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秘书呵呵一笑:怎么,想回去?木光见他答非所问,说道,当然想回,但你将我带到这里,岂会什么都不做就放我走。李秘书收起笑脸,木老板,你是说被我绑来的了?那好,现在便请回去好了。此话出乎木光意料之外,又激起他疑惑之心。李秘书不知真生了气,还是想证明自己清白,吩咐车夫将木光送到他下榻的客栈。木光见他这样,心里八成认为对方想欲擒故纵,与生俱来的傲性使他不甘心走的不明不白,落下受人之恩的名声,向催他上车的车夫说,师傅,你走吧,我自己回客栈。车夫不接话,瞧着李秘书,等他示下。李秘书打量木光,见他神情坚毅,知他留下是真,摆摆手让车夫去了。待车夫走开一段距离,李秘书转身走向一排竹屋。木光在后面跟着,默默打算主意。
昆明自古被称作“春城”,说的是一年四季如春,气候宜人。那排竹屋掩映在一排柳树之后,叶茂繁盛,溪水环绕,颇有几分江南风景。木光行走间闻得阵阵花香,眼中所看景物时隐时现,不自禁的心旷神怡,疑虑大去。
距竹屋约八九步远时,门口走出一个身材精瘦的汉子。李秘书见到这人加快了脚步,木光瞥了他一眼,先是不想理会。蓦地里,脑中闪出一人,眼光忙转向他看。这片刻间又近了几步,只见这人约莫四十来岁,身穿宝蓝色绸衫,双目炯炯,正盯着他瞧。
木光只觉这人模样熟悉,似从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脚下不由得放缓。李秘书走到那人身前叫了声“葛协统”,站到一旁。他声音很轻,似乎不想让木光听到。但木光听觉敏锐,葛字一入耳,当即想起眼前这精瘦汉子是当年被张夷和李学西袭击,救到红云寨不知所踪的革命党。他心下一惊,口中发出“啊”的一声轻呼。
那日葛青被送到红云山寨后,孙赫请寨医为他取出身上所中枪弹。不久葛青醒来,见自己躺在床上,环境陌生,身边没有同伴,贴身携带的信不见,心中又慌又急,欲要强撑着坐起。只听门外一人叫道:二爷,您来了。葛青听了不好再动。只听又一人“嗯”了声,问道:头人送回什么人来,可知是那个山寨的吗?先一人说,回二爷的话,是个中了枪伤的瘦汉,听送回的人说,是头人路上捡的,不知是哪个山寨。后一人说,嗯,我进去瞧瞧,可别是个假装受伤,想探听咱们山寨消息的奸细。
葛青暗暗放下心来:他们不识的我,不是敌人,非但不是,还对我有救命之恩。于是想中枪前后的情景,推测信失落何处。只听后一人说,怎么,不让我进吗?语声颇有些不满。
“不……不是……”先一人语音中透出无措。
“不是就给爷滚开!”后一人破口大骂。几乎同时,先一人“哎吆”一声,跟着传来“腾腾”的脚步声,显是他被推了一下。葛青眉头皱起:这二爷好大脾气,一言不合就欺辱人。只听他啐道:呸,不识抬举东西……你,你敢拿枪对二爷,你……放下枪,把枪放下!但听“咔嚓”一声轻响,先一人说,二爷,只要你不进去,小的给你老磕头,不敢拿枪对您。后一人说,好,你收起枪,我不进就……话未吐尽,突听先一人发出“啊”的一声惨呼。片刻,他断断续续说,二爷你……你……就此无声。
葛青一颗心倏地窜到嗓子眼,当下他强自一起,牵动了伤处,啊的一声轻呼,身向后仰,倒在床上。这一摔犹如伤口上撒了把盐,痛入骨髓,却又不敢出声。折腾间,那二爷骂道:狗东西,爷正愁找不到扛事的,你倒好,甘愿做替死鬼。葛青从这话里听出不善,心说,他要向我下手,怎么办?心慌意乱间,目光流转,左瞧右看,想寻个藏身的地方。但室内除了一床,一桌,两把竹椅,再无旁物。只听脚步声接近门口,手放门板上,他目不转睛地望去,心脏急速跳动,几乎快要窒息。便在这时,忽听一人冷冷说,二爷,你杀了阿虎。葛青心脏一滞:又有人来了!不由的又惊又喜,随之又忧又急,不知来人是那二爷同伙,还是与死去的阿虎一样,是守门者。只听二爷说,山豹,你……来的正好,阿虎喝多了,乱捣鼓枪,拿枪对人,二爷揣了他一脚,你扶他歇息去吧。
“二爷。你为什么杀阿虎?”山豹不信他的话,兀自问道。
“胡说,谁说二爷……”
“二爷,我们都看到了,事情做了,撒不得慌,你跟我们去见孙管家。”又有一人说。
“你……你胡说!孙赫算什么东西,让二爷见他,翻了天了,去把他叫来!”这话出口后,他嘭地推开了门,喝道:枪上弹了,走火可别怨二爷,去把孙赫叫来!
葛青注目瞧去,只见一个身形壮硕的汉子侧身站在门口,双手端枪,脸向后望,枪口也抬高朝后,心知这人是那二爷,暗想,僵持下去,怕又有人丧命。此时他极希望这二爷被山豹等人打死。只听山豹说,二爷,你一杆枪,我们两杆,真走火,小人的命万万及不上您的命金贵。
“你……你们好,给二爷等着。”双方对峙一会,二爷提枪离去。
葛青轻舒了口气,回想方才争斗,越想越觉得惊心动魄,寻思:那二爷为什么杀我?他身份显然尊贵,我与他并不相识。
那二爷就是木江的堂兄木忠。门外两人待他走后,进房查看,见葛青伤处流血,一番商量后,恐木忠去而复返,既不敢去叫医生,也不敢向孙赫报告阿虎的死讯。二人这么守了一阵,葛青恢复了一些气力,心下琢磨,贼偷一更,防贼一夜。我在房里躺着不能动弹,那二爷藏身暗处,又是他的地盘,早晚遭他暗算。有了这顾虑,葛青先是装出万分痛苦的样子,支开一人叫医生,随之借翻身之际,抄起床畔盛水用的竹筒,砸晕另一人。跟着熄灭油灯,钻到床下等人到来。做完这些,葛青伤口流出大量血水,几欲昏晕,但也因此保住性命。
去叫医生的是山豹,回来时远远见房中灯火熄灭,向医生抛下一句:你去报告孙管家!撒腿奔向房内。
朦胧的月光斜照进房间的地上,山豹见同伴躺在地上,上前唤醒他,问谁带走了葛青,是不是木忠。那人迷迷糊糊地摇了摇头,说袭击他的是葛青,没见木忠。这话令山豹难以置信,但同伴一口咬定是他,也只能将这话报告孙赫。
“他能出手,说明伤势不算严重,走便走了吧,是非之人留下会惹出更多的是非。”孙赫听完汇报,轻描淡写地说。他认为搜索会使全寨人恐慌,使木忠有机可乘,殊不知木忠杀人后已逃离山寨。
葛青在床下休息好一阵,见再无人来,借着夜色掩护悄悄出了红云寨。他枪伤虽重,毕竟是硬伤,子弹取出后,仗着身板硬朗,躲在一个山洞中,饥吃山果,渴饮溪水,半月后竟然养好了伤。嗣后,他寻路来到昆明,与当地同盟会取得联系,参加新军,秘密发展革命势力,辛亥革命爆发后,在蔡锷等人领导下光复了云南。
十年中,葛青查明了当年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因张李两人行踪不定,事情一时搁置下来。前天云南督军府接到陕西督军府电报,说一伙盗贼在眉县挖出大量文物,准备经云南偷运出境,献给盘踞越南的法国人,请求截获。云南督军府不似北洋政府,虽有争斗,对外却同仇敌忾,收到电报,当即派人奔赴各关口检查。事情也是凑巧,云南督军府行动虽快,得讯却晚,派出的人尚未出城,木光等先已进了昆明,且在督军府附近投宿,张夷和李学西雇的脚夫都是关中人。负责侦办此事的正是葛青,听下属汇报说,有支商队进了昆明,其中有陕西人,毫不犹豫地命人去查对方底细。这一查自是问题百出。
张夷和李学西确实偷运文物,真正盗墓的却是李兰瑛这伙山贼。此事张富贵瞒在鼓里,木忠及关新等一干复汉军更不知情。张李两兄弟游说各地,仅凭空口许诺自是难说动讲究实际的大小军阀,不过却忽悠了不少缺靠山,想抱大腿的山贼土匪。大家本着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想法,纷纷接受张李二人提出的改编,作为汇报,依他们要求用文物换取勋衔。张李二人则以此向洋人交代。双方各取所需,做的是没本钱买卖,致使大量文物流落国外。眉县是西周发祥地,境内山丘陵墓下埋有不少青铜制作的编钟等国宝重器,西洋人一直垂涎三尺,数次吩咐张夷和李学西弄一套编钟。但因年代久远,盗墓之人不懂什么挖掘方法,即使费尽心机地挖到编钟,出土后均残缺不全,洋人始终不能遂愿。半月前这二人来到西北,说服李兰瑛归顺后,问她可有途径弄出全套的编钟。李兰瑛一女子之身能做寨主,自非泛泛之辈,张李二人倘问别物倒也罢了,见问编钟,知道这东西是国之重器,便直问是不是洋人要的。张夷想到此前许多有头脑,有手段的大土匪都被自己轻易骗过,认为李兰瑛不过乡野女子,更不懂什么,于是说,不错,洋人稀罕中华物件,咱们随便弄件东西送他们玩玩,就当是见面礼了。李兰瑛心想,随便出手就是编钟,可真够阔气的,把老娘当傻瓜吗?摇头说,那东西距现在少有三千年了,可不容易找,不过事在人为,肯花功夫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张李二人听了这话,认为她或是手头上有,或知道何人手中有,即便不是,也起码有路子弄到。二人仿佛夜里航海的人望见灯塔,大喜之下,能想的好处加倍许诺。李兰瑛待对方把好处许足,拿出银票,立好字据,三天后一整套,绿绣斑斓的春秋时期编钟陈现在张李二人面前。
张夷和李学西眼望着梦寐以求的东西,不由的面面相觑,他们自是巴望对方弄到编钟,万没想到弄得这么容易。
李兰瑛瞧着他二人浅笑说,编钟到手了,两位可想到有什么稳稳妥妥运到云南的法子。这话问倒了张李两兄弟,他们固有走私文物的经验,编钟也可像先前文物那样拆开运输,只是万做不到稳妥,途中如果失落一件,不免功亏一篑。他二人愁思无计,求问李兰瑛有何良策。李兰瑛与这哥俩打了几天交道,早瞧出他们是志大才疏之辈,便说有支马帮今晚来斜峪关,货叫他们运送无人怀疑。就这样,经过一翻策划,红云寨这支马帮队伍稀里糊涂地帮人走私起文物。张李二人选择督军府附近投宿是事先与人商定下的,并非愚蠢,或有灯下黑的想法。阆中一节是他们策划好的,不然无法将文物移进棺材,运到昆明交接。何掌柜做了牺牲品,不杀他也会杀别人。至于孙赫和郝老三的尸体,阆中时便被抛进嘉陵江了。
葛青查明张李二人底细后,为稳妥见,也不打草惊蛇,悄悄地顺藤摸瓜,抓获张夷,李学西及昆明诚接应他们的人,最后将马帮和木光一一收入网中。待知这支马帮来自纳楼土司府,头人姓木,当即想起木江。他虽未见过木氏父子,但一直感念当年救命之恩,因此请李秘书出面救出木光。马帮由于人多,又从行礼中被搜出长枪,葛青恐生乱子,将他们关在了军营。
十年来,葛青面容并无多少变化,木光却从少年长成青年,他认出葛青,听他官居协统,心下一惊,随之又好生相敬。待李秘书引荐时,双眼怔怔地瞧着对方,竟然忘记搭话。葛青对木光说不出的喜欢,热诚的拉着他手,领进屋内,让坐,让茶,除了瞒下孙赫和郝老三的尸体,把事情全讲给他听。
木光自见葛青整个人如堕入云雾,浑浑噩噩听他讲述,惊讶之心未去,诧异之心又生,双目看是望着葛青,其实迷茫一片。李秘书陪坐旁边,见他这样,以为心中不安,问道,木老板,你不信吗?直问了三遍,木光方回过神来,口中轻啊了一声望着他。李秘书说,木老板,你帮他们运输,但不知情,因此又死了两个兄弟,是受害者,依法可向他们索要赔偿,不过……说到这里,他忽地停了口,却是葛青用眼神止住了他。
木光只觉对方讲的令人匪夷所思,但想起张李两人曾经的手段,又感到理所当然,随口问道,不过什么?葛青说,也没什么,就是唐督军仁慈,赔偿怕是有些难处。李秘书要说的是“死无对证”,见葛青把话岔开,便说,是啊,不知谁把这事告诉了唐司令,说他俩个要回马尼拉,参加远东运动会,蔡都督不好不给面子,因此送他们走了。木光听说过蔡都督大名,却不知唐司令是何方神圣,也不理会什么远东运动会,只觉哪里不对,究竟哪里又想不透,说葛协统,我们不要补偿,文物既然没有偷运出境,能否放了马帮兄弟?嗯,还有另外两位兄弟的遗体。
这话一出口,随之想通疑团,心头一颤,跟着问道:他们……他们的遗体不在了,是不是?葛李两人对望一眼,均知事情不能隐瞒,同向木光点了点头。李秘书安慰说,木老板,遗体不似文物,咱们慢慢寻找,总能找得到。木光心中一阵悲凉,突然生出一种遗体既被抛弃,弃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念头,起身说,多谢两位帮红云寨洗脱嫌疑,没别的事,我们要离开昆明了。
“木老板,我们想请你参加革命……不,是国民党。”李秘书见他要走,站起来叫住他说。木光一愣:国民党……我?
“对,国民党,为国为民,为中华独立自由的党。”葛青语声富有深情地说完,站起身来。
“为国为民……李秘书,我只是马帮头目,能做什么?”木光一脸茫然。十多年来,他常听革命党如何,也因此经历两次惊险,受过骗,死了人,对他们说不出的怨恨,陡听革命党邀请自己闹革命,心中方被伤感替代的诧异又起:我恨别人杀马帮兄弟,却不愿跟他们一样杀人。
“木帮主,以暴制暴不是国民党宗旨,建设,经济,教育,无论哪一样,只要为国为民,都可以实现国家富强独立。”葛青解释说。
“国民党因为国民革命,怎能随便杀人呢。就算战场也不是以杀敌为目的。”李秘书跟着补充说,为什么许多人受欺辱时无助,任人宰割一点办法都没有?是复汉军强横吗,土匪凶狠吗?都不是,追根到底是我们国家一盘散沙,欺压我们的帝国主义不允许中华强大。倘或推翻军阀,建设一个统一政府,土匪还敢蛮狠吗?一张法令便可将他们束缚的规规矩矩。”
李秘书平时常向人宣讲革命道理,这番话深入浅出,认为木光能够听懂,说完问道:怎样,木老板于加入国民党还有什么疑虑?凭心而论,木光对革命思想了解不多,不过一面听,一面细细琢磨,觉得其中也有几分道理,可让他就此加入国民党,心里实无这份兴趣,见葛李两人双双瞧着自己,眼光流露殷殷盼望之意,拟要拿话拒绝,忽然想起阿济他们还在军营,若不答应,只怕这姓葛的协统不会轻易放人。是妥协,还是回绝,木光一时好生难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