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济见少头人行事谨慎,当即跟他出来,也不敢惊动旁人。木光简略讲了客栈的事,问老七有没有带枪。阿济回答没有。木光又问,真的没有,你怎知道没有!他知道老七与阿济关系亲密,恐袒护包庇,说话加重了语气。 阿济听他声音不对,愣了愣说,确实没有。老七原是要带的,后来一想,赌场鱼龙混杂,可别丢了枪给大伙惹事,因此没带。木光沉吟说,嗯,没带,那你知道他把枪放哪儿了吗?阿济说,放铺盖下了,我亲眼见他放的。说完脸上划过一道惶恐,少爷,枪不见了吗?是不是有人拿了咱们的枪……他说到这里,脑中闪出斜峪关经历的画面,不自禁的打了寒战,心里冒出一句:娘的,这趟买卖真是多灾多难。
木光说,你不要乱想,其他人呢,他们有没有拿枪?阿济先说没有,随后又说,当时乱哄哄的,没有注意,应该没有吧。少爷,大家出来是找乐子,拿枪做什么呢,累赘,也麻烦。木光来找老七的路上心中始终揣着一个指望,听说他没带枪,仿佛支撑心脏的支架猛地被击碎,“突突”跳了好一阵,稳了稳神说,告诉咱们的人,警察问话的时候嘴都把严了,不要说有枪,问也不要说。张老板的人也要叮嘱,最好让他们晚些时候回去。他途中对张李二人以老板相称,张老板就是张夷。
“是,我跟老七想法儿稳住他们。”阿济见少爷谨慎大异往日,小心说,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去吧,告诉大伙少喝点酒,不用害怕。”
阿济答应一声去了。木光嘱咐完想说的话心里没半点轻松,反增了沉重,先前认为客栈掌柜摸去枪的念头再次涌出,此刻只觉可怕恐怖,心说,真有这么巧合的事?不,不会。
木光双腿仿佛灌满了铅,一步步挪回客栈,见门口警察已撤,门口聚了十几个水手打扮的人,探头探脑地向内张望,远处有不少人瞧向这边,心头一阵紧张。一瞥眼,见门左一棵橡树下有三人议论,慢慢挨了过去。只听一身材高胖的汉子感慨,何掌柜一向老实本分,谁知会遭遇这事,天不佑好人呢。一人嘿嘿笑了两声,老实本分?不见得吧。高胖汉子说,怎么不见得?那人说,这一带有七八家客栈,有比他生意好的,有欺客的,怎不见人家有事?另一人说,开门做生意哪有不得罪人的,可能何掌柜无意间跟人结了怨,他自个未在意,人家却怀仇在心,仇恨不能怨一个人,有仇便不能说他不本分。说客栈老板不本分的是个青年,听了这话连说了几个“对”,语气兴奋,大有同感。
木光见他们的话不着边际,无心再听,心里拿不准进还是不进。呆了一会,忽见张夷从里面出来,抢步上前,正要问话,蓦见警察抬了两具尸体鱼贯而出,当即闪到一旁,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们。只见三个警察慢悠悠地跟着后面,当先一个身材干瘦,歪戴帽子,约莫四十来岁,两手摆弄着一把短枪,神情得意洋洋。木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把枪的形状与自己所用相同,眼光顺他手上下游动,见这警察腰带外也挂了把枪,喃喃地说,果然让人拿了去。这警察手中所拿,腰间所插的正是令木光悬心吊胆的短枪。这两把短枪是木江去年托土司府向美国人购买的,名曰“马牌”。一把送给儿子防身,另一把自用。孙赫来报信时,木光念及路途遥远,孤身一人,借他护身。几天前在斜峪关被复汉军夺了去,后又送还,因两把一模一样,木光睹物思人,每见不禁伤心,于是交由老七保管。
张夷见到木光时假意挠额头,以手遮脸朝他扬了扬嘴巴,眨了眨眼,示意躲开。随之躬身让到一旁,满脸恭敬之态。
那干瘦警察走到张夷身前时停下脚步说,张老板,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等木老板回来,你们好好商量,风风光光把人葬了。张夷满脸堆欢,说是,是,侯队长放心,一定办得妥妥当当。那警察打了个哈欠,手提短枪,一甩一甩地心满意足去了。
众水手见警察出来便即散开,待他们走后,连同远处观望者,大家全围拢过来,纷纷向张夷打听情况。张夷一概不答,大声说,何掌柜夫妇没有儿女,钱财都被人抢去,大家瞧在乡邻份上,有钱的凑些钱,没钱的出把力,安葬他吧。此话虽带有商量语气,无奈众人都是穷汉,听了一哄而散。
木光等人离的远了,走到张夷身前,语声略有些急促地问:他们……这就走了?张夷微笑说,不走,你想让他们做什么?
“不做什么。”木光心里揣着一事,怦怦乱跳,低声问,张大哥,你花了多少钱?
张夷向四下晃了眼,进去说。挽了木光的胳膊踏进客栈。木光心疑难解,焦虑不安,入门几步便即站定,问道,张大哥,你快说,究竟怎么一回事?
“怎么回事……嗨,尸体抬走了,事情结了,不必问那么多了。”张夷撤回手。
“人是抬走了,咱们还要商量安葬掌柜呢。”
“有什么可商量的,无非讹咱们些钱,破财免灾嘛,让他讹好了。”张夷满不在乎说。
“嗯,话是这样说,他要多少?”木光不想让对方小看。
“这个……不用你费心。哦,找到人没有?”张夷避开数目,轻描淡写地问。
“不多是多少?”木光不理会他的问题。
“不多是没有多少。明早你们去和学西会齐,我办完事立马赶过去。”张夷打了个哈欠,径自走向歇息的房间。木光一直未打消张李两人的怀疑,即便对方解决了棘手难题,因多年前的种种诡计时刻悬浮脑际,加上他认为极难处理的事情对方却办得轻松容易,因此疑心更重,望着张夷的背影说,那姓侯的让咱们商量埋人,等事情办完了我再走吧。
“嗯,也好。”张夷头也不回。
木光以为对方会停步,岂知不理,怔了怔,认为他想吊人胃口,便也摆出无所谓的态度,打消了问枪怎落到警察的念头,回到自己房中等客栈伙计和老七等人回来。
将近午夜时分,马帮众人和张夷雇的脚夫一个个回来了,客栈伙计似是吓的怕了,或者干脆逃之夭夭,没一个露面。木光心下奇怪:投宿的怕麻烦上身,一走了之情有可原,伙计一时逃开可以理解,不回来却没有道理。他心里揣下这个疑团,将老七,阿济和几个稳重的人叫到房里,告诉了枪的事,吩咐说,明早我去警察局,大家去南部县。老七,你带他们去。
老七听说丢了枪,心中急躁,有话要说,听了少头人后面的话,认为他有莫大难处,碍于众人在前不好多口。他是直性子人,心里压不住事,便要嚷嚷着不去。木光见他脸上露出焦虑和不满,说道,七哥,有谁不听你话,回山寨后重重责罚!
这话任谁听了都知是说老七,众人目光齐注向他。老七是爱面子的人,脸上一红,想到责罚时当着全寨人,想说的话咽回肚里,望着阿济说,你留下。阿济说,好,我留下。
木光就是要留下阿济,顾虑老七不服,才说让他带队去南部县,见他主动提出让阿济留下,顺势说,嗯,阿济留下帮我安葬何掌柜夫妇。老七听知少头人不走是为埋人,心中虽然略宽,仍不禁念头百转。
次日一早,木光和张夷目送大队离开客栈,带了阿济来到阆中警察局。那侯队长早派人在门口迎接,见他们来,喜滋滋地引着先进了巡警队值班室。侯队长与张夷寒喧过后,双目转向木光,上下一打量,面朝张夷问,这位是木老板?
“是,木兄弟感谢侯队长处事公正,前来略表谢意。” 张夷点头奉承,向木光连使眼色。
来前,张夷把一百块银元交给木光,由他呈送侯队长,解决麻烦。侯队长巧取豪夺,勒索惯了的,让木光来便是想从他身上勒索一份财,听得是他,眼珠当即盯着他骨碌碌打转。木光从布袋里拿出两封用红纸包的银元,伸手一递,侯队长,一点心意,望请笑纳。侯队长目光移向银元,微笑说,嗯,一百块大洋,何掌柜的安葬费也在里面吗?嘴角向引木张两人进来的警察一扬。
依照商定,一百块银元就是安葬费,听对方意思似又要一份,木光一怔之下不知如何答话。
张夷拿出一封银元,双手恭送侯队长面前,腰身一躬,何掌柜的安葬费在这里,请侯队长一并收下,我和木老板要赶路,便不耽搁了。侯队长满脸堆欢,命人接过银元,口中说,两位慢走,侯某公务在身,不送了。
木光虽未从张夷口中问出花多少钱,眼见侯队长硬生生地多要了五十块银元,料想昨晚必也破费不少,又是心疼,又是气恼,狠狠地斜了他一眼,也不理会张夷向侯队长辞行。
出了警局,木光心里不胜愤慨,无故花去许多钱,怎么向阿爸交差?
来前张夷再三说,打点警察的费用一概由他负担,木光并非吝啬的人,莫说对他隔阂未除,即便好友至亲,也应帐码分明。
“妈的,事干的窝囊!”木光想着想着忍不住骂了一句。
“少爷,他们简直吃人不吐骨头。”跟在身后的阿济早愤愤不平,顺着少头人的话说。
“唉,那又怎样?”木光叹了口气,觉得不该在下人面前发泄不满,使老七知道后惹出祸端,想说几句揭过这事,心中筹措未定,张夷赶了上来,于是止住不说。
木光三人来到江边,雇船赶赴南部县。他三个轻装简行,后发反比照顾骡马货物的老七等人先至。当晚,大家在南部县歇了一夜,此后过西充,南充,转行西南,经宜宾入滇,这日午后来到昆明。
红云寨在昆明东南,相距约七百多里,于常常出行数千里的马帮来说,这点路程不过咫尺而已。李学西带大伙来到翠湖边,选了家客栈投宿。张李二人那晚后再未提“督军府”。他们不提,木光心如明镜,不答应而答应。当张夷以免起纠纷为由,提出将孙郝两人的尸身寄放城外祥云寺中时,木光没有异议。安顿已毕。张夷借口找人托门路,李学西说去送人参,先后出了客栈。
木光把阿济叫到房中,吩咐说,去西关德丰绸缎庄请掌柜来一趟,不要告诉我的身份,知道怎么说吗?阿济说知道,不多时带了个身穿紫色长衫,唇留两撇短须,白白胖胖,手拿一根软尺的中年汉子回来。木光掏出一把银元,在桌上摆出个“杜”字,问道,蒋老板,你可识得这字?
“识得。不知穆老板有什么差遣?”中年汉子收起软尺,恭恭敬敬地说。
阿济恐人家不来,一时间编不出假名,便取木姓谐音称他“穆老板”,欺骗说,我们穆老扳要做几件衣裳,请蒋掌柜的亲自去量。这蒋老板是纳楼土司府安在昆明打探消息的头目,或帮土司府采办物品,或为各寨来昆明提供方便,纳楼土司府的头人都知道这个地方。木江自料来日不多,早将诸事交待木光,包括德丰绸缎庄。
姓蒋的为人豁达,于阿济指定让他做伙计干的活不恼,木光叫出自己姓氏也不奇怪,但见对方摆出“杜”字,不由的肃然起敬,脑筋急转,却想不起土司府下哪家头人姓穆。
木光不知阿济给他改了姓氏,见他仍称自己旧姓,便说,我是你们土司老爷的朋友,不日前杜大哥说,在昆明遇到麻烦可找德丰绸缎庄的蒋老板,那是自己人,不必客气。现下兄弟麻烦没有,有件小事向蒋老板讨个主意,不知肯否卖个人情?这几句话并不算假,木光现下不是头人,而杜珞的确说过类似的话,且与他兄弟相称。
“穆老板有什么吩咐,蒋某能做到的,无不尽心竭力。”蒋老板满脸堆欢,连连作辑。木光说:多谢,是这样。当下打听督军府,问他可有熟悉的人物。
结交官吏是蒋老板平时刻意要做的事,自是认识不少吏员。他精明强干,不知木光要做的事大小如何,是好是坏,自己有无能力承担,将来杜珞那里怎么禀报,稍一筹措,沉吟说,管带,局长以上的大官不认得,文案书吏……有几个看的起蒋某人,跟我称兄道弟,不知穆老板要做什么,麻烦大吗?
木光嘿嘿一笑,说不麻烦,兄弟有两位朋友打算在昆明做生意,因初来宝地,想结交几位督军府的朋友,一为撑腰,二想有事时有人关照,不知蒋老板方便引荐吗?蒋老板暗松了口气,喝酒请客,漫天胡扯,对他来说游刃有余,拿手好戏,欢天喜地说,交朋友吗?好,今晚兄弟在五凤楼设宴,给木老板和两位贵友接风。木光大喜,拱手说,多谢蒋老板盛情,今晚五凤楼由兄弟做东。蒋老板坚持不许。推让一阵,木光勉强答应了,心想:等场面过去,定要向杜珞好好赔个不是,解释清楚。现下欺骗是担心蒋老板知道他是红云寨少头人,先向杜珞禀报,使自己陷入被动之中。
蒋老板回去不久,李学西回来了。木光听到动静,来到他房中,瞒下蒋老板身份,讲了晚上赴宴的事,说兄弟只能帮到这步了,往后怎样,你们斟酌去办。李学西大喜,不住价地道谢,说我表哥去寻门路,人生地不熟的哪里去寻?兄弟真是帮大忙了。快,快请坐!放开嗓子叫店伙计沏茶。
木光谦让几句,坐了下来。两人闲聊一阵,日影西移。木光见张夷不回。眼望窗外说,张大哥不会在哪里耽搁了吧,可别误了赴宴。李学西接口说,嗯,说的也是,我去找找。起身便向外走。木光想叫住他,张口“哎”了一声,李学西已到门外,心说,这人不及表哥沉稳,见了督军府的人可别应付不过来。于是说,你知道他去哪里吗?多派几个人去吧!李学西应道:八成在督军府附近,我去找找看。头也不回地去了。木光认为这话有理,径回自己房中,不再叫他。
时间一点点过去,将近傍晚时,张李两人无一个回来。木光心中焦躁,派阿济带人去督军府附近寻找。他们刚出门,蒋老板派人来请。木光将来人让到房中,请他稍候。随之又派老七寻找张夷和李学西。过了约莫半小时,阿济独自回来了。木光问,怎样,找到人没有?此话一出,心中即想,找到岂有不一同回来的道理。
阿济说,整条街找遍了,没有,七哥怕少爷着急,让我回来报告消息,他带人到别处去找了。木光嗯了声,正要向来人解说。蒋老板又派一人来催,说督军府几位爷到了,请穆老板与贵友赶紧赴宴。
木光原想请第一个来的人向蒋老板传话,宴席向后延迟一小时,眼见不能再拖,硬下头皮说好,就去。嘱咐阿济说,你在客栈等,张先生和李先生有一个回来,立刻请他们去五凤楼。阿济答应了。