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光一怔:赏月?放下茶壶,坐在床沿上。摇摇头说,我没这兴致。他虽已定亲,总觉自己是未来头人,于男女情爱上保持克制,什么风花雪月统统表现的不感兴趣,因此让未婚妻十分不满。李学西笑着说,你不去是担心有人来偷东西?
“嗯,是啊。”木光听出对方这话出于打趣,仍顺他话说,客栈就在江边,船来船往的,货被人偷了咋办?李学西笑着说,一些土特产有什么好偷?木兄弟,你的货瞧着稀奇古怪,其实没一件珍贵,损失了我们双倍赔你怎样?木光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张夷在旁边看着,这时说,表弟,木兄弟不想去,咱们别强人所难。转身走向门外。
“好吧。”李学西有些失望,向外走了两步,回头又说,既是这样,帮我们也照看些吧。木光说,照看什么?话刚一出口,蓦然想起那檀木盒,心想,这两人品行不端,可别吞没了人参栽赃在我头上。见李学西走到门口,忙说,等等!起身追到他身前说,赶了一天的路,散散心也好。“当然好了,老话说,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李学西哈哈一笑,挥手在木光肩头上轻拍了下,让他先出了门。
嘉陵江自阳平关入川后,经广元接纳白龙江流入阆中,南部,蓬安,合川,沿途从左右分别汇入渠江和涪江,于重庆朝天门入长江,水势浩荡,商旅云集。此时,数不胜数的江船停靠岸边正在做饭,袅袅炊烟升到空中给明月带来几分朦胧。
三人来到江边,木光眼望浊浪滚滚的江水如万马奔腾,浩浩向南,只觉神摇目夺,数日来的晦气尽被洗涤,说不出的心旷神怡,忍不住叫了声好。张夷和李学西一左一右地站在木光身边,见他瞧的入迷,二人目光一交,相互点了点头。
李学西轻咳了一声说,木兄弟,怎样?江边的景色比闷在房间里强多了吧。
“嗯,是强了不少。”木光应了声,目光不离江水。
张李二人不再作声。隔了一会,木光察觉身畔没有动静,心下奇异,侧头去瞧李学西,却见他手臂抬到胸口,挤眉弄眼地挥动,原本警惕的心立时一惧,知道他这手势是示向张夷,一个箭步向前窜出,回身说,你们做什么?
李学西与张夷商量事情,见木光身动忙即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什么?没做什么啊。目光瞧向张夷,一脸茫然。木光见他这副作派,心里说不出的厌烦,鼻孔中轻哼了一声,绕过李学西径回客栈。张李二人相视一怔,不明就理,李学西叫道,木兄弟!大步追上木光,拦在他面前说,好端端的为什么发脾气?
木光正在气头上,若张李二人任他离去,自是头也不回,对方这么一追却不好破脸,压下怒火,温颜说,哪里发脾气了,赶了一天的路累了,想回去歇息。李学西脑筋急转,猜想木光因何生气,他既未瞧见对方察觉自己动作,一时间又怎能想出所以然来,凝视片刻,摇摇头说,没发脾气吗?那干嘛急着睡觉,刚出来这一会儿的功夫,许多景色还没看呢。眼光扫向四下,伸手向木光身后一指,看,那边有艘洋船,去看看有什么好货。
“我不喜欢洋货。”木光听他说到“洋”字心中又是一阵厌烦,假装打了个哈欠,迈动脚步,也不去看。
张夷这些年做事总是不顺,心头苦闷,变得少言寡语。他猜不出木光因何生气,但知其中误会不去,指望对方做的事难达目的,便说,木兄弟,我们有事跟你商量。木光停下脚步,淡淡地说,什么事?说这话时,眼光左瞧右看,一副毫无兴趣的模样。
张夷干笑了笑:木兄弟,你知道我们去云南为了什么事?木光随口说,不知道。心里想:你们还能做出什么好事了?他先见这两人是张富贵的座上宾,想到此前种种,料与自己同行不安好心,至于要做什么,这几日静心捉摸,认为除了想继续挑拨各寨,也干不出什么事来,因此对张夷的话既不惊,也不奇。
张夷见他无心听,怔了怔,忽然想到眼前这“木兄弟”已非昔日混沌少年,而是带领几十人走南闯北,有经验,有手段的马帮帮主。思想斗然一转,心下愕然,说不出合适的话来。
李学西对木光的看法依如旧日,见表哥神情沉默,笑嘻嘻说,当然是好事了,为国为民的大好事。“是吗?现在是民国了,革命党掌权,造反行不通了。”木光心中鄙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李学西听出对方嘲笑,脸上一红,随之呵呵一笑,掩饰尴尬,说木兄弟错了。木光说,哪里错了?李学西说,你说革命党掌权这句话错了。
木光一怔,想说,怎么错了,袁世凯不是革命党吗?随之心想,这两人歪理连篇,跟他们争什么。眼望客栈方向,这一争执,想走又不便走。
李学西以为木光会问,见他不说话,不免有些尴尬,愣了愣,说袁世凯不是革命党,不但不是,还是汉奸卖国贼。木光睨了他一眼:嗯,是汉奸卖国贼。他近年代替阿爸管理山寨,多了与官府交往,见知府摇身变成镇抚使,巡抚改称了督军,大家剪去辫子,换了佩有顶戴花翎和鸟兽的衣帽,但官仍是官,民仍是民,秩序井然,赋税依旧,民国与清廷并无两样,因此于谁做总统,革命党也好,北洋军阀也罢,不理不问,这话由衷而发,并非针对李学西。
李学西听他重复自己的话,脑中立时跳出十年前的往事。不过他脸皮极厚,经历一次次拙折变得更厚,眼下形势如拉满弓弦的箭,蓄势待发,不把话说完会使人打心里瞧不起,于是接着先前的话讲起袁世凯的履历,什么清朝老臣,怎样窃国当总统,如何对付革命党。木光耐心听着,当他讲袁世凯投靠日本人,签订卖国条约时叫道:打住!
张李两人几乎同时一怔:怎么?木光说,袁世凯不是革命党我知道了,有件事你们知不知道?李学西说,什么事?木光说,云南现在是革命党的天下,你们…… 再想造反可比以前难的很了。他本想说出当年伏击葛清等人的事,话到嘴边忽想,这两人去云南是和张富贵他们串通好的,不知要做什么,先不必揭他们的短,于是改了口。李学西知道他要说什么,说我们也是革命党,怎会自个造自个的反……嗯,你猜我们去云南做什么?话到中途见木光一脸不屑,恐他无心续听,便卖起了关子,勾他兴致。
“不知道,两位,风景看的够了,这就回去歇着吧。”木光打了哈欠,显得意兴阑珊。他以为张李二人会阻拦,说完也不急着迈步。果然,张夷说,木兄弟,实话告诉你吧,袁世凯把许多好处送给了日本人,前时又杀了宋教仁,他是所有革命党的对头,我们去云南是想联络唐督军讨伐他。
木光知道唐督军是唐继尧,却不知宋教仁是谁,以为是张李二人的头目,说你们去好了,我可帮不上什么忙。张夷走近几步说,大忙帮不上,引荐总做的到吧。“木兄弟不要推托了,你肯帮这个忙,日后俺们忘不了你的好。”李学西也跟了过来。木光说,不是不帮,是帮不上。李学西说,怎帮不上?
木光顺口说,帮不上……两位也不想想,督军府是什么地方,我一个跑马的怎认得人家。
“马帮好几十人呢,总有认得的。”李学西不依不饶。
“他们都是寻常百姓,也不认得。”木光虽不信去昆明仅是见督军,说了这片刻话,一直绷紧的心弦仍稍稍放松了些。
李学西说,木兄弟这话有些不对,皇帝还有几门穷亲呢,督军府少说有几百人,不能人人出身富贵吧。张夷跟着说,巡抚换成督军,下面办事的可大半没换,红云寨往年没少给衙门送礼,总还有认得的熟人。李学西说,不错,事情就是这样,请木兄弟无论如何帮这个忙。两一唱一和,力请木光非答应不可。
木光的确不认识督军府的人,但他打小生有热心,若换旁人这样说早答应下来,不答应张夷和李学西是心疑,也恐葛清一派的革命党与他们算旧帐,连累自己遭殃,他暗自寻思,想个什么法儿劝他们不去昆明呢?突然之间,左边传来“砰砰”几声枪响。
木光吃了一惊,随即辨明枪声是从客栈那边传来。
“是袍哥会!不好,袍哥来抢东西了!”李学西叫道。
袍哥是云贵,四川,陕南和湘鄂西一带的大帮会,各寨马帮没少跟他们打交道,彼此一向礼让三分。木光心想,他们应该知道客栈是马帮的货啊,怎的还会跟我们过不去?脑子里嗡嗡作响,撒腿奔向客栈。张李二人在身后叫道:木兄弟回来!木光这时怎会听他们的,非但不听,还疑心袍哥是他们引来的。跑出一段距离,木光见不少人从客栈中奔出,身影狼狈,更有的跑动中失控,一头栽倒在地,随之爬起来再跑,显然客栈内有人行凶。
木光心中忧惧,脚步放缓,不敢贸然闯进客栈。马帮所带的货值不多少钱,但因有土司府用的东西,损失了会坏马帮声誉,另外枪支都留在客栈,让人得去,往后出行自是不便,购买着实为难。因此种种,木光念头百转,脑子里与眼前情形一样乱。
李学西追到身旁,扯住木光臂膀,木兄弟,别莽撞。转头问赶来的张夷,表哥,你拦着木兄弟,我去客栈瞧瞧。张夷说,不忙,找人问问再说。木光被李学西一扯停了下来。他吃过这两人的亏,一路走来时刻怀着戒备之心,说我去问。李学西说,我去。刚迈出一步,张夷扯住他说,我去,你看着木兄弟。抢步迎向一个从客栈出来,手提皮箱,三十来岁的人,上前扯住他,问客栈发生什么事。
木光认得这人是今天一同投宿的客商,见他神色惊慌,急躁躁地说,还问什么,死人了,快走!甩开张夷逃开。
“都说川娃子有胆,鼠大的胆。”李学西望着那人背影说道。木光不理会他嘲笑,挣脱胳膊,截住那人问袍哥来了多少人,客栈里死了谁。那人见是木光,停步说,不是袍哥,没看到。木光说,不是袍哥?说这话时他瞧着李学西。
李学西说,你没看到,怎知道不是?那人说,我房间挨着掌柜小院,没听到有人来。李学西说,是没听到,不是没看到,袍哥人人身手了得,来无影,去无踪,量你也看不到。木光恐这话惹恼了人,忙问掌柜的呢?那人说,掌柜的死了,他老婆也死了,伙计全跑了。兄弟,赶紧收拾东西走人吧,迟了要吃官司。
木光听说掌客栈柜死了,心里又是一惊,心想,看来是仇杀,冤有头,债有主,官府不能胡乱抓人,到时那些枪须得赶紧收好,不然大有麻烦。李学西说,掌柜的死了?你不是没看到吗,怎么知道?
“脑瓜开瓢了,红的,白的,流了一地,你说死了没死?那人有些不耐烦,斜了李一眼。李学西说,看来是死了,死透了,事儿有些麻烦。那人说,可不是麻烦吗。掌柜的和他老婆手里各拿了把枪,那又怎样,小命照样玩完。拍了拍木光胳膊,快步奔向江边。
李学西说,木兄弟,掌柜死了,伙计跑了,阆中的官有名的贪婪糊涂,只怕会没收货物。你们又带了枪,这……这事麻烦不小。
木光心乱如麻。他认为有人劫货时,想到匪徒会杀人立威,但想有客栈掌柜分说,多花些钱总能摆平麻烦,岂知他死了,听李学西的话不由的想起张富贵栽赃陷害,心说,天下哪里的官不贪,就怕他们不安好心。
片刻间,客栈与左近店面的人似已跑净,周边的人远远逃开,四周冷静下来。李学西说,表哥,事情不妙啊。张夷嗯了一声,别的罢了,李寨主那两支人参一定要拿出来。李学西说我去。木兄弟,你有什么要紧东西?言下之意似要帮着拿出。木光说,不必了,多谢。奔向客栈。木光心里,骡马货物都是山寨历代积攒的物产,一样也丢不得。眼下他心中最重的是孙郝两人尸体和藏在货箱中的枪。
今日投宿时,因为途中有客栈觉得晦气,不让棺木进门,木光便买了些竹席覆盖上面,骗过伙计眼晴,直接进入后院。他知凭自个弄不出多少骡马,多少货,因此想把枪和孙郝二人带出客栈,以免官府搜出枪百口难辩,也防他们损坏尸体。
木光来到后院,在牲口棚里挑了两头健骡,牵到放棺材的大车前。张李随后跟来。李学西说,我去拿人参,闪身奔进屋内。张夷帮着套车,说木兄弟,你去收枪。木光正缺人帮忙,情急下,明知张李二人或会使坏,仍应了声“好”,心急火燎地取藏在箱内的枪弹。
此次出来,马帮总计了带了十五支马枪,两柄短枪。木光翻找一阵,马枪够数,却不见自己和孙赫用的短枪。他记得出斜峪关时,复汉军将十七杆枪全部交付,老七一一点数,此后由他收存,心想:是带身上了,还是放在房中?当即去老七等下塌的大通房去寻,逐一摸遍几十床被褥仍是不见,只急得满头大汗,心下琢磨,难道让掌柜的收去了,两口子玩枪走火,闹出这事?
张李二人将檀木盒和马枪塞到竹席下,见木光久不出来,齐到房中叫他。木光惴惴不安把情况说了。李学西说,就算是掌柜拿了,也不能同时走火,没有这么巧的事。再说了,枪响了至少有四五声,走火不能连走几次吧。张夷跟着说,木兄弟,我估计是老七把枪带身上了,外面还有十几杆枪呢,得赶紧弄走,不然是个大麻烦。木光认为有理,原想与他们去掌柜房中瞧瞧的想法不再提。当下三人赶车出了客栈,直走了数里方才停下。
张夷说,木兄弟,你信不信我们?木光出客栈后一直担心马帮兄弟,随口说,嗯,你说。张夷说,伙计们不知道客栈死了人,冒冒失失回来,身上又带了枪,非吃亏不可。这话说到木光担心的地方,说张大哥有什么好主意?张夷初次听他叫大哥,心下欢喜,说让学西赶车先走吧,咱们回去接应。木光暗自寻思,姓李的心肠再坏也不能拿死人怎样。说道,嗯,好,辛苦李大哥到前面镇上等我们。
李学西说,前面镇子太近了,到南部县吧。木光不知此去南部县多远,心想,离开阆中总能多几分周全,点头说好。商议一定,木张两人原路返回。
距客栈百十来步的时候,月光下,只见门口站了两个核枪实弹的警察。木张两人停步对望一眼。张夷沉吟说,嗯,这样,木兄弟,你去城里找人,我在附近守着,全嘱咐好了再进。木光心里也是这想法,便说好,就这样。拔腿向城中走去,心下捉摸,看来掌柜的是被仇人杀害,我向官府说清身份,再送些钱打点,应该不能怎么为难。这么想着,他来到城中,向路人打听赌场。西南一带虽好赌成风,阆中并非大城,这人一口气说了七八家赌场的名字,并指明位置。木光听得有这么多赌场,暗自犯愁,寻思:一家家找起来可有些麻烦,何况还有喝酒的。他想了想,问城内哪家赌场最小。那人说了。
木光所料不差,城北一个偏僻的胡同里,三间低矮的土房,几盏桐油灯闪耀昏暗的光芒。此时,老七和阿济等马帮兄弟正与人赌的面红耳赤,眼放精光。木光悄悄走到阿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打了个出门的手势,随即转身先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