张李二人认出自己,在旁边瞧得焦急,心中犹豫,不知制止老七,见官军过来,恐老七吃亏,低声喝道:七哥,要害死大家吗?还不坐下!
老七一怔之下,那四名官兵用枪托冲他和阿济一阵乱砸,打的他们头破血流,昏头昏脑,随后一并带到厅中。张富贵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带下去各打一百军棍。四名兵丁答应一声,拖起老七和阿济便向外走。木光心想,官军下手狠,一百军棍下来哪里还有命在。快步拦在门口,说道:慢着!张管带,帮主我来做,你放了他们。张富贵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之色:你?哼,想做可也迟了。关哨长,狠狠的打,看谁还敢不听话。
关新知道长官既要杀鸡给猴看,也有震慑木忠和张李两兄弟之意,当下命人抓木光,欲将他一并带下去惩治。木光闪身避开,说张管带,你不是要把鸦片运到四川吗?这里除了我,别人有这本事。阿龙,章兴,你们听不听我的话?
马帮诸人在木光站起时跟着起身,见官兵动手纷纷离座向他靠拢。一时间厅中人影晃动,乱成一团。关新见场面失控,拔枪喊道:来人,都他妈的都进来!院子里的官兵应声奔进厅内,操枪朝马帮又打又砸。木光恐己方吃亏,后面那话是情急下随口而发。阿龙,章兴乱声中应了句:少爷,他们欺人太甚!
“都坐回去!”木光推开扑向他的两名兵丁,抢步冲到张富贵身前说:张管带,你下令停手,我有话说!
“先吊三天再说,带下下!”关新抬腿将木光踹到在地,用枪将他逼住,向冲过来的两名官兵吩咐说。便在这时,木忠双手一按桌面:且慢!起身绕到木光面前像欣赏一件宝贝细细打量。木光心知自己音容虽然大变,打小在对方眼中长大,难以遮掩,昂首说:瞧什么,不认得吗?
木忠第一眼便认出木光,只觉不可思议,听他这样说,哈哈一笑:不错,正是你。回头向张富贵说,张管带,这小子是红云寨未来的头人,马帮头目,哈哈。此话一出,张李二人又惊又疑,眼光齐向木光打量。他三人知道头人的身位地位,只觉奇货可居,兴奋难抑。张富贵早年曾是土匪,后来参加陕西新军,莫说对头人闻所未闻,即使知道,依他这桀骜不驯的性子也不会将木光放在眼里,拔枪朝屋顶开了一枪,说都住手吧。众人听到枪声都停身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