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人要做什么买卖?”孙赫扶着桌面,醉眼朦胧地望着张富贵,舌头已不听使唤。张富贵哈哈一笑,关兄弟,你告诉孙大当家。关新陪酒不过略尽意思,张富贵每次劝酒只喝一口。当下他把剩下的大半碗酒端到一旁,从上衣口袋中拿出两张公文用的黄纸铺在桌面上,孙大当家,这两张纸上分别写了两件事,一件喜,一件坏,你想先听哪一件呢?
孙赫距他不过两尺,脖颈微微前探,睁大眼睛一看,朦胧中,两张黄纸的起笔依稀写的是状子和契约,心头陡然一惊,随之便又恢复了沉静。他猜想土匪与官军勾结,却只是猜想,眼见所想成真,惶恐出自本能。
“孙大当家,有人把你们告下了。嗯,这群马帮匪徒光天化日下持枪恐吓不成,恼羞成怒,将合府财物掳掠一空,杀害两条人命后不知所踪。”关新手敲状纸,拿腔作调说了一通,微微一笑,这只是一件,孙大当家,贵帮大箱小箱,捞得可不少啊。孙赫一惊之下酒醒了大半,瞥眼见张富贵用一根竹签剔牙,眼角斜向这边,心中对他涌出一种鄙夷,暗说,绕了一大遭总算话扯正题。他急速盘算己方能容纳的底线,脸上装出惶恐不安,说军爷,马帮做的是生意,对人向来规矩和气,杀人从何说起?请军爷明察,其中一定存有误会。
关新说:“做生意是讲究和气生财,不过……”话锋一转,嘴角边闪过一丝冷笑,白纸黑字写得清楚着呢,三月十七日,有云南马帮数十名凶徒经过我县,因强行投宿在召公镇与张姓大户发生纠纷,最后伤害三条人命,掠走银元等财物一宗。顿了顿说,这是一件,扶风县做了两件,往下还有武功,兴平。孙大当家,你们在武功县抢的东西不少啊。孙赫认为对方强加罪名无非想多勒索一些钱财,强制忍耐说,大人,这一口气连做几件大案,招摇过市就像买东西一般,马帮没有这么大能耐,摆明了栽赃陷害。
关新嘿嘿冷笑说,陷害?哼,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们贩茶做生意,人家烧火过日子,好端端的谁会陷害?孙赫想说谁陷害心里明白,话到嘴边淡淡地说,不知道。
关新拿起状子一扬:不知道吗,很好。孙大当家,今儿三月二十五,八天前你们去过扶风县没有?孙赫欲要否认,一转念,点了点了头。关新说,武功和兴平县呢?孙赫又点了点头。“敢做敢当,事情好办多了,既然做生意,就应该好好做生意,带枪做什么?”关新放下状子,慢条斯理地说。
孙赫见对方硬往自己身上栽赃,寻思:说的越多,错处越多,干脆问他们要多少钱得了,何必浪费口舌。当下精神一振,慨然说,张管带,关哨长,坏事孙某已听过了,好事又是什么?张富贵听了眼中闪放异彩,斜脸瞧了眼关新。孙赫瞧见了,眼光随他转向关新,即而落在那张契约上。此时三大碗烈酒在他腹中东冲直撞,说不出恶心难受,脑袋昏沉,耳畔又嗡嗡作响。他恨不得抓起面前的碗儿碟儿一古脑砸向张关二人,不过理智告诉他此举万万不成。
孙赫手按胸口,努力克制腹内酒水吐出,神情力持镇定,一颗心随着收入眼底的字起伏激荡。契约有一行写着复汉军与马帮合伙经营……后面和前面的字被关新的手遮住了,不知详情。
“摆这么大局一定不是什么好生意,是什么呢?贩盐,军火,鸦片,还是拐卖人口?”孙赫听说过复汉军的名头,胸中霎时涌出无数念头。他想到的都是伤天害理,违法犯罪,暗自筹措怎么办。只听关新说,孙大当家,从云南到甘青来回需要多少天?
“四五个月吧?”孙赫随口应付说。
“嗯,去康藏呢?”
“这个……要看运什么货,路途远近。”孙赫脑筋急转,想在对方话中确定生意名称。
“只跑四川呢?从陕西到四川,或者从云南到四川。”关新盯着他问。
“不知两位要做什么生意?”孙赫见对方卖关子,心知他这是故弄玄虚,勾自己兴致,于是挑明了问道。
“是这样,俺们复汉军近来军饷困难,有些特产想请孙大家的运往四川换些钱。”关新将状子慢慢移到孙赫身旁,如果孙大当家肯帮忙,不但贵帮所犯罪行由我们张大都督一力承担,此后贵帮行走甘陕无人再找麻烦。
“你让我们贩鸦片!”孙赫虽想到这点,但因鸦片是红云寨第一禁忌,仍失口说了出来。
“是芙蓉膏,延年益寿的好东西。”张富贵忽然开口说。“孙大当家,你只管运货,起点,终途全不用管,利润咱们按三七开,你看怎样?”关新仍是慢条斯理地说。
“不行!”孙赫斩钉截铁地说,说完摇了摇头,贵军缺军饷,俺们竭尽所能奉承,贩运鸦片,万万不行。
“等着挨枪子吧,妈个巴子的。”张富贵推桌而起,将椅子带倒在地,大步而去。孙赫先是愕然,即而坦然。
“孙大当家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还是固执糊涂?”关新侧脸望着上官出了大厅,晲视孙赫冷笑说。
“官匪勾结,狼狈为奸,说什么都是浪费口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孙赫心头生出一股慨然之气,义正言辞地说道。
本来,就算张关两人要做的事再苛刻,难逾数倍,孙赫为木光着想,也会勉强答应。但自十年前巴迈和木忠叛逃后,红云,青云寨视鸦片为头等忌讳的东西,严令不许沾染,否则逐出本寨,死后也不得埋入祖坟。因此即使孙赫应允贩运鸦片,木光等人也不会同意。孙赫情知事无回缓余地,也就不怕撕破脸皮。
关新鼻孔中哼了一声,来人!话声未落,一直在厅外等候的那两名官兵奔了进来。孙赫腾地站起,正要转身。两名官兵将枪倒转,枪托嘭嘭啪啪地向孙赫一阵乱砸。孙赫啊啊两声,双臂欲要护头,哪里能够,仅片刻间,便被打的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昏倒在地上。
木光等被关的地方说是牢房,其实是间存放马料的仓房。看守在长官会见孙赫时并未难为他们。孙赫挨打不久,这边立马从房中挑出几个面带凶相,或如老七魁梧黑壮者一顿饱揍。随后将他们与孙赫一同挂在城墙上,向马帮讲明缘由,威胁说,如果不答应运鸦片,城墙上挂的人每天杀一个,他们杀完,你们考虑三天,三天后全部按土匪枪毙。马帮众人先是愕然,随之一个个怒火填膺,竭声喝骂。看守显然得了吩咐,任凭马帮扯着嗓子喊骂,无一个出面制止。
这队官兵是秦陇一带的复汉军,张钫是他们的大都督。清帝退位后,各省军队缩编,张钫部下或遣散回乡,或改番号,自谋出路,声名狼藉的镇嵩军便是由复汉军一部分出。也有张富贵这样的,不甘遣散,又寻不到门路改编,深知乱世之秋枪杆子就是保命符的道理,于是以革命军的名义割据一方。省府对此并非不管不问,但一来张富贵等占的是穷乡僻壤;二来大家忙于争夺胜利果实,无暇顾及,也鞭长莫及;三来张富贵这些人会将收来的赋税上交一部分;四来各地匪患猖獗,政府无力剿除,地方由曾经的同志管理总比土匪经营要强。因此种种,加上民国军阀林立,地方军亦官亦匪,互通声气,关系错综复杂。马帮在周至和户县杀土匪的事陕南各关口要隘均得到消息,只待他们到来,便胡乱栽赃个罪名,吞没所有货物以资军用。张关等商量处置马帮时有人提出逼迫他们贩运鸦片,说从此会财源不断。张富贵欣然同意,于是有了先前那出戏。
马帮众人骂的口干舌躁。看守待他们骂声稍歇,立马送来了热汤馒头,说若不想有人头落地,可去劝你们头领同意,天明后可一切都晚了。此话一出,马帮众人又是一阵斥骂,并把馒头一骨脑从窗口砸向看守。看守嘿嘿一笑,各位既是不见黄河不死心,明天等着看人头好了。拾起地上的馒头扬长而去。
马帮众人聚到阿光身畔,低声商讨主意。商量来,商量去,人自是一致同意要救,但提到贩运鸦片,全都缄口不言。木光做了两年的马帮头领,固有不少临机应变经验,可现下处境陷入两难。众人商议许久,渐渐都生出一个念想:认为对方目的是贩运鸦片,不会轻易伤害人命,此念头在许多人心中一生,忧愤之心大去。大家赶了一天的路,本就疲倦不堪,闹腾这一阵,似阿济等直心肠的一个个倚墙睡了过去。木光没有那念头,耳听得鼾声四起,压过了议论,眼光在众人身上晃来晃去,一时想:官军会不会杀人?等到有人被杀我再答应后悔也来不及了,可不答应,他们行凶怎么办?一时想:我为救人而不得以贩运鸦片,阿爸应不能怪我什么,寨子里的人也不能责怪。只是因此服输,别的寨怎么看?沙波肯定瞧我不起。他心潮起伏,矛盾纠结,直到窗外灰蒙蒙发亮仍想不出半分主意。
太阳升到丈许高的时候,两个一高一瘦的官兵又送来热汤和馒头。马帮众人心中一宽,均想:果然只是吓唬,人是随便杀的吗?一杀可就破脸了。木光悬了整晚的心落回肚里,望着热气腾腾的白菜豆腐汤,引动食欲。阿济一直陪在他身畔,商量说:少爷,我给你盛一碗?木光见大家站在汤桶一步外不肯上前,心知自己不先吃,无人会吃,说好。便在这时,一看守走到牢门前向内瞧了瞧,大声说,先不忙着吃饭,我们管带大人给各位加道菜!他说着打开牢门,另一人甩手扔进一个圆溜溜的东西,关上了门。
众人目光齐注向那东西,见它生毛带血,骨碌碌在地上打转,赫然是颗人头。众人心下一寒,跟着齐向后闪。木光愣了愣,随即想到孙赫,不待那颗人头停住,抢上前拨开头发一看,只见这人头狰狞恐怖,是寨中另一人的面容。但听那人哈哈大笑,说道,我们管带大人说了,这是第一天。明天再不答应,可要杀你们的帮主了,哈哈。
木光悲愤交迸,手捧头颅,坐在地上,热泪盈眶而出。红云寨男女老少数千人,人人识得头人一家,每见面毕恭毕敬,木光性情不似阿爸豁达,熟悉每家,叫的出每个男丁的名字,心里对大家的热忱却无二致。这个砍了脑袋的人少言寡语,十七岁随马帮做生意,跟了阿光两年,朝行夜宿,平日并无多大交集,今日惨死是因样貌丑恶,其情可悲可悯。木光不知他何以丧命,只觉人死的冤枉不值,心头有如锥刺般痛。他目眦欲裂,齿咬嘴唇,脑中闪出无数念头,想向官军拼命,一时又克制冷静。耳听得众人与官军争吵起来,牢内牢外一波盖过一波,极想也跟着争吵,心底深处理智使他保持清醒,知道如此一来,徒然使己方增添损伤。
正悲伤间,有人蹲下身说,少爷,官军比土匪狠辣,咱们要想个稳妥的法子。木光何尝不想摆脱樊笼,听出这人是跟了阿爸多年,平日一副病秧子,做事却极细认真的郝老三,斜眼瞧向他说,三叔,你有稳妥法子?郝老三摇摇头说,法子到有,稳不稳妥却说不定。
“嗯,先说说看!”木光仿佛夜行人望见了启明星,精神一振。
“咱们……咱们不如答应下来。”郝老三右手抚摸两腮。这话若直接了当说,既便不被责备,也必被拒绝。中间一停顿,木光认为他想替自己担不是,其实并不赞同这想法,心下一阵感激,说三叔,答应了咱们还怎么回云南?红云寨可丢尽脸了。
“我想好了,无论什么先答应着,一切等出关再说。”郝老三脸上显出决绝不服的样子。
木光不是没想过缓兵之计,但觉得决不可行因此一闪而过,见郝老三这副神情,心头一颤,脱口说,三叔,你要……你想……
“是,不错。与其窝窝囊囊地被人挑牲口似的宰了,不如鱼死网破!”郝老三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寒光。即而又说,少爷,到时你自走自的,我们拼死送你回云南。
“三叔,我是贪生怕死的小人吗?你说这话可将侄儿瞧低了。”
“少爷,谁不知道你是有血性的汉子?大家全稀里糊涂地死在这儿算什么,总需有人传话是不是?”
他二人这边商议,马帮群情激愤,聚在门口朝外斥骂不止。看守因得上官吩咐,斥骂之初用枪恐吓一阵便远远躲开了。
阿光见郝老三热切的眼光中闪射出盼望,点了点头,随之摇了摇头,心说,这哪是缓兵之计,分明是要以死维护我和阿爸的名声。喉头一哽,三叔,这……不能这样……
郝老三说:就这样吧。起身将两人叫到一旁把心里话说了。这两人瞥了眼木光,点头答应。郝老三命他们传话,自己又叫过两人,告诉心中打算。如此不到一袋烟功夫,马帮都知道了郝老三的计谋,无一反对。木光瞧在眼里,心里更加纠结矛盾,不同意,官军明天或许还会杀人;同意,不知因此将有多少人丧生,一切难卜难料。他将头颅放在一个角落里,收了些碎草料末盖上,做坟茔状,回身拿了个馒头,默默走到墙边坐下。
郝老三让众人吃饭。一切由他向官军说。他并无多大威望,但说出了众人心声,大家因此无一个反驳,见木光不忌满手血迹,眼噙泪花,牙齿咬在馒头上都撕扯硬拽,知他悲愤已极,各忍气拿了个馒头吃了,却不喝汤。看守见众人肯吃饭,认为他们已无计可施,无不讥诮得意。
中午,仍是那一高一痩的看守前来送饭。高者见盛面汤的桶依若旧样,哼了一声说,白糟蹋粮食了,还加了一两菜油呢。下巴向众人一扬,说你们喝不喝,不喝以后可没这口福了。瘦看守嘿嘿一笑,跟着说,照这样最多再活两天,有什么以后。
“咋活不过两天?这屋里四五十人呢,你们忍心下得了手?”郝老三顺他的话站了起来。
瘦看守嘿的一声冷笑,鼻孔轻扬,四五十人?起义那年,张大都督杀四五百人眼皮都没眨一下。马帮众人听说过革命党的事迹,知道近年每有暴动便有不少死伤。
“朝廷杀你们,你们杀官军,一来一往,合理应该。现在你们成官军了,可我们不是反……土匪,没道理被杀。军爷,劳烦告诉你们长官,我想跟他谈谈。”郝老三说着走到牢门前。
瘦看守打量原就相貌猥琐,关了一夜,精神更加萎靡不振的郝老三,说你是烟瘾犯了,还是酒瘾上来了?长官可没功夫搭理你。郝老三知他因何轻视自己,嘿嘿一笑,兄弟,你猜得不错,可有一样没猜着。高看守昨晚赌钱输了不少,急着想回去翻本,一推同伴,走,跟这老头罗嗦什么。
瘦看守不再理郝老三,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